我之前提到过的小阁楼,位于三段阴暗的楼梯之上。许多年前,这房子曾经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宅邸,现在却被隔离成一个个小隔间。在顶层,有个很杰出的设计:朝着楼梯口没有窗户,在楼梯前端,一个老旧电灯泡散发出灰黄色的光,投射到我和隔壁还没见过面的两个邻居的门上,也远远地映照在公共浴室的油布上。

这个房子太大了,给我一种空空如也的感觉。楼下,墙壁上有十个写着名字的托架,旁边则是许多不会响的破钟,但一个星期还是这么溜走了,我在楼梯上也没见着过任何人。可我压根儿不会在意,因为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也逐渐意识到住这儿的人越来越少了,等到我退房的时候,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十分孤独。一开始,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然而直到开始写小说的那几天里,我才感觉自己已完全与世隔绝了,但我的小说取得了很大进展。我可以负责地说,我的人生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又一个军营里度过的,拥有一间只属于我的私人房间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想都不敢想。现在能有这样的环境,让我一时间感到万分自由和喜悦。似乎是为了探寻出这样一个新环境的所有优点,我夜以继日地吃着饭,突发奇想的时候才去睡觉。

如此美好的一段时间当然不会持续太久。时间一天天流逝着,许多手稿也整理好了放在桌子上。至于我,因为每天都坚持写小说,房间里到处落满了灰尘。无论我想出什么样的计划去讨吉娜微的欢心,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东,如此传统与保守,她也从来不费心思去打扫,于是我房间里的灰尘一分一秒地变多了,好像在和外面大厅里的灰尘比赛似的。整栋房子都变得很脏。

当然,除了浴室之外。这浴室倒是有被清洁过的迹象,甚至有些时候看起来还很干净。我一直很奇怪这个谜题,直到我碰见了麦克劳德才搞清楚。

一天早上,我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清洗浴室的地板。他抬头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用眼镜下那双冷酷清澈的眸子盯着我,问道:“你就是那个接手了丁斯莫尔房间的人吗?”

我回答了他,他站起身子做了自我介绍,随后抿了抿嘴唇,用一种深沉讽刺的语气说道:“我跟你说吧,这个地方总是一团糟,吉娜微不会放下身段去洗哪怕是一条手帕,所以我就负责一周清理两次浴室,在我看来,这还是有点小小的好处的。”他表情坏坏地挠了挠下巴。“我已经要求过霍林斯沃斯了,就是住在边上房间里的那位绅士,让他偶尔也出点力,但他要么是昏沉宿醉,要么是扭伤了腰部,要么就是肚子上长了个黑痣不舒服。”说到这,他耸了耸肩,一脸无奈。“罗维特,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我把这里打扫干净,但是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配合的话,我还是会做这事儿的,因为很不幸,我有洁癖。”

我对麦克劳德这样的人期待已久。他一说完这些话,便用他修长的手握住扫帚把顶端,闭上了嘴。此刻的他看起来与女巫惊人地相似:他低着枯瘦的脸自言自语,驼着背在想着什么东西。我要是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话,他就用梳子梳理他又黑又直的头发来打发时间,这动作让他那窄小的尖鼻子尤其突出,看起来更加明显了。

“丁斯莫尔跟我说过,你是个作家。”

“或多或少,算是吧。”

“我明白的。”他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分析我的话语,然后抛诸脑后。“我有个提议,”麦克劳德对我说道,“你可以采纳也可以一笑置之。每周三你来打扫浴室,我则会在星期六照常打扫。”他轻而易举地让每句话都充满着相当沉重的讽刺意味,我感觉他是在嘲笑我。

我打了个哈欠来掩饰我的恼火。“你凭什么说我们已经达成协议?”

他的笑脸僵住了,全是嘲弄的意味,狡猾地看着我。“我是不是让你有点失望了,嗯?”满脸的嘲笑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而片刻间他就能表现出一副很青春很欢快的样子。带着点自鸣得意的口气,他才慢吞吞地说出下文,好像嘴里吮吸着糖果一般。“好吧,罗维特,现在那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一个单纯的想法。”他仍然暗自发笑,检查了浴室的地板直到觉得很满意,便把扫帚堆放在角落去了。“我就住在大厅对面,你穿好衣服后可以顺便来坐坐。”他又说道。

我真的去串门了,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他现在谈笑风生,或者更确切地说,更多细节表明,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跟我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在一家百货公司做橱窗设计师。他小时候在布鲁克林长大,一直是一个人独居。他的父亲住在敬老院里,平时根本见不到面。他有高中学历,是在布鲁克林获得的。“我一直住在这里,”他自嘲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走出纽约去新泽西旅行,这就是我的到此为止的人生。”说完,他突然大笑起来。

“真的吗?”我问道。

“我明白,你不怎么相信我,其实别人也都不相信。因为我给别人的印象是是个有文化的人。你也知道,我自学过,但我不是工匠,我没法把我学到的知识应用到我现在的工作中去。不过还好,我的确是个很好的读者,这点倒无可厚非。”

就这样,心知肚明地,他给我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和我握了手,眼里满是消遣地打量着我。

第二天晚上和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去拜访他了。在那一周时间里,我们长谈了五六次。然而,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因为他不够诚实,我难以和他推心置腹。他总会略过我正在阐述的一些话,象征性地推敲其中的内容,似乎在从方方面面检验其真实性。我觉得我老是防守的那一方,虽然左撇子也是很有魅力的,但我总是为他的工厂提供材料。尽管如此,我依旧对他心怀怨恨。

这过程让他备感快乐。一次,我跟他提到一个跟我有过风流韵事的女孩,我耸耸肩道:“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我们彼此都感到有点厌烦,就结束了这段关系。”

麦克劳德露出狡黠的微笑,嘴边叼着假想出来的糖果,“你就这样结束了?”

我有点生气,厉声说道:“是啊,我结束了,你没听到一些口风吗?”

“嗯,我已经听到过了,而且我随时随处地都在听着。人们总是逐渐陷入或者逃离出某件事儿,”他倚在门上,指尖按到了一起,“罗维特,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我不知道‘沉迷进去,逃脱出来’这样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重复了几遍,似乎觉得这句话读起来朗朗上口,“实在是逼不得已的话,就把你自己想象成浮木吧,这样比较方便。”

“我知道怎么解释这句话。”

“噢,”他咧着嘴说,“我知道你会,我只是想尝试着弄清楚逃脱出一段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吸引了一些女性注意,每当这时候,我就能切身体会到‘沉迷进去,逃脱出来’的感觉。而现在,每当我和某个女的分手,我经常觉得我好像有点下流。”

“你还真是个虐待狂啊。”我尽量幽默地说道。我的回答总是枯燥无趣,因为我实在没脾气了。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崩溃,所以当我发疯般地摇摆时完全不用感到吃惊。

麦克劳德点点头。“噢,正是如此。当我审视自己的动机,觉得每个动机的内在因素都是如此丑陋不堪,这样的我就如同一件失败的艺术品。”他说这些话时感觉很沉重。

然而,几乎一转眼工夫,他又来刺激我了。“其实我现在一点也不了解你啊,罗维特,但当我逃脱出一段关系后,我再回想它就会觉得原因有点可笑。我甩掉的那些女人,因为我很不理智地向她们示爱了,不管她们接不接受,这样被动的位置让我很不愉快。然后,在截然相反的情况下,会有一两个女人爱上我并且想跟我结婚。”他开始笑起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狰狞,“‘什么,结婚?’我做出这样的反应,‘谁?我吗?为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开始就需要知道,我们的这种关系不过是建立在互相需求的基础上呢?’”他嘴角上扬,声音中带着一点诡异而又气愤的天真无邪。“这位小姐,你打错电话了,我认为我们现代人都应该有现代的观点,这点不用说了吧。”他笑着咆哮起来。“噢,我的天啊。”然后,一边嘲讽着我,一边继续说道,“这是与浮木有关的另一件事。”

“现在,给我好好听着,”我直接反驳了,“难道男人每次和某个女人搞上时都得和她结婚吗?”

“当然不用,”他点了根烟,又拿我来消遣,“罗维特你瞧,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是真诚的,而我从来不是。从那个女人开始,我们一开始就在关于我们两人谁都不会在这段关系缠住而无法脱身的话题上聊得很开,充满理解与纯粹的欢乐。”他的话语里充满嘲笑的意味。“对吧,罗维特,只有你能明白,在这点上我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那些老旧而又可信的理论终于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我开始行动起来。你知道我所谓是何意吗?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让女人主动爱上我——当你想着天赋的时候,我已经把天赋挥霍在床上了。而且我能百分百确定的是,我不止一次说服她要一直爱着我,也不止一次担心她到死才会发现世界上绝不会有其他男人像我这样深爱着她。”他咳了几声。“但是一旦她接受了……那就完了!我会突然感到厌烦,觉得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他又笑了,笑他自己,也笑我。“为什么?要是这个年轻的女人提出结婚你就能看到我的所作所为了。‘说好的事你又耍赖了,’我会跟她说,‘我对你很失望。你怎能如此背叛我呢?’”他再次咆哮着大笑起来。“噢,其实这里有个魔鬼似的原理。你看,她背叛了我,你懂了吧,她背叛了我,所以,该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鞋子合不合脚,要穿过才知道。”

麦克劳德看着窗外的那栋公寓楼,似乎是在一心一意听着港口那蒸汽辅助机发出的铿锵声,一直工作到晚上。“罗维特,我不想说了,一个人有自知之明总是好的。”

“我觉得我也是如此。”

他的表情依旧冷漠。“我怀疑你的情况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特殊条件。”他随口迸出这么一句话。“理智会告诉一个男人如何在脑门上打个补丁。”

我没有任何防备地陷进了这个话题。“这不关你的事。”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能感觉到我气得脸都红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地点点头,然后就像个科学家在试验样品一样,继续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我猜你身上还有其他的文身。”

“随便你怎么猜吧。”

“你跟我不需要伪装,”麦克劳德小声说,“这只是我善意的好奇心罢了。”

“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啊?”我抱怨着。

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在了结某段关系这件事上,我对咱俩各自的动机所给出的分析是很令人好奇的。”

“为什么?”

“因为对咱俩来说,这一点也不真实。我提出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就比如说吧,我从来没有被过度的性饥渴折磨过。”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劳德耸耸肩。“我只是对你那种随意说话的方式很感兴趣。如果你提到的那个和你有过关系的女人比你更痛苦,我一点儿也不吃惊。”

他说的差不多对了,对她来说很随意,对我却是痛苦万分。“也许吧。”我有点不安地承认了。

“你知道的,罗维特,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些事情会让你不高兴的,因此你伪装成别人的样子,不会真心和我交流。也许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选择待在这栋公寓里,我觉得这是个比较冷门的话题。”

“我想做我自己,仅此而已。”我说道。

麦克劳德继续说下去,似乎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个非常孤独的年轻男人才可能这样做,而且肯定和大部分人失去了正常的联系。或者……”他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也可能是你这类的人也住在这儿,和我聊天,因为这是你的工作,你获得了报酬才会干这事儿。”带着一种令人吃惊的热忱,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可能期待着从我的眼神中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道。

“不,……好吧,也是,你可能不懂,可能真的不懂,我也期望你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麦克劳德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越来越多像你这样的人陷进去了。”说完后他久久地沉默了。

这样的对话怎么可能令人宽心与欣慰呢?我会离开他,独自一人花时间理清这些混乱的事儿,而他轻易提出来的问题则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正等着我的答案。我有好几次经过他的公司时,都避开了。

搬进来很多天后,我发现自己仍忘不了吉娜微。她很适合我这样的人,她的臀部扭动着,诱惑着我,让我觉得她唾手可得。回想起来,我知道我第一次去拜访麦克劳德时是有私心的,因为我想去了解一些有关她的事。可是那时没机会提起吉娜微的名字,现在更不可能有机会了。无论我多么直截了当地询问有关她的事,麦克劳德肯定会随便编个理由满足我的好奇心的。

通过轮班方式,我做着我的工作,顺便在布鲁克林热辣辣的大街上散步,每周拿出六美元在一家小餐厅犒劳犒劳自己的胃,顺便喝些饮料,看看电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强烈的寂寞感飘荡在我的心头。然后,春天的最后一个夜里,我换了下口味,去看年轻的情侣们一对对漫步在广阔的郊区街道上,这街道是从布鲁克林高地的边界延伸出去的。遗落在人们脚下的爆米花,科尼岛上色彩暗淡的庆祝活动以及过往的旅客,在这仲夏的酷热中,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