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告诉你们,”迈内黑特对我们的法老和我的父母亲说,“我们后来是如何谈论这场战争的,每个人都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讲述这场战争,所以,只有通过谎言的对比你才能寻找到真相,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此时此刻只有噪音和混乱。然而我不能忘记接下去的那个漫长的午后我的种种感受,那天下午我们很多人更接近死者而不是生者,我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感受。我仍然能看到刺穿我左肩的长矛,还有差点砍到我脑袋的刀剑。再有一次——如今回想起来那场面还是离我很近,就像我在睡梦中从床上跌落一样——一支长矛冲击着我的盾牌,把我赶下法老的战车。那是所有战争中最大的战役,在我的四次生命期间我从未听说过像这样大的战役。当然,那天我的思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我对话,诚然,最不寻常与最不重要的时刻一样形同陌路,但我记得当喊叫声第一次从我们的营帐传出的时候,国王对我说道,‘拿起你的盾,骑上我的战车!’这一刻我已经期待已久了,从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的那一天起,历经加沙的尘土,再经过神秘的提尔,我一直都只能点头顺从。想着我在磨快犹梯-克亨特的马车轮上所下的功夫,真的是比战败还要糟糕,因为犹梯-克亨特很可能会从战车上掉下来折断自己的双腿,这就是战争让人震惊的地方,事情会变得很零碎,就像破碎的岩石块到处乱飞,所以我正要看看那些还未发生的‘碎片’。当然,犹梯-克亨特确实从他的战车上掉了下来,当他的战马在恐慌中掀翻并碾压过他的身体时,他的腿被我磨过的车轮压碎了。

“正如我所说的,那一瞬间我的重任就是必须找到我的皮包和我的石头,然后尽快将他的马车轮磨锋利。但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愚蠢的,因为有一部分士兵——彪悍的战车上的皇家护卫——总是装饰着金银丝饰品,然后在马车轮毂上安装皇家石器——如果是沿着他的车轮运行的话你会丢掉手指头的。所以我爬上了狮子笼,在上面能更好地看到我们周围的情况。紧接着,赫拉开始在笼子里咆哮,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乞丐,它猛烈地晃动着笼子,差点将我摔倒。当我站在那些板条上环顾四周时,那头狮子用它的尾巴、肩膀和头部撞击我的双脚,因而我全身开始沸腾,与绿色长廊里那些翻涌的泡沫很相似。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国王的方形营地被四周的堡垒所环绕,因为那个更大的方形营地是由阿蒙的士兵们匆忙建成的,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在我们的方形营地外面是一片混乱和厮杀,阿蒙的分队正在消耗着他们的粮食、帐篷、车队,还有牲畜。然而我们内部的方形营地却在坚守着法老的营帐,至于外部,我仅仅看到我们的一些人正面对着一大群横行霸道的赫梯人,他们如此着急地硬闯营地,最后都被抓获了。在另一批跟我们埃及人行进时一样井井有序的御者后面,这些亚细亚人并没有将战马谨慎地骑成一排,只有成百上千辆马车围拢在一起,每辆马车上有三个人,他们都戴着怪异的黄帽子,并没有用弓和剑来战斗,而是试图用他们的斧头来砍倒一切。在一片厮杀声中,我们那些仍在战斗的马车不停地穿进穿出,我们有些御者甚至在这个时候拉弓上箭,就像麻雀和野猪打架一样迅速,他们还将缰绳缠绕在腰上。敌军的规模很庞大,而且很笨拙,我甚至经常看到两辆赫梯战车相撞,当一辆马车上的三个人被重摔在地时,另一辆马车上的三个人也被甩了出去。翻过山丘,经过这些稀疏的树林时,出现了更多赫梯车队,一些队列奔跑着,一些列队步行着。接下来我看到了离我们最近的三四十人,或许他们是一个骑兵中队,正朝国王的方形营地飞奔而去。他们猛攻我们的防护墙,向上翻越,而且几乎是蜂拥而至。这些人并没有陷入法老的强壮的施尔登人的掌控之中,这些施尔登人抓着这些亚细亚马匹的马笼头,伫立了好久才掉转马头停下马车,此时,其他的施尔登人用匕首划开了马匹的肚子,最终他们战胜了赫梯人,冲进我们方形营地的那三四十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至于我,像一个小毛孩站在赫拉的笼子上兴奋起来,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法老,他低着头,闭着双眼,仍然在祷告。我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我执政的五年期间,第三个季度的第三个月,在威严的荷鲁斯神之下,我,拉美西斯-米亚蒙,强大的公牛,玛特女神的挚爱,埃及上下层的国王,永世的拉之子。’——我听到他召唤他所有的名号,正如一个桔槔装着一桶水被拎到山上去一样,我的法老热血沸腾,仿佛正将死亡之地的水提升至他的内心,直到他不害怕任何死亡,然后活人和死人都能听到:‘我,英勇无比,壮如公牛,我肢体的力量如同火焰。’——他不停地祷告着。这时在树林战地上以及我们的方形营地外面,我看到一匹马在后退,有一支箭插在它的脖子上,还有三个赫梯人被压在这辆马车下面,而我们的一个御者掉落在两匹马之间的车辕上,有一支短矛刺进了他的胸膛。在他们后面,四处都躺满了仰面朝天的尸体,离我最近的尸体只有投掷一颗石子的距离,然而,尸体的眼睛却像鸟的眼睛一样明亮。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躺在他旁边的另外一具尸体,这个死人还在紧握着他的生殖器。接着我看到一个人的手臂被轮毂夹住了,一个赫梯人跟了过来,一斧头劈在他的头上。我们的大多数士兵一直往森林里逃跑,我几乎无法相信阿蒙的士兵会如此恐慌。

“现在法老已经结束了祷告,然后解开了赫拉的笼门将它放了出来。令我惊讶的是,国王一跃身就坐到马车上的驾驶座上去了。于是,我坐到他的身边,他绕着我们的方形营地巡视了一圈,当他叫喊着‘我们即将发起进攻!我们即将发起进攻!’时,几乎都要撞到我们自己人了。

“六辆战车,接着是七辆,然后是八辆,跟随着我们绕圈。其他人敬着军礼但没有移动,一直等到我们环绕到下一圈,他们依然在敬着礼。现在其他人也加入了我们的绕行队伍中,但这还不够。

“‘跟着我!’国王吩咐道,随后二十辆战车组成的部队跟着他,他们全速抵达我们方形营地的南边,选择最低矮的地面冲了过去,到达另一边的时候战车相互狠狠地撞在一起,几乎都散架了。最终我们还是到了战场上,四面八方都是赫梯的人马,当我鼓起勇气往后看时,我们还有一半的部队在后方,而另外一半不敢翻越那道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的法老已经将那些牺牲者的勇气抽出来分给他的每一个手下,更不用说底比斯的强大的部队以及令玛特满意的部队了,我们拥有陆地上最敏捷的马匹,还有赫拉在我们旁边咆哮跳跃着,他的号叫声比岩石崩塌后滚落悬崖的声响还大。我们所有人飞奔过每一个混乱的战场,即使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但飞奔的速度还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没有人甚至连我们自己人都追不上。赫梯人在我们的通道前分开了队列,那阵势就和我们刚刚经过的来自阿蒙或拉的分队的贫穷的埃及人的队列一样,我们经过差不多一块场地的距离,再经过一片树林抵达另一块场地,途中没有一支箭射到我们,我们也没有射出一支箭,而且没有赫梯的部队追上来,士兵和马车都没有追上来——或许他们都害怕国王显赫的战车,更害怕在我们旁边咆哮的赫拉。

“在后面,我们的御者就像一条长长的尾巴舒展开来,部队的末端肯定有人在路边停下了战车。我知道与法老齐头并进经过那崎岖的道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且此时只有少数人和我们待在一起。我斗胆眺望着前方,因为我感觉到似乎我的美好生活需要我不停地注视前方,我可以看到我们的一些人是如何被赫梯人包围住,一些人正往回撤退,或者是边杀边撤退。而我的拉美西斯二世仍然向南边飞奔着,没有人比他更高兴了,也没有人如此勇猛,如此英俊——仿佛阳光在他的眼里闪烁。‘我们要突出重围!’他大喊道,‘要找到卜塔的军队,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会杀掉这些笨蛋!’随后,我们在下一个战场上遇到了赫梯的许多战车。

“此时我看到战争已经超出一个人可以战斗的范围了,我也不能确定还有多少战车仍然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拉美西斯驾驶着他的金色战车,全力以赴闯进这些笨重的赫梯马车中央,他们的马车都载着三个人。在接下去的几分钟我什么也没看到,就看到长矛向我的盾刺来,斧头差点砍到我的脑袋。我看到赫拉跳过一辆马车上的三个人,跳到另一辆车的马背上,它骑在马背上,前爪挂在马脖子上。为了躲避赫梯御者们的箭矢,它紧紧贴着马背,下巴贴在那匹公马血淋淋的脖子上,它正用后腿的爪子划开马肚皮,直到那匹马痛不欲生地挣扎着,另一匹马也跟着挣扎,两匹马都发出阵阵疼痛的嘶叫声,然后就向后倒在御者的身上了。正在这时,赫拉跳过这两匹马到一具尸体前,咬掉尸体的一只手臂,接下来它咬掉了很多死尸的手臂,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在我用盾作战的过程中,从我的眼角边似乎突然有百箭齐发,全部射向法老。鉴于他的黄金部队,似乎没有人想到马匹,就连我也没有想到。那些箭在不停地射击,不是我所能阻挡的,箭阵像雨点猛烈地向我们袭来,箭头穿过我盾牌上的皮革,简直像敌人的尖鼻子一样邪恶。

“此时拉美西斯二世拉开他的弓极速射出了一支箭,接着又突然转向一辆赫梯的马车,然后又瞄准另一辆,动作是如此熟练以至于我们可以随意走走停停。当马车向我们围攻时,我们猛烈冲击,然后又停了下来。‘亮出你的剑!’国王站在原地叫喊道,我们各自对战两边的三个人,就这样我们背靠着背作战,用我们的剑对抗他们的六把斧头,只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力量悬殊,因为赫拉攻下了一辆又一辆马车,而且它是如此狂暴血腥,所以其他马匹都不敢靠近它。于是我们重获了自由,确切地说,我们已经突围了,再次踏上了去往南方的路,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与卜塔的分队会师了。我们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互相叫喊着,没有想到仍然还有很多赫梯人摆成另一种方阵在我们前面试图拦截。

“有时候,我方军队的一些战车会赶上我们,所以我们不是一直在孤军奋战,但有几次我们是这样战斗的:有五次我们冲进人马堆里,一片密密麻麻,只能看到剑、盔甲、斧头、马匹、肢体,还有翻倒的马车。无人驾驶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相撞,震得树木颤动不已。而拉美西斯的巨弓,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拉得动,一旦他拉弓搭箭,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从马车上射倒在地,我看到这些零碎的场面,就像看到瓶瓶罐罐的碎片。比如说,我看到一个赫梯人举起一个遍体鳞伤都快断气的战士,而另外两个人坐上一辆没有缰绳的马车奔驰而去,第三个赫梯人早就从马上跌落在地了。许多士兵被马蹄踩踏过或者是被车轮碾压过——我看到很多那些我梦见多年的有八个辐条的赫梯车轮,噩梦啊,那小轮就像一个奇异的肛门一样撅起,而且场面十分荒唐,我甚至看到一个赫梯人正用马具攻击他自己的马匹。那家伙太疯狂了,他还用斧头砍死了那匹马,或许是因为那匹马试图要撞倒他的缘故吧。我不知道,我也没再看了,我正一边躲避打击一边蹒跚前行。当法老猛击以及他的战马急转弯时,他紧靠着我,有一次我甚至跌落到地上,我又跃身跳上了马车。我深知法老的热情,我看到赫拉向三个在马车上静止不动的家伙猛扑去,马匹的数量大量减少惊呆了他们。当赫拉将爪子按压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仍然盯着那没用的缰绳。

“到处都是慌乱的马匹。我看到一匹前腿断掉的马儿,它试图往后退,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车夫抓着这匹马的尾巴直到它扑腾着反过来咬他。另一个人单独待在马车上,他的马匹恍恍惚惚地走着,缰绳也是松软的,接着那个人就晕过去了,我看到他滑落到地上。在另一边,一匹无人驾驭的马正试图爬进一辆翻倒的马车里,实在是太疯狂了!有两匹无人驾驭的马试图冲撞其他马车,却失足跌倒了。当马群在战场上自乱阵脚时,一辆空车从头顶掠过,我以前从未听过动物发出这样的尖叫。最严重的就是国王坐骑的嘶叫了,当它不停地在我们的公马和母马之间跳跃着,一支箭射进了它的胸膛。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马匹,一边乱跑乱窜,一边大小便,而且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很久。本以为我们已经突围了,却没想到南边又出现了一个方阵,我们再一次进攻,最终终于突围了。但在第六次袭击时,数以千计的赫梯人井井有条地朝我们逼近。

“我对国王说,‘这下完了,我们出不去了!’他对我怒目而视,仿佛我是个十足的懦夫,接着他大喊道,‘强大你的内心,鼓起勇气来,我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我看着那成千上万的士兵,再看看国王的脸庞,那样的神情似曾相识。当那些疯狂的乞丐自以为是法老之子时,他们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没错,我的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保证消灭掉所有赫梯人,我可以感受到他十分确信,就像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一样,只不过二者是截然相反的。于是我说道,‘我们回去吧,我的国王啊,回到你的营地里去,然后我们可以召集你的军队,重新杀回来消灭这些赫梯人。’话音一落,他就驾着我们的战车冲回北边,回到那属于国王的残留的方形营地,也就是两座山丘、三块练习场,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树林消失不见了。

“到处都有敌军,但我们的马车没被发现,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赫梯人拦截我们,他们都在忙着掠夺阿蒙分队的营地,所以我们很快就从后方回到国王的住处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着迎接我们。当我们停下马车时,军官们都朝我们跑来,激动地汇报着他们是如何保卫我们的南北阵地以及河边的营地,一直到赫梯人撤退——即使他们有成千上万的人马还是不能攻占我们的营地——但拉美西斯听得满腔怒火。听着他们的功绩,你会以为我们自己的人马都安然无恙,其实,可以看到还有箭插在我们的马具上,赫拉的脸因为染到赫梯人的血而变得更红,甚至比被剑割开的胸膛还红。当看到大量的鲜血时,我简直无法相信那血色会是如此鲜红。”

迈内黑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在我告诉你们的这些经历中,那些体验都不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但那些感受很真实。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努力向南边突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神了,我的体形增大了一倍——正如神灵们的身高是我们的两倍一样,而我的力量增加了四倍,恰如神灵们了解他们每个肩膀上都有四只手臂的力量。对如此重体力的活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倦,我的呼吸也从未这么接近神灵,我可以昼夜作战,因为我明白我对拉美西斯和马匹的爱全是源于我们一路走来一起历经的艰难险阻。不时地,我只想快速轮换到左边驾驭战马,好让我的国王大展身手。当一大批箭向我们射来时,仿佛我的后脑勺也长了眼睛,我下意识地挥动着我的盾牌去挡箭,似乎我们并没有在战场上,而是跟神灵们在一起,这些神灵正保护着我们。其实,就算砍掉我的脚我也会坚守在战场上,只要有神陪着我就够了。然而,当我看到成千上万的赫梯战车的那一瞬间,我却感受不到神灵的存在,我的手臂突然变得沉重,幸亏我不是很害怕,还能镇静自若,还能听到一个神灵的声音对我呐喊,‘不要让这个笨蛋发起进攻,不然你们两人都会死掉!’我跟你说那真是愉悦之声——就是那句话,如此优美轻柔,我发誓我听到的不是阿蒙强有力的嗓音,而是欧西里斯本身柔和的语调。还有谁敢说我的法老是个笨蛋呢?只有地狱判官欧西里斯,是他建议我迅速回到国王的营地,所以我告诉自己,‘即使我是阿蒙之子,今天让我逃过一劫的也是欧西里斯。’

“这时我们回到了皇家卫队的中央,沉浸在凯旋归来的喜悦中,我的确再次感受到了神的力量。我的身高再次倍增,至少对以前的我来说是这样的,接着我就很想战斗,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欣喜若狂地大喊着。我看到赫拉在旁边跳跃,用他那血淋淋的脸磨蹭着士兵们的脸,它的四肢强劲而有力,全都伸展开了,它精神抖擞地站在我旁边。我不知道是战场上的鲜血,还是这些军队因为守住了他们的营地而发出的欢呼,抑或是我们周围的尸体在七魂开始分离之前提早发酵了,我只能说我们鼻孔里闻到的气息就像夜晚的玫瑰,那个时候阳光也是玫瑰的颜色,伴随着我们对战斗的渴望,空气充满了沁人心脾的味道。我再次想到了关于母亲的故事:她在我父亲的身边醒来,有一位神灵戴着金光闪闪的胸铠出现在她头上,整间屋子里充满了香气,那是她一生中闻过的最芳香的气味。

“现在我明白她所说的了,如同此时空气中弥漫的香味,但这是阿蒙的启示还是欧西里斯的启示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激动地爬上了赫拉的笼子,让它很开心,它反过来用它的爪子咚咚地敲打着,意气风发。接着它朝下方走去,伴随着咕噜咕噜声。那时我才环顾四周,发现数以千计的赫梯人马,更远处跟随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形成两个大半圆正从西边和南边包抄过来,而我们的北边只剩一片荒地了。阿蒙和拉分队的所有士兵很久前就撤退了,我只看到尸体、废弃的马车和破碎的帐篷,运货的马车此时正遭遇赫梯人掠夺,欧西里斯的智慧肯定还与我同在,所以我低声对我的国王说,‘在河的东边,那里很少有亚细亚的军队。’真的,那里的赫梯人比我们营地的任何一处都少,其实我们距那河流还不到两百步远,于是他将阿蒙的力量和欧西里斯的智慧合并,对着我们四周英勇的王室前锋喊道,‘跟我走,到河流那边去!’我们的侧翼和后方的军队都毫不设防,接着拉美西斯上了马,我们就这样奔腾而去,后面跟着我们剩下的马车以及四边的步兵。

“我们东边的屏蔽线和他们隔不到五十步远,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越过去了,那倒也无妨,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箭向我们射来,令我猝不及防。不久前,这些在河边的赫梯人已经昏昏欲睡,漫不经心地朝我们射箭,我们也这样对他们射箭。只要这样在两个战壕之间射来射去,就可以捡起掉落的箭,你射向赫梯的箭很快又会被射回来。当我们奔驰过去的时候,我仍然对此时有那么多箭向我们射来感到震惊,我听到士兵们被困住后大声叫喊着,身处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确实是惊心动魄,我们猛力攻击着我们面前的屏障,我们的两匹战马带着我们越过赫梯堡垒,然后我们骑着他们的战车下来,后面跟着我们自己的马车。

“因为我不会游泳,我不知道掉进河里被石头撞击是什么感受,除非我亲自试了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国王的金质马车比任何野兽都要强壮,而且就像神一样壮美,我们突然遇到了三辆赫梯马车。九个人、六匹马以及三辆沉重的马车与我们相撞了,仔细查看这四辆马车时,我知道肯定是国王的马车撞赢了。我还记得国王和我一起冲击地面,我们自己人的马车向我们冲过来,它的车轮很迟钝,现在还在我的背部刻下了印记。紧接着,马匹鸣叫着跳了起来,正如我正在脱离地面一样,他的马车也随着我脱离了地面。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除非它不停地绊倒马匹,毕竟那是他的马车,我们再次跳上了马,一边绕着圈骑行一边向赫梯人射箭。对于每次新出现的冲击我一直都没来得及调整身姿,也没能快速调整步伐,总之,这些冲突、碰撞、跌落和受伤正在上演着,就像你在梦里从山上滑落一样。

“我无法告诉你我们的战斗有多精彩,可不像我们操练多年的演习,我们的军队也不是一列列有条不紊地走着,更不是把步兵们赶到角落里去,都不是。我们匆忙地将他们赶到河边,动作非常迅速,赶在其他赫梯人在国王刚离开的营地上肆虐之前。或许我们已经身处绝境,没有前锋,没有后卫,也没有侧翼,甚至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但我们依然像赫拉一样战斗,在这可怕的一天我们想取得胜利的欲望尤其强烈,我们一直不停地在马车上跳上跳下,拉美西斯时常和我背靠背作战,我们击伤了无数士兵,也杀了不少敌人,然后回到我们的战车上跟新出现的赫梯人对决,到处都可以看见我们的战车包围着他们沉重的战车灵巧地转着圈。在战场上,努比亚人正在用他们的短矛刺杀赫梯人,我看到一个人咬掉了另一个人的鼻子,而且不止一个努比亚人的黄色脸庞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此时有三个赫梯人奔跑过来,其中一个人手提一把斧头,屁股上还插着一支箭,他不停地往后看,仿佛要看看是谁咬了那人的鼻子。

“我们把他们全部赶到了河里,包括步兵、马车和马车夫,甚至还有他们的王子,那场面十分残酷。我们的宝剑都很坚固,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拼命作战正是战争本身的高尚之处。我听见各种抱怨声、啜泣声以及咆哮声在御者之间扩散着,步兵们发狂地跳上不羁的马匹,我们一直把他们赶到河堤边缘。有一辆赫梯马车想逃跑,却摔到河堤下面掉进了河里,只听到一声尖叫和一阵落水声就被冲走了。说到岩石和急流,此处的河段真是又窄又深,下游有许多岩石,水流也开始变得湍急。那辆跌落的马车被那些岩石撞得粉碎,我听见流水吞没了一阵哭喊声。

“现在,河流就在他们身后奔涌着,这些赫梯人的拼搏精神和我们的不相上下,但此时我们快要取胜了,我们的士兵兴奋不已。我们已经占领了他们的营火,我们军队里的一些人抓起燃烧的树枝朝他们猛扔,我甚至看到一个施尔登人挥动着一条半熟的牛腿进攻,赫梯人用火把和短剑回击,剑与剑交锋,斧头也与剑交锋。我们把他们全部推到岸边,包括那些在战场上受到重创的人,还有几个人紧紧贴在潮湿且险峻的河岸上,脸上也被射满了箭。因为战斗很激烈,我们军队里的一个努比亚人站出来,他下潜到河岸边想把一个赫梯人推到河里,但计划失败,结果两个人都掉入了河里,他们互相撕咬着,手臂缠绕着彼此的脖子。

“多么悲壮的场面啊,我们站在河岸边加油鼓劲,气喘吁吁,而且不停地啜泣,听起来像葬礼上悲痛的哀号。接着在水面上我们看到了此生难得一见的景象,一匹战马正在往下游游动,一个赫梯人拼命地想爬到马背上,可是又掉了下去,他又试了几遍,直到滑入水中溺水而亡,而那匹马却游到了对岸,其他赫梯人把马匹从水中拉出来。这时候旁边突然了出现一个王子,我是通过他紫色的衣服判断他的身份的,那些赫梯人把他整个人倒转着拎起来,直到王子嘴里吐出让人恶心的液体,之后我听说他居然是阿勒坡王子,于是我明白了为何王室成员一直紧跟在军队后面。接着我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快被淹没的赫梯人,我清楚地看到他一边挣扎着往下沉一边向陆地上的人挥手告别。接着又有一个人从我正下方漂过,他的手臂挽着马脖子,仿佛在亲吻它,其实他正在对他的马匹说话,我听到他因爱而泣,过了一会儿他就和他的马匹一起撞死在岩石上了。在他后面漂来一个已经溺亡的士兵,由于他很肥胖,所以他能漂浮在水面上,有几支箭刺在他的胸脯上。我甚至看到一个士兵和他的马匹成功逃到了对岸,爬上岸后就躺在地上,因为他身负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断气后,他的马匹还在不停地舔着他的手。

“随后我看到了赫梯人的军队出现在对岸,他们是从树林里冒出来的,由于相距甚远,我们的箭都射不到他们。我试着估算了一下他们的人数,大概有八千人左右。我很庆幸他们占据的对岸没有浅滩,地势上没有优势。但我不得不说,当我们的拉美西斯看到他们时,不管我们之前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他的愉悦感一下子全消失了。

“他呼喊道,‘再次发起进攻,到西边去!’

“我一直不明白我的国王在战争中是否明智,不过‘明智’这个词是用来判定人而不是神的,而且他从来都没有注意他的命令是否被遵循。当时他冲回到旧营地去,那地方就在我们四周的战壕里,到处都是疯狂掠夺的赫梯人,他们脸朝着地,背对着我们,就像肉上的蛆在埋头搜刮着。这群笨蛋如饥似渴地掠夺着,当我们到达河边时,他们就停下来从后方向我们逼近,但他们只掠夺我们的财物。当我们归来时,约有两百个赫梯人正在洗劫国王的大帐篷,奇怪的是,法老居然命令我们对他们放火,我几乎搞不懂我们的法老在想些什么。没有人比他本人更爱惜自己的财物了,然而在战场上他却如此疯狂,他第一个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向他的营帐扔去,接着我们许多人也跟着他一起扔。最后城墙坍塌了,但赫梯人依然在里面疯狂地抢夺着,当他们跑出来时,他们的胡子和羊毛披肩都着火了,就连他们的裤裆也着火了,我们的努比亚人拿着短棍与他们交锋,打爆了这些笨蛋的头,他们简直愚蠢至极,因为他们断气的时候怀里居然还堆着一抱掠夺品。国王燃烧的帐篷散发出的皮革的臭味甚至比烧焦的肉味还腥臭,而那气味就像一堆骨髓似的在为我们造血作战。我感受到我的剑活力四射,似乎这些金属也感觉到了疲惫,正在寻找新的力量。

“在法老的大帐篷里我们消灭了那些赫梯人,我们重新夺回了四个方位,然后再次组成了一个方形阵地,我们又一次欢呼起来。有两个大半圈的亚细亚战车本来已经朝我们围攻过来了,现在却在距我们的屏蔽线几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也是同一副德性,都忙着掠夺财物,但是他们剥夺的是自己的步兵,因为他们的步兵一直在抢捡着阿蒙的军队留下的战利品,直到赫梯的骑兵队压过来弱肉强食地剥夺他们。

“现在国王的大帐篷倒下了,皮革也烧光了,灰烬散了一地,有一些还在发着光。我的拉美西斯说,‘谁能把我们的神像带回来给我?’紧接着有一个努比亚长官用手指着他们队里的一个黑人,他体型庞大,大肚便便,看上去有点像阿蒙本人,只见那个黑人冲进热气沸腾的灰烬中,跑到一片倒塌的帐篷中央,拿起那个被烧黑的神像——我可以说那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后他就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由于雕像很重,那个努比亚人不得不用双手抱住它,他的胸膛都被灼伤了,还有他的肚子、双手、前臂和脚都被烧伤了。当他把神像立在国王的脚边时,我的国王居然亲吻了他——对一个黑人而言,能被法老亲吻是多么神圣的荣耀啊!紧接着,我的拉美西斯也在阿蒙旁边跪下了,开始用温柔的嗓音对他诉说着,夸赞他的大爱如同万里碧空。然后他撩起长袍的一角,擦拭着阿蒙神像脸上被熏黑的部位,吻着神像的双唇,尽管他自己的嘴唇突然被烫起了两个大水泡,其实这两个大水泡是在战斗的时候起的。多么可怕的场面啊,现在他只能用浮肿的双唇说话。

“我琢磨着那个黑人为什么能如此顽强地承受住这样的疼痛,而且,难道是因为对阿蒙的爱也促使着我的法老自寻苦痛?然而就在那时,从玛特头饰上脱落的一根羽毛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最后飘落在我的脚上。当我捡起它时,那羽毛沾满了战争的鲜血和尘垢,它如此沉重,像一把刀握在我的手里,当在我足够了解了这片羽毛之后我就亲吻了它。在我亲吻这片羽毛时,从法老的双唇冒出的巨大热气就进入了我的嘴巴,而且,我现在也要顶着嘴唇上肿起的白色水泡去参战了。

“我能跟你说一下当天的其他情况吗?你也知道我们是在阴沉的天气里开战的,那样昏暗的天色对我们埃及人的双眼来说是很陌生的,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停下来呼吸,身上都冒着冷汗,而且口干舌燥,仿佛身处绝境。但现在好多了,此时赫梯人停止了掠夺,重新组好队后又开始向我们进攻,而且我们也组好了自己的军队,之前舍弃我们的阿蒙分队此时正从他们逃离的方向赶回来,这些归来的士兵还和赫梯人之间展开了许多小规模的战斗。我们知道这支不知所措的军队渴望着回到我们的营地,我的国王为了帮助他们,多次和我们的皇家护卫的御者们一起冲到阵前助战。有五次我们安然渡过了难关,虽历经了战争的惊险,但一次比一次更容易应对,因为我们已经总结出我们的第一优势是弓箭。我们射出去的箭能飞得更远,基本不用再费力去冲撞他们沉重的马车了,我们可以捡起对方射过来的箭,又用这些箭射回去。赫梯人在这次战争中遭到了重创,他们的许多战马被我们撞翻,使得其他失控的马车乱成一团,而且多次被迫撤退。之后,云开日出,傍晚时分我们觉得暖和些了,也恢复了精力,就在那时我的法老全然不知我们战胜了多少人。除了我之外,他对任何人都是一言不发。由于他感受到了如此和煦的阳光,加之他嘴上的水泡,他有点精神恍惚,驾驭战车的时候缰绳几乎都没有鞭打到我们的战马。而且我可以说,这天玛特和底比斯不再是马匹,而是有伟人在它们体内,它们朝着最大阵容的赫梯军队奔驰而去,速度是如此之快,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赫梯首领们的帐篷里。在他们的方阵面前,又是国王和我单独两个人,我的国王靠近他们的军旗,此时我们几乎被亚细亚的战车包围了。赫拉狂怒地对着他们咆哮,我觉得任何敌军都不敢拉弓射箭,因为担心赫拉会袭击他们的脑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冲锋,这一刻战场上很平静,仿佛没有人在走动,甚至赫拉在最后也沉默了。

“‘在那场大战中阿蒙与我同在,’拉美西斯二世说,‘当所有人都战败后,阿蒙会让他们把我视为他强有力的双臂,荷鲁斯与赛特,我就是光之神。’他举起他的剑,直到阳光在上面闪烁,然后从他的马车上跳下来,朝赫梯的首领们迈出了十余步。

“‘把那狮子绑起来!’他命令我,然后他手持利剑等候着,直到我把赫拉拴在我们的马车上。接着他举起食指,意思是说他想和他们最优秀的士兵单挑。

“从赫梯的首领中走出一个长相丑陋的亲王,他的胡子很少,一只眼睛像石头一样扁平,另一只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时候他也下了马,当国王看到他时,我感觉到我的国王不是很自信。

“他们开始搏斗了,那个赫梯人身手利落,动作比我的国王要快。如果这个亲王用刀剑作战时像我的国王一样强劲的话,那么这场战斗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当国王用这样的力度攻击那个亲王时,他却从国王的大手臂下绕了个圈躲过去了,这个赫梯人的几次闪避从上到下都挡住了国王的宝剑。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已开始反击,看哪,国王的腿部都流血了。他现在瘸着腿,步履蹒跚,眼神游离不定,像受伤的战马一样喘着气。我简直无法相信——此时那个赫梯人的刀剑变得更加勇猛了,很快他又开始攻击,而我的国王则在后退。这长时间的较量使得他那生泡的嘴巴更难受了,紧接着,为了避开那个亲王的当头一击,我的拉美西斯被自己的盾刮破了鼻子。本以为他战败了,或许他确实也战败了,但搏斗还没结束却被中断了,因为那头狮子已经变得躁动不安,我不得不放开它,要不然它就会对战马下手。

“那个赫梯人一看到狮子朝他跑过去,立刻跑回自己的队列中,国王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地拄着他的剑。赫拉舔着他的脸,冲着赫梯人群发出咆哮声,我确信赫拉会冲进他们的队伍里,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就完蛋了。或许国王都没有力气举起他的利剑了,只有我和赫拉相依为命。然而就在那一刻,赫梯人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在召唤他们的军队撤退。出乎预料的是,他们在迅速撤退时居然把他们的王室营帐落下了。

“我敢肯定这是一个陷阱,我无法相信他们会为我们留下这些战利品,在他们的军队还如此强盛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当时我就明白了他们的动机,卜塔分队终于来到了战场上,密密麻麻的人马正从南边迅速围攻过来,在卜塔分队越过他们撤退的防线之前,那些赫梯人必须迅速赶到卡叠什之门,所以只有我们留在战场上。

“那时候我觉得国王很有远见,他看到的是其他的景象。我只能跟你说,他蹒跚着经过那些被遗弃的帐篷,我突然发现他手臂里抱着一头金色的公牛,这是这些亚细亚人敬拜的神灵,它长着巨大的收拢的翅膀,而且那面孔不像是公牛的面孔,而是留有长胡须的叙利亚美男。它还长着怪物般尖尖的耳朵,头上顶着一座塔状的城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神灵。它现在用刺耳的亚细亚语言大声叫着,充满了悲痛,那是我听过的最恐惧的声音,它肯定意识到被自己的军队遗弃了。蝗虫叮咬着它,在身上留下了多处伤疤。紧接着经由法老水肿的双唇发出咒骂声,而且一直在他的喉咙里回荡,直到他把那个神灵扔在地上。突然有烟雾从公牛的嘴里冒出,没错,从这只公牛金色的嘴里冒出了烟雾,我发誓那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的法老为何会被称为阿蒙强大的公牛,但是在这里,在我们面前,有另一头公牛,也是一位神,不仅有翅膀,还有胡须。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卡叠什国王秘密娼妓的面孔,我在这长着翅膀的公牛身上看到了她的特征,一张长着一把胡须的美人脸。所以我明白了这个哭喊的声音其实是来自美特拉的神灵,我们听到它正深陷战败的痛苦中。或许正是在战争中,你来到了一个彩虹与地面交接的地方,知道了很多被隐藏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