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内黑特很清楚我们的感受,当普塔-内穆-霍特普转移目光时,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我曾经见过一个小偷的手在公共场所被砍掉时的场面,当时,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急切地想瞅瞅他的表情。那小偷笑了一笑,呈现出的表情是那种不将法令放在眼里、却因犯罪而被捕时才会有的自负的笑容。

当刀砍下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着他眼神里的迷乱,有很多个夜晚我都在尖叫声中惊醒,因为那小偷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将死之人。

现在我就在曾祖父的脸上看到了这样的表情,而且我也知道他仍然活在国王墓穴的灰尘里。但他只耸了耸肩,他看到过一头在谷物袋下面劳动的驴子,那头驴子的有生之年每一天都背负着袋子。

“我知道,”他现在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而且我也没有忘记,但是直到今晚我才提起此事。现在,我要重申一遍,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从未如此愧疚,并且这种愧疚感大部分归因于回忆的喜悦。我觉得自己勇气十足,神的光芒就在我的心里,而且有一位神灵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样,虽然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女人。”

没错,当他讲述这些事情时,勾起了我的父母以及拉美西斯九世的悲痛,他们都觉得受挫了,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愧疚——不像我年幼时在床上失禁而直接尿湿床铺所感觉的那种内疚。当然,我也能感受到他们对迈内黑特的尊敬,现在不一样了,他在我们面前不再是孤单一人了,有另一个灵魂在陪伴着他。

“我记得,”他说道,“我两天都没有入睡,一心想着月神已经进入了我的内心,我只看到里面白茫茫的光辉。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再让国王进入我的内心,如果再让他进来,那就相当于承认我很怕他,但是我从来就没怕过任何人。况且,如果他真想进来的话,我就会想方设法抵抗,但只要我抵抗我就会必死无疑。所以我琢磨着该如何去避开我的国王,我不停地思索着,直到我意识到现在反而轮到他躲避我了。不久之后,我们在一个清晨回到了底比斯,我的国王就忙着动员他的军队,以进军利比亚与赫梯人对抗,并且派信使到赛伊尼去调军队来支援,其他人则朝北前往孟斐斯,还有德尔塔的布西里斯、布托城和塔尼斯,以通知驻防部队需要召集多少人。我们就这样一直忙着在底比斯积蓄自己的力量。

“然后,我们登上了船,总共约有三千人来自底比斯,加上一千匹马和三十艘船,我们花了五天时间才到达下游的孟斐斯。我们拥挤着坐在甲板上,当某人的下巴蹭到另一个人的后背时,彼此就会打起架来,除了咬掉对方的鼻子,船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用更好的方式回击对方。这种咬鼻子的事我就做过两次,被我咬了鼻子的两个人的脸上一直保留着我的牙齿印直到死去。要我说,我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在猎鹰号战舰上,在大多数日子里,这艘皇家战舰都离下游很远,即使我可以听到对岸的笑声通过水面传过来,我们也看不到金色桅杆反射的影子。实际上,我已经有十五天没看到我的国王了,一直到我们抵达加沙,在那里军队最后被召集在一起,但是就连在那里我也没能单独接近他。我们在广阔的平原上露营,新分队训练时扬起的灰尘飞得到处都是,我们急速驰骋的战场将乌云抛在了脑后,总之,还是坐船比较可取。于是我们分批上了船,我们乘坐的那艘小船塞满了两百人,前排士兵的后背紧紧靠在后排士兵的膝盖上,连发牢骚的空间都没有。在每一排的两边各分配六个划桨手,这些划桨手都是菜鸟级的水平,差点连他们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他们说往下游划行会更容易些,当他们沉稳地划船时感觉就没那么明显了,节奏反而更快。我们在甲板上紧紧地挤在一起,红色的主帆布像遮阳篷一样在我们头顶展开,连天空都看不到了,但仍然能感觉到那是个大热天。只听见士兵们的喘息声夹杂着船桨的咯吱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船两侧还有大汗淋漓的水手,他们举起的船桨能将眼前的视线挡住,我也没有感觉到河流底下有上千只动物经过,也没有听到水流的声音。另外还有两百名士兵在我们旁边的那艘船上,除了呼噜声之外我们什么也听不到。我们大家都吃谷物和喝水充饥,一直到我们像牛一样放着响屁,因为气体发酵的作用,吸进这些气体后人们就会变得昏昏沉沉。船上还有一只船长驯养的猴子,我相信只有那只猴子没有晕,也可能是因为有这么多人陪着它所以它显得很激动,不管怎样,它是我们唯一可以取乐的对象。它总能让我发笑,直到我头上的血管都快崩裂了。船长总是喜欢站在靠近船头的船舷上,他的两瓣肥胖的屁股挤在一起,还用手掌遮着眼睛以抵挡河面上反射回来的刺眼的阳光,那只猴子也学着他这么做,我们被它的动作逗得大笑不止,而且我一直在发笑,我也一直坐在我颠簸的座位上。如果我受伤了,是应该自豪呢还是应该惭愧,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是神灵最下层的仆人,更像那只被我们取笑的猴子。

“在加沙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城区,但人们说如今这里已经是埃及的一座城市了。总之,那时候我们在沙漠里露营,喝着羊奶,在帐篷里谈论着新鲜的食物,这些都没有消耗我们多少体力。常言道:旅行就是迎风而上。我们回来后,在船上待了两周的我实在走不动了,但身为御者的我们必须出去寻找食物,甚至还要试着吃一些野鹅肉。我们把鹅肉放在枯树堆里烤着,干枯的木材燃起了银色的火焰,仿佛是吸取动物油的精华后的阳光洒落在火焰上了,我们在火焰里感受到了一丝愉悦,似乎木材比骨头还要干燥。不管怎样,最后我们还是解除了饥渴。

“然后国王把我们一群人召集到他的皮质帐篷下,国王的帐篷有二十顶普通帐篷那么大,我们数百人就围着他坐成一个大圆圈谈论战事。我们的拉美西斯二世从未显得如此华丽,而且自从我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他又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一头被短皮带绑着的狮子就蹲坐在他的右侧。

“这头狮子名叫赫拉,是一头十分引人注目的野兽,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被驯服的。它是来自努比亚的贡品,但是法老在我们离开前的那周才收到,而且听说现在他已经和狮子形影不离了,我感到有点嫉妒,毕竟国王已经不再敬重我了,我不记得后来我是不是像低级的御者一样被对待,或者只是因为他觉得那头狮子更吸引人。我甚至很好奇国王是否敢像之前待我那样打那头狮子的屁股,如果你真了解拉美西斯二世,这并不算什么荒谬的想法。换成是你,或许你的意志力像岩石一样顽强,但当他看着你的双眼或者注视着你,就像他父亲一样抓着你的头发时,你顽强的意志力也会变成无数条分散的河流。当然,他和赫拉之间是相互理解和默契十足的。其实面对赫拉,你会发现那头狮子更具有神灵的头脑,它很淡定,用睿智的眼神看着每个人,它的表情显得很友好,就像一个两岁的贵族子弟把所有接近他的人当成他最大的取悦对象。很显然他是被宠坏了,只要有一个不舒服的声音让他觉得刺耳,他就会立刻大发雷霆。对于这头狮子,它早已被国王宠坏了,虽然它都用友好的眼神看着你。

“但我确实妒忌它,当那头狮子认真地听着众人谈话时,我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一笑,然后就转向它的朋友和国王了。有一次,有两名军官同时讲话,彼此都力争引起国王的注意,那头狮子就在国王脚下,它迟钝的大鼻分别朝着他们,仿佛想把他们的气味永远记住,这些可恶的争论者啊!毫无疑问它正打算咬断他们的头。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它要对我那样做的话,我会在它靠近我之前先咬掉它的鼻子。没错,我讨厌那头狮子。

“我从来没开过什么战争座谈会,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类似那样的会议都像今早那样宁静,即使那头狮子的出席引起在场所有人的警惕,就连它颤抖的后腿都让人感觉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果这头狮子对着一个侦察兵打一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说明这名侦察兵已经汇报很长时间了。

“听完他们说的话,我渐渐了解到这些陌生的军官都是地方长官或者是将军,他们掌管着这片区域的很多地盘,也就是我们埃及两地收取贡品的地方,所以我的国王召集他们来加沙汇报赫梯军队的情况,然而那些军队看起来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他们都沉默不言。米吉多和腓尼基都很宁静;在奥龙特斯河岸,也没有什么动静;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正在沉睡之中,而黎巴嫩也很安静。

“现在阿蒙-赫普-苏-夫王子要发言了,赫拉跟之前所做的一样,将爪子放在法老的膝盖上,而法老反过来也将手放在它的爪子上。‘父王,’阿蒙-赫普-苏-夫用清澈的声音说道,‘恕我冒昧地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没有什么观点会更有价值。’他父亲说道。

“此时王子已经十三岁,看上去已经像个大人了。他看起来更像是法老的兄弟而不是儿子,我相信我已经说过,因为奈菲尔塔利是国王的妹妹,所以你也可以说他的父亲也是他的舅舅。显然,阿蒙-赫普-苏-夫对法老说话时就像在对一个他嫉妒在心的哥哥说话。他讲道,‘听完了所有的谈话后,我觉得赫梯的国王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和我们在战场上正面交锋,他智慧地躲到城墙后面去。我们将看不到他的面孔,所以我们的军队必须做好攻城的准备。若要赫梯瓦解,那得花好几年时间。’

“与其说他像个大人,不如说他更像一名谋士在进言。他的嗓音听起来沉着老练,如果你没有看到他年轻的面孔,你可能会觉得他已经和他父亲一样年老了,当然,所有听到他说话的人都觉得他的言论很深刻。如果一些将军只习惯于听法老的命令,那么他们就不能深刻地理解他的话,因而当他讲完时,将军们只能迷茫地点点头。有一些军官甚至斗胆向法老请求话语权,然后对王子的话评头论足,他们不顾法老的看法却鲁莽行事,我觉得他们真是愚蠢至极,连我都不想按他们的指挥行事。之后我意识到这些将军都是同一个派别的,肯定在这次会议开始前就互相谈论过所有人了,从阿蒙-赫普-苏-夫的白色褶裙到他的宝剑,再到最粗鲁的地方将军。地方将军的胸毛厚得像一头熊的毛皮,一副沧桑的脸庞像刚被战争摧残过的战场,也像极了真理之地的岩石和水沟。但我很快就不去想这些评头论足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道理很简单,如果国王同意他儿子的观点,他就不会去引领这场战争。鉴于他的不耐烦,他怎么可以忍受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呢?这样的战役只会使得他的军队人数因疾病而减少的速度快过因战争而减少的速度。事实上,未来可能会很无趣,因为他很快就会离开,留下阿蒙-赫普-苏-夫去指导攻城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王子就会欣然同意,因为他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可以以国王自居了。

“很明显我的法老对这样的讨论并不满意,这个时候我几乎也没准备说什么。拉美西斯二世在河上航行的那几周都没瞥过我一眼,在加沙的时候也没有,此时却又忽视其他的谋士,反过来询问我的想法,仿佛我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我必须说这几周我的舌头都在沉默,而暗地里却和需要锻炼的马匹一样充满活力。事实上我必须保证不要讲得太快,如果让法老费很大的劲才能明白你的言论,那是很失礼的。所以我尽力控制住我的声音,但我还是有很多话要说(毕竟,我已经在船上听到了太多的闲言碎语了)。于是我开始讲道:‘永世的国王啊,赫梯的国王已经召集了他的同盟,听说米西亚、莱西恩和特洛伊都站在他那一边,还有伊利昂、必达索、迦基米施、亚瓦底、伊克瑞和阿勒坡的士兵也跟他结成了同盟,这些人可都是野蛮人啊。有他们参战,战事可能会非常残忍。’

“现在我看到国王闭上他的双眼,似乎有一个不愉快的想法掠过他的大脑,而赫拉在我面前打着哈欠,说明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臀部中间的股沟都开始发痒了,而这头狮子的下半身也变硬了,全都是因为没有耐心所致。尽管如此,我们讨论的严肃性还是使得拉美西斯二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怒气,他对身后的狮子比手势示意,好像在说‘在士兵们讲完之前,不要吓到他们’ 。然后点了点头。他会原谅我提醒他,因此我继续说道:‘这些敌军想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他们也想要战利品。如果他们不能很快实现,他们就会准备回到自己的国土。如果我是赫梯的国王,我就不会保留这样一批军队去围城,只会把他们带到战场上去。’

“‘那他们在哪里呢?’我的国王问道。

“我鞠了一下躬,在地上磕了七次头,因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快速回答而再次侮辱到拉美西斯二世。所以我用他的很多神圣的名号来称呼他,此时那头狮子饶有兴致地耷拉着脑袋,然后我说道,‘赫梯的国王了解每一座山丘以及黎巴嫩的每一座山谷。伟大的神啊,随着我们行军的进程,我担心赫梯人会试着向我们使诈。’

“我知道阿蒙-赫普-苏-夫王子听完后很生气,显然我已经与他为敌了。但我也看到我们的国王就像马车轮的中心,身为谋士的我们只不过是他的轮辐,我们从来不会与身边的另一个人成为朋友。‘那个乡下人的确很了解马匹,所以他成为了你的第一御者,’阿蒙-赫普-苏-夫对他父亲说道,‘当他谈到没有耐心的野蛮人时就好像那是我们可以信赖的真理似的,但是赫梯的国王在哪里呢?根本就没有敌人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活动,也没有间谍向我们汇报情况。要我说他们就躲藏在他们的城堡里,之后也会待在那儿。野蛮人没有贵族的力量,一些人显得很不耐烦,无疑他们像牛一样愚蠢,而且他们可以一直躲藏在城堡里。’现在王子以身为国王的长子所具备的全部力量看着我,虽然他很像他的母亲,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但他却像他的父亲一样自信,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他的任何想法都是来自神的旨意。

“但我觉得他现在已经冒犯了他的父亲,如果神对阿蒙-赫普-苏-夫的诉说先于法老的话,那法老就有理由生气了。

“国王说道:‘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位即将成为国王的人,但你不过是一只年轻的鸟儿,你必须在学会飞之前破壳而出。当你更年长一点,你就会了解到更多关于图特摩斯三世的战役的事情,你就会懂得哈门哈布战役,或许到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对一场还未开始的战争下结论是不明智的。’

“有一阵巨大的响声从我们之间传出来,其实是因为当真理太深奥的时候发出的嘀咕声。‘听见了没,法老都这样说了!’我们一致对王子说道,赫拉在这次座谈会上第一次发出号叫。

“我看到王子涨红了脸,他只好鞠躬对法老说道:‘敬爱的国王,您能跟我们说一下您的计划吗?’

“国王说他已经决定撤离营地,然后从加沙行军至米吉多,到了那里他将沿着峡谷下行到卡叠什。不论他走哪条路,他的行军速度都不会比山脊上那分布在山脊两侧的分队的速度快。他也会在卡叠什的路线上派遣侦察兵,一小部分御者将跨过约旦,另外一部分将前往大马士革。至于我,当法老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才猛然抬头看着他,我收到的命令是我将会被派到提尔。他告诉我,我可以带上一个小分队,但当我注视着他蓝色的双眼时,我知道为了从头到尾去领会他的每一个想法,我已经孤独很长时间了,我觉得肚子很虚弱,没有力量。事实上,法老的轻视仍然让我的臀部隐隐作痛,我思索着我可不可以很好地带领分队。于是我向他鞠了个躬,并征询他的意见我是否可以独自前往。我告诉他,那样会更快些,而且他刚好也需要用到原本准备分派给我的小分队。

“从我周围众多的船长和将军中传来一阵嘶哑的低语声,如果我独自一人行进在陌生的路上,必须面对新的野兽,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我,也有可能遇到新的神灵。然而我的法老还是点头答应了我的请求,而且我也在琢磨着他会不会再次重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