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将我带回底比斯,让我负责管理军队,经过了年复一年的训练,他们才开始渐渐遵循我的指示。刚开始时我自吹自擂说我可以教会所有人怎么做,但这样的吹嘘让我不止一次感到绝望,因为在一开始时并没有人可以做到,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例外,他就是拉美西斯和奈菲尔塔利最大的儿子,阿蒙-赫普-苏-夫王子。”

“现在我有点不确定了,”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当你第一次见到伟大的拉美西斯二世时他年纪多大了?”

“他十三岁时就与奈菲尔塔利公主(他的妹妹)结婚了,那时候她才十二岁,而阿蒙-赫普-苏-夫王子是在同一年出生的。当他父亲第一次来孟斐斯的时候我想王子大概是八岁吧,所以那个时候拉美西斯是二十一岁,奈菲尔塔利就是二十岁。”

“想不到这位神圣的法老竟然如此年轻。”

“我见到他的那天早上他确实很年轻,”迈内黑特说道,“但是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八岁男孩的父亲了,并且他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底比斯所有御者中第一位学会将缰绳缠绕在腰上驾驭战马的人,虽然这些技艺都是我教他的,但是这位王子从来都不会对我言谢。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男孩,脾气倔到都可以和成年人打架了。然而,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未成熟的技能,我觉得我们伟大的拉美西斯二世就会对其他御者缓慢的进步极不满意,但由于他对儿子感到骄傲,因此就对我的职责体谅了许多。其他人的技能进步缓慢,总是要慢慢才能学会,我觉得很惭愧。那天我向他展示了二十名御者的成绩,他们可以同时在一块场地上驰马奔跑,每个人都把缰绳绑在腰上,所有御者都能明白指令,当时每个人都在竞相角逐,他很高兴,不仅让我成为他的第一御者,而且成为他的王室侍从官,这意味着我每天早上都得跟在他身后骑马。他一直坚持每天早上去底比斯的阿蒙神庙,而那也成为了我的下一份职责。

“我们会在街道上列队前进,不像在孟斐斯时驰马奔驰,我们骑行的速度比步兵跑步的速度还慢,必须有两名前哨官在前面叫喊着让民众让出道来。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法老都会从当地的军队中挑选中意的士兵来作为他的侍卫官,因此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侍卫有着不同的肤色。红色和蓝色代表施尔登人,黑色和金色代表努比亚人,那些颜色我记忆犹新。然后是长矛轻骑兵、权杖员、射手,所有人都在慢跑,在御驾前面的就是旗手和持扇人了,法老喜欢让他们走在前面。

“在底比斯,他没有经常和奈菲尔塔利王后并驾。通常,王后会单独跟着自己的马车队前行,我也是单独驾行,而御者们都跟在每位皇室贵族后面。上百人每天都会去阿蒙神庙,然而我是唯一一个允许和法老一起进入神殿的人。

“在那些早晨里有那么一个早上,”迈内黑特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们和赫梯人宣战了,那时候的黎明就能预示下午会有多炎热,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光线和热气纷纷涌来,仿佛是踩着一头野兽肥厚的脚掌而来。

“那是燥热的一天。在我们去神庙的途中,清晨的暖意还未散去,有一片罕见的云从东边朝我们飘过来,就像一艘远方驶来的大船,我们从未在早晨见过这样的云朵,而且它还遮住了太阳。我觉得在云朵飘过前我们的马匹还没走完二百步,我的拉美西斯就预测说,‘今天在神庙将会有非同寻常的事发生。’众所周知,他不是以思维敏捷而著称的国王,他只是力大无比,那时他的力气足以抵过三个人了,但是他迟钝的思维反而却让他能听到神灵降临的声音,这种天赋就算比他聪明的人也不具有。因此,我们的法老在很多时候都可以预言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时他对着妻子和我微微一笑,因为他停下时我们已经靠近他了,而他正在磨蹭着他细长的鼻子。”

普塔-内穆-霍特普现在轻声细语道:“在我看到的雕像里,他的鼻子并不细长啊。”

“那是在卡叠什之战时他鼻子才变形的,但那是后来才发生的事。现在,他说道,‘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然而我的寿命会比其他人长两倍。’然后他抬起手肘,在他的腋窝下闻了好一会儿,仿佛那是在请示第一道神谕。”

“确实应该这样。”我父亲说道,我们都懂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一位国王的体味与两地命运的变化关联怎么会不密切呢?我的曾祖父利用这点闲暇时间模仿拉美西斯二世嗅着自己的腋窝,然后用力张开嘴巴,好像吞下了半罐啤酒。“然后,”我的曾祖父说道,“我们这位年轻的法老最终停了下来,行军队列也跟着停下来,一大群男孩在我们的马车前面大喊着,每条大街小巷里、每个院落和建筑屋里,以及让人窒息的贫民窟里,即使在‘拉美西斯二世大道’(这是许多年前他刚登基时命名的)后面都听到了,正如男孩们所愿,他们大声叫喊着‘法老来了!法老来了!’真的很吵闹,而之后就听到附和声说‘法老没来。’民众不是向大道这边挤来,而是站在原地观察着沉默的国王。

“而法老一直在思考着飘过来的云朵和他腋窝下的味道,他现在决定改道跨过河流到对岸去,由去神庙换成到西岸去献祭。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因为到西岸去要花费一个早上甚至更长的时间。虽然西岸从来都不会像东岸这么拥挤,但去西岸路途遥远,而且新的神庙也不在附近,单单停泊皇家船舰然后再渡过尼罗河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更不用说派遣信使让东岸第一神庙的大祭司来与我们会合了。如果真让大祭司自己搭乘交通工具来跟我们会合,那他必然会让他的第二祭司和第三祭司陪同他,这样的会合就会与去新神庙祭祀混为一谈,扰乱祭神的本意。那是一个非常不受欢迎的决定,在两家神庙间散布着不满的情绪。然而法老怎么可以忽视那片云呢?当我回忆起云影发出的寒意时至今都在颤抖。当时法老看着我,我知道他正在等待消息,所以我望着天空说,‘那云朵已经飘过西岸了。’而事实上那云朵只是稍微向北移动了一点,但是我们的大河流在这个地方向东边转了个弯,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首先会前往他想去的地方。

“我们的马队再次启程了,那一群男孩跑在最前面,人们从他们的商店里、厨房里、作坊里走出来,妓女们从妓院里走出来,学生们从学校里走出来,总之男男女女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法老会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因为拉美西斯二世很少全程都走大道去神庙。虽然他曾带领着他的随从经过一些肮脏的广场,那些广场只有一些小店铺,还有一些破旧的漏水的桔槔,但那是他视察城市时走的路线。随着马队移动的民众都在猜想法老会选择走哪条街去祭祀,如果猜对了,他们就会大胆地靠近行军队伍,他们一点都不害怕被马车轮碾断脚趾头。而那些被推挤到前排的男女必须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让身后推搡着看热闹的人推翻。

“在这天早上,我们行进的速度非常快,以弥补刚一开始因局促不安的民众挤得太紧导致法老不能立即拿定主意而拖延掉的时间。当有人大腿上的骨头折断时,我听到从腹股沟里传来的尖叫声,那是一阵疼痛无比的哀号声。之后我听说一些年轻的同伴那天在战车上摔断了腿。

“在匆忙的行军中我们一直保持着前行,直到我们看到第一座神庙的指示塔和旗子,而且可以进入长长的大道,途经上百个成排的狮身人面像。”我的曾祖父一脸苦相地讲出这些细节,仿佛提到对法老很了解这件事时深感抱歉,但是我觉得他在很礼貌地向我描述,而我从来都没去过底比斯。

“然后我们进入了大门。那时候,就像现在,很多人都会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建筑可以与底比斯东岸的第一阿蒙神庙相媲美。我所经过的森林没有一处可以召集这么多的神灵,就像当微风吹拂着广场上的一百三十六根石柱时,可以听到人们之间的轻声细语,每一根石柱都比我见过的大树更高大更雄伟。

“在面对巍峨的大山、秀美的森林和壮丽的瀑布之前,我就要到战场上去了,在那里我骄傲自满的心理必须有所收敛。我知道异邦的神灵是伟大的,因为他们可以给予大地超乎寻常的地形。但是在埃及,我们的国土是平坦的,我们的山脉相比而言都比较低矮,神灵已经告诉我们要自己去创造奇迹了,而那让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没有对取得的成就无限自豪,相反,我们一点都不骄傲,只是对我们的工作感到吃惊。我知道没有其他山脉可以像神圣的胡夫金字塔一样令人敬畏,没有森林可以和阿蒙神庙的柱廊相提并论。”

“那都很好啊,”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但是你说的柱廊是在拉美西斯二世的统治后期才完工的。”

我的曾祖父在回答之前暂停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有四次生命,我的四次诞生都经历了尼罗河的奔流,但那都属于同一片流域,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经历每个转折点时经常会犯错。因此您提醒了我,柱廊在他前期的统治期间确实还没完工,然而它看起来却像完工似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屋顶已经封好了,而且几乎有一百根柱子都已经竖好了。其实我曾觉得我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在众多神灵的脚下游荡。我所听过的声音中没有像那晚大门廊里的沙沙声那样的。在我的第二次生命里,作为一名大祭司,我常常独自一人漫步经过走廊,倾听石柱在黄昏前的相互倾诉。”

他暂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在这天早上,和每一个早晨一样,有一位民众在敞开的庭院里等着见我们年轻的法老一面,过了一会儿就有一小伙人在柱廊那里聚集了,他们忙于做高档物品的生意,如果你相信的话,他们平时都在售卖土地、牛、猪肉、珠宝、花瓶以及谷物等。”

“你不是说在大神庙的一楼有个集市吗?”我母亲问道。

“比那还要令人惊奇,”我的曾祖父回答道,“买卖交易是在很多祭司和底比斯最富有的商人之间进行的,但是却见不到一样实物。每个人对彼此都了如指掌,以至于欺骗的现象很少发生。我试着告诉自己,那是不切实际的,如果有欺诈行为,第二天他就会被发现,那位商人的诚信就得接受好几年的考验。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商人们的信任如此彻底,想象的感觉如此美好,以至于一块土地头天买下来在第二天卖出时,头天的买主根本都没看到过这块土地一眼。如果欺诈在这种交易中进行,往往要经过好几个买卖者才能找到那个最初就知道该商品一文不值的人。”

“这种现象在柱廊那边一直持续发生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道。

“神圣的法老啊,在我第四次生命时我没有经常去底比斯,但在我的第三次生命期间,当时我是埃及最富有的人之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那样的惯例就经常发生。商人们开始使用更狡猾的手段。商人会选择特定的祭司和书吏作为代理人,因为这样看上去会更敬重神庙。之前买卖时的大声叫喊声就像风在柱子间咆哮,现在却变成了悄声细语。商人们开始是私下的买卖依然存在着。这是个物品大甩卖的市场,却没有买家可以看到这些物品,这教会了我很多关于财富的智慧。我了解到那不是金币,也不是对奴隶的掌控,而是一种能力,一种比别人更快积累财富的能力,那些不是特价的物品为交易增添了许多乐趣。只有最精明的商人才能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中工作。”

“那些祭司不怕亵渎神灵吗?”母亲问道。

“有一些会害怕,但就是在庄严肃穆的柱廊的映衬下才使得售卖的物品价值可信,因为在这种神圣的地方一个人不会轻易去欺骗另一个人。此外,献祭室里的气味萦绕着柱廊,为买卖活动增添了生气。甚至有一个卖假货的人发誓他卖的是真货,就是这些深重的阴影使场面镇静了下来,散发出血腥味、肉味,还有许多烟味。这些味道随时提醒着你,神有他们自己的集市,而且根本不把我们的集市当回事。”

“拉美西斯二世知道这些交易活动吗?”

“他过去会把柱廊巡视个遍,但却从来不会看商人一眼,他只关注他的祷告。我们会停下来,在神圣之池洗一下手,然后他就会匆匆忙忙地跑遍一间间祈祷室,直到他来到最古老的神庙。我必须说,在那个年代神殿是一间阴森森的房子(直到墙面在我身为大祭司时坍塌为止),那大概是一千年前在塞索斯特里斯统治期间建造的,又空旷又狭窄,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灰色的石墙,在靠近屋顶的南墙上有一个出口,因此祭坛旁边从早晨到中午都有光线射进来。

“就像我所说的,法老选我陪伴他进入神殿,而且在跨门槛的时候他会把王后留下——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没有女人可以进入神庙殿堂,除非像汉特-谢普-苏特女王,因为她自己就是法老。因此,奈菲尔塔利被带到柱廊那一把庞大的镀金椅和金质的脚蹬旁,在那里她和国王的上级侍从一起等着。现在这个被一群贵族包围着的女人,没有一天早上我不能感受到她一路上对我的怒气。经过所有要献祭的祭品,经过所有来自其他房间的颂歌和祈祷、赔偿损失的请求、做错事的忏悔、所有群众轻声细诉的请求以及祈愿和怨言、怒骂声悲叹声,还有随烟雾一起盘旋的祷文,以及我们周围祭坛上燃烧的鲜血,我仍然能感受到奈菲尔塔利王后的怒气,她的怒气比其他任何祷告都要专注。我默默地等着,我被这些悲痛的哀求搞得晕头转向,一个女人向阿蒙请求延长她子宫的寿命,另一个人哀悼他死去的儿子。”——海斯弗蒂蒂现在已经从她的长椅子上移到我这边,在这个时候用她的手臂搂抱着我——“然而在这些伤痛的近旁可以听到一位地主的扬扬得意,他每个月都提交宗教捐税包括牛、酒、谷物、家具以及一个奴隶,以祝贺他订立的合约——把他儿子提拔为这间神庙的第三祭司。所有这些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声音甚至像一个乞丐的声音,以前的许多疮长时间在他的喉咙上结痂才使得他发出那样的声音,当一些祭司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会向前哽咽着说出他的请求。而在拉美西斯二世通往神殿的路上,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他虔诚的心上留下了痕迹。但是随着他快步进入神庙,他就感受到了阿蒙的存在,我的拉美西斯二世不再是一个朋友或是同行的御者了,而是一位国王,像天空一样离我们如此遥远。事实上,随着我们来到神殿的大铜门前,当他打断黏土封条时,气氛就十分庄严肃穆,然后我们就进去了。

“庙里的石头地板中间有一圈银色的土壤,确切地说,是一些白色的沙和银器的碎屑构成的。拉美西斯二世总是会跪在上面,然后凝视着银色沙子上神圣的树皮画。而我,就跪在他旁边,能感受到这些碎屑刺破了我的膝盖,但是我们的法老却没有移动。拉美西斯二世对其他事情很没耐心,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跪在阿蒙树皮画前更让他快乐的了。那条船,如果要我描述给我家人听的话,仅仅六步长,却被金叶覆盖着,在船头和船尾各装饰着一个银色羊头。我们看着这些奇观,就这样跪在这间有着百年传统的神圣石屋的银沙上面,因此即使在炎热的天气里也能感觉到阵阵发冷,此外,阿蒙的存在已经足够增加寒意了。神庙里真的很暗,要不是有一束光线从南墙上的那个小孔里射进来照亮了旧祭坛上的纪念碑的话,那里几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现在我们依然处于相当黑暗的环境中,只有那条船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它金色的边缘与黑暗中的火一起发出光和热,就像人们时而能看到的心底的光芒。我跪着,能感受到阿蒙就在那条船的小屋里。我距离他的小屋还不到我的膝盖与胸膛之间的间隔,而那里就是伟大神灵的所在!而且我们了解他,因为他的情绪比尼罗河夜幕降临时还要变幻莫测,其实当我们在他面前跪着时,我们总是可以诉说,不管他对我们是满意的还是他感到很不愉快。

“很快,大祭司巴克-尼-昆-苏和两名祭司一起进入神殿,一个叫唐,另一个叫皮尔。”

普塔-内穆-霍特普问道:“这些人是负责规范祷告的纯洁度的吗?”

“他们的头衔已经变了。”迈内黑特说道。

“变化太大了。”

“那时候不一样,巴克-尼-昆-苏只穿一件白色的长袍,而且赤着脚。唐和皮尔会润滑他们的头发,他们的头发闪闪发光。我对他们干净的穿着印象深刻,因为那时许多祭司的衣服都会溅满祭品的血渍,有一些祭司的衣服甚至还散发着一股烧焦的肉味。但这位大祭司不会,他是一个简约的人,现在只听他说道,‘黏土掉落后封条就松了,门现在开着,那些对我来说都是罪恶的,我已经把它们丢在地上了。’说着,他在法老面前跪拜着,并亲吻了他的脚趾,而唐和皮尔亲吻了巴克-尼-昆-苏两边的地板。三个人都充满敬慕地仰望着我们的法老。

“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他们有相同的头衔,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兄弟,不是很了解神庙外面的事情。巴克-尼-昆-苏一点都不像卡梅-尤莎,如果他在二十二岁时是第三祭司的话,那么他要等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成为第二祭司。在那些年月里,听说他保留着许多天真,但还需要再多一点点。之前没有人十分敬重他,直到我的法老让他成为了大祭司。我想他对拉美西斯二世的忠诚已经成为了他的首要美德,甚至可以说他一直都无微不至地服侍着法老。

“比如说,当皮尔打开小屋的门时,巴克-尼-昆-苏不仅亲吻了地板,而且还将他的手臂放在身后,所以他不得不向前俯身,直到仅用膝盖和鼻子在地板上支撑着,而且在这个棘手的位置上,他还能够在地板上敬畏地转动着脸,敬畏地打开小屋的门,这是事实,即使他们每一天都要这么做。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神殿里的昏暗,现在我可以看见雕像了。阿蒙金色的皮肤很光滑,他的头发以及下巴上的胡须都是黑色的,他用黑色的双眼仔细盯着我。我发誓,在这个早晨我感受到了一种新的恐惧,可能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敢正视阿蒙的脸庞吧。然而,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幼小的人而不是神,没有像拉美西斯二世那么英俊,当然也没有像巴克-尼-昆-苏瘦削的脸颊那样优雅。事实上,阿蒙看起来像街上那些富有的小伙子,当然,他受到众人的亲密对待。大祭司站起身来,朝四面鞠了一圈躬,拿了一块布,然后说道,‘愿您的座位被装扮,愿您的长袍被尊崇。’然后他进入小屋里面,擦掉阿蒙脸上的旧胭脂。在又一次祷告前,他为神像涂上了新的胭脂,阿蒙现在看起来精神多了。”我本来打算不停地听我曾祖父讲述的,但这个时候不可能无视我父亲的存在,他对着普塔-内穆-霍特普笑着,他似乎想要告诉大家,在他当御用化妆师监工的那些重要日子里,他经常在法老的脸颊上涂抹胭脂。

“现在巴克-尼-昆-苏从阿蒙金色的四肢以及鼓起的肚子上掀掉陈旧的衣裳,然后换上新的衣服和珠宝,每一件被移除的物品都由唐来赞颂、皮尔来亲吻,然后再放回装有乌木和象牙的箱子里。檀香油制成的香水喷洒在阿蒙的眉毛上,放在他前面的是一杯水,一个装有几块被咬过几口的鸭肉以及蜂蜜的精致盘子。接下来祭司们把香点燃,大声祈祷着,‘来吧,洁白的衣服!’他们说道,‘来吧,荷鲁斯白色的眼睛,神用你装饰他们自己,而你的美名就是装饰!’

“我那时还年轻,并不知道我会死而复生,而且会成为一名大祭司。但就在早些时候,神殿的香味都不像我知道的气味,神殿的香味闻起来有点灼热,那种芳香也是充满神秘的。当我成为一名大祭司时,我终于知道熏香里面其实有很多成分,我现在提到它是因为您是我的法老,但在我的第二次生命期间,作为一名祭司,我都不敢谈论熏香里面有什么东西。当然,就像我现在说的一样,我不逐一讲述那些混杂的祷告声,我只向您讲述那精细的熏香粉末里含有松脂液香、施喜列香、白松香、乳香,而且里面还含有少量的没药、桂皮、甘松香油和藏红花粉。而且这些熏香粉里还有精挑细选的香果皮与肉桂粉,然后这些香料被与碱水、酒和盐一起腌制,加上铜屑的盐会产生蓝色的火焰。事实上,最好的碱水是从韭菜的根部吸取的,韭菜都生长在海拔较高的多石地带。在那个时代,就是靠大祭司守护着这个秘密。”

我本想听到更多故事的,但迈内黑特暂停了一下。他将会等着——他的举止说明了这一点——那些渴望得到熏香粉的人可以仔细思考他所描述的盐和粉末,毕竟这些香草可以唤回关于葬礼或者是芳香的长椅的记忆,所以他的听众会被很多想法分散了注意力。其实我没有必要对白松香和乳香耿耿于怀,我只等待着听故事就好。或许曾祖父的故事就像我们的尼罗河一样曲折悠长,即使有一天河水向南偏流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坚信它总会再往北流回来的。

所以,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知道曾祖父的四次生命就像箱子的四个角一样,他的思想可以承受我们任何一个人希望放入的东西——根本不存在他没有想法这个问题。这甚至就像一个人踏上了一艘船,然后顺着河流往下漂游,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已经走远了,但数小时之后才发现这个横渡的人走过的路程并没有多远,只觉得那河流比这个人所经历的最漫长的旅程还要长。也就是这样,我曾祖父悠长缓慢的思绪途经每个宫殿和洞穴,而这些我只在梦里见过。

现在当他开始再次讲述拉美西斯二世在神殿里的故事时,我可以感受到我母亲和父亲转回了注意力,然后是普塔-内穆-霍特普,因为他直到刚才还在思考着熏香的成分。

“在神庙之外的其他地方,”迈内黑特说道,“就像我说的一样,拉美西斯二世没有耐心。事实上,他对一名伟大女性的厌倦程度和对一名伟大男性的厌倦程度不相上下。他的脸庞,就像我已经提到过的一样,和完美的女人一样美,因此诸如像他掌控着一大笔财产这种话纯粹是玛特的表达,你只需瞥一眼他那又宽又长的长袍你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虽然他俊美的面孔招来了许多不满,但埃及的权力就掌握在他的脚下。”

“我也听了很多类似的说法。”普塔-内穆-霍特普此时的声音就像沙漠里的沙一样干燥嘶哑。

“是的,”我的曾祖父说道,“而且我已经观察到那些很幸运地被献给神灵的大多数人,经常会显现出无法控制的烦恼。我们的拉美西斯二世在任何场合都不可能等待太长时间,他的耐性还不如一头狮子忍耐着被挑衅时所拥有的耐心,但在神庙里他却像树影一样平静。

“所以当巴克-尼-昆-苏问我的法老,今天早晨祭祀之后两地之王会向他展示哪些隐藏的问题时,他只是回答道,‘我蜷缩的舌头告诉我问题还不能揭晓。’事实上,在云朵跨过太阳的时候他哪里知道他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呢?

“此时唐和皮尔打开了神殿的大门,一只白色的公羊走了进来,由两名年轻的祭司各走一边牵引着,后面有两名祭司用尖尖的枝条刺戳着公羊的脊背。就像现在这样,金绳把它的前脚紧紧绑在一起,它还可以走路但却不能逃跑了——然而我要告诉你,在祭祀前的那些日子里祭司们必须照顾好这些动物——羊角被金色的叶子覆盖着,而且它的表面被抹上了一层白色的粉,直到它比我们的衣服还白而且还散发出芳香的气味。

“然而,这只羊的内心是何等的恐惧啊!虽然一些牲畜在进入神殿的时候能与阿蒙平静共处,这对于它们而言也是个好预兆,这通常能证明它们的内脏是坚固的,形状也不会引起什么争议。但是,这只羊肯定也看到了同样的阴云,因为它刚到祭坛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哀叫,仿佛已经被宰杀了,随即就排了粪便,在石头上留下了三堆大大的粪便。

“那是三堆,而且三是一个含有变数的数字。我们更喜欢四,因为四预示着良好的基础。不管怎么样,祭司们都等在那里了。公羊的嘴巴逐渐松开,颤抖的频率也减弱了,我们能感到阿蒙就像要送客似的,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唐和皮尔向前一步,从树皮画上放着的神圣之环那里抓了两把银色的沙子,在地上洒成一个个小银圈。

“现在公羊被带到了祭祀坛上,我还没描述那个祭坛呢,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从来都不乐意看着它!那神殿,是一间古老的神殿(现在全部都已经重建了),它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跟塞索斯特里斯法老一样老,但神殿里的祭坛更古老,我无法相信它已经经历了千年的洗刷,有陈旧的血迹一层层覆盖在上面,你会为之战栗。”海斯弗蒂蒂做了个鬼脸,我的曾祖父说道,“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因为这些古老的血迹比黑夜还要黑,比石头还要坚硬。神灵可能会流经我们的血管,但是哪里的岩石有干燥的血迹,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巴克-尼-昆-苏开始对阿蒙说话了,他有着轻柔的音质。当他温柔地说话时,好像是在对圣灵自身说话一样。他每天都在用轻柔的声音服务着他的神灵,而且在他的生命里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厌倦。这个时候祭司把公羊的头摁在祭坛上,巴克-尼-昆-苏靠近它,手里握着祭祀的刀,开始说着阿蒙曾经对图特摩斯三世说过的话:

我已经让它们把国王陛下看作一颗环行的星星,

它散射着光辉和露水。

“他用刀在公羊的脖子上轻轻一拉,公羊挣扎了几下,之后,它就躺在那里浑身颤抖。我们听见一滴滴血滴落的声音,那声音比水滴声还要响。

“巴克-尼-昆-苏说:

我已经让它们把国王陛下看成鳄鱼,

恐惧之神在水里,

我让您惩罚那些生活在岛上的人。

在绿色走廊里,他们听到你的号叫。

“而且,”迈内黑特说道,“他们像御用木匠切割木料一样杀羊,所以巴克-尼-昆-苏也是在这只由四名祭司抓着的公羊面前跪下,在微弱的灯光下,巴克-尼-昆-苏在公羊的身上划了长长的一刀,很少有像他这么精湛的屠宰技艺,动作干净利落。所有松散的器官,胃、肠子、肝脏、脾脏都纷纷掉落在石板上,然后公羊也倒下了。在它忧虑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优美的神情,从眼睛延伸至鼻子。我看到它的表情从抽搐和恐惧变成了从容和高贵,仿佛它知道它的生命注定要在石板上终结,而且神灵们正在注视着它。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样,死去的生命知道如何从神那里得到滋养。但愿死去的生命不要学会如何从我们活着的人身上得到滋养。”

这是一段在微微闪烁着柔和的萤火虫之光下的简短的谈话,我知道我不能说我们害怕什么。是怕那狂野的动物、邪恶的伙伴还是愤怒的神灵?抑或是它们聚集在一起同时存在?

“那次祭祀,”迈内黑特说道,“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怀。我的感受如同一位恐惧的战士在战前所感受到的,像眼前的公羊一样几乎无法呼吸。公羊双腿的最后一动,我的心结也解开了,我尽可能地吸入大口的空气。黑暗中祭司们在收拾一块块肉,整个房间充满了血腥的肉味。

“巴克-尼-昆-苏跪下了,然后把他的双手放在公羊的肠子上,轻轻地从最上端拎起来,以寻找肠子下面的弯曲部分。在靠近中间那部分,就像一条蛇吞进了一只老鼠,整圈都是膨胀的,而且我感觉到我的喉咙有点被卡住了。我试着去描述,实际上与我们现在的文明相比,那是一段野蛮的时期,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十分认真地研究着肠子,那只公羊或许是死了,但在它的肠子里还保留着滋养大地的力量。所以这些肠子和任何一块金币一样有很多故事,我们所花费的金币或许不再属于我们,但是在流通的过程中它为别人送去了很多温暖。”

“如果这是他们所说的哲学,”我的母亲说道,“那真是臭气熏天啊。”

“相反,”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我对你心里去过的地方很感兴趣,你研究别人选择忘却的东西。”

迈内黑特对这样精妙的言论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站在银色沙地的圈子里,我们的双眼盯着阿蒙金色的小肚脐眼,我们在等着,只见祭司从公羊的腿部切下几块肉,然后把它们放在祭坛的火焰上。在那里,随着新鲜的血液在滚烫的石板上烧焦,伴随着滚滚浓烟,我们感受到了公羊进入神灵们肚子里的意义。在这之前神灵们都静候着——也就是说我感受到了屋子里充满着强大的力量。然后我听到了阿蒙金色的肚子里搅动的声音,就像巴克-尼-昆-苏刚刚搅动公羊的肠子那样。大祭司开始说话,但不再是用他自己的语气,而是以一种大房子里的回响般的强有力的声音、一种从肺腑里发出的无比洪亮且令人难忘的声音说道:‘致我的奴隶国王,但愿有七次你跌落在我的脚下,因为你是我的脚蹬、我的马夫、我的犬。’

“‘我是你的犬,’拉美西斯低声说道。他讲话有点困难,而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神殿里,阿蒙的声音从未如此动听,那声音的力量可以使墙碎裂。‘是的,我是你的犬,’拉美西斯重复道,‘而且我就住在你不满的恐惧里。今天早上,一片云从阿蒙-拉的面前飘过。’

“巴克-尼-昆-苏沉默着,阿蒙也沉默着,只有一阵嘈杂声从火堆里冒出来。经过火焰的劈啪声,我可以听到很多声音,似乎这是很多王室和民众一起询问他的声音,拉美西斯二世现在鼓足勇气张开他的下颚,我很确信,仿佛是对着有野兽等候的洞口讲话一样,他的确说了,‘伟大的阿蒙-拉,您是所有军人敬拜的神灵,我向您鞠躬!’我的法老在说话时就像那只羊一样颤抖着,‘昨夜一名长官来到我面前,向我传达了赫梯国王美特拉的消息,他宣布他要侵犯两地。他已经杀害了我们的盟友,掠夺了很多牛羊,现在他已经在卡叠什城布防了强大的军队,而且挑衅我发起战争。他居然挑衅我?神啊,请帮助我雪耻!’”

“拉美西斯二世开始哭泣了,这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情景。在哽咽声中,他轻声细语道,‘今天早晨有一片云挡住了阳光,对于敢冒犯您的人,我会在他面前战栗。我会觉得四肢无力。’

“伴随着烧焦的羊肉味,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迈内黑特说道,“一直到卡叠什之战我才再次闻到这股沉重的气味。而笼罩在浓烟和悲痛中的法老,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我发誓我看到了角落那边喷画上的阿蒙的嘴巴耷拉着,显得很不开心。然而当我闭上双眼时,透过浓烟以及白色的光芒它仍然在我的心里颤抖着,我怎么会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呢?从黎明开始我就没吃东西,烤在祭坛上的肉味吊起了我的胃口。然后,阿蒙的大声喧嚷再次从巴克-尼-昆-苏口中吼出,哭诉着令人恐惧的盛怒,阿蒙说道:‘如果你背叛了我,你的双腿就会像水流经过山丘,你的右臂就会废掉,你的心灵就会永远哭泣。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在他们的头上闪耀着,你会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你会毁掉野蛮人,然后把他们的尸体都葬在山谷里。你在海上会是安全的!没错,绿色走廊就像一条绳子绑在你的腰上。’阿蒙的声音如此洪亮,以至于巴克-尼-昆-苏的双唇静止不动,小屋里金色的雕像开始在小屋的底座上颤动着(直到我可以看到那些金色的双唇在胭脂下移动),‘是的,他们会把国王陛下看成我的两位王子,荷鲁斯和赛特,我正是挽着他们的臂膀来保卫你的胜利,为我的神庙带来亚洲的金银珠宝。’

“‘我就像你的犬,’我的法老说道,‘甚至就像士兵们也是我的犬一样,而赫梯的士兵是我方士兵的狗。’他再次鞠躬,而神灵保持沉默。很快我们离开神殿的宴会室,阿蒙在用完餐后留给我们公羊的一部分肉,那肉味道超棒,我的印象很深刻,而且现在想起来仍会垂涎三尺呢。

“‘来吧,’在我用完餐之前。拉美西斯二世说道,他的双眼因哭泣过多仍然红着,‘和我一起渡过河流吧,我想去看看我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