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花园,去餐厅与法老共进晚餐。母亲想起自己不愿回忆起的一段往事,但越不去想,她越能全部回想起来。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几天前,父亲告诉母亲:“法老说迈内黑特吃过屎球。”父亲知道这样的消息会如何折磨她,母亲却回答:“他是当药吃的。”但父亲反驳道:“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拿来吃的。法老是从卡梅-尤莎那里听说的,千真万确。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它一直停留在法老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觉得这可能就是迈内黑特很久都没收到法老邀请的原因。”

“我也很久没收到法老的邀请了。”母亲克制不住自己,反驳道。

“如果记不起迈内黑特,法老也基本上想不起你。”父亲说。

最近,父亲总是提起法老对猪的兴趣,他不断地讲:“你知道吗?如果贵族碰到了猪,无论衣着多么华丽,他们都会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跑到河里去洗掉身上的猪臭味。”

“伟大的法老啊!我从没碰过猪,以前听人说麻风病是人们喝猪奶引起的。”奈弗-赫普-奥科汉姆说。

“据我所知,没人这么做过。”法老答道,“不过用不了多久,迈内黑特还会这么做的。”父亲特别向母亲说明这句话。

两天前,普塔-内穆-霍特普再次因为猪的问题感到困惑。“我跟卡梅-尤莎说了,”他对奈弗-赫普-奥科汉姆说,“我怀疑麻风病真的是猪传染的,养猪的人要遭受处罚,得割掉他们的鼻子,永远不能让他们进入庙堂拜神。‘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卡梅-尤莎,‘万一他们乔装打扮躲藏起来呢?’‘我们会知道的。’他告诉我。因为我们身边有位祭司,这是对大祭司的最高评价。”

此时,法老摘掉头上的假发,递给奈弗-赫普-奥科汉姆,然后歪着头戴上另一顶,在铜镜前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场景是我母亲想象到的),然后对父亲说:“我要去庆祝今年的圣猪节了。”他看了一眼父亲,又补充道:“是的,我们会吃猪肉,你跟我会像其他在集市的篝火旁大吃特吃又肥又美味的猪肉的埃及人一样。还有,是的,”他停顿了一下,“你们一家人很久都没来这里了,到时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告诉迈内黑特,”说到这里时,他亲切地笑了起来,“带上他的球拍。”

“伟大的法老,如果您能亲口告诉他,我将无比欢欣。”

法老又笑了:“到时候会有很多惊喜,我希望能在圣猪节那晚为你的妻儿带去快乐。”

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因为父母和曾祖父曾经办过精彩纷呈的晚会,有很多乐师演奏竖琴、里拉,甚至还有吉他等乐器。宴会过后,还有很多精彩的节目。有玩杂技和杂耍的,有摔跤的,那些技艺娴熟的奴隶们还向画了靶的木板上扔刀子。曾祖父甚至把客人领到岸边,船夫们身上系着彩色的丝带,头上绑着羽毛头巾,然后用船桨把自己的伙伴们赶下水。“这个真的很危险。”客人们小声说,因为在船夫兴奋的时候让客人们下水去极有可能溺水,幸好没有一个人出事。曾祖父让人在火把上撒了一些盐,于是火把上的火都变成了绿色、紫色和绯红,在河的对岸都可以听到大伙儿的喧闹声,那真是一场盛大的晚会。

今晚应该就不一样了,母亲说只有我们五个人共进晚餐。我仍然能清晰地窥探她的思想:法老曾经举办过很多大型的晚宴,但是这次小型的宴会会让他觉得更有意思,因为我们可以更好地零距离交谈。我可以听见她在未来的几天里以朋友的口吻与他聊天,但是她的眼睛飘忽不定,在臆想一些东西,我知道她没有说谎。无论父亲是如何跟她说的,圣猪节肯定会成为一个奇迹。

确实是这样,一到那里我就知道今晚自己肯定会吃到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听他们谈论自己不熟悉的事情。确实,很快我就知晓了很多秘密,比如如何把字写在死人的手上,以及食人族吃人肉的事。除了这些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在宴会上,我不断地吃到奇怪的菜肴,我的灵魂在冒着香气的火焰里玩耍,思想开始发烫,母亲所说的关于我出生的事像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的脸颊变得通红,父母之间(我不知道该看着父亲还是看着迈内黑特)的对话像烫嘴的点心在我的胃里蠕动。我感受到了疯狂的快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奇特的。在这里,每一刻都有新的大量的快乐向我涌来,这种快乐也很容易变成一场灾难。我不能像之前一样想哭就哭,不断的刺激让我身体发烫,眼前的美食让我欲罢不能,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都被调动起来。

我们坐在黑檀木桌子旁边,上面放着薄薄的金质盘子,金质盘子还没母亲的雪花石盘子重。屋子里点了很多蜡烛,屋子像着了火的森林,这些蜡烛像夜晚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其实我们只是在一间木门关着的小屋里,门上的纹理似豹纹一般。我注意到法老换了身新衣服,衣服上有很多亚麻布褶,凸显出他的胸肌,但有一个肩膀上的装饰品比我们在座的每个人的肩膀上的装饰品都少,除了裙摆上缝了一根豹尾,他没戴任何装饰品。他时不时地拽一拽那条尾巴,恨不得把尾巴末端钉在桌子上,他这么做好像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母亲或迈内黑特讲的东西很感兴趣。有一次,讲到兴奋处时他真的这么做了,他把尾巴在桌子上使劲地砸了几下,然后又狠狠地把它甩到地上,他好像也笑得身体发烫了。到了最后,他把豹子尾巴甩到他座位后面的鸵鸟扇柄上,扇子差点倒下来,幸亏被仆人们扶住了。

我们每个人后面都有两把鸵鸟毛制成的扇子,但法老身后有五六把,无论做什么事,撑扇子的仆人都会小声说道:“长寿,健康,强壮。”斟满高脚杯的时候他们会说,撤盘子的时候他们也说,上菜和加菜的时候他们也会说,轻柔的声音连续不断,让人心安,就像我家花园里蟋蟀的声音。这里一切都很安全,就像在家里一样。在家里我可以睡很久,直到第二天昆虫聒噪地叫个不停,它们这样叫只是为了预报明天的天气会更好,因此睡意又在我头顶盘旋。我很喜欢仆人们说个不停的嘴巴,好像这些嘴巴也很喜欢菜肴的香味。

炒蜗牛端上来了,这些蜗牛没有我以前见过的大,但是有洋葱酱和大蒜酱的味道,还有香草的香味,就像法老的花木一样香。之后有香草味从我的鼻子里冒出来,我的脑袋顿时感觉空空如也。我早就预料到会这样,母亲以前跟我说过这叫香草酱,而与洋葱一起炒时叫酱香洋葱。红辣椒辣气四溢,当香味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时,香草酱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很喜欢这道菜,我们是用小小的牙签插着吃的。这种牙签是用象牙制成的,上面还镶着一块红宝石,很像法老的帽子,上面有五条小短线,两条刻成眼睛,两条刻成鼻子,还有一条刻成嘴巴,如果普塔-内穆-霍特普的脸再瘦一点的话,看起来就特别像他,真的很搞笑,这是充满喜剧效果的法老的脸庞。法老看到我很吃惊,于是他说:“这只在圣猪节的时候才用,今晚你可以笑话我,这是你的夜晚。”

“我的夜晚?”用这种语气问他,我真觉得自己很大胆。

“在圣猪节的晚上,最小的王子最尊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小家伙。”

我笑了,刚刚才吃过香草酱,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头脑空空了,感觉自己像曾祖父一样年长和智慧。希望自己能有大智若愚的头脑,我把牙签插到蜗牛里,挑出蜗牛肉,在整个过程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勇士,勇闯未知的山洞,洞里面生着火、烤着肉,我正用锋利的矛削着吃。

“你们喜欢吃这些蜗牛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不管是不是圣猪节,父母连连点头称喜欢,向法老保证这是他们吃过的最肥美的蜗牛。普塔-内穆-霍特普说这些蜗牛是在椭圆形池塘里抓来的,池塘在花园里“拉美西斯二世走廊”的尽头,有一排棕榈树在旁边遮阳,夜晚,池塘可以沐浴到月光,蜗牛争相在月光里嬉戏。可能这就是这些蜗牛异常美味的原因吧!

“是的,口感很好,我觉得仆人们会偷的。”曾祖父说,其实他盘子里还剩着几个。

普塔-内穆-霍特普摇摇头:“偷则重罚。曾经有个宫女偷了几个,父亲就下令把她的乳头全割了。”

在其他夜晚,母亲可能不会这么早说话,但是现在,她抓住了说话的机会:“您肯定不会这么做吧?”

“我懒得去想,但是肯定会加重惩罚力度的。”

“哪怕只偷了一个蜗牛?”海斯弗蒂蒂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普塔-内穆-霍特普说,“但是到现在我仍没忘记父亲是如何伸开双手向我展示他的惩罚的。那个宫女还是个小女孩,乳头还没有我的小拇指大。我伤心地大哭,而父亲只是轻轻地把割下来的两个乳头弹进池塘里,然后跟我说只有重罚才能让这个地方远离偷盗,不然,蜗牛质量就会受到影响。你看,今天,这些蜗牛和其他生物一样,与油、洋葱和香草一起制成了一道美味的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但有时候又觉得我只是圣猪节晚上的一个可怜的家伙。”他开心地大笑着,优美的唇线就像一闪而过的骏马,或者是俯冲下来的雄鹰,动物和鸟都在我脑中的香草上奔跑飞驰着。我想看看母亲,但是她此时正在大胆地看着法老,我不得不把头转了过来。如果法老今晚不佩戴珠宝,她也不会佩戴。今晚她只穿了一条臧红色的袍子,没有褶,只系了一根带子,露出她右边的乳房,右边的乳房更大更美丽,并且她还把乳头涂成了红色(我觉得这种染料应该是从茜草里提炼出来的),以此来搭配颈上露出的茜草红的紧身衣,她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集市中的姑娘。她每根纤细的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头上顶着浅金色的蛇形王冠,眼角贴着两颗绿色的宝石。在黑色头发和小麦色肩膀的映衬下,她是多么风姿绰约啊!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法老看。

看到她眼睛里的脉脉风情,他好像很高兴。“迈内-卡,小可爱,”他对我说,“你知道主人的职责是什么吗?”

“迈内-卡怎么会知道?”母亲反问道,但我注意到她对我喊着法老的名字,尽管这也是我的乳名,此时却变成了“迈尼”。

“迈内-卡,”普塔-内穆-霍特普说,“主人的职责就是让自己的客人高兴,所以我想向你解说我们面前的每一道菜,希望能让你开心。”他指着我小小的空盘子说,“比如说这些小小的宫殿。”

我愉快地点点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是圣猪节的夜晚,一切事情都有它的道理。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男孩,”他说,“现在请注意听好了,不然我会割掉你的鼻子。”这把父亲逗乐了,这是大家听到的他发出的第一声笑声。

“是的,”法老说,“我会把你的鼻子割掉,然后把它给你母亲的丈夫。”

父亲笑得更离谱。

“你喜欢紫色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我。

我再一次点点头。

“这是叙利亚国王和赫梯国王王袍的颜色,一些希伯来人和亚述人也穿这样的袍子。在埃及,我们觉得这很奇怪,因为紫色有些热情得过火了。为了争夺一个乡镇,他们这些人打了很长时间的仗,就只是因为这个镇生产的紫色染料是最好的。这种离奇的事情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这个镇就叫提尔,那里产的刺蜗牛很有名。蜗牛壳里面有一层膜是紫色的,将这层膜磨碎了就成了紫色染料的生产原料。因此,在提尔,每个人都争相抓蜗牛。年龄只有你曾祖父一半大的人,其实已经很老了,他们也抓蜗牛,侏儒也抓,巨人也抓。他们把蜗牛抓起来,碾碎,并不在意蜗牛肉。”

“为什么不在意蜗牛肉呢?”我问。

“不知道,可能他们已经吃腻了蜗牛肉。我觉得应该是因为把蜗牛肉从蜗牛壳里挑出来所需的时间比他们制作染料的时间长。在提尔,他们很富有也很贪婪,不愿花时间去挑出蜗牛肉。他们只是用两块石头把蜗牛壳砸碎,然后过滤掉它们的肉,再砸碎,直到获得紫色的生产原料。然后这些原料被倒进大缸里,上面还沾着许多蜗牛肉。”

母亲觉得很恶心。

“是的,的确很恶心,”法老说,“但是他们确实提取出来了紫色颜料,东方的国度认为这是喜庆的颜色,他们称之为‘皇室紫色’。他们说,在东方,这是国王的颜色,但是我们更智慧些,知道这是疯子的颜色。”法老高兴地叫起来,然后把豹子尾巴甩起来吩咐道:“赶紧上下一道菜。”

一个仆人端着两根金属棒进来了,法老看着我惊呆的表情非常开心,金属棒还没有我的手长,不及两根手指并在一起宽,也没一根手指厚,普塔-内穆-霍特普把它们放在雪白的盘子里,并把他们分开。

“看看这个,”普塔-内穆-霍特普说,“这是来自天堂的黑铜。”说着把盘子递给了曾祖父。

迈内黑特很好奇也很骄傲,轻轻地,把盘子递给了我。

“让孩子先看看。”他说。

“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怎样的精彩。”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我在一边看着盘子里的黑铜棒,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它。它是凉的还是热的?我迅速地弹了一下黑铜棒,然后赶紧收回来,这感觉和摸其他的金属一样,比如摸红铜。我拿起黑铜棒,把它平放着,它比平常的铜重,也比平常的铜硬。我使尽浑身力气,试图分开它。

“两根都试试吧。”迈内黑特说。

“你为什么跟他说这个?”普塔-内穆-霍特普问。

“如果法老想给我们展示的东西只藏在一根金属棒里,那他就不会让人端上两根来了。”

普塔-内穆-霍特普点点头,我鼓起勇气,一只手拿起一根金属棒,然后闻了闻第一根,上面有种来自远方的寒冷气味,又闻了闻第二根,一股寒气钻鼻。有些我以前从不知道的生物在金属棒里面瑟瑟发抖,我好像听到了两根铁棒的内心在颤抖。那些生物在金属棒的顶端,我又惊又喜地大哭起来,因为我能听到神的话语。他们轻轻地诉说着自己的旨意,两根金属棒相互吸引着,使得我两只无力的手慢慢靠拢,然后金属棒吸附在一起,但我看不见使它们吸在一起的是什么力量。

父亲立刻从我手里夺过它们,递给迈内黑特,海斯弗蒂蒂看到这一幕吓得大叫。“你是个魔法师。”她对普塔-内穆-霍特普大声说。

“我什么都没做,魔法在金属棒里面。”他回答。

“这黑铜是从哪里来的?”她追问着。

“一个牧羊人看到一个着火的球从天上落下来,像死马一样落进沙漠里。但这个球太重了,他搬不动,只能掰下一块,这些金属棒就是用他掰下的东西制成的。谁知道里面说话的是什么东西啊。”

“你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吗?”迈内黑特问。

“曾经,有人把它们加热,然后锻造,但是它们的延展性太差了。当一块来自于同一个球但还没成型的黑铜放在另一块旁边的时候,两块就合二为一了。为什么它们要像一家人一样朝同一个方向聚合呢?金属棒在没成型之前就获得了生命,并且可以把生命传给另一根经过锻造的金属棒。”

他们继续谈论着有关黑铜棒的怪事。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如果有一滴水落到黑铜棒上,会立刻蒸发,留下一个橙红色的斑点,但水并不是红色的,而是黑铜的表面变成了淡红色的粉末,这些粉末可以擦掉。谁能理解为什么神喜欢这样呢?

我不再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以前我每天都要听与神有关的故事,而且到处都能看见他们,比如说猫的尾巴上,因为只有猫可以通过尾巴听见声音。战马疾驰而过时,我看到它们眼睛里有一位神,而且每只甲壳虫的身体里也都有同一位神,因为神的动作比我的思想还快。奶牛的身体里有神,花朵里有神,树木里有神,为他们雕刻的雕像里也有神,甚至野猪身体里也有神。当我看到关在笼子里的野猪时,能感觉到赛特神的存在以及他的威力,但这些神并没有在我面前吸附在一起的黑铜棒里的可怕。我正在接近一位神,或者是两位,他们在雷鸣和闪电里,我感到很不安。摸着金属棒,明明很饿,但胃却在翻江倒海。

现在仆人为我们每人上了一小份紫色的水果,本来以为这是水果,但当金色的小碗放在自己面前时,我才发现原来是紫色的卷心菜。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卷心菜,闻起来很酸。

“小心醋,很酸,可能会酸倒牙齿,但对于清除刚刚吃过香草酱时留下的口气还是很有效的。”他夹起一块,咬了一口,就像吃石榴一样,然后说道,“这菜,真可怕。”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们上这道菜?”海斯弗蒂蒂问。

“猪吃卷心菜,我觉得大家应该熟悉一下它们的生活习惯,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它们,”他边说边玩弄着菜叶。“其实,”他说,“这是上等的醋,是用我最好的酒酿造出来的。我喜欢吃优质的醋,你不喜欢吗?”

“喜欢。”父亲说。

“不喜欢。”海斯弗蒂蒂说。

“一个让你喜欢上它的小小理由就是:顾影自怜的人一般都喜欢吃醋。”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怎么会呢?”母亲有些不服气。

“它们在诉说着自己的失望。想一想一些质量比较次的酒,没有人喝,只能躺在酒坛子里,直到开始发酸,就成了醋。我能尝到这醋的愤怒。”

“你的味觉真灵敏。”曾祖父评价道。

“我的味觉很好,我对吃很有研究,不,不是吃,是品尝。把这菜撤下去吧!太淫荡了。”

“您今晚兴致真高!”海斯弗蒂蒂说。

“我喜欢这样,一年一次。”

“真遗憾一年才一次。”父亲贪婪地说。

“你喜欢这醋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

“很酸,但您的描述很到位。”父亲说。

我不喜欢卷心菜,也不喜欢吃它们,更不喜欢下一道菜——生鹌鹑肉。人们把鹌鹑皮剥去,放上调料,然后又把皮套上,就像给它穿上外衣。我吃的时候能品出盐(其实是蒜盐)和辣椒的味道,突然看到鹌鹑的小生命从自己冷冰冰的身体里飞出来,钻进自己的鼻孔里,然后又从另一个鼻孔里飞出来。然后,我看到二十只鹌鹑,就像乌云里的二十个黑点突然变成山洞里的二十个白点,现在又变黑了。我的鼻子想尿尿,一想到这我就想笑,然后打了几个喷嚏。

下一道菜是鸟蛋。盘子里有一个很奇怪的蛋,外面的壳没有斑点,是全白色的。母亲大叫道:“这是巴比伦产的鸟蛋吗?”

“毫无疑问是啊。”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是不会飞的鸟吗?”父亲问。

“巴比伦的鸟都不会飞,也不喜欢水。”

“那它们干什么?”母亲问。

“它们瞎叫,制造噪音,它们很傻、很脏,除了能下些鸟蛋,基本上没什么用。”

“它们的蛋有鸭蛋美味吗?”

“除非你是巴比伦人,才会觉得它比鸭蛋美味。”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大家都笑了。接下来他告诉我们他是如何让人用船把这些鸟运到这里来的,他不断地重复说这些鸟儿平淡无奇,但是老是咯咯地叫个不停,很吵,昂首阔步,船夫们认为这些鸟是在大声地呼唤它们的巴比伦神。在第一次有迹象表明要来大风暴时,船夫打算把船上的这些鸟贱卖掉。“很幸运,大风暴没来,我还便宜地买到了这些鸟。我把它们养在花园的拐角处,它们很快就习惯了埃及的土地,迅速开始繁殖,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送一些给你们了。我小声告诉你们,其实我很喜欢这些吵闹的小家伙,它们下的蛋好像和我的想法很契合。”

我很沮丧,蜡烛的热量、在我鼻子里打架的各种调料的味道、我的胸膛、肚子还有面前的这些咸蛋都让我觉得很悲伤。我不知道巴比伦咸蛋是用什么做的,它的蛋黄是黄色的,也是生的,而不是绿色的,吃起来像奶酪,摸起来像湿墙壁、硫磺和糨糊,闻起来有点像早晨喝的可可粉,我喜欢这种味道,所以我喜欢这些咸蛋。黄的就像法老自己制作的黄油,现在仆人们正在给每个人派发的蛋糕上涂抹着这样的黄油,这蛋糕是用最好的面粉烤出来的。

但是鱼卵和鸟蛋结合在一起肯定会让母亲有意见,因为她现在已经在跟法老说我出生那一天的事了,就好像我不在场一样。她说自己是如何抱住膝盖把我又挤回了子宫里,同时倾斜着身体好让法老看到她那只露在外面的乳房。“不到吉时,我是不会把他生下来的,”她说,“我不想让迈内,我的迈内-卡提前生下来,除非到了正午,太阳如这蛋黄般明亮时。”但法老只是点点头,似乎还没从笼罩着他的无聊中逃离出来。母亲把蛋推开,大声问道:“你不会跟我说这些红色的‘果冻’都会变成鱼吧?”

“所有的都不会变成鱼,”父亲说,“海里已经有足够多的鱼了。”

大家都停顿了一会儿,但对于母亲无理的非难和父亲认真的解释来说这段时间并不是很久。对于父亲刚刚所说的,我们可以用八到十个常用的词语来形容,比如“巧手一针顶七针”、“想得妙就等于丈夫干得好”,这些解释并不需要回答,所以就像我说的:现在出现冷场,但是大家并没有反感父亲。大家都知道他必须得阻止这样的谈话,因为他只考虑法老的想法,甚至在法老的思想形成之前他就知道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包括法老自己,他肯定想结束这次聊天,确实,他就是这么做的。

“是时候去方便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离开了房间,我知道父母都很震惊。“方便”是一个礼貌用语,告诉大家自己得去一下厕所。但是“便便”呢?根据普塔-内穆-霍特普说话时的口气可知房间内的每个角落都有肮脏的野兽呼出的温热空气。其实,“便便”是我们形容可可时所用的最差的词。当两个词合在一起时,“便便”就变得很不吉利,每个人,包括法老,除了在圣猪节晚上,都不敢随便说话。我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们:每个人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在今天晚上说我们平时不敢说的事。

普塔-内穆-霍特普一离开,我们就感觉被仆人们保护起来,他们的耳朵似乎复活了。海斯弗蒂蒂很诡异地安静下来,迈内黑特和奈弗-赫普-奥科汉姆在讨论如果在沼泽里抓鸭子时应该用怎样的叉子。很快他们的讨论也结束了,我能听见母亲和父亲小声嘀咕的声音。

“在其他夜晚他都不喜欢这样吗?”

在谈话的最后,父亲抬头向上看,然后摇了摇头。

现在,一个皮肤黝黑、满嘴胡茬的叙利亚人得到允许进来了,他穿着重重的棉质长袍,味道很难闻,进来后,在我们每个人面前都鞠了个躬,他胳膊上挎着沉重的酿造桶,给我们倒他亲手酿造的液体,身上散发着他自己带来的啤酒的气味。很快,我们的杯子都斟满了酒,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把啤酒和陈旧的体油、汗液和湿羊毛放在一起酿造,仆人们都觉得这液体算得上极品。出乎父母的预料,啤酒非常好喝,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一点都不让我喝。普塔-内穆-霍特普回来后也加入了我们,仿佛他离开后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其实有一个关于酿啤酒的人的精彩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让御膳房的监工给我去找孟斐斯最好的啤酒。但是第二天,他跪在地上跟我认罪,说我们孟斐斯最好的啤酒酿造师是个不讲卫生的家伙,叫拉瓦,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个人,他说除非自己能押着啤酒来到这里,否则一点也不给酿。‘你没鞭打那个蠢货吗?’我问。‘我打了,’监工告诉我,‘但是拉瓦把啤酒都倒到地上了,我把他打到半死,他却说除非自己能亲自伺候法老,否则一点也不酿。’这倒让我很好奇,我让监工把那个蠢货带过来。他身上真的很脏,我们不得不离他远远的,但是他酿的啤酒真的很好喝。拉瓦说是他的酿造桶使得他的啤酒这么特别,但我知道他酿的啤酒一直在不断改善。他说自从我愿意喝他的啤酒以来,他的酿造桶就越来越神奇,啤酒味道也越来越好。他管自己的酒叫‘开心液’,这真不错。”

“伟大的法老啊,他说让您分享他的啤酒?”母亲问。

“是的,拉瓦说啤酒是大众饮品,一定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好,这才是它的力量所在。你知道吗?我相信他,我喝着他的啤酒,感觉和自己的子民很亲近。以前我喝着‘心内的软膏’,”他指着另一罐酒说,“也就是藏在地窖里的酒,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时,我只感觉自己和祭司比较亲近。”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很悲伤。

“我没想到您会这样说,”母亲用亲昵的声音跟他说,仿佛最终对圣猪节上自己的礼节很满意,她可以斥责他,还觉得他们已经是结婚十多年的老两口了。“您的酒远近闻名,”她微醺地笑着,似乎想要告诉大家父亲的乳名,“为什么我们的好朋友——奈弗——和我说话时眼神就变得像泥水一样呆滞呢,但是他和你说话时,”她停顿了一下,壮一壮胆,“他的眼睛却变得像宝石一样明亮。”

她没用手掌遮住嘴唇就打了个嗝,这样的行为在往常的夜晚是她所不允许的。她继续说道:“你可能喜欢蜗牛,但我喜欢圣猪节的夜晚。你看,我们都有足够的猪来举办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了。当然,”她甜甜地笑着,“在这个夜晚,我们都有恐惧,是这恐惧限制了我们。我们害怕自己什么神都不是,只是头猪,但您依然是神,是伟大的猪之神。”

我感觉到耳朵里一阵骚乱,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的注意力就像从海里捞出的鱼——脱离族群之后变得十分安静。父亲的嘴巴没有闭上,所以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舌头的全貌:他的舌头真大啊,即使迈内黑特都不会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舌头。“你不许这样说话!”他严厉地对海斯弗蒂蒂说道。

普塔-内穆-霍特普用所剩的最后一点啤酒向她致意。“人们曾经称我为‘两只狮子’或‘两棵树’,还有人称我为‘两只神圣的河马’。人们叫我‘赛特之子’、‘荷鲁斯之子’、‘欧西里斯与伊希斯的王子’,甚至有人叫我‘透特和阿努比斯的继承人’,但从来没有人称我为南北王国的‘伟大国王’。我必须要问:猪在哪里?请把它们带来给我,”他对仆人说,并对母亲报以同样的甜蜜微笑。他的脸颊通红,就像刚被掐了一样,好像脓肿下面的血已经变成了冲入云霄的怒气。两个脸颊之间也是红色的,但与脸颊上的红色不一样。母亲曾与迈内黑特相互激情澎湃地对视过,此刻她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法老的脸颊。房间内的蜡烛散发着更多的热量,火焰跳动着,母亲和普塔-内穆-霍特普静静地坐着。

然后她看向别处。“在圣猪节的晚上,女人都不能注视着神的眼睛。”

“看吧!”普塔-内穆-霍特普大喊道,“今晚,神不在。”

对我来说,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神。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只听见他发出胜利之声。“今晚真的很美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豹子尾巴在自己的鼻子上挠来挠去。“豹子的尾巴,”他补充道,“最先是我的祖先——胡夫穿的,他教会埃及人挪动巨石,搬到金字塔上去。”他用豹子尾巴重重地敲打着桌子,好像要使出搬石头的劲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生龙活虎。

对母亲来说,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有魅力。我开始嫉妒起来,思想钻进了母亲乌黑的头发里,像情人爬墙头约会一样,嫉妒心带我穿过她对我的抵制,然后便无法把我赶出去。她急匆匆地把我往外赶,无暇顾及法老此刻进入她的思想里的意愿。

她有理由不让他进入。就像我猜到的一样,是一种暧昧关系,我都没准备好,便很快感受到她内心充满情欲的呼吸,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那样说。难以置信,那声音还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伟大的猪之神啊!这些词在她喝下去的啤酒里穿梭,顿时使得她骚动起来。我的意识在她的意识里面,我的身体就是她的身体,我的腿也是她的腿,所以我知道她通过转移思想与拉瓦交换了肉身。这样,我再次了解到自己以前就知道的事:不仅仅像伊雅塞雅博这样的女仆,像母亲这样的淑女也会和男人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事。她还在想着自己和拉瓦在一起欢愉的情景,她的额头还沾着他身上之前流的汗、啤酒和叙利亚羊毛。通过她的思想我又想起普塔-内穆-霍特普对卷心菜的评价:淫荡。她颤抖地回忆起其他男人的生殖器:“碎骨者”是第一个,因为那天早晨他脱下短裤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腹股沟,我知道拉瓦在她的回忆里只是提着一大壶酒而已,她又想起了菲克-弗提,在她小的时候,每次一想起他的名字叫“捡屎的人”就会发笑,她常常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从事着最古老的交易——他们躲在花园里,偷享着孩童时代的欢愉。她曾放荡地与别人拥抱在一起,快乐地呻吟着。所以她大声地哭喊出那些淫荡的话,很生气,因为普塔-内穆-霍特普让她喝了拉瓦酿制的啤酒,然后她确实这样说了,我听到的大概是:“伟大的猪之神啊!”

是的,我需要了解母亲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我能理解法老的快乐——海斯弗蒂蒂试图盯着他的眼睛看,然后哭了出来,我也会知道他对她所说的话感到非常生气,仿佛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从谈话中获取快乐,从而熄灭心中的怒火,所以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您说红酒比啤酒高级,只是开玩笑吗?”

“不,红酒没有啤酒高级,”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因为经常和祭司接触,我本人就非常像个祭司,你看见没?”

“一点也不像。”母亲说。

“你的善良太性感了,”普塔-内穆-霍特普说,他伸出手来,用中指的指尖抚摸她露出的乳头,“现在是娱乐时间,尽情娱乐吧!”他兴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