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地醒来,脑袋里构思出一幅画面——在两门外面,小鸟停在大理石台阶上,三大庭院里轻轻地飘浮着彩色的羽毛,这三个庭院横亘在我和尼罗河之间。我收获了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经历,尽管我没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丝毫没感觉到惊奇。母亲曾告诉我不要走丢了,但是我现在感觉自己可以像两个人一样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我的意识肯定已经跟随着一只手离开了这座宫殿,跟随着船夫“碎骨者”去孟斐斯的集市上喝酒了,同时跟随着另一只手与法老待在一起,看他如何解决国家大事,但我的身体并没有移动,我听从母亲的话,没有离开椅榻。我的感觉开始迷离,就像大人喝酒似的,甜甜的,很快乐,我的意识进入了船夫的体内,他叫赛特-克苏,一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就生气,他的名字听起来和它的意思一样。出于礼貌,我们叫他“碎骨者”,“他真正的名字叫阿斯-博恩,有点同性恋的意味。”另一个船夫说,“赛特-克苏可以打碎你的腰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随着他,但是我觉得自己坐在他旁边时会和他更亲近,可以窥探他的意识,不是模仿。我从没听见他头脑里思索过一句话,可能他不怎么思考吧!但我能感觉到他胸腔内的怒火,像狮子的肺一样愤怒,我的胃和他的胃同时变酸。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地毯,上面布满了人们吐的痰和呕吐物,红色的蚂蚁在我身上爬动着,但是我很震惊,因为我敢这样近距离地探索。另一种感觉就是饥饿,每一根神经都在疼痛,比我知道的任何疲惫感都要难受,我听到“碎骨者”对周围喝啤酒的人咆哮道:“我们今晚必须要修理好主人的船,然后开始划桨起航。”

“不,我们不用修理,”一个摇晃着啤酒罐的男人说,那味道又酸又苦,他却喝到了甜甜的滋味,“今晚我们是顺流而下。”

“伙计,你不能顺流而下,最起码用主人的船不能这样。每一个漩涡都会成为灾难。”

“就漂下去呗!”喝着香甜的啤酒的男人说。

“把你腐烂的眼睛从脸上挖出来!”“碎骨者”骂道。那个说话的男人和“碎骨者”的体型差不多,但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长满了眼屎,已经发炎了。这个肮脏的酒吧的唯一出口就是那扇门,但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我也能计算出有多少人,他们中大部分人都瞎了一只眼睛,二十个人里大概有十五个吧!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么多的“独眼龙”。在我们的仆人里,在法老的仆人中也一样,只要瞎了一只眼的仆人,他们必须很老而且足够可信才可以留下来。谁想整日对着一个满脸皱纹的“独眼龙”啊。但是在这里,好像自从他们一出生,所有的沙子和动物的粪便都被揉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太阳的强光就更不用提了。我看着一个躺在角落里的酒鬼,内心很不舒服,他的脑袋低垂着,前额朝着地面,地上都是面包屑、洋葱根、溢出的啤酒、痰和呕吐物,甚至还有一小摊泥浆,撒在地上的啤酒减轻了地面的肮脏程度。那个醉汉在角落的垃圾堆里打起了呼噜。

“就要漂走了,”那个满眼眼屎的男人说,“就要漂走了!”

“你再敢张嘴试试?”“碎骨者”对他说,“再敢说,我就把拇指插进你另一只眼睛里。”我离他很近,足以感觉到他的欢乐,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饥饿感。他现在愉快地呼吸着,暴怒像红光填满了他的脑袋。面前红红的眼睛边缘变成了苍白色,然后又变成了血红色。另一个男人的皮肤由黑色变成了鱼肚白,然后又变成了黑色,像“碎骨者”生气时露出的黑紫色烟雾一样。这不是那人的肤色在变,而是“碎骨者”脑袋里所成的影像在改变。他在盯着那人喝醉的嘴唇看,很快他们会再说一句话,“碎骨者”可能会和他们一起说。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如何去挖那人的眼睛,这会很快乐,就像把桃子核从果肉里挤出来。

端酒的女孩站在他面前说:“今天开开心心地过吧!赛特-克苏,快喝,喝着喝着,你就会开心起来。”

“给我来十八杯葡萄酒。”他笑着说,我能感觉到他的醉意。我头晕目眩,知道这是醉酒的征兆,因为我以前喝过葡萄酒,并且喝醉过,但没醉成像他这样。酒吧的墙好像要倒了,他赶紧站起来。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看着那个女孩,微笑着对他说:“你的裙子白得真好看,你是怎么把它弄得这么干净的?”

“不让手脏的人碰!”她大叫着然后躲开了。

“回来,”他也大喊着,“我想要马里欧提斯的葡萄酒。”

“我会回来的。”

“我还要一根长条面包。”

然后我瞥见了“碎骨者”的意识中正在发生的一幕:她白色的裙子被扯下来,他的大手在她的屁股上来回抚摸着,然后她与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脸上露出欢乐的表情。我知道他目前只能看到这些,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走到放着葡萄酒罐子的长桌旁,已经拿了一罐酒回来了,胳膊里还夹着一根长条面包,边走边说:“这酒产于布陀。”

“布陀的酒很臭。”他嚷道。

他没有坐下,而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墙似乎也在摇晃着,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藏在他脖颈子里的小老鼠,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她把酒罐拿过来,他拔掉罐子上蜡质的塞子,倒了一杯酒,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下肚时有一股血腥味。

“这里真难闻。”他抱怨道。

“付钱,赛特-克苏,”她小声嘀咕着,“外面的空气很好闻。”

“外面很热,这里很臭。”他非常生气,但忘记了生气的原因。他的手伸到短裤里,摸了很久,那个女孩吃惊地张着嘴,他和我都不知道她张开了嘴,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还以为嘴唇的颤动是因为自己把手放在她的身体上面呢。然后他从衣服的褶皱里掏出一枚小头铜币,重量只有一枚铜板的四分之一,然后用从主人迈内黑特那里学来的手势将铜币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充分表达了对奢华而恶臭的酒吧的蔑视:“总有一天,我会娶了你,”“碎骨者”说着,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了,地板上褐色的泥土和迟暮时分尼罗河上的深褐色一样。地板似乎在向他流动,就像缓缓流动的溪水,他急需跨过去,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咆哮了。他转过身,很像笨重的船在水上调头,走向那个只有一只红色眼睛的醉汉。

“你不能沿着大河顺流而下,”他打着嗝说道,呼出辛辣的啤酒味、白兰地酒味和布陀葡萄酒味,“强大的水流会形成漩涡,会把你吸进去的。”他还想说水里可能会有暗礁,船会搁浅,所以你必须要记清它们的位置,但是那个“独眼龙”醉汉只是傻笑着,表情憨憨的,摇一摇食指,说:“你要顺流而下。”好像这句话里蕴含着所有深奥的秘密。

“碎骨者”把衣服扔到一边,朝着醉汉身上撒尿。在他尿完之前,酒吧里的人都笑了。醉汉只是任他羞辱,傻笑了一下,然后又坐下来睡觉了。“碎骨者”转过身,乐了一会儿,没人敢跟他说一句话,他清醒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很刺鼻的尿骚味,就像马身下的热稻草发出的骚臭味。他走出来重塑自己威猛形象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开始对他骂骂咧咧,他把自己的威猛向所有的穷困商人、学徒和工匠展示,人们从远处向他扔烂洋葱和面包屑。他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身体还是很好地保持着平衡,很想回过头去敲一两个人的脑袋。他听到酒吧里的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迈内黑特老爷会听到你的‘光荣事迹’的!”然后他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只有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喘着气,仿佛已经划了好几个小时的船,急促地呼吸着,心中甚至还充满了对急促的狂喜。有一次迈内黑特命人用鞭子差点把他打死,那种感觉永生难忘。现在他在大街上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孩子们指着他骂,男人和女人给他让路,在有四层楼高的墙边,有个与他体型一样的年轻家伙站在又窄又黑的路中间,他们一旦相互接触到就会立即打起来。那个家伙和其他人慢慢地向他靠近,当双方差不多快接触到的时候,那人的傲慢却变成了谨慎。他们只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双方都觉得很羞耻,因为没打起来。赛特-克苏感觉很累,坐在一个小广场上休息,广场在桔槔的旁边,主妇们正在那里打水,他伸手去掏自己的面包,掰下三指宽的一块面包塞进嘴里。

母亲常说我的嘴很挑食,确实,我从未吃过这样的面包,感觉它像麸皮一样粗糙。还没吃上三口,他就嚼到了一颗麦粒,大概有豌豆那么大,硌到了他的牙齿或牙根,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咬碎。牙齿突然疼了起来,他突然哭叫了起来,回想起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牙齿先后被砂砾、卵石、沙子、谷粒和磨盘上掉下的碎石片硌到过。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抓一把麦粒撒到中间有个洞的平石板里,然后就可以磨出面粉,平石板在房子外面,他就在那里长大,可能那面粉的味道和他现在拿在手里的面包的味道一样,面包的气孔里都有一股酸酸的尿臊味。他童年时的工作就是到处捡驴子、鸡、山羊、奶牛、狗和绵羊的粪,那种刺鼻的气味一直存留在他的鼻子里,然后母亲会把这些动物的粪便压成砖头,放在太阳下晒。如果他们找不到木头,就会用粪砖烤面包吃,因为木材经常不够用。通过面包的气味,他仿佛觉得自己的鼻子正在山羊的肛门周围嗅来嗅去。他又啜泣起来,因为刚刚硌到的牙根又开始疼痛了,那种抽泣就像正在愈合中的伤口慢慢减小。他站起来盯着每一个经过广场的女人看,一个女人带着鸡蛋和生鸡去卖,一个女孩胳膊里夹着只扑棱扑棱拍着翅膀的鹅,另一个女人拿着自己刚织好的亚麻布,布非常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晃动着脚,眼睛在慢慢地恢复。他朝集市上的大广场前进,头顶上的太阳很毒辣,就像身边横着一具急促喘息的玉体,太阳快要烤焦他红色的眼眶边缘了。有些人说所有的神都活在一位神里面,那就是太阳神。如果这是真的,他就很生气。

“神都活在屎里!”“碎骨者”自言自语,想起面包里的粪味,他笑了,然后盯着一位路过的穿着透视裙的女人看。这个女人留着长长的染成蓝色的头发,圆滚滚的屁股像打了蜡一样,她戴着手链和珠子,耳朵上别着一朵花。她经过他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盯着她,想试试能不能从她长阴毛的部位看到点什么东西。他盯着她刺着花纹的下巴看,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妓女的痕迹,然后就可以跟她一起去妓院,但就在他吵吵嚷嚷的时候,她走了。我感觉到他的阴茎勃起来了,和撒尿时不一样,而是像压着巨石的土地在巨石被抬走的那一刹那的感觉。

“力量和烈酒!”他在她身后叫喊着,“力量和烈酒!”但她不理会他,她透视裙里若隐若现的屁股也很快就看不见了,他大笑起来,却弄疼了刚才受伤的牙齿,然后他大叫着:“聪明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笨蛋挨揍。”他是跟迈内黑特学的,迈内黑特鞭打船夫的时候就经常这么说。他的脑袋一团糟,思维很混乱,因为很明显,“插”和“词语”听起来是一样的,只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罢了。Medu是“词语”的意思,而medu是“插”意思。打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因为他觉得插进女人的身体里就像送给她一个词。是的,语言犹如他曾经见过的盒子,盒子里面有更小的盒子。“神都活在屎里!”他吼起来,唾沫星子都落到他的脸上。

赤身裸体的男孩和女孩从这里经过,这个地区的所有小孩都会经过这里。但这些赤裸的孩子有些戴着不止一个手镯,说明他们不全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以“碎骨者”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他在中间摇头晃脑,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孩现在正仔细看着他,轻声地笑着,想在他脚上撒尿,但只尿出几滴。“碎骨者”立刻醒了,男孩马上停止撒尿,“碎骨者”又躺在地上睡着了。

当驮着稻草的驴经过时,他只睁开一只眼睛,躺在地上看着它们。肥壮的公牛从集市上回来,在广场上的人群中穿行,也从他身边走过。渔夫挎着一篮篮鱼,面包师挎着一筐筐面包。还有糕点、肉、水果、鞋、谷物、洋葱、小麦、面包、香油、蜂蜜、席子、青铜剃刀、斧头、谷物篮、鸭子等等。一个卖装酒的皮革瓶子的小贩在去集市和回来的路上都要从他身边经过,小贩将枣子和调料以及蜂蜜、杏仁和开心果从他背后的小店里搬了出来,还有另一个小店在这个小广场上开了起来,一位厨师和两名服务员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在广场旁边的路口还有个大集市,那里开了许多食品店,我和伊雅塞雅博曾经来过这里,我还记得烤鹅和平底的酱料锅里肉汁的香味。有一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在这里看厨师切蔬菜看了很久,她喜欢那个厨师,现在我和“碎骨者”一起开心地做着梦——我们买了许多熟食带回家。“碎骨者”安静地在路上睡着,他梦到高级鞋匠送了他一双有铆钉的凉鞋,铆钉是个金匠做的,他专门用非洲金锭制作耳环和手镯。金匠店里有一串用金银合金和青金石打造的项链,青金石是从伊拉姆一带运来的。“碎骨者”听过伊拉姆是世界的尽头,所以很想要那串项链。他意识的小船穿越沙漠朝东方驶去,去寻找伊拉姆。不一会,铁匠和石匠都关门打烊了,木匠经过广场向家的方向走去,鞋匠、陶匠、理发师和染工也都相继回家了,染工身上很臭,因为他要不断地从兽皮上把腐肉刮下来。奴隶、生意人和国外的商人经过,一些优雅的女士搬着凳子也从这里经过。一辆战车驶来,看到“碎骨者”赶紧掉头,以防战马踩到他的头,战马拉下热气腾腾的粪便,使得两个捡粪的男孩为此打了起来。一个男孩推倒对方的捡粪篮,在铺满石子的路上和对方搏斗,直到另一个男孩把对手拖得足够远才两手捧起那些马粪。“碎骨者”惊醒了,睁大眼睛,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期打架的情形,然后摇摇晃晃地向黄昏的集市走去。到了大广场上,他对着所有正在磨粉的黑人和希伯来人皱眉头,又继续向前走,我也向前走,把自己的思想从“碎骨者”身上撤下来,并把它向后拖了很久。这段时间足够我去与一个女人做一次爱,做完爱我就离开她。我还记得自己抽身出来时,又进入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思想从“碎骨者”身上撤回的。当我返回法老玫瑰色的房间时,似乎自己已经做完爱了,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意识的另一半肯定在和法老一起面见众臣,我在一种与法老的亲近感中醒来,他们都告诉我法老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所有人都感觉不到,但是我觉得跟船夫相比,我与法老的关系更亲近。事实上,理解了法老差不多就是我的父亲后,我更乐意和他在一起,就像知道某处是安全的之后,人才会放心地往那里跳。

但是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往往会让人失望。当我第一次亲他的脚趾时很好奇我的内在和他的内在究竟有多少一致性,但现在发现并没有多少。他现在消化不良,肚子阵阵绞痛,但并不是很厉害,就像许多人早上或下午身体的习惯性疼痛。那是他的第一种感觉,此刻我明白了肩负着责任长大是怎样的感觉。精神饱受折磨,并且慢慢变酸了——他体内酸得像柠檬一样。我知道他暗黄色的脸想表达什么说不出口的感情,冷酷得就像突然变黑的天空。风暴刮起来,气温骤降、冷风刺骨,像魔鬼一样(其实那就是它的名字——卡美森风暴之魔)。风暴不断地吹向沙漠,阴风在孟斐斯窄窄的街道里怒号着,把沙浪吹到每户人家的门前。普塔-内穆-霍特普的思想好像那些痛苦的沙子,不断地刺痛他的皮肤。我很自然地把我的思想附到他的身上后,我也能体会到这种痛苦,他肩负的责任就像在肩上扛着死人,除了可以在夜晚寻求精神上的片刻安宁,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一丝温暖了。如同已经消失却仍在人们的冥想里回荡的回声,他内心的感觉已几近消亡,因为他总是要听底比斯的阿蒙庙里的大祭司卡梅-尤莎的话,这是父母告诉我的。在那些困难的岁月里,卡梅-尤莎还是皇宫内的大臣。尽管手握大权,但他并不满足,还要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对下面的诸官员发号施令。

法老必须强迫自己去听,如果不认真听大臣说话,大臣们的心里可能会不舒服,所以普塔-内穆-霍特普必须认真倾听卡梅-尤莎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才使得他更加痛苦。我现在像只小鸟,藏在他的双王冠里,感受着大祭司的话在他未受损的耳朵里的分量。

卡梅-尤莎的声音很有威慑力,却又谦恭有礼,缓慢低沉,就像寺庙房间内的回声,其实也只有向他那样低沉中空的声音才可以为大事祈祷。他声音里从容的力量可以消灭一切与自身相矛盾的情绪。在座的每个人都不得不盯着他的秃头看,没法开小差,也没法避开他黑黑的眉毛下面那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的庄严。

普塔-内穆-霍特普端坐着,指尖相抵,胳膊靠在裹着红色天鹅绒的栏杆上,他从高高的王座上看下面来朝见他的地主、祭司、官员和皇室监工。下面大概有十到十二个大臣,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有的则像我之前那样脸贴着地面。在阳台上,海斯弗蒂蒂、迈内黑特和奈弗-赫普-奥科汉姆坐在法老周围,他们也在听卡梅-尤莎讲话。他底气十足地说着话,好像他每说一句话在场的人的庭院里就会多一尊新的雕像似的。

“啊!初升的太阳啊!您用自己的光芒照亮整个大地,”卡梅-尤莎对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是您驱散了埃及的黑暗。

“您的光芒可以渗入每一寸土地。

“世间万物都可以享受您带来的光明。

“您的话语统治四方。

“您能听见万民说话。

“您的眼睛比天上任何星星都璀璨。”

同时听着祭司的话和肠胃蠕动的声音,他想:“以消化吸收食物和饮料的名义,它们进入我的体内,多少还有些用处。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听八十多年以前写给麦伦普塔赫法老的颂歌呢?”但他依然将头转向卡梅-尤莎,好像这些颂歌是写给他自己的。

现在头贴着地面的官员跪下去了,站着的官员也跪下去了。只有卡梅-尤莎一个人是站着的,他说,其他人一起回答。

“您与拉相似。”他们大声说。

“您嘴里说出的话和日出、日落时荷鲁斯说出的相似。”

“您的嘴唇可以辨别语言的真伪,您比玛特还厉害。

“谁能像您一样完美?”

我能感觉到普塔-内穆-霍特普非常满意,内心像喝了蜜一样甜。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样的甜味有些过了头,心想:我要像其他的法老一样回复大臣们的话,因为我并不像骑在自己背上的泰特那样禁得起夸赞。然后他对朝臣们冷笑起来,感觉头上的双王冠很沉重。

“没有您,人们就无法建造纪念碑,您是总工程师。”朝臣一齐歌颂道。

“如果您对天上的圣河说:到山上来。圣河就会听您的话,从天上流下来。”

“因为您就是拉。

“您就是那大大的甲壳虫——科佩拉。

“您的嘴巴是真理的庇护所。

“诸神都住在您的嘴里。

“您是永生的。”

卡梅-尤莎跪下,上身俯下,其他的官员前额贴地。我的父母和迈内黑特因为坐在皇室的椅子上,所以只能鞠躬。

在官员背诵完最后的几句话时,普塔-内穆-霍特普的身体里产生了一股力量,我能感觉到,于是他接受了下面这些大臣的跪拜。但我也能尝到他舌尖上的苦味。

他对卡梅-尤莎说:“你最后的几句赞美诗丰富睿智,也算合适,因为它是我祖先——‘热爱真理的公牛’拉美西斯二世刻在石头上的,他此类的话语都刻在通往伊特拜亚的路上的一根柱子上。”

卡梅-尤莎回答:“您与真理同行,可以阅读柱子上的任何题词。”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用与今年相同的写给麦伦普塔赫和拉美西斯二世的颂歌赞美我,我那时表扬了你,因为你的题材选得不错。”

卡梅-尤莎回答:“您的先人是伟大的神,在宏伟的宫殿里,即使您在这样的地方坐着,也和人们对先人所颂扬的一样伟大。”

普塔-内穆-霍特普用食指按着自己长长的鼻头,呼吸在颤抖。“如果你对我的溢美之词像礼物一样与盒子相称,也只能带来荣耀和力量。”他站在阳台上盯着卡梅-尤莎,但是大祭司黑黑的眉毛下面的黑色眼睛并没有显示出畏惧,反而一直盯着法老。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颂歌的语言该怎么使用,”卡梅-尤莎说,“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你的话语。啊,伟大的宫殿!”

“我们可以找玛特帮忙,”普塔-内穆-霍特普回答,“用称颂勇敢之人的话语来赞美较聪明的人,这样合适吗?先人拉美西斯二世发现人们将他的伟大功绩与我的聪明相比较时肯定不会高兴。卡梅-尤莎,这是‘圣猪节’。”

“伟大的王啊,那是我的理解!”

“在圣猪节,如果不互相将真理呈给对方,那平时我们就无法获得公平。”

法老现在在心里做演讲,话语就像排队行进的士兵,警觉地经过他的胸,但他没大声说一句话。只有我能听到他想说的话。“其他的国王十岁便能带兵打仗,但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呢?卡梅-尤莎,你还带着我光着屁股跳舞,最后我们都跳得满身大汗,累倒在地上,互相躺在对方的怀里打斗,我都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地方曾压在我的鼻子上。拉美西斯二世驯服了一头狮子,赢得了卡叠什战役的胜利,从叙利亚到蓬特,在整个埃及远近闻名。而我只带过一支军队打过仗,我只能从将军那里听到前方败退的消息。在拉美西斯二世五十岁的时候,孟斐斯和底比斯没有一个美人没跟他睡过,而我从未临幸过的王妃竟给我生了个女儿。半数的战车御者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是‘圣猪节’,习俗已经不及诉说真理重要了,所以,卡梅-尤莎,我求你不要用拉美西斯二世的伟大功绩来嘲笑我,他已经死了九十年了,请让大家称颂真实的我——聪明、机智、临危不乱。让大家问问这样的法老到底值不值得他们称颂。”

他内心的激情反复被鞭打,直到服从了教会的权威为止,他大声地对卡梅-尤莎说:“我接受你美好的愿望,因为它们是诗人用来称颂我伟大的先人——拉美西斯二世和麦伦普塔赫的。你的选择不错,我很喜欢,我想让你知道在这里陪我庆祝‘圣猪节’的还有迈内黑特——他曾经是阿蒙、拉、卜塔和赛特军队的将军,”普塔-内穆-霍特普用温柔的声音笑着对卡梅-尤莎说,“他是唯一还在世的卡叠什战役的幸存者,所以在埃及,人们都认为他很睿智。”

“我只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那场战役的人。”迈内黑特轻松地笑着说道,尽管已年近花甲,但仍强壮有力。

现在大臣们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卡叠什战役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伟大的战役,是在拉美西斯二世执政早期爆发的,距离现在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其后有麦伦普塔赫(前1213—前1203)、阿蒙美西斯(前1203—前1200)、塞提二世(前1200—前1194)、希普塔(前1194—前1188)和一个叙利亚篡位者相继即位,再后面还有塞特纳赫特(前1186—前1184)、拉美西斯三世(前1184—前1153)、四世(前1153—前1147)、五世(前1147—前1143)、六世(前1143—前1136)、七世(前1136—前1129)、八世(前1129—前1126)和我们的普塔-内穆-霍特普,也就是拉美西斯九世(前1126—前1108),在卡叠什战役之后的一百五十年里,埃及总共经历了这十三位法老,但每一位的执政时间都只有短短几年。当普塔-内穆-霍特普看着大臣们在窃窃私语时,此刻他心里一定觉得很好笑。

大臣们抬起头向迈内黑特致敬。“很好,”普塔-内穆-霍特普自言自语,“现在他们都很想知道我会不会让他成为我的亲密大臣,来代替卡梅-尤莎。”

他只是有这种想法而已,然后我的意识又回到了玫瑰色房间里的椅榻上。海斯弗蒂蒂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来,是时候回到院子里去了。希望你能去看看自己的曾祖父受人景仰的场面。”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道,似乎这次睡觉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不,是两辈子之久。如果我自己数一数,是三辈子吗?“我不知道迈内黑特是一百八十年以前出生的。”

无疑,海斯弗蒂蒂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手敬畏地抚摸着我的前额。“快来,”她说,再一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感觉是时候告诉你一些真相了。你知道的,你的曾祖父可能被生了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