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是微乎其微的。虔诚之心每一个人都有,甚至在最最坏的人中间也有。尽管我不想这样来描述阿洛伊斯的性格特点,然而,他想让自己付出小小的代价以换取一丁点的至福。他不知道把自己的皮肉奉献给狂热的小小折磨,只不过是防止你害怕神的惩罚的另一个手段而已。由于他已经非常接近于完全承认乱伦,他急剧高涨的虔诚的情绪不久一定得改变。到了早晨,他又在像一个警察一样想问题了。一名执法官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道德败坏的行为的时候,他很聪明地开始在别人身上去寻找,看看是否也有这样的行为。没多久,他开始为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担心起来。有没有那方面的卑劣行为在发生?这小子和这姑娘之间就谁可以或者应该骑乌兰这个问题发生了争执,但是他不喜欢他们争执的语气。

让做父亲的吃惊的是,小阿洛伊斯并没有想自己一个人霸占这匹马。恰恰相反,他倒是主动提出教安格拉怎样骑马。这是一个危险征兆。在酒吧里,老阿洛伊斯已经听到一些关于一个名叫格蕾塔·玛丽·施密特的姑娘的流言蜚语——倒不是什么侮辱他或者他儿子个人的话,但是小阿洛伊斯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教格蕾塔·玛丽骑光背马。

现在轮到安格拉了。她一直拒不答应。小阿洛伊斯不停地挑逗她。

“你怕骑到乌兰的背上。”他这样说。

“我不怕。”

“你就是怕。还不承认。”

“不承认。骑马很简单,”她说,“我是不想骑到乌兰的背上。骑马干什么?我要是学骑马,骑得很好,又怎么样呢?你还是把马霸占着。到时候我要骑了还得求你。”

“你什么时候想骑就让你骑。整天骑也可以,假如真要的话。”

“不要。你会把我逼疯的。我知道你。”

“那是借口。你怕什么我很清楚。你就怕摔在地上。”

“我不怕。”

“对了,就怕摔在地上。”

最后她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怕,行了吧,为什么不能怕?马会把我摔下来,我的脖子会扭断。”她很恼火,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你自以为了不起。你想骑到哪里就骑到哪里,但是我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一骑上马它就飞奔。我会扭断脖子,摔死。”

“不会的。你的脖子跟你这个人一样,很犟。”

“啊,没错,你这人很好笑。可要是我死了,你在乎什么?你到处都有姑娘。我都听说了。你老是在亲她们的嘴,然后她们也亲你。可是这个星期我就十三岁了,还从来没有人亲过我。连亲嘴是什么感觉我还不知道,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此时她真的大哭起来。

老阿洛伊斯偷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走到牲口棚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小阿洛伊斯的反应。这小子笑起来止都止不住。

在这个当口,阿洛伊斯心想,假如这小子整天骑着马从这山到那山反而倒好,没错,假如找一个农家姑娘胡闹对大家都好,省得他调戏安格拉。

老阿洛伊斯开始纳闷,不知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在一起过。他们看见他朝牲口棚走过来,难道这不可能吗?假如真看见他了,他们说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吗?他们可能耍这样的花招吗?怎么不会?他们的妈妈就这样。当然会。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阿洛伊斯试图密切注意观察安格拉。多少年以来他就是用紧盯的目光让人感到很不自在的。因此,假如她父亲的注视让安格拉感到心神不宁,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她开始纳闷他为什么会这样注意她。上学的时候她听到过这样的传说。有一个女孩子甚至跟她爸爸做那种事,或者是大家在悄悄地这样说。咦,恶心,安格拉这样想,太恶心了。

这样一来,只要老阿洛伊斯靠近,安格拉就会有意避开,收腹提臀,仿佛要确保不碰着什么。

这倒使阿洛伊斯心烦意乱。她与人不过于接近的心思太机灵了。他毫无疑问不主张像安格拉这样小的女孩子就表现出女性的矫揉造作。真的,她收拢屁股的那个样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对安格拉,克拉拉也有这样的担心。最让她操心的是小阿洛伊斯。既然他们不能再把这孩子送到波尔茨尔农场去,他们总得想些办法管住他才是。毕竟,她从生活中学到了一个简单的教训。那就是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是很不舒服自在的。因此,要解决一个问题虽无上策,无奈之下取其下策也比毫无对策要强得多。她从她父母那里也学到了这个道理。即使波尔茨尔家的孩子一个个地夭折,她的父母至少也悉心地爱着留下的几个孩子。

尽管她对于小阿洛伊斯这个孩子总是喜欢不起来,而且也看不到有什么解决办法,但她还是觉得要想一个办法。她丈夫明年夏天还是不打算种马铃薯。那是明明白白的事了。转种甜菜也一样不成。然而,他养的蜜蜂还不错。也许他们这方面可以做出点成绩来。

克拉拉认准了这一点。一个不完美的解决办法——再重复一下她的至理名言——总比没有对策要强。游手好闲就等于让这孩子骑着马山里山外地跑,并且惹出麻烦事来。

于是,她跟阿洛伊斯建议,也许他们应该修建一座蜂房,在蜂房里放上十个、十五个蜂箱。办一个真正的养蜂业。这样一来大家就忙上了。她还加了一句,这样对小阿洛伊斯也有好处。阿洛伊斯可把他当作一个小合伙人,赚得的利润甚至还可以分一小部分给他。

“找他合伙?你连他这个人都不信任。你一次又一次跟我这样说的。”

“没错,这些我都说过,”她只得同意,“可是我确实理解你的儿子。”

“你理解他?我得说你讲过他许多话,而这些话都是相互矛盾的。”

“我理解他,”她说道,“他有抱负。可是他自己又不知道怎样看待自己。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想赚钱。我愿意承认——目前,他是有点无法无天。”

“他永远都会无法无天的。”阿洛伊斯说道。

“可能是这样,”她承认说,“但是男孩子是会变的。假如我们不想办法……”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这个想法倒是叫他很感兴趣。希特勒父子公司,蜂业产品。假如那个爱哭鼻子的阿道夫和拖着鼻涕的埃德蒙能成器,那真的就是希特勒父子公司了。

那是今后的事了,但克拉拉是对的。他们得想些办法把这小子的抱负加以引导。眼下,他把干活看作是可耻的。

阿洛伊斯又去翻他的书本。在接下来几天的下午,他从他拥有的几大本书里收集了一点养蜂业的历史、文化和古代传统,着手准备给全家人讲一点课。当然这是为小阿洛伊斯设计的,但是不能像他在林茨和菲希拉姆的酒吧里讲演得那样粗浅,而是要再讲得好一点,就像老爷子在讲一样。

他要讲一讲中世纪蜜蜂和熊之间无休止的斗争。阿洛伊斯认为这样将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让全家人都了解一下,甚至近在一百年前,养蜂人还要爬到高高的树上去观察熊够不到的蜂箱。然后再穿插一点文化方面的内容。“这是西班牙北方和法国南方的普遍做法,”他会这样对小阿洛伊斯说,“你就得懂得挑选什么样的树。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树是桤木和白蜡树,山毛榉和白桦树,当然还有非常体面的榆树,以及槭树、橡树、柳树、欧椴树,”他可以听见自己在大声说,“一直到今天,欧椴树始终都是蜜蜂和我们人非常喜欢的树。这样的蜂蜜留有欧椴树皮最清新的余香。是的,”阿洛伊斯说道,他心中是在跟小阿洛伊斯说话,“蜜蜂喜爱欧椴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将近五千年以前。毫无疑问,那个时候蜜蜂就知道怎样筑蜂巢。从我们这儿往北,在德国的北部,最近发现了一个蜂巢,一个蜂巢化石,恐怕比至今的任何一个人还要大。真难以相信。一个八英尺长的蜂巢。他们找到的,没错。”

他准备把全部这些新知识在星期天中午用正餐的时候讲解,还要讲到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由于他在这个时候几乎不开口说话,仿佛是责备克拉拉把早上的好时光都浪费在教堂里,因此,这顿正餐通常都是在他的笼罩一切的沉默中吃完的,而现在他认识到,详尽的解说会打动小阿洛伊斯,讲解中列举这么多的国家就足以激发对他的尊敬。他还要讲述塞内加尔的巴萨尔人,居住在扎伊尔的伊图里森林中的穆布提人,以及苏丹南部的寻蜜者的故事。

然而,待到要在餐桌上详述这样的新鲜学问的时候,他的讲解刚开始没有多久,就决定放弃不讲了。也许他在自己的讲解中塞进了过多的知识。克拉拉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她点头是称赞他讲的话呢,还是称赞她自己做的苹果馅卷饼,他还真说不清,而安格拉不住点头时的表情说明,那就是在学校教室里遭的罪。那三个小一点的孩子都打起瞌睡来了,而小阿洛伊斯,起初还有一点儿兴趣,接着也开始没精打采了。

老阿洛伊斯不得不憋着脾气不发作。讲课出毛病了。他根本就没有老爷子的口才。“你,”他最后朝着这小伙子用非常突兀的口吻,就像用一根棍子捅了一下人的肋骨,说,“你跟我——咱们出去走走。”

中午用餐的时候讲述这样的内容,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那是很显然的错误。这孩子在吃菜的时候不喜欢思考。会不会正像他的爸爸?

阿洛伊斯带着他没有走多远,而是叫他在蜂箱附近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换了话题说起他们一起好好干可以赚大钱的事。“很可能我们可以把老爷子也拉进来。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意思。他对跟我们一起干会很感兴趣的。这倒叫我觉得我们这样做会非常划得来。再过几年,你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富有的年轻人,没错,很富有的人。我还要跟你说,像你这样英俊的年轻小伙子就能够有很有利的成家条件,显然这样的人日子也会过得很好。我们准备苦它三年,到那时,你就可以坐在钱堆上了。尤其是你脑子精明灵活。相信我的话,你一定可以在几个非常优秀的对象里选出你的意中人。”

午后的太阳热烘烘的,这孩子就是打不起精神来。那天上午他没有去找格蕾塔·玛丽——她陪父母去做礼拜了,于是他就去看老爷子,而老爷子此时正如饥似渴,把他的精力都耗尽了。老爷子身上散发的臭味还在他的鼻子里。今后三年里天天跟这两个老头子一起干活那有多开心哪!老爷子会有许多秘密信号,他父亲会发现的,老阿洛伊斯每天都会有叫他很不满意的事,这是可以保证的。

这次动听的谈话充满了欺骗。为他父亲干活?做三年的奴隶?太多的好事在等着。一旦他准备停当就离开他们,到维也纳去,走得越急越好。上星期克拉拉粗鲁地对待他,他并没有原谅她。他永远不会原谅那件事的。

“尊敬的好老爸,”他说道,“我很感谢你为我的未来操的心。我也会好好考虑的,经常去考虑。我自己已经有一些想法了。”

“没错,”阿洛伊斯说道,“那是自己谋生的第一步。”

“没错。你是凭着你的天赋才能获得的知识说这些话的。我只能说我非常尊重你说的话。”

他现在来到一个像他们两人之间的围栏一样的障碍物。昨天他骑着乌兰,第一次做了跨越动作。那是一个矮树篱笆,完全可能人仰马翻。但他心里明白,他非得骑着马跨过去。他跨了。这事跟跨越不一样,但在某一方面还是一样的。他此刻将不得不再来一次跨越,这次是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说的话都非常对,爸爸,可是……”他犹豫之后还是重复了这个意思,“你所说的对于你这样的人是对的,因为你跟我不完全相像。我还有别的方面的才能。我相信是这样。”

阿洛伊斯深深地点头,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恼怒,“你也许可以跟我说说是哪方面的才能。”

“我不妨说我有与人打交道的才能。”他的父亲又深深点头,“我在思考未来几年我怎么办的时候,办法就是我要这样去谋生。就是靠与人打交道。”

话说到这里,他故意盯着他父亲的眼睛看。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但是他目光没有移开。

“你是不是想说农场的活儿你不感兴趣?”老阿洛伊斯问道。

“我得说老实话。是的。”

“但是你总不至于要说养蜂业你也没有兴趣吧?”

“我喜欢蜂蜜的味道。这倒是真的。但是,一个是对人说话,一个是听我们的蜜蜂嘤嘤,我觉得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对人说话。”

此时阿洛伊斯开始启用他的智慧宝库。“儿子,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诀,可以让你少耽误几年时间。也许不止是几年。你不可能长久吸引住人的。尤其是你拿不出别的东西来的时候。人们必须尊重你。即使他们不尊重你,那么他们也可以与你一块儿笑,是的,与你一块儿唱,哦没错,然后,小子,他们就在你的背后笑。艰苦的劳动是两个严肃认真的人坚定不移地继续交往的唯一基础。一个单靠能说会道伎俩过日子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

“我尊重艰苦的劳动,”小阿洛伊斯说道,“但不是要做农民这样的艰苦劳动。一个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辛劳的年轻人,在我看来,就会变得像脚下的泥土一样麻木。那可不是我要做的。”

“我认为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要我们利用的不是脚下的泥土,而是天上的空气。我考虑的是在空中飞的小生命。外加老爷子。我们来讨论讨论他这个人吧。我觉得我们可以充分有利地发挥他的作用。”

“爸爸,我就对你直率地说吧,我不会同意。你自己说过的,他在这方面比我们懂得多。”他又一次想到骑着乌兰跨过矮树篱笆给予他的启示,立即产生了欢跃感。他的脾气坚持认为他应该说出来,而且准备侮辱他父亲一下。这无异于骑着你的马做更高更远的一次跨越。“你必须面对,”他说道,“我们还不够条件接受老爷子。他会把我们骗得不认识自己家门的。”

“你说什么?你是嘲笑我不是个养蜂人吗?”

“唔,你老是被蜇伤。”

“那是有的。干这种行当,总是有的。”

“没错,对于那些懂行的人来说,他们可以讲,‘哦,我今天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但对你来说,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到处是蜇伤。老是被蜇伤。”

这时候阿洛伊斯的脾气爆发出来了,他总是命令自己牢牢憋住不能发出来的宝贵而危险的脾气。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他的脾气已经破门而出。

“小子,”他对儿子说,“你还不够资格在这江湖上闯荡。你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钱。你认为能靠能说会道挣钱吗?那都是胡言乱语。你能懂的就是怎样叫你的乡下姑娘对你晃动胸脯、张开大腿。为什么?也许她们觉得会交上好运,捡个跟自己一样的懒男人。也许会捡到,这样一来我只好眼看着像你女朋友一样丑陋的孙子孙女,而你不得不在她父亲的农场上干苦活。”

他说得太过分了。他心里明白。他一直藏匿着的担忧现在就像他的脾气一样暴露出来了。说出他的心里话是一个很大的失误。

小阿洛伊斯非常恼怒,说他的子女会非常丑陋难看——真难以忍受。“是的,”他对他的父亲说,“我是把你看作一个农民。你的知识已经过时、用不上了。就连约翰·波尔茨尔,尽管愚笨,也懂得怎样务农。可是你不懂。”

“这么说,我现在很愚笨?你考试不及格被赶出了学校,现在居然轮到你来跟我说愚笨不愚笨的话。后来你又来撒谎。真是天大的愚笨!我把这个腐烂发臭的消息藏得太久了。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为什么你对我们撒谎,冒充别人写了一封信?唯一的答案就是你真是一个白痴。”

“没错,”小阿洛伊斯说道,“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有漂亮的子女。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孩子的呼吸非常急促,嗓子也提高了。他几乎是用赞美的口吻说出下面的话来,“没错,你去找女人,你跟她们睡觉,然后你又把她们抛弃。而我的妈妈却死了。”

这父亲的反应比他的思想还要快。他伸出拳头朝小阿洛伊斯的太阳穴打去,重重的一击把孩子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