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迪第二回听见他爸爸大声吼叫,上一回是为小阿洛伊斯把蜂箱搬到太阳下晒朝他大吼,而现在又大声吼叫是要把两只狗分开。

他爸爸的叫喊声威力多大,把局面控制得多牢!他爸爸朝两条疯狂地扭在一起的狗冲过去,只见狗嘴甩出的口水带着血,但他爸爸硬是把它们拖开了。那样的无所畏惧!阿迪现在爱上他的爸爸了。现在阿迪一个人走进林子的时候——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就硬逼着自己一定不可以害怕这些参天大树的悄然无声,自己则朝着林子里更加深沉的寂静轻轻地咕哝。进了林子,阿迪一面哆嗦,一面训练自己嗓子的力量。他会朝着大树吼叫,喊得嗓子胀痛。

我为他感到高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师居然会有这特别的兴趣。假如在阿迪竭尽全力大声喊叫之后,几片树叶因微风过处而抖动,他立即就会认为那是他喉咙里呼出的气激励了风。那可是在这样静悄悄的日子呀!

有一回他差一点在林子里遇上他的爸爸,但我把这孩子引开了。我不想让父子二人在这里相遇。不能在这个时候相遇。父亲可能会讥笑孩子头脑发昏,竟然对着大树喊叫,而这孩子可能会在他父亲背后悄悄跟着,会亲眼看到路德被处死。我要想办法避免出现这样的情景。假如惊吓造成混乱,大师会很不高兴。我们应力图成为我们对象的塑造者,而不是要成为事件的策划者。

那天午后成了老阿洛伊斯一次漫长的出行,对路德来说那就更长了。它的一条后腿在打斗中受伤感染了。它一瘸一拐地走着,走了几百码之后就开始摇摇晃晃了。

我认为路德心里明白等待着它的是什么。尽管大师毫无疑问一定有能力监控人和动物之间进行的任何思想活动,但是他并不鼓励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运用我们的天赋才能。换句话说,至少在我共事的魔鬼中不主张这样做。说到这个方面,对于大师掌管而我一概不知的那些部门、扩大的范围、特别领域、地区、地带、突出部、界域、领域、巡逻范围以及小块秘密地区,我常常怀着恼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这里列举的最后一项——小块秘密地区。作为一个魔鬼,关于邪恶之事,其实我只知道根据指示为提高工作效率而使用的,其他一无所知。传说中的魔鬼都掌握的咒语和符咒实际上是作为工具分配给我们的,而且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给。

所以要懂得阿洛伊斯和路德之间一来一去的思想活动,通常我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清楚,路德知道它的末日已经临近,而阿洛伊斯,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一心在想着如何处置这条狗。

首先,他决定他不会把它枪杀。他确实有一杆长枪和一支手枪。用长枪不好办,用手枪他心里很不安。这样会坏了路德的名声。是的。手枪是用来惩处坏人的。不管是残忍地杀人还是用于自卫,手枪射出的一发子弹不但是没有人情味的,而且会叫脑袋开花。

在此我要说一句,这么轻易就猜透了阿洛伊斯的心思我并不觉得意外。我早就熟悉了他的思想活动,因此我常常能很精明地了解他的自觉的思路,就像人们连接儿童智力游戏里的一个个点一样。他不是我要关注的人,但是我对他比对我的许多对象还要了解。

我认为我可能已经培养了或者被赋予了几种独特的解决这方面问题的能力。阿迪也许是我的主要任务,但是我从俄国回来之后,我被赋予了某些第二位的权利,而这权利之大,至少可以让我相当清晰地进入这父亲和母亲,即具有我们所控制的人那样的清晰度。

阿洛伊斯的思想在这个时候的确很有意思。他已经决定,处置他的老伙伴的唯一办法是用一把尖刀直接刺入它的心脏。毒药是绝对不能用的——用毒药比用长枪或手枪更加要不得——太不够朋友了,而且服了毒药还要叫它痛苦几个小时。男人和女人有没有灵魂,阿洛伊斯不懂(或者说他不关心那么多),但是他对于狗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狗有灵魂,因此你必须忠于一条狗的灵魂。你不能借一颗子弹爆炸的冲击结果它的生命——这对它的灵魂是多大的震动!——不行,这办法应该是一把尖刀锐利的一刺,凶狠而清白,就像在生存的联系被割断的那一刻狗的心脏一样。

阿洛伊斯在林子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由于老狗的步履蹒跚,他一再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他心里又不停地这样想着。不一会儿路德来到一个地方坐下来,不肯往前移动一步,并且久久地望着阿洛伊斯的眼睛。我可以发誓,假如它能够说出话来,它就会说:“我知道你是要结果了我的性命,而这也就是我一辈子都怕你的缘故。现在我还是怕你,但是我不会再往前走一步了。就在你硬要把我一步一步往林子里拖的时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失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肚子了,我的四条腿沾满了污秽,我是不会往前挪的,所以我就在这儿坐下来,你得把我拉起来,背着我走,假如你还想往前走的话。”

阿洛伊斯擤了一下鼻子。他看得出来狗是不会再走了。但是他们还没有到达他选定要结果它的性命的地点。他心里早想好了,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小峡谷,离这里还有半英里的路,因为在峡谷里他可以把狗的尸体埋在分水岭的山脚下,然后盖上泥土和树叶,最后再用一棵中空的大树干盖在尸体上。必要的话,他还会用大石头压在上面。

这是阿洛伊斯的打算,他把每一个具体细节都想好了。他很喜欢这样埋葬的道理——比用泥土一层层闷着要好多了,他的狗毕竟不是他妈的甘薯!——但是他现在发现路德再也不肯往前挪一步了。而他,阿洛伊斯,很遗憾,现在已经大不如前,没有力气扛着它在这条路上上坡下坡走完剩下的半英里地了。因此,要结果它的性命必须是在这里了。事后再回农场,拿榔头和铁锹到这里的矮林掘一个墓。这片矮林确实还是一个葱绿、体面的地方,有一个半圆形的树林和草地环抱,没错,可以在这里办了。可怜的路德。

于是,阿洛伊斯让坐着的路德躺下来,轻轻地抚摸它,看着它的两只眼睛。它的眼睛在刚才那几分钟里已经露出了病入膏肓的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就像一个肝脏已经坏死的老家伙的表情,显然是一张伤心、衰老的脸。同时,阿洛伊斯拉开插着猎刀的刀鞘鞘盖,把刀刃的尖端刺进肋骨护住的胸腔中央,直插至刀柄。狗的脸扭歪了,发出了临死时的一声惨叫,也伤及了阿洛伊斯的耳朵。因为这叫声比他预料的更富有人性。

狗脸上的表情有过许多许多。它的神态在它死后的头几个小时里就一直停留在它的脸上,直至尸体全部开始腐烂。路德现在看上去又像一条年轻的狗,并且某种难以确切表达的自尊又回归了,仿佛它一直都比任何人所料想的要漂亮,而且原是可以成为一名斗士的,假如它年轻的时候人就这样向它提出要求的话,没错,在它的五官面貌安详地表现出几乎是最终的自尊的时候,它看起来确实像一名斗士。

这样死去比他所希望的要好,阿洛伊斯认为。他对自己的聪敏非常满意,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尽管如此,他依然对临终时刻狗身上的变化感到震惊,因而他觉得腹中空空。

阿洛伊斯还会再活六年半多一点,这天午后,在这林子里,他跨过了通向死亡之路的交叉口。事后,他心中经常纳闷,不知自己亲自处置路德,事后又煞费苦心地将它小心埋葬,究竟是变善了还是变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