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心准备的一天即将到来。定于五月十八日在霍登广场举行的一个盛大集会,将向全城农民致敬。这将是成千上万农民的一次集会,他们或乘火车赶上几百英里,或赶着马车,有的人甚至步行,目的是要在皇太子正式成为沙皇的时候赶到莫斯科。

在广场上举行这样的集会是要体现尼基对他的人民的热爱。集会要赞美他们的重要性,要让他们娱乐。集会上将有杂技表演,还有歌舞演出,广场上将设无数摊点,分发沙皇和皇后赠送的礼品。辽阔的霍登广场准备接纳五十万群众。四十万只有柄铁杯,漆成红与金黄相间的颜色,上面刻有尼基名字首字母缩写,也将在集会上派送,此外还有女人用的丝巾,一万加仑的啤酒,一包包免费食物装着俄罗斯式面包、核桃、香肠、饼干和果酱,并且配有一本关于加冕典礼的小书,上面有沙皇和皇后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为了与群众见面,尼基、亚历山德拉以及宫廷成员将在正午到达,在阅兵场一侧最近才搭建的皇亭安坐。亭内有一千个座位可供知名人士休息。近处另有一个休息点,也可供一千名愿意花钱在此休息的人就座。

然而,有几名官员却非常担忧,警察力量怕是不够。只有三名警官被派来监督一队一百五十名的武装警察,届时他们将到场执法。一百五十名武装警察控制五十万俄国民众?指挥官要求再派警卫人员来,可他得到的答复是警力缺少。城里其他地区也必须保护,防止暴徒及革命者示威游行。政府在加冕典礼一周里已经花了大量经费为沙皇维持安全,因此,现在已经没有经费再加强安全保卫。所有这一切我都看得出是大师在插手。

我们准备乘机利用。十三年前,亚历山大三世加冕之后,霍登广场也用作举办农民节的场地。尽管那次集会发生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并且有三十个农民丧命,但是这样的损失还是可以承受得起的。这么大型的集会上发生的每一件不幸事故都要找一个人来负责那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在同一个地方再举办一个农民节的决定是尼基自己作出的。他想要开创一个新的传统。“从你们说的话里听起来,”他对大臣们说,“我们需要更多的传统。”

然而,有一个没有加以仔细研究的问题,就是场地,一八九一年在这个地方举办过一个大型的展览会。当时匆匆搭建了一些临时建筑,但是事后又没有经费填埋挖掘的地面。这片辽阔的广场现在到处坑坑洼洼,有沙坑,有沟壑,有不加盖的井,还有废弃的地基。开出的大路绕开了这些障碍物,原以为人们经过此地时都会很小心。毕竟,容纳五十万游人得有足够的平地。

确实,还有比霍登广场更加紧迫的担忧。涌进莫斯科的大批人员需要安排住的地方。有的农民可能有家人在工厂里工作,因此可以在他们的住所安顿下来。羊皮袄,冒着汗臭的斗篷,长袍和黑色羊毛外套的臭味,绝不是他们不熟悉的气味。当然,还有火车站。这些地方无疑都是可以睡觉的。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大批农民决定在这个节日的前一天到达广场。到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在广场上安营扎寨。他们喝酒,歌唱,点起篝火,弹起了巴拉莱卡琴。早就有消息在城里传出来,礼品将要提早分发。是我们散布的谣言。是的,最好的东西先发。因此,成千上万的农民向前涌动,开始挤向护着堆放礼品的小房子和摊点的木头围栏。而另外一些人则开始在后面挤。然后,在第一缕晨光到来前几个小时,莫斯科的劳动人民开始到达。贫民窟的人浩浩荡荡地涌来。他们也听到谣传了。

十七日晚,大剧院也在举行庆典。许多贵妇人都佩戴着钻石,这么多的钻石——正如许多人所说——闪烁的光亮简直可以与舞台的脚灯争艳。然而,大多数绅士们都在谈论广场庆典。将近正午时分,人们传说将有一百万人涌向霍登广场。一百万人!“没错,”大剧院的人说,“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普通老百姓愿意向沙皇表示敬意。”

那是在大剧院里流传的说法。在广场上,人心惶惶,焦躁不安。有的农民在摇晃支撑围栏的桩子。“好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们在那边的调查人员说道,“铁杯子发完了。啤酒没有了。”“不对,”相反的传说这样说道,“啤酒没有喝光,不过留下的不多了。”围栏开始倾斜。第一个围栏推倒以后,礼品摊点便遭了殃。就在一些人伸手去拿礼品的时候,他们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推倒在地。成千上万的人挤向已经堵在前面的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人只是绊了一下,另一个人就踩上来。第三个人倒下了,第四个人惊呆了。还有许多人朝前倒。女人尖叫起来。孩子号哭。男人、女人和孩子乱成一团,大批人被推倒在最大的沙坑里,他们在沙坑的底部大声叫嚷着推过来、倒过去,拼命要抓住别人的身体爬上坑来,尽管别的人还在朝他们身上倒。开始有人闷死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痛苦。成千上万的喉咙在怒吼,还有成千上万的喉咙在厉声尖叫。弱小的男人和女人像浪花一样被掀向空中。孩子们在踩踏在他们身上的皮靴的重压下呻吟。那声音非常可怕。有谁来数一数有几百双鞋后跟碾压在几百个人的身躯上?或者碾压在鼻子上,眼睛上,牙齿上。有几个居然逃了出来。有的人!有几个孩子被举起来,从头顶往回传。摆脱出来逃到人群边缘的成年人像浅水里的小鱼一样瘫倒在地上,既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然后会呼吸了,或者即将会呼吸了。有的人则在呼叫自己家人的名字。人们的脸都已经伤心得发呆了。

忽然,踩踏就像暴风雨消歇一样,结束了。那些突围出来到了售货亭、踏过摊点的人,不由自主地在后面的人不停地推搡下一直朝前移动——直到他们来到广场的一端。有的人挤出人群站到边上,后面的人听见前面的尖叫声就向后撤,不往前推了。随着狂乱的消退,人们朝四处散去。沙坑里,平地上,都躺着死人。

在清晨的日光下,一些倒在地上的人还在抽搐,骚乱已经蔓延至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准备在那天上午晚一点来参加正式开幕典礼的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决定早一点出发以避开拥挤的人群。正当他们步行过来的时候,迎面来了马车,而这些血淋淋的马车后面跟着伤心痛哭的男人、女人。有的人情绪已经失控。他们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呻吟。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逃脱算不算是幸运,但是也不得不担心他们有失去灵魂的危险。这么多的人很不相宜地觉得想大笑。他们怎么会不笑呢?个别人这么些年来暗地里都瞧不起死去的亲属。

那些还在朝霍登广场走去的人,见了从广场方向迎面朝他们走来的尖叫的人,只能目瞪口呆。每辆马车装着尸体,上面穿有不同程度毁坏的农民的华丽装束。还有许多死去的人仍旧躺在广场上,有的鼻子破了,有的满脸是血,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下巴歪了,有的身体扭曲几乎裸体。马车上,不少尸体身上盖的是别人身上撕下来的布片,从一具尸体上撕下来保护另一具尸体的体面。

后来有了丧生的大概人数。起初,尼基得知死了三百人,但是这个大臣历来以报喜不报忧著称,坏消息到了他那里要缩小百分之九十。后来尼基得知总共死了一千三百人。最后统计的死者为三千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数字。高级警官到现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沙皇到来之前把尸体搬走,清点死者人数以后再说。

在此同时,已经到了阳光明媚的早晨。这是连续第十个好天气了。莫斯科四十乘以四十个教堂的洋葱头式的圆顶光辉灿烂地沐浴在阳光里。教堂的圆顶装饰了金箔,泛着红光,仿佛它们是太阳的孩子,它们庆贺这一件大事的钟声,送来各种各样的丁当声,有响亮的,有柔和的。但是在离开广场的人听来,依旧是号哭的声音,是刺耳的抽泣声、哀嚎声、声嘶力竭的嗥叫声、哭诉声和悲叹声,与教堂的钟声极其不协调。

我被我们的大获全胜所唤醒,仿佛我能够看透与我擦肩而过的半数人的失落。这么多的人心里难受,灵魂难受,肚子难受,污秽死死地粘住了灵魂,他们迷失在梦的旋涡里。而此时,阳光映照出每一个教堂圆顶的闪闪金光。半年来,尽管有着从冬天结冰的教堂尖顶上滑下来的极大危险,劳动者依然不辞艰险在这些镀金的圆顶上贴上新的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