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特尔讲完这一切之后,我们仍然坐在起居室里,周围散落着十余只装了一半的纸箱和几件行李。“要我帮你收拾吗?”最后我问。

他摇摇头。“不用,我喜欢自己动手。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得独自待一会儿。”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听证会的事,他们都为你准备好了?”

艾特尔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吧,很快你便可以从报纸上读到。”

“会读到些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要知道,埃琳娜走后,”他说,“我留在这儿可真受不了。尤其是最初几天。那天早上我便驾车去了电影之都,去找我的律师。很多细节跟你说也没什么用,但我肯定和十来个人谈了话。令人惊奇的是,这事还挺复杂。”

“那么你将作秘密举证了?”

“不。”艾特尔点烟的时候,目光移开了。“他们不会让我这么轻易解脱。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老手。要是你承认打算作秘密举证,他们便知道你也会公开做证。他们会刨根究底,这你还不明白吗?”艾特尔不无忧虑地笑笑。“哦,我给了他们一点点麻烦。他们对我说听证会必须公开举行,我一听便离席而去,我找自己的律师,我怒气冲冲地又叫嚷又痛骂,但我一直很清楚,到头来还得说些他们需要的东西。”他小心地咽了一口酒。“要是我有什么事要回沙漠道尔……嗯,那样的话,对此我还不清楚,我不会找什么借口。事实是并没有什么事。我所能做的便是承认他们非常机灵。他们知道,每次要上一公顷,最后能获得个帝国。我们同意举行公开听证后,名字的事便接踵而来。”他微微一笑。“唉,那些名字。你根本想不到居然有那么多的名字。当然我从来就不属于那个政党,因此,显然我根本成不了那种不愧为包打听式的证人。但他们仍有办法来利用我。我和克兰的两位专事私下调查的探员有过几次谈话。他们看起来就像摆好留影姿势的全美最佳橄榄球队的后卫和阻截队员。他们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可我对他们却一无所知。我根本没想到十年的时间里一个人会在那么多文件上签名。他们想知道,是谁要我在一份请愿书上签名,反对阿拉巴马州盐矿剥削童工。就是这一类的事。一百份,二百份,四百份签名。这简直就像躺在诊疗台上,向心理分析医生供出自己童年时的往事。在那次鸡尾酒会上,我和那个危险的政治掮客才说上一两句——是个傻乎乎的作家,不瞒你说,那家伙总自以为是很有力量的自由派人士——他便塞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名。”艾特尔摸了摸他的秃顶,似乎想知道在整个调查过程中他掉了多少头发。“一时我感到有点困惑不解。他们要我指控某些人,而另一些,特别是我所认识的最佳影片公司和马格纳姆公司的几位电影明星,他们却毫无兴趣。但当我领悟了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和各影片公司之间有着怎样的默契时,调查便有所进展了。要知道,他们为我准备了一份五十人的名单。其中有七人我可以发誓我这辈子从未遇见过,但看来还是我错了。毕竟曾有过这么多的大型聚会,而我的这两位橄榄球队员对此却一清二楚。‘你们两个某某晚上在某某聚会上曾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们会让我回想,到头来我便会供出在那种场合人们或许会说的涉及政治的话语。调查快结束时,他们态度显得友好了。其中一个还不厌其烦地说起他喜欢我的某部电影,我们甚至就某场拳击比赛打了赌。最后,我似乎觉得,我之喜欢这两名探员,简直和我将供出其大名的某些人不相上下。就这方面来说,我那份名单上一半的人都是这副令人讨厌的德行。”艾特尔厌倦地一笑。“调查进行了两天。随后克兰回来了,我去见他。他很高兴,但似乎仍有许多事要我讲清。我坦白得还不够。”

“还不够?”我说。

“还有不少事要做。克兰叫来了我的律师,他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在听证会后我得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克兰已代我拟了一份。当然我可以用不同的措辞,但他说,他早就推敲过了,给我看的这份也许是最妥帖的。后来我的律师提出了另一项建议。似乎大家都觉得,花钱在电影界的报纸上登个启事,表示我已作过听证并为此自豪,希望处境相同的人能一样履行他们的义务,这样做是通情达理的。你想看看将在下星期见报的我的声明吗?”

“很想一读。”我说。

我匆匆浏览了以下几行文字:

我不合时宜白白空耗一年,才认识到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所起的爱国且有益的作用。今天,我在不受任何胁迫的情况下做证,并因能为保卫国家不受渗透和颠覆而做出自己的贡献感到自豪。基于对我们共有的民主传统的坚定认识,我只想补充一句,向该委员会提供我们所知的一切,以帮助其开展工作,是每个公民的职责。

“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我说。

艾特尔已在想别的事情了。“你应该知道,”他说,“克兰是信守诺言的。我在他办公室里时,他给好几个电影公司的人打电话,为我说好话。我觉得这过程很令人惊奇。我太敏感了,根本没料到他会当着我的面打电话。”

“你的电影剧本写得怎么样?”我问。我感到有点头痛。

“这事有点可笑,瑟吉厄斯。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问心有愧?是在想到惯于骗人的科利·芒辛的计划时。我觉得自己首先该去见他,我对科利说我打算将剧本作为我的作品出售。他甚至一点也不生气。我想他已预料到这一点。科利只是说他很高兴我能回来,他竭力劝说我和他一起工作。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真的很关心我,我因此很受感动。我们便协商订了一份新的合同。要是科利能说服泰皮斯让我导演该片,剧本收入便两人平分。明天我去之后,一切便会解决。我要做的只是核准我的启事的清样。”

“是的,但你的感觉会如何?”我已无法再听下去了,便突然问道。

刹那间,他脸上那种克制并带嘲讽的表情消失了,显出了脆弱而易受伤害的样子。

“我感觉如何?”艾特尔问,“噢,没什么特别的,瑟吉厄斯。要知道,只转眼工夫,我便想到他们已让我屈服了,要是我不想多服些安眠药,就得让自己逆来顺受,得过且过,不予抗争。于是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自己已彻头彻尾沦为妓女的感觉,但我承受着一番番拳打脚踢,一次次无端的好意,还心怀感激,因为我的命运本来可能比这糟得多。现在我只感到心力交瘁,一旦说出事情,我就会感觉好些,因为,瑟吉厄斯,请相信我,这是卑鄙勾当。”他点起一支烟,又从嘴边拿开了。“到头来你便只剩了那种自尊,只能对自己说你很令人讨厌。”他将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又拿开。“顺便说说,”他喃喃说着,脸上显出歉疚之色,“我一直在想,那次我劝你拒绝最佳影片公司提供的机会,是不是有点儿专横过分了。”

“我并不遗憾。”这话多少有点违心。

“你肯定吗?”他的手转动着玻璃杯,“瑟吉厄斯,我在考虑想邀请你做我的助手。”

我突然生起气来。“是他们叫你这么干吗?”我问,“他们还在想以我的生平拍电影?”

他感到了委屈。“你这说得过分了,瑟吉厄斯。”

“也许是的,”我说,“但要是今晚我不来看你呢?那样的话你会想到邀请我吗?”

“不会,”艾特尔说,“我得承认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主意。但这一点没多大关系。你总不能一辈子擦刀叉洗碟子。”

一时间我又举棋不定起来。但我随即想到,如果做了艾特尔的助手,在电影厂里见到露露时她会怎样招呼我。于是我将他的提议归入记忆的存档中,那儿尽是些我们不予考虑的事,我对他说“忘了这件事吧”,并看了看手表。

在我起身告辞之时,我冒昧地说了一句:“你要我留意一下埃琳娜吗?”

正在收拾行装的艾特尔显得有些孤苦凄凉。“埃琳娜?”他问,“嗯,我不知道。我看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你有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他似乎想说没有,但随即点了点头。“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一封长信。那是我在城里时转给我的。”

“你打算给她回信吗?”

“不,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信。”他说。

艾特尔走到门口与我道别。正当我走下车道时,他叫住我,还走出了门。“我会把她的信寄给你,”他说,“我不想保留,又不想把它撕毁。”

“我读过之后,要不要给你写信?”

这点他也考虑了一番。“我觉得不必了,”他谨慎地说,“要知道,我有种感觉,要是我不克制自己,我会非常想念她。”

“那么,再见。”

他微笑着,笑得很迷人。“瑟吉厄斯,刚才邀你当助手的事,请多谅解。”

“我想你是为我好。”我说。

他点点头。他正想说什么,却改变了主意,然后,正当我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要知道,我不想让你担心,”他说,“不过,那两个探员针对你问了不少问题。”

我本该相当吃惊,可看来并非如此。“哦,”我声音轻轻地说,“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是说,我跟他们说了你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我想如果什么也不说,反会引起怀疑,我想我已让他们相信,没有必要来打扰你。”

“只是你还不能肯定。”我说。

“是的,”艾特尔承认了,“他们也许会来找你。”

“噢,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我冷冷地说。

于是他第一次直盯住我的眼睛,低声而简短地说:“瑟吉厄斯,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不客气?我可一直以来都尽量对你坦诚相待。”

我点了点头。一时间我的喉头有些哽塞,不得不匆忙说话。我没法不说,我仍挺关心艾特尔,因此我稍稍撒了点谎说,“很遗憾,也许你今天对我稍稍坦诚过头了。”他双眼一时明亮起来,而我也不管心中怎么想,也不知自己是否过于狠心或坦诚是否更重要,只觉得还得用话伤害他。“我觉得,”我说,“把你想象得比实际情况好是不公正的。”

然而他已有所准备。“是的,”他说,“你现在够大了,用不着偶像了。”他的手在我肩上一拍,随即转身进了屋。

我直到周末才收到那封信。与此同时我有机会了解到关于艾特尔的不少情况。每天晚上,我待在租住的小屋里,读着报上艾特尔时来运转的消息。在他做证后的一周里,漫谈专栏作家们写起他来,仿佛他是个带来启示的英雄。当这一阵热潮过后,可读到的有关文章便寥寥无几了。报上曾刊登最佳影片公司的一则预告,称他们购入了查尔斯·弗朗西斯·艾特尔和卡莱尔·芒辛合著的题为《圣徒与情人》的最新电影剧本,该影片将由艾特尔导演,芒辛制作。至于有人对芒辛怎么会与艾特尔合作感到好奇,大多数漫谈专栏做了这样的解释:是芒辛和泰皮斯说服了艾特尔,使他认识到去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做证是他的责任。这类故事是没法作深入探究的,而且也没人再去探究,于是,有一阵子艾特尔不大见报了。他正忙于导演影片,偶尔我会在报纸上读到这么短短一行。

艾特尔早把埃琳娜的信寄给我了。我将信读了一遍,因为字迹潦草,一页页读得磕磕绊绊。她写得满纸墨水渍和污迹,有些词划掉了,一行行歪歪斜斜,在页边的空白处还添了不少说明、插入语和箭头。这信的内容,与那天我在艾特尔起居室里和他的谈话似乎有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