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时,艾特尔注意到埃琳娜的大腿肌肉松弛了。尽管这是她肌肤上的唯一缺陷,却令他十分不安。他的目光再也没法移开。他心想,得让她离开他了。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前途,况且她的青春年华已所剩无几了。

他痛恨自己。他是唯一感到对她负有责任的男人,这想法又给了他些许安慰。但随即艾特尔不得不提醒自己,是他主动惹起这桩风流韵事,并使之发展成现在的局面的,因此他难辞其咎。她会有什么结局?她爱上别人时毫无保留,不会待价而沽,因此老是吃亏。在他之后会有许多男人追逐她,也会有不少情爱,但每一个比起前一位来,更不可能与她结婚。要是她始终不能乖巧老练起来,最终便会酗酒,或者走另一极端,染上嗜毒恶习——他想,这可不是耸人听闻——那她会落个什么结局?他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怜悯,可这怜悯只是因脑中的想象而生,为此他深感痛苦。对于正睡在他身旁的这女人他却无动于衷。这个人只是妨碍了他四肢的伸展而已,他还难以真正相信这个人会充满痛苦。

然而他感受到了她的绝望。她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安寝。一夜又一夜,她会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偎在他身旁,因害怕而浑身颤抖。她说,有窃贼在撬门,或她听到厨房里有人。在如此的惊惧中,她会重复从报上读到的每则强奸或谋杀故事。

“今天有人跟踪我。”她对他说。

“当然会这样,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艾特尔烦躁地回答。

“你没见到他脸上那副表情。”

“我敢肯定他想砍下你的头,把你塞进黄麻袋里。”

“那便是你想对我干的事。”她充满怨恨地看着他,“你只知道寻欢作乐。只有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你才喜欢我。”

这话一针见血,激怒了他。“你才只知寻欢作乐,”他对她说,“只有在我说些动听话儿时,你才爱我。”

“你那么高傲,”埃琳娜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探知她心里最新的秘密。她想去当修女。

“你疯了吗?”他问,“你会成为一名惹人爱怜的修女。”

“修女从不孤单。”埃琳娜说。

她的话令他十分沮丧。确实,他想,凡他经手的事,没有不败坏的。要是有哪个女人爱他,和他住在一起,他能赐予她的,没有别的,唯有孤独。“修女始终有伴。”埃琳娜固执地说。

几天之后她开始想,是不是该剪去长发。她一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喜欢这么干吗?他认为她剪短发好看吗?他有什么看法?她应当剪发吗?艾特尔装作对此很感兴趣,他最后发表意见,说他开始觉得或许她是该剪去长发。她的长发是她漂亮外貌的一部分,可是,要是哪天晚上头发弄乱了,要梳理整齐很不容易。

“我剪了头发你还会爱我吗?”埃琳娜问,随即判定,“不,你不会爱我的。”

“要是我的爱取决于一次剪发,那你不妨趁此机会试探一下。”他说,心里也在纳闷:她是不是真说中了?

“对,我是该试探一下。”

自打那夜他从博比家回来,他便知道要摆脱埃琳娜,条件还不成熟。于是,他心头始终感到悲哀,他不知道这是为埃琳娜还是为自己悲哀。他会一再黯然地对她说:“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给你。”仿佛这话说多了,他就能从正审判他的恶魔口中讨得一句好话。“继续努力吧,”恶魔会说,“你还不到极不诚实的地步。”但如果他老是对埃琳娜说他什么也没有给她,他又会受另一种念头的吸引。在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他会想到,若要公正的话,他必须娶她,总得有人与她结婚。否则的话,他会听到她的未来情人这样抱怨:“芒辛不愿娶她,艾特尔不愿娶她,为什么我该娶她?”对此唯一的答案是,他们应当结婚,于是他开始考虑该怎样对她开口,随后又如何安排好离婚。他得向埃琳娜说清楚,他们之所以结婚,目的便是为了离婚。这样一来,她就有可能找到别的情人。作为前艾特尔夫人,一位前大导演的离异妻子,那比埃斯波西托小姐的名头好多了。这样他将第四次结婚——那花不了多少代价——可她……她会觉得有个男人对她如此关怀,以至把自己的姓氏给了她。对埃琳娜来说,有没有这名号是大不一样的。要是她能打好这张牌……只可惜埃琳娜永远学不会,她根本不会利用自己的牌。艾特尔对此十分恼火,他凝视着天花板,很想知道自己能否让埃琳娜像他一样看清这一点。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艾特尔继续修改剧本,对于这件事的进展很不满意。

一天下午,正当他忙于工作的时候,露露来了电话。电影开拍推迟了一个星期,因此她决定来沙漠道尔过一夜,为表庆祝多萝西娅将为她举行一次聚会。“查利,你非去不可。”露露在电话上说,“我想我之所以回来,就是想和你谈谈。”

艾特尔说:“我听说你和瑟吉厄斯已经分手了。”

“是的,那时是有点狂热,但现在我想伤口已愈合了。”

“我相信你的伤口早愈合了。”艾特尔说。

“讨厌鬼。”

“你说这聚会是多萝西娅举办的吗?”

“查利,绝对没问题。多萝西娅真的希望你来。我不能多说,但请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请你来。”

这次聚会和别的许多聚会差不多。宿醉宫里装饰一新,五十位来宾熙熙攘攘挤满了一间大屋,另有五十位也将陆续到来。对此他丝毫不感到惊奇。露露刚巧在门厅里,她把他们直接带到多萝西娅跟前。多萝西娅正坐在酒吧间的凳子上,接待她的来宾。

“真要命,”多萝西娅说,“每次在聚会上见到可怜的查利·艾特尔,人们总要介绍我们认识。”

“你们两人一旦互相认识,”露露说,她没有理睬埃琳娜,“肯定会有浪漫故事。”

“早就浪漫过了。”多萝西娅说着,便格格格大笑起来。她眯起眼睛看着埃琳娜,加了一句:“玩个痛快吧,宝贝。”

他们悠闲地穿过大屋,和多萝西娅的丈夫谈了一会儿。马丁·佩利能与埃琳娜在一起显得很开心。他不时将艾特尔拉到一旁,对他说他有一位多么美妙可爱的人儿。“她是个绝顶出色的女孩儿。”佩利说。他叫着她的名字。“埃琳娜,”佩利说,“你真妙不可言,真讨人喜爱。”

埃琳娜脸红了,她忐忑不安地看着多萝西娅屋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想,这是个很愉快的聚会。”她说。

“要知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俩的事,”佩利继续说着,“大家都很想知道。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埃琳娜脸上毫无表情。佩利在艾特尔背上拍了一下。“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儿,你应当娶她。”

“她才不想嫁我呢。”艾特尔说。

“我去喝点东西。”埃琳娜说过便走开了。

“这是个绝妙的夜晚。”佩利又开口了,他凑近来,带着浓浓的酒气低声说,“你应当和埃琳娜结婚。”

“是的。”艾特尔说。佩利令他讨厌,他和每个已婚男人一样。

在聚会上他们玩鬼魂游戏,猜字谜。一群人围聚在位于大屋和起居室之间门厅里的投币老虎机前,一刻不停地玩着。他们不断喂进二角五分的硬币,那投币口上方标着一行文字:多萝西娅·奥费伊退休基金。这时,艾特尔找不到埃琳娜了。他饶有兴味地参与了猜字谜游戏,并轻而易举地成了他所在那一队的最佳选手。一两个小时后——他已记不清时间——他感到厌烦了,并突然意识到自己醉了。在房间另一头,埃琳娜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外,他看见了,却不想过去帮她的忙。后来,他看见马里恩·费伊在对她说着什么,这并没有令他不安。他相信不会出什么事。

有位男人和多萝西娅一起走上前来,对他道了一声“哈喽”。艾特尔立即认出了他。一听到这个声音,艾特尔便感到一阵畏惧。那是国会议员,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成员理查德·塞尔温·克兰。艾特尔经常在噩梦中梦见克兰灰白的头发、红润的面颊和精力充沛的脸,听到议员那柔和的嗓音。“我要你们两位互相结识一下。”多萝西娅说过便离开了。

“今晚的聚会真热闹,”克兰说,“不过多萝西娅举行的聚会一向就很出色。”

在多萝西娅主持漫谈专栏的日子里,她每个星期都要提到克兰。他是位杰出的国会议员,多萝西娅告诉她的读者,在她的一切友谊中,再没有比与克兰的友谊更宝贵的了。

“我并不熟悉多萝西娅的聚会。”艾特尔说。他说得很谨慎,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如果你多些了解,你会喜欢她的。”克兰说得很亲热。“多蒂……哦,多蒂曾是位名角儿。像你这般年纪的电影观众总会喜爱这样的人儿。”这时,猜字谜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与尖叫声,克兰挺滑稽地皱了皱眉。“艾特尔先生,”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我们上楼去行不行?”

艾特尔默默无言地看着克兰。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有那么多相互矛盾的答复可供选择——便点了点头,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跟随克兰出了门厅。他们来到了楼上一个女佣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一瓶酒,烟灰缸边有一盒未拆封的香烟。

议员先生在床上坐下,并示意艾特尔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把扶手椅上。他俩一时无话,能听到楼下聚会的种种急切贪婪的嘈杂声音。“我很久以来就一直想与你谈谈。”克兰说。

“我知道。”艾特尔瞟了一眼桌上的威士忌,简短地答道。

克兰往后坐坐,若有所思地注视起他来。“艾特尔先生,”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奇怪的是,就在我查问你的那天,我有种感觉,我觉得在别的场合里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让人看见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很不明智?”艾特尔打断了他的话。他激烈的心跳已平静下来,可他觉得脸上必须不露表情。这可是荣誉攸关的事。

“搞政治总有风险,”克兰说,“但我相信这不致引起误解。”

“换句话说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知道你要会见我。”

“他们知道我对你的案子感兴趣。”

“为什么?”

“我们都觉得这是种耻辱。”

“啊,真是的!”

“艾特尔先生,或许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就喜欢迫害人。但这恰恰不符合事实。就我个人而言,可以说我最为关心的是这个国家的安全,我们谁也不想毫无必要地伤害人。对于有些证人我们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你知道了会感到惊奇。我可以说,这是我一贯的信念,我们的工作,对于任何行业,都具有一种净化道德、振奋精神的作用。要知道,我的父亲便是位乡村牧师。”克兰以亲切的口吻加了一句,可艾特尔并未报以微笑,他只好冷冷地点了点头。

“就在调查到你的时候,”他继续说道,“我们得到情报,说你是共产党正式党员。但后来我们得知不是那么回事。”

“那调查委员会为什么不这么宣布呢?”

“这要求明智恰当吗?”克兰问,“你当时说的话很有些影响呢。”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我感兴趣。”

“我们觉得你能对我们有所帮助。要是我们重新梳理一下你以前的社交关系,可能你会发现一些你甚至尚未意识到的情况。”

“你们会举行秘密听证会吗?”

“我不能代表委员会发表意见,但我认为那是你可以做的一件事。”

艾特尔心中明白,举行秘密听证会的念头已经诱惑他多时了。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没能表现得更殷勤些。“克兰,要是我做证,”他说,“你们打算对报界怎么说?”

“我们不会操纵它们。你可以发笑,但我们觉得报界歪曲了我们的形象。”克兰耸了耸肩,“或许你可以让你的律师或你的公关经理举行一次鸡尾酒会。据我的理解,这是缓和与新闻界关系的好办法。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一点也不内行。”

艾特尔确实笑了。“我的大议员,很难想象在这方面你会是外行。”

“艾特尔先生,”克兰说,“我不知道继续谈下去还有没有意义。”

“政治家对于一些挖苦攻击,必定是司空见惯的,”艾特尔说,“特别是刚步入政坛的时候。”

克兰装出一副笑容。“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呢?”他温和地说,“我恰恰是想帮助你。”

“我更喜欢自己帮助自己。”艾特尔说。他看着克兰。“你去对你们的委员会说说,要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就做些安排。当然,会议必须秘密举行。”

“我们会加以考虑,”克兰说,“然后通知你。我明天就飞回东部去,不管什么时候,你若想打电话,这是我的办公室号码。”他微笑起来,拍了拍艾特尔的背,还说了个笑话,说的是某位特工人员如何在一次宴席上化装成一名妇女。随后他们下楼去参加聚会。在房间里他们分手了,艾特尔挤进一个角落,又开始喝起酒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心情舒畅还是恼怒若狂。

马里恩·费伊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你让我失去了一名女孩。”他说。

“你是说埃琳娜?”艾特尔问。

“博比。”马里恩吸了口烟,“上星期科利·芒辛来这儿时我和他做了笔交易。”

“科利要她去干什么?”

费伊耸了耸肩。“他才不要她呢。他是雇她在最佳影片公司里当名仓库管理员。”

“可怜的孩子。”

“她会喜欢那份工作的,”马里恩说,“是份长期工作。”他微笑起来。“你知道吗,唐·贝达今晚在这儿。”

“他不是在欧洲吗?”艾特尔问。

马里恩没接这话茬。“唐对我说他看上了埃琳娜。他要你见见他的夫人,看你是否喜欢她。”

“我想贝达是离了婚的。”他对费伊说。

“他又结婚了。等着见见他的小妞吧,是位英国的模特儿。你不知道?”

贝达的婚事是出了名的,谁也理解不了。他曾在不同时期娶过一位演员、一位黑人歌手、一位具有欧洲贵族头衔的得克萨斯州石油大王的女继承人——那头衔的由来曾是桩轰动一时的丑闻——还娶过据称是南美身价最高的妓女。由于这一切,贝达常常举行纽约最盛大的社交聚会,并因此闻名遐迩。这些聚会成了传奇,它们是宾客不散不结束的聚会,一些中坚分子甚至在乐队离去后还流连忘返,有些好事者或大学生会进来度个周末,赖着不走的人会设法与所有来宾逐个相识。甚至兴起了这样的时尚,人们见面时爱说:“我出席贝达的聚会了,当然,我走得早。”

另外的五十位宾客这时都已来到,屋子里变得如此拥挤,费伊和艾特尔都几乎脸碰脸了。某个地方有人在试图唱一支小曲。艾特尔很感纳闷,不知多萝西娅今晚到底安排了多少会面。他讨厌牵线撮合。他迷迷糊糊地想,人群的挤压和酒精的作用几乎让他受不了。“我不知道,”他说,“但愿今晚别遇上贝达。”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贝达已朝他挤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查利,老伙计。”他微笑起来。

贝达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模样活像个萨梯。他相貌堂堂,稍显肥胖,脸颊上有块小小疤痕,留着浓黑的小胡子,一双眼睛突出。他浑身充满一个成功男人的自信,知道人们都在谈论他。他曾经夸口说,任何人他都能邀请来出席他的社交聚会。“你绝对猜不出会有哪个人物到场,”他会大笑着说,“是我的金钱把他们召来的。”于是每个人都会大笑起来,尽管大家知道贝达确实相当富有。艾特尔有一次对埃琳娜说起贝达,她听得十分入迷。“他是干什么的?”她问。

“谁也不知道。他是一个谜。他炒股票发了财,至少大家都这么说。我听说他拥有旅馆,或许是夜总会。此外,他似乎在与电视有关的某些行业有大笔投资。”

“听起来好像他有五双手似的。”埃琳娜说。

“是的,确实很难看透他。”

贝达近在眼前,正在对他说着:“查利,你那位小妞非常可爱。”

艾特尔点点头。“我听说你又结婚了。”

“这是免不了的。”贝达说,一边指给艾特尔看,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一件红色礼服,容貌清秀端正,脸上却毫无表情,十分傲慢。“她们我都认识,”他微笑着说,“但齐丽亚最是绝色。我不得不将她从那位大胖国王手中抢过来。”

“非常漂亮。”艾特尔说。此时此刻,他因不胜酒力,头晕恶心,便觉得那女子和他曾见过的任何女人一样漂亮,而身价又是那么昂贵。这时他发现马里恩已经溜走了,心中十分恼火。

“喂,老兄,要不要沟通一下?”贝达说。他的话越来越带这种口气了。十年前艾特尔与他初次相识时,贝达正从事写作,甚至因写各类颇为专业的随笔而小有文名。贝达当时与他的首任夫人,那位女演员,一起住在电影之都。那时候他还不大出名。艾特尔觉得他有点儿古怪,因为贝达曾自掏腰包自编自导了一部电影。影片是拍成了,可无论经济上还是艺术上都那片子有着太浓的气氛、太多的伏笔和典故,结果谁也看不懂,纯粹是部诗化的影片。尽管如此,艾特尔仍认为贝达很有才气。

但谁会记得他的才气?记得有个晚上,在贝达家中,贝达让自己的夫人陪艾特尔过夜。那天,艾特尔正巧带去一位他刚认识的女孩,贝达建议他们交换伴侣。四个人都同意了,事后贝达夫人对艾特尔说:“希望能再次相遇。”因此艾特尔至今记得那个饶有趣味的夜晚。自那以后,恰恰是贝达始终避开他。

“查利,我刚才说了,要不要沟通一下?”

“‘要不要沟通一下?’什么意思?”

“我可以肯定你喝醉了。”贝达注视起一个女人来,那女人已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贝达朝她眨眼示意,那女人窘迫地避开了。“哦,天哪,是游客,”他说,“他们败坏了沙漠道尔。齐丽亚在纽约住腻了,我向她保证我们在这儿一定会玩得十分痛快。‘在太阳底下?’她这样问。”贝达呵呵笑了起来,“哎,查利,你知道我们一向在探究各自的口味。我已经大致清楚埃琳娜的枕席风情了。她很有点粗鲁抑郁的本性,有点儿浪女的风味,而且有充沛的精力。我说得很准吧?”

他们更应该是在谈论当地农村的一种葡萄酒。“你说得不很准,”艾特尔说,“埃琳娜具有的不只是精力。”他不知道这是在保护她,还是在揭她的隐私。“生活变得令人糊涂了。”他心中这样想。

“不只是精力。”贝达重复道,“她是个明白人,是不是,查利?”他问道,随即自己回答,“是的,那么现在这提议通过了。她是个十分敏感的女孩儿。”他大笑起来。“查利,我对你说,我们一定得聚一聚。事情过后我们都会有所收获。”

“别一味兜售技巧。”艾特尔很想说,却并不相信这句充满灵感的话。借着醉酒,他神秘莫测地朝贝达笑笑。“你知道,唐,”他慢吞吞地说,“每一位美食家,都是个被埋没的哲学家。”

“哈,哈,哈,哈。正如芒辛所说,‘我爱你。’”

贝达还在咧着嘴笑,艾特尔最终却说:“埃琳娜挺复杂的。”

“这算是什么话?”贝达满屋子扫了一眼,“不复杂的人我还从没见识过呢。我们何不马上溜走,上我的住所去?”艾特尔还不曾答话,贝达就在计点人数了。“我们四个,”他说,“你,我、齐丽亚和埃琳娜,加上马里恩和他的那两个妞儿,你有没有在这儿见到她们?——其中一个非常出色——只有马里恩能将应召女带到多萝西娅的聚会上来。我想露露可以,此外任何单个的男人都可邀请。我真想邀上多萝西娅,她是那么的体面可敬。”

“多萝西娅不会去。”

“露露怎么样?”

“不,露露也会拒绝你。”艾特尔说,他在尽量拖延时间。

“你能肯定?”

“她会想到,”艾特尔说,“警察突然搜查之类的事。”

“嗯,那就我们其余几位吧。”

艾特尔开始从角落里往外挪了。“今晚不去了,唐,”他说,“真的不去。”

“查利!”

他以什么作为托辞呢?“唐,请你务必谅解,”这借口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今晚身体不大舒服。”

贝达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想另挑个晚上让我们四个聚一聚?”

艾特尔的手在口袋里不停地翻弄着一张名片。他想知道是谁的名片,随即记起来了。那是国会议员克兰的名片。“我不知道,我不想再聚,”艾特尔说,“要是我改变主意,就给你打电话。”

“我会打给你。”贝达加重语气说过这话后,让他离开了。艾特尔去了楼上的浴室,呕吐了好一阵。在这种时刻,他的头脑清醒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显得很遥远。“我真的想对克兰说不吗?”他暗自思忖,却又呕吐起来,随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为什么在我醉得无可奈何之时,脑子却总是这般敏感?”

他一回到楼下,便挤到酒吧前,先服了几颗阿斯匹林,然后又端起酒杯。一位小个子商人,来自芝加哥的康索立道埃先生,和他攀谈起来。他向艾特尔请教,若拍一部介绍他企业的纪录片,得花多少钱。那是个乳酸生产企业,康索立道埃先生解释说:“我要求花钱少,影片又拍得好。”

“提要求都是这个样子。”艾特尔说,又倒了一杯。一切都蠢透了,所有的一切。“从我的呼吸你闻得出呕吐物的臭气吗?”他一本正经地说。

一阵熟悉的窸窣声从背后传来,露露过来吻了吻他的脸。“查利,我整个晚上都在找你。克兰对你这么感兴趣,这岂不是太妙了?”艾特尔点了点头,康索立道埃先生向他俩招呼致意。“我的朋友,”他颇为自豪地对艾特尔说,那些刚学会半句外国话的侍臣,说起话来就是这种得意的口气,“我且引退,好让你与你的甜妞儿陶醉。”

“这人是谁?”露露问。

“这家伙想请我导演一部二百万美元的史诗片。”

“查利,真为你高兴。他给多少报酬?”

“五百美元。”

露露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大笑起来。“你赢了。”她说,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肩。“查利,今晚你有兴致听听我的心里话吗?”还没等他回答,她就说下去了,“我觉得,唯有你才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为什么唯有我呢?”他问。

“因为,查利,我曾经非常爱你。可你伤了我的心。我始终觉得,只有那些能让你伤心的人才最理解你。”

他已醉得无能为力了。多喝少喝几杯威士忌,也没多大关系,他反正已迷迷糊糊,心情烦恼,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是的,露露,这对我来说也一样。”他说。他觉得,这时候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我们那时很傻,不是吗?”

“很傻。”

“要知道我又在恋爱了。”

“和托尼·坦纳?”

她点点头。“我想这一回可是真的。”见他没有回话,她继续说,“人人都反对我们相爱。我是唯一对托尼的某个方面有所理解的人。”

“要描述陷入情网,这是多妙的说法。”艾特尔说。

“我是认真的,查利。托尼有着许多潜质,他的内心比你想象的敏感得多。我就喜欢一个男人结合起来的品质。”

“什么样的结合?”

“噢,既粗鲁又敏感。托尼是这两者挺有趣的混合。要是我能给他琢磨一番,他会成为十分有趣的人。你应该能理解。”她说。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过去的十天里。”露露说,“顺便说说,这事现在才开了个头。托尼是部活百科全书。而有趣的是,要知道,起先我甚至根本不喜欢他。”

在他们周围,人们推来搡去,聚会时的种种嘈杂喧闹声充斥在他耳畔,而他却在欣赏他和露露共有的一种本领。他俩都擅长恰到好处地与朋友点头示意,不让他们近前打扰。

“那瑟吉厄斯呢?”他问,“你今晚邀请他没有?”

她点点头。“当然邀请了。”露露又摇了摇头,“不过,可能他正待在家里生气吧。”

“两个星期前你认为你还爱着他。”

她笑了。“啊,”她说,“他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查利,但愿你能理解,我只希望最好的运气落到你头上。真的,我认识一些最最好的人,你是其中一个。”她说着说着,眼睛却潮润了。“我甚至像你一样地看待埃琳娜了。我觉得我挺喜欢她。”

“那么,你是爱上托尼了?”他重复道。

“我可以肯定是的。”

“你该请我帮你除去这份爱。”

“哟,你喝醉了。”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带他来。”

“因为……我想稍作分别,以便可以想他。现在我很想念他。”

她看起来这么可爱,艾特尔心想。在他们交谈之时,露露那双紫蓝的眼睛始终朝他微笑,它们笑得别有意味,它们似乎在说:“你我可以佯装,但我们也都记得。”他感觉自己像个中年醉汉。难道那仅仅是一年之前,两年之前,他俩还是夫妻,而人们都觉得他是屈尊俯就了她?现在,她已离开了他,新一代人已经到来,托尼·坦纳当年只是个为了有机会说一声“哈喽”而在他办公室外等上几个小时的小东西。“你不久要去欧洲?”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当然不久后她会去欧洲。那就举行一次重要的聚会,然后便上路。

“最气人的是,”露露说,“我觉得托尼并不爱我。”

“那没问题。只要你使他体面起来,他就会爱你。”

“你变得又老又尖酸了,查利。”

但最糟的是,艾特尔心想,他此刻非常想得到她。他比当年做夫妻时更迫切地想得到她。在屋子那一头,他看见唐·贝达正在对埃琳娜说话,他知道,如果他和露露一起溜走,埃琳娜就很可能会和贝达及其漂亮的妻子一起离去。

“你在想什么?”露露突然问。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踮起脚尖,身子在摇晃。“我刚才在想,”艾特尔说,“要回忆一位前夫人的身子是什么样儿,是不可能的。”

露露大笑。“你拍的那些照片哪儿去啦?”

“噢,都毁掉了。”他说。

“我不相信,查利。”她随意地与他轻轻一拥,并用手拧了一下他的耳垂。“我觉得这过于低三下四了,”她说,“不过你若想拍我的照片我并不介意,当然只能拍几张。”

“露露,我们一起离开吧。”艾特尔说。

“干什么去?”

“你很清楚去干什么。”

“把埃琳娜扔在这儿?”

他很讨厌她问起这个。“是的,把埃琳娜扔在这儿。”他说,却顿时感到自己像犯了渎圣罪一般。罪过便在于说这句话竟如此容易。

“查利,我觉得你今晚非常有魅力,但我想忠实于托尼。”

“屁话。”

“你提这样的要求该感到羞愧。我每次总得长点见识。”

“我们离开这儿吧。”艾特尔说,“我会给你看一部新的百科全书的。”

随即他意识到埃琳娜已站在他的身边。无法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而事实上这已无所谓了。看他那么亲昵地朝露露俯着身子,谁都会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想回家,”埃琳娜说,“不过你不必一道回去。我知道你还想待在这儿。”她几乎就要大吵大闹一场了,在多萝西娅·奥费伊家的聚会上当众大闹,那未免太糟糕了。

“不,我和你一起走。”他平静地说。

露露开口了。“为什么不留下来,查利?埃琳娜已允许了。”

“你不必一道走。”埃琳娜重复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艾特尔犯了个错误。“你想上我们家喝咖啡吗?”他问露露。

“不想去。”露露微笑着回答。

“当然啰,来吧,到猪圈里来。”埃琳娜说,“猪在干草堆里等着交配呢。”

“晚安,露露。”艾特尔说。

他们没向任何人道别便离开了。刚到大门口,多萝西娅赶了上来。她醉得很厉害。“和我的政界朋友谈得成功吗?”她笨口拙舌地问。

“你等着道谢吗?”艾特尔说。

“难道你这辈子始终是狗娘养的傲慢臭小子?”

艾特尔狠狠盯着多萝西娅的双眼,那么愤怒,那么饱含着酒气,他顿时想起他们曾经——不管多么短暂——同床共枕过。这让艾特尔感到一阵剧痛。当他们不再相爱时,当年那些绵绵情话散落何处,葬在了天上的哪一片墓地?

“埃琳娜,我们走。”他说,没去搭理多萝西娅。

“你根本不配让别人为你帮忙。”他们匆匆离去时,多萝西娅在后面气汹汹叫嚷着。

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到家后,艾特尔先把车子停进车棚,然后跟着埃琳娜进了起居室,为自己调了一杯酒。

“你是个懦夫,”埃琳娜骂道,“你本来想留在那儿的,可你没有。”

他叹了口气。“嗯,宝贝,你不想留下,我也不。”

“哦,当然。我不,你也不。可你想带露露到某个地方去,我却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

她变得多像位妻子啊,他心里想道。“你没搅什么事。”他机械地说道。

“你以为我那么需要你?”她对他一下子发起火来,“想知道点什么吗?我一旦喝醉,就离你十万八千里。”

“我一旦喝醉,更加爱你。”他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子对我撒谎?”她一脸怒气,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来。“没有你我也可以过日子。”她说,“今晚在聚会上我明白了,我能够离开你,并且永远不再想念你。”他没有说什么,于是她更加生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不停地说着,“你的那个朋友,那个混账东西唐·贝达,要我跟他和他的老婆回家去,他还对我说……他以为我是下贱东西。我真想跟他去,”她尖叫着,“我和他是一路货色。因此不用觉得你对我做了亏心事。要是你想寻欢作乐一番,别以为我在阻挠你。我也可以去寻欢作乐一番。”

在这种时刻露出笑容,那简直糟糕透顶,可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我可怜的宝贝。”他说。

“我恨你。”埃琳娜悻悻骂着,走进了卧室。

唉,他醉得这么厉害。可怜的小倒霉蛋,他这样想着埃琳娜。她肯定不相信他会娶她,然而他会的。他独自坐在那儿考虑,该说些什么话,能最有魅力地表达娶她的意思。忽而他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似乎什么都看透了。这简直太荒谬可笑了,半个多小时之前他还不顾一切地只想与露露上床。那时埃琳娜必定正受着唐·贝达同等强烈的引诱。否则她刚才不会骂他混账东西。犹如一阵微风拂去了他对露露残存的欲望,这时他想到或许他会做出比接受贝达的邀请更糟糕的事。想到将埃琳娜扔在这样的聚会里,虽然让人感到十分不安,却并非是很讨厌的事。正像一个勇敢的人,从镜子中观看医生在他身上施行手术一样,艾特尔感到仿佛他正勇敢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曾经有那么一次,不记得是多久之前,有个女孩只不过跟他说了句话,他便像个害羞而又激情的少年,浑身热血奔涌。他长叹一声,脑中朦朦胧胧浮起一些颇具哲理的想法:时间犹如液体,液体会干涸,时间会了无踪影。

毫无疑问,这时候埃琳娜在伤心。他想,埃琳娜真有点儿喜剧性。好喜剧的精髓往往在于正剧的错位,而她看待自己过于一本正经。那么,他就报之以正剧罢,这恰是他提议结婚的好时候。于是他站起身,进了卧室,看到埃琳娜正躺在床罩上。她的脸埋在双臂上,正是普通女演员表现悲痛的经典姿势,完全正确,埃琳娜既然真诚而富喜剧性,应该躺成这副姿势。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背,她动了一下。或许她想告诉他,刚才她说的有关唐·贝达的话并不当真?

“出去。”埃琳娜骂道。

“别这样,亲爱的,我有话对你说。”

“请让我单独待会儿。”

他开始抚弄她的头发。“亲爱的,”他说,“我已经坏了不少事,但你必须明白,我很疼爱你。一想到伤了你的心,我就受不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永远幸福。”确实,要是他能将幸福赐予什么人的话,他早将它赐给她了。

“只是些空话。”埃琳娜伏在枕头上脱口说道。

“我要求我们俩结婚。”艾特尔说。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过脸来对着他。

“要知道,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继续这样子生活。如你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嗯,那么,在我们分手之前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我们再离婚。我是说,我知道你多么想结婚,因为你感到没有人那样关心过你。而我想向你表明,我真的关心你。”

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泪淌下她的脸,慢慢滴落在她的手上。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双手搁在大腿上。

“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你一点也不尊重我。”她的声音很低沉。

“可我对你已这么尊重了。你看不出来?”

“别提这事了。”她说。

他感受到那种在彻底失败之前才有的隐隐的绝望。“你还没有明白,”他说,“要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娶你。”

她不知所措,只是缓缓地左右摇头。“唉,查利,”她说,“我恨自己。我一直想鼓起勇气离开你,可我做不到。我害怕。”

“那么,你一定得照我说的,与我结婚。”

“不。你难道不明白我决不能那样做?你就没想想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结婚的?”

“但你一定得与我结婚。”他十分慌乱地说。出路已经安排好,她正向此靠近。而要是他们不结婚,他只好继续与她同居下去。

“如果你不需要我了,我就走,”埃琳娜说,“但我再也不想谈结婚的事。”

最后,她赢得了他的尊重,可他却无法向她解释这点。他用麻木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脚。他暗自想,勇气之本在于选择于事无补却多有风险之事,这就是为什么他所了解的这个世界很糟糕,因为它坚持操行和谨慎的一致。他已完全适应了这个世界,她却还没有。她会和他同居,直到他不再需要她,关于此后还会发生什么的想法折磨着他的身心,疼得就像真的伤口一样。“我真是堕落透顶。”他大叫着,为证明自己的绝望,他开始痛哭流涕,并紧紧抱住了她。他双手用力搂住她的背,胸口因不停哭泣而剧烈颤动。

埃琳娜待他很温柔。她像个伤心的母亲,抚着他的头发。她说话的声音轻柔而理智:“别急,慢慢来,亲爱的。别弄得非流泪不可。”她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嘴角渐渐浮出一丝痛苦的笑容。“要知道,查利,真的还不算很糟糕。我总可以找到别的男人。”

艾特尔明显感到一阵难熬的酸楚直透心脾,于是他明白自己依然身处痛苦的妒忌牢狱之中。在那一两分钟里他爱她到了极点,但他知道这样强烈的爱只能维持片刻,因为在他爱她的同时他又清楚自己不敢爱她。尽管她很年轻,他却从她的话音中听出,她的阅历非他所能比拟,因此假如他守着她不放,就必然会走上她的道路,而他这一生都在尽量避免走上这条路。

于是,因不堪承受思想上的压力,他又哭了起来。“为什么在我醉得无可奈何之时,脑子总是这么敏感?”一时间他想起多少未及实现和不可能实现的事,人生的苦恼一齐涌上心头。他又哭泣起来,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苦涩的泪,因为,确确实实,这是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伤心落泪。然而,在他这样伤心落泪时,部分哀痛却是因埃琳娜而起,因为他明白,既然她不愿与他结婚,他就必须找另外的途径摆脱她,以使自己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