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我便认识了露露的许多朋友。其中最重要的是多萝西娅·奥费伊·佩利,于是,夜间我又开始去宿醉宫消磨时光。几年之前,在多萝西娅主持漫话专栏时,她便十分欣赏喜爱露露,她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现在。露露认识的人极多,在所有这些人中,我知道露露唯有与多萝西娅在一起时才毫不拘束,显得随便而放松。在我们到访的几个小时里,露露会坐在多萝西娅脚跟前厚厚的跪垫上,两手托着腮帮,倾听多萝西娅说话。由于现在露露名气比多萝西娅大得多,任何初来乍到的客人,见她这样坐在房产主和醉鬼奥费伊跟前,必然会大感惊奇;然而我觉得,如果露露一心在与多萝西娅比试高低,她们便不大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在我眼中,多萝西娅的魅力早已消退了。我越是了解她,她给我的印象便越淡薄。我渐渐意识到,来宿醉宫的人们把他们的生平讲给多萝西娅听,那是一种捧场的惯例。她就最喜欢讨论他们的问题,总爱提出对策,以此决定来宿醉宫的她的朋友们的命运。比如,詹詹便会这样夸耀他的情人:

他有一位我从未见到过的女朋友,据说是她挽救了他,帮他戒除了注射毒品之瘾——詹詹解释说,他曾打毒针上瘾而无法自拔——他的女友陪他强化治疗——两人曾整整一星期锁在一间屋子里。现在他已戒掉了毒瘾,只要他和这位女友在一起,他便决不会旧病复发。她确实是无价之宝。

“但你却不想与她结婚。”多萝西娅说。

“嗯,噢,是的,我不想和她结婚。”詹詹承认,“我理应娶她,她已和我相好了五年,但我总还想看一看再说。我不能老是想着不能对她不忠。”

“看她那副长相,”多萝西娅嘲讽地笑着,“就是我也会对她不忠。”

詹詹像其余的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哦,我会挑选的,我真的还不赖呢。”他说,随即,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说,“很多时候,像现在这样,我一想起她,就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情网。该怎么办呢?帮帮我吧。”他那神情在恳求别人认真看待这件事。

佩利咳了一声。他犹如多萝西娅夫人的女仆,这时坚定而又自负地说:“一个男人要是真的陷入情网,他就很想结婚。”而多萝西娅便会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到处带着的那个丑丫头怎么样?”她问。

“你指的是那个看起来老是像在嚼无花果的丑东西?”詹詹问,随即摇了摇头,“我还没等倒胃口,就早把她甩了。”詹詹笑了起来。“现在我又搞到一个,”他说,“她真是呱呱叫。一个甜甜的小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她叫罗伯塔·博比,她丈夫和她离婚了,她想当一名应召女郎。哈!她要能当,我也可当应召女郎了。”

“哼,你倒是可以当。”我心中想,当然这话不便说。

这类故事会令人联想到马里恩·费伊,这就败坏了多萝西娅的兴致。或许詹詹是存心扫她的兴。

这样的探讨议论,迟早会扯到我的头上。多萝西娅已经得出结论,我可以做露露的如意郎君,因此,改善我的生活处境便成了她的一件大事。多萝西娅老是在为我物色职业——她认识某位专栏作家,那人愿雇我做一名信息员,她可以让我到一家电影厂里给某位大导演当助手,某位商界人士愿培养我成为高级管理人员——对此我只能表示赞成。我尽量想改变话题,否则我可能会显得轻率无礼,显得迟钝蠢笨、索然无味。有一次,我甚至这样宽慰她。“这事没问题,多萝西娅,”我说,“过不了多久我会相当体面的。”

谁也没有想到,这时露露会站出来为我解围。她公然违拗多萝西娅的意愿,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别去烦他,亲爱的。”她说,“瑟吉厄斯现在就够体面了。要是他有个工作,就会像别人一样,免不了受愚弄。”这一来谁也不再提这件事,让我太平了好几天,也不用担心什么工作了。

露露终于越来越深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喜欢将涉及她个人生活的每条最新报道说给多萝西娅听,那全是关于赫尔曼·泰皮斯一心要她嫁给特迪·波普一事的进展,这在宿醉宫里成了开玩笑的好素材。露露一直不知道她该怎样对付特迪的朋友。“他们总该知道我是谁,”她说,“我是指,他们怎样才能知道我根本不想成为他们一伙?”

“只要除去脸上的化妆就行,亲爱的。”醉醺醺的奥费伊撇嘴一笑,口齿不清地说。

“哟,天哪。”露露说,捧场者们一阵哄堂大笑。

“哟,天哪,可别不当回事。”就在那个晚上多萝西娅说了,“要是你不想与特迪结婚,你最好采取点行动。赫尔曼·泰皮斯可是位比我厉害得多的人物。”

“你何不就与瑟吉厄斯结婚?”佩利问,我知道这是多萝西娅指使他说的。

“因为他不要我。”露露莞尔一笑,微微现出她漂亮的牙齿。

这类谈话使露露情绪不安起来了。她开始提议,我们应当结婚。而我感觉每当我婉转地拒绝,她便觉得我更具魅力。结婚的念头令我非常心灰意冷。我可以预见自己成了梅厄丝先生,某类想象中的怕老婆的码头工人,一天到晚忙着为露露和她的客人调制各类酒。最令我沮丧的是,我将不得不考虑,该从事什么职业,而我对此还没有思想准备,还没有丝毫打算。偶尔在情绪好的时候,依据对我的长处的一般估计,我曾想过我可以当一名中学运动队教练,或心理分析学家等等。有时候我不知不觉模模糊糊地想象自己可在联邦调查局里供职,或者更轻松地当一名流行音乐节目播音员,主持一个充斥着喋喋不休闲扯的电视电台节目,不知多少人正迷醉于这类废话,甚至会听到深更半夜。偶尔在极不寻常的时刻,在我像肝病患者般情绪低落、毫无雄心壮志之时,我才会回忆起自己想当作家的夙愿。但像别的令人鼓舞的想法一样,我仍缺乏根本的激励——唯一的意愿只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而已。

讨论婚姻令我的一切乐趣丧失殆尽。我和露露的关系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吵吵闹闹多于和和睦睦,那些吵闹也显得尖刻而饱含怨恨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必然会分手,我会怀着一种自我满足的忧郁,盼望着自己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到来。事实上,我觉得与她分手并不难。当女人想要结婚的时候,竟会积聚起那么多信心。

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她会让我感到很苦恼。在她提出要求结婚而我加以拒绝之后,她马上会告诉我,她觉得有的男人是多么迷人,特别是他们具有一些我所缺乏的素质。有位男士极聪明,另一位很有魄力,第三位则相当文雅——她一向信奉这种理论:只要和他们搭上关系风流一阵,她便能拥有他们那些素质。在那种时刻,我得承认,我非常爱她,因为我过去常常挑她的毛病,甚至在每找到一点之后都感到一阵虚妄的慰藉,似乎相信由此我可以将她贬低点儿。

这样做当然没有什么用。露露新影片的各类准备工作正在展开,她决定回电影之都几天,去参加一些讨论会。我俩都在盼着分手。她老是在说,她对沙漠道尔已感到厌腻了,而我则觉得独自待在自己的小屋里,破例读读书,轻松一番,不必会见任何人,将是多么悠闲舒适。也许我的照相机和录音机都已蒙上一层沙漠的灰尘了。我需要思考,而这些日子里我的思维都迟钝了。我不知不觉回想起孤身一人时的种种快乐,心想如果孤身一人日子难捱的话,两人相爱也有不少难处。那几天我就这样想着,并盼着露露快回电影之都去,以便让我享受一番安宁。

可一到她离开之后,我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我读的书上,画下的只是我的焦躁不安。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已那么习惯了和她吵闹,以致我竟会一上午无所适从,只是反复自语着是否该去散一下步。自她离开之后,我们差不多整天都在通电话。我给她挂电话,对她诉说着我爱她。半小时后她来电话,我们又诉说着同样的话语。于是,就像昔日的吉卜赛人一天中会上百遍做某种手势那样,我们也反复着爱情的山盟海誓。她比原定计划提前一天返回了沙漠道尔。那一夜,犹如规模空前的中世纪骑士马上比武盛会一般,我们颠鸾倒凤,极尽旖旎。“你真令人神魂颠倒,”她说,“瑟吉厄斯,这实在太妙了。”这话她对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但一到第二天早上,她的情绪便一落千丈,我也是这样。我们都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待到穿起衣服,露露对我说她能闻到自己的气味。“我身上的气味太讨厌了,宝贝。”

“我只闻到你的香味。”

“不,你的嗅觉太差。跟你说,我知道有股味道。会发生这种情况。有的人会莫名其妙地产生难闻的气味,以后就一辈子去不掉。”

“你从哪儿搬来这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认识某个人,她的情况便是如此。宝贝,我得洗个澡。”

她洗了澡,从浴缸中出来,又冲洗了一番。她要我给她扑粉,这时她又断定气味是从房间的某个地方散发出来的。“哎哟,讨厌死了。”她大声嚷嚷着。

一连几天她几乎老是在洗澡。之后,她又断定自己患了乳房癌,她非要我找出肿瘤硬块不可。我让她去看医生,她却去找了多萝西娅,回来时却怀着别一种畏惧。“等年纪再大一点,我的乳房就会下垂。”她沮丧地说,“这没法补救,你能不能答应我,抚摸它们的时候轻柔一点,宝贝?”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我问。没有什么事。一定出了什么事,我非要她告诉我。她终于说了。原来露露早就有所打算,一旦乳房下垂,就去做隆胸手术。而今天她已看过多萝西娅的乳房,多萝西娅曾做过这样的隆胸手术。

“它们毫无魅力,”露露很伤心地说,“非常古板。”

“不会那样的。”

“就是那样子,她给我看了。它们显得非常古板。我感觉这像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嗨,那还……早着呢。”

“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个呆瓜。”

随着她下一部影片开机拍摄的日子逐渐临近,只剩几个星期时,她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了。有一天她宣称她要去听表演艺术课。“我要从头学起,我要学如何走路,如何呼吸。我从没受过正规的、恰当的训练。瑟吉厄斯,这点你知道吗?”

“你永远不会去听课的。”我肯定地说。

“我当然会去听的。我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演员,这是谁也无法理解的。”

后来我才明白,这部分是电影厂那种拙劣的包装宣传所造成的结果。在她给我看一张新闻照片时我对她的痛苦才感同身受。那张照片使她十分伤心。“请看看托尼·坦纳,”她说,“他看起来比我强,而他仅仅是个特色演员。我非常讨厌他。”她显得忿忿不平。“他们应当处置这摄影师。”她说,“他们还有没有头脑,居然刊用这样的照片?”露露想给赫尔曼·泰皮斯打电话。“我要到他那儿告状。我要说,‘泰皮斯先生,他们损毁我的形象,这不公平。’这是不公平。他们阴谋反对我,因为他们恨我。”

“你什么时候遇上坦纳的?”我问。

“噢,这人算不了什么。在我下一部影片里,他和特迪·波普都将担任角色。他们不久要上这儿来,和我一起做些宣传。”

“他的手臂围着你,你看起来并不显得苦恼。”我评论说。

“你真是个傻瓜,”露露说,“嗨,那不过是宣传而已。和他在一起我受不了。他以前也是个皮条客,他就是那种人。他过去常常和马里恩·费伊混在一起,只不过他比马里恩更坏。我觉得这两个家伙都很可鄙。”

“马里恩可不那么简单。”我拿这话激她。

“是的,可爱的马里恩,他像你一样是个同性恋。”露露说,“为什么你不去看看你的同性恋伙伴?”

“就因为我不想与你结婚吗?这不会使我变得一文不值的。”我说。

“可怜的多萝西娅。”露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我那么经常去看马里恩·费伊,这让露露很恼怒。我养成了那样的习惯,每次在露露那儿过了夜,大清早她要我回自己住处去的时候,我便去看马里恩。我从来就没法解释,我到费伊那儿去图的是什么。我甚至对露露的解释感到好奇,很想觉察些恐惧心理,以证明她的见解正确。如果我内省得足够深入,我是能有所发现的——那便是从孤儿院时代起的一些零星记忆——但我认为或许我到费伊那儿去,图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马里恩依然故我,没什么变化。他说的一切话,无不蕴含对我和露露的轻蔑。而我想,正是为着这个缘故,我才经常去看他。我早已多次注意到,陷入风流韵事中的人,常让自己处于欣赏或讨厌这风流事的朋友中间,以便能置身事外,见出自己感情的面目。比如说,艾特尔老盼着我去拜访,因为我挺喜欢埃琳娜,这就能使艾特尔更倾心于她,更珍视他与埃琳娜的关系。这正如我常去找马里恩,以使自己不至于娶露露一样。因为露露在不断敦促,因为她一再声称非我不嫁,因为我自己私下那种不知所措与无奈,或许最糟糕的,还因为多萝西娅及她的捧场者对我们的浪漫恋情所做的诸多喝彩和赞许,使我始终在动摇。到最后我可以肯定,对于爱施加的外部压力比爱本身强得多,以至于我不禁感到纳闷:要不是旁人在说他们必须相爱,两位恋人是否会真的相爱。我肯定我和露露就像被放逐在一座孤岛之上,正在含糊不清地争着该轮到谁去捉鱼,而将恋爱的好事全让给在视野之外海域里驶过的游轮上的乘客。

因此,我想,或许就是为了这样的缘故,我才经常去看马里恩。但我们并没有多谈论我和露露的关系。思想学派的创立人寻求追随者时的那种热情,或许是无人可比的,而马里恩似乎就打算让我成为他的追随者。我毫不感到奇怪,谈话结束时马里恩说起他自己。他从自己读过的某本书中引用了一句话:“征服抵抗所获的快感,胜于一切别的愉悦。”他还对我谈到他与特迪·波普的交往作为例子。

“好吧,”他说,“以我和女孩儿们的生活为例吧。当我让特迪首次露出微笑时,我明白我会讨厌这样做,但我得干。后来我真的能那样做了,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你看问题的症结是,从内心来说我是个半同性恋者,因此这算不上抵抗。整桩事情我是越干越糟了。”

“我有一次见到你和波普在一起。”我说。

“残忍,是的。那是我搞同性恋的地方。要知道,对我来说残忍便是抵抗。我对波普说,他实在令人讨厌,他只想要我整天陪着他,因为他愿意百般亲昵,从内心说他不是别的,只是一朵期待着受尽践踏的可爱的小花,在那样的时刻我只能硬着头皮尽量残忍些,一会儿之后感觉就正常了。那是说,差不多正常了。这事我可从来没有做绝,我干任何事都不会做绝。”

“知道吗,”我说,“你真是个能袒露心迹的虔诚的人。”

“是吗?”费伊喃喃地说,“你的脑袋转得就像煎蛋一样快。”

“那倒不,听着,”我说,“你引用的那句话,只要改动两个字就对了。”

“哪两个字?”

“你听着:‘征服邪恶所获的快感,胜于一切别的愉悦。’”

“我得琢磨一下。”他稍一寻思,便生起气来,“好一位爱尔兰籍警察。”他口气冰冷却不无赞赏地说。

两天之后,他给了我答复。“我想我弄明白了,”他说,“高尚和邪恶——它们其实是一回事。一切取决于你朝什么方向努力。你想,要是我曾经干过邪恶的事,随后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向高尚,那就行了。这样你便能始终都保持高尚。”

“那么中间又是些什么?”我问。

“粗俗平庸的家伙。”他将大麻烟头放在嘴边吸了一口,然后放回罐子里。“我讨厌平庸的家伙,”他说,“他们老是在考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这种自欺欺人使费伊心烦意乱,在这点上他确实完全是与人类为敌。通过一夜又一夜的漫谈,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在我眼中不再那么神秘,尽管我从不认为我已理解了他。至少我已能想象出当我不在时他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从他为了说明自己的看法而对我讲述的故事中,我已经大致清楚,当我不在时他在做些什么事。对于他如何度过下午的时间——他难得在中午十二点前起床——我已有了隐隐约约的概念:他会出没于那些较大的旅馆饭店,在酒吧里喝上一杯,为他掌握的女孩们兜揽生意。他会周旋于赌徒、石油大亨、来此猎艳以求春风一度的演员以及从电影之都来的政客之间,一有对象便隐入小小角落中去谈交易。天亮之前他不会上床。他还有个习惯,夜间最后的两个小时他会读点稀奇古怪的书,重新搭配安排他的塔罗纸牌,考虑一些琐碎的事,或者就暂且搁置。至于傍晚和夜间,作为繁忙的下午和孤寂的后半夜之间的过渡,他用以应付任何突发的事;我后来得知,那通常都是些未曾有过的新奇事。于是,某个夜晚他忙着对付他手下某个应召女的歇斯底里发作,另一个夜晚他做东款待一伙地痞流氓,第三夜外出做他所鄙视的事——这已如家常便饭了——接纳一位新的应召女,而第四夜,犹如抛掷硬币后所做的抉择一般,他会出现在多萝西娅的宿醉宫,第五夜他驾车去电影之都,听某几位新音乐家的演奏,或者极方便地开往另一方向,穿越州界,去荒漠中的某座赌城。他可以去拜访艾特尔一类的朋友,可以随时上特迪·波普或与之一伙的狐朋狗友家中去鬼混,他甚至会去看一场电影或到酒吧间喝上一杯,但每夜三四点钟光景,他便回到家中。就他的这类活动,我可以讲出二十个故事,但还是挑一个我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故事来讲吧。

这事发生在某个后半夜,在我离开他的住所之后不久。他正独自坐在屋里,面前摊着塔罗纸牌。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不管这种打搅多么令人烦恼,他早已习惯了。他的职业使他与许多人发生联系,他们觉得有必要立即找他商谈,尽管他同样肯定地认为所有那些电话,没有一个是非打不可的,全都可以过一两个星期再说,但他将这种恼人的事看作是他的行业必然有的消耗。

费伊接了电话,电话是詹詹的情妇博比打来的,她十天前刚转到他手下做应召女,费伊对于她会打来电话几乎并不感到惊奇。

“马里恩,我不得不给你挂电话。”她说。

凌晨四点钟通话总是这样开头。“我很高兴,”马里恩说,“但记得我跟你说过,三点钟过后别给我打电话。”

“我不得不这么做。行个方便吧,马里恩。”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什么事?”他问。这么晚了有女孩打电话来,通常无非是她们受了羞辱,想诉一下苦。偶尔会有些能干的女孩碰上了不寻常的事情,因而急切地打电话来向他讨教,然而他几乎难以相信,这样的事会在今天发生。

“我的意思是说,”博比说,“这事很不寻常,完全出人意料。”

“那就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是应召女的老爹,他已听惯了女孩们的诉苦,心肠早就冷如铁石了。

“我在电话上没法说。”

没哪个女孩能在电话上说的,他想。“好吧,那就明天告诉我。”

“马里恩,我知道这是特别的恩宠……你能不能今夜过来,听我对你说?”

博比是个挺讨厌的家伙。她有着乡镇美人那种花言巧语、柔情似水的魅力,如今她想施展在他的身上了。

“别想了。”他对着话筒说。

“那么,能不能让我过来见你?”

“行,明天。”

“马里恩,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熟人付了我五百美元。”

“祝贺你。”他对此感兴趣了。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过来行吗?”她问。

“不行。”

“能不能让我到你那儿去?”

“时间不长的话可以。”

“不过,我没办法,马里恩。我回家的时候已打发保姆走了。”

他当然没有忘记。在那四室小宅的卧房里,有两个婴孩需要人照看。

“把保姆叫回来。”他对着话筒耐心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与她联系,马里恩。”

“那就留到明天再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他几乎能听见博比的小脑袋在飞快地转动。终于,她像个女孩儿似的叹了口气。“好吧,马里恩,不管怎么样,我把她叫回来。”

“你得马上过来,”他说,“否则我会睡着了。”他放下了话筒。

他穿上晨衣等她。罐里的大麻已不多,他心想第二天得多装些,并犹豫着要不要再卷上一支。大麻没给他带来什么快感。他从未获得飘飘然的感觉。毒品使他发冷,他的太阳穴甚至感觉像敷上了冰块一般。有时候他觉得简直受不了。

但他还是吸了一支。这使他的精神顿时亢奋起来。要是脑中闪过什么应当记下来的念头——比如像“爱的三只眼”那样似乎夜间清楚早上反而神秘的东西——他便发现他的头脑会钉着那个念头,那念头又钉着他的手,他的手则钉着铅笔,铅笔便钉着白纸,而白纸则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朝他冷笑:“你已经飘飘然了,老兄。”他曾经试图不再吸食大麻。几个月前有段日子他试过用静脉注射毒品,但结果他适应不了。

一阵敲门声过后,博比进来了。据说他的门是从不上闩的,这是他的一条准则。他该害怕的人相当多,以各种手段干的坏事也不少,他内心充满恐惧。多少个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倾听着荒漠上传来的声音,罕见的动物,呼啸的风声,汽车的噪音,他因自己的恐惧而恼怒得心跳不已。作为惩罚他就再也不用闩门的插销。那是在某个夜里,他大汗淋漓湿透床褥的时候,突发了从此不关门的奇想,当时他竭力排斥这个念头。“啊,不行,”他大叫着,“我非得那样做吗?”他尽量辩白自己是宽大仁慈的,从此就再也无法闩门了。

博比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这是那些没什么天赋的应召女的惯例。她们喜欢模仿妇女联谊会中佼佼者的举动,他知道每个新入伙的女人都会继承别人的矫揉造作。

“这是个奇妙的夜晚,马里恩。”博比说。

“没错,”马里恩说,“你挣了五百美元。”

“噢,我倒不是指钱。他待我那么彬彬有礼,他把这钱称之为贷款。你知道吗,马里恩,要是我能挣到,”博比许诺着,“我会把钱还给他。”她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看着他,一边坐立不安地绕着一把把椅子转。博比个儿高,作为应召女来说有点儿瘦,面容苍白,显出一副早已过时的故作正经的表情。“你这房间真是太好了。”她说。

他租的是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但他向来并不怎么看重房子。现代化的家具在他眼里至多不过如荒漠中的石块和仙人掌而已。“情况怎么样?”他问。他其实并不急于知道。马里恩对沙漠道尔的每个应召女掌握着大量的信息,一个新入伙者根本改变不了总的状况。他出于专业人员应尽的义务而这样问道。

“唔,很好。感觉真的不错。”博比说。

对这一点马里恩有点儿怀疑。他近来在关注那些性感缺失的女人,而他发现她的状况比性感缺失还糟,那对她来说像是噩梦;而最令人厌恶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此的想法。她的嘴角浮着一丝僵硬的小女孩般的微笑。“打起精神来。”马里恩说。

“我很兴奋。”

“是的,”马里恩说,“艾特尔很有技巧。”

“这与技巧无关,我觉得查利对我十分钟情。你不知道他是多么温柔。”

“他是个情种。”马里恩说。

“他见到两个孩子时,真是有趣极了。正好维拉醒了,又哭起来,他抱起她轻轻地摇。我可以发誓,他当时眼泪都涌出来了。”

“这是他给你钱之前的事?”

“是的。”

“算啦,你懂什么?”马里恩说。

“你这就不大友好了。”博比说,“你不理解,我今天有些沮丧。我在想也许这种事我干不了。但查利·艾特尔非常奇妙地让我振作起来。他会让你觉得你也算……是个人物。”

“他说什么时候再与你相会?”

“唔,他没有明确说,但告辞的时候看他那样微笑,我想不会超出一两天吧。”

“五百美元,”马里恩说,“三分之一归我,三分之二归你,你得付给我一百六十七美元,我可以找你零钱。”

博比很感惊奇。“马里恩,”她说,“我想我只要付你十七美元。毕竟,原来是说他只付五十美元就行了,不是吗?”

“我得三分之一,你获三分之二。一向就是这样分成的。”

“但我不必告诉你他给了我多少。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你却待我不公平。”

“宝贝,你看来有话藏不住,爱信口说,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虚荣心。这完全是出于虚荣。我要有虚荣心,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马里恩,你不知道那额外的钱对我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听着,”他说,“你可以去溺死她们。对我来说那无所谓。”

他在想自己是否该教训她一下。他很少干这样的事,但她惹恼了他。她是个浑身乡镇气的女人,甚至褊狭到颇有点受虐狂。她相信自己的生活正每况愈下。他想,他的应召女们都是这样一批货色。纵容她会酿成大错。博比会得意上整整一个星期。

“马里恩,我觉得,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你就不能把话忍住不说吗?”他恶声恶气地说。

她却马上说开了。“我觉得我对艾特尔很有好感,”她说,“真叫我进退两难,应当让你知道这一点。马里恩,我觉得我不适合做一名应召女。”

“你当然挺合适。我从未遇上过不能干这事的女人。”

“我在想,要是我和查利·艾特尔的事顺利的话,我所希望的是就此不干了,这不过是我一度困难时的权宜之计。我是说,想到两个孩子而不得不偶尔为之。”博比的一只手攀在他肩上。“马里恩,希望你别感到失望,觉得你在我身上白白浪费了时间。要知道,我真的对查利很有情意。今晚这样的经历可不是经常有的。有了他给的这笔钱,除了属于你的那十七美元,我是说五十美元的三分之一,我就可以好好改善一下了。”

他并没有听进去。马里恩在想她所养的那只鹦鹉,想她怎样站在笼前,在那间寒酸的起居室里,以含混不清的娃娃腔对它说话。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因大麻的作用而飘飘然了,因为他脑中想着博比的鹦鹉在对她说话,而此时此刻却仿佛博比成了那只鹦鹉,他的住房成了笼子,鹦鹉正在对他说话。

“听着,”马里恩突然问道,“你认为艾特尔对你十分钟情吗?”

“这点我可以肯定,否则他不会那样。”

“但他没有说起什么时候再与你见面?”

“我只知道用不了多久。”

“让我们确证一下。”马里恩说,一边伸手去拿电话。

“这种时候别给他打电话。”博比表示了异议。

“起床接个电话,他不会计较的,”马里恩说,“无非再服一粒安眠药。”

在电话中他可以听到另一头的铃声不停地响着。过了一分多钟,传来接电话者走动中磕磕碰碰的声音,马里恩想到艾特尔半因睡意半因安眠药作用而迷迷糊糊,正暗中摸索着从地板上走过,便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查利,”马里恩欢快地说,“我是费伊,但愿我没有打扰你。”博比紧紧靠着他,以便能听到对方的回话。

“噢……原来是你……”艾特尔的声音有点儿口齿不清。稍稍停顿了一会,在电话上费伊可以感到艾特尔竭力让自己清醒。“不,不,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你说话方便吗?”马里恩问,“我是指你身边有人吗?”

“嗯,她在对我说话。”艾特尔说。

“你还没睡醒。”马里恩笑着说,“就对你的朋友说,我打来电话,给你透露点有关赛马的内幕。”

“什么赛马?”

“我指的是与你约会过的一位名叫博比的女人。你还记得博比吗?”

“是的,当然记得。”

“嗯,我是说,她刚离开我这儿,她谈起了你。”他的声音尽量像个仲裁人那么不偏不倚。“查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说,“但博比非常喜爱你。老兄,她真的非常仰慕你。”

“真的吗?”

他仍有点昏头昏脑,马里恩心想。“喂,听着,查利,尽量打起精神听清楚,因为我得做出安排。”他声音非常清楚地问,“你什么时候愿意再见见博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

这会让艾特尔清醒起来。仿佛电话线成了一根触须,他感到对方的睡意在消失,一切都很清楚,仿佛艾特尔紧张不安而神志清醒地站在面前。也许过了十秒钟才听到艾特尔的答复。

“什么时候?”艾特尔重复道,“哦,天哪,再也不想见她了!”

“嗯,谢谢,查利。你睡吧。下次我给你安排个不一样的小妞。代我向你的朋友问好。”马里恩一脸扬扬得意地放下了电话。

“他还没睡醒,”博比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会再给他挂电话。”

“马里恩,这不公平。”

“没啥说的,这很公平。你听说过潜意识吗?他的话便是出于潜意识。”

“哦,马里恩。”博比说话都有点呜咽了。

“你累了,”他说,“你最好赶快睡吧。”

“他和我在一起时说得好好的。”博比脱口而出,随即哭了起来。

马里恩足足花了十分钟才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打发她回家去。在门口,她局促不安地笑了笑,将一百六十七美元点给了他,他拍了拍她,叫她快去休息。在她走后,他才想起本该多留她待一会儿,又很后悔没那样做。人生便是一场克制柔情的斗争,在博比仍因对艾特尔的爱受挫而伤心的时候,若是玩她一下,那感觉或许会挺新鲜。

女人的虚荣心。他真想像踩灭烟蒂那样将这种虚荣心碾个粉碎,却又发愁自己喝了太多的茶。茶喝多了他的身体就麻木了,就没法做爱。真可惜,因为原本应该将她从未有过的一颗诚实之种深深烙进她的头脑中去。她从未爱过艾特尔,艾特尔也根本不爱她,半分钟都没有。谁也不曾爱上过谁,除非那是位不寻常的人物,而不寻常人物所爱的只是某种观念或是傻孩子。人们除此之外能够得到的只是诚实,而他就给她们诚实,他会将它硬塞进她们的喉咙。

于是他觉得自己在博比身上错过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他本该做却偏偏没有想到,他应把她留下来。她会宣称这事太令人憎恶,他本来只要多留她十或二十分钟就行,但留下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根本不会。为什么他没有及早想到这一点?他知道是他的自尊收敛了自己。这样做有风险,博比会说出去。

突然间他决心不再顾及什么自尊。他可以做到这一点。要是他对性不感兴趣,他便可立于不败之地,那他便可以傲视任何人。那正是生活的秘诀。一切都颠倒了,你将生活全颠倒过来才看得透。他越是想着本来可与博比一起干些什么,便越觉得垂头丧气。还有时间叫她回来,他可以打电话让她回来。想到一夜之间她得第二次雇用那位保姆,他都觉得好笑。

然而,想到他本该给予博比的教训,他惊奇地发现,尽管吸了大麻,他却不再感觉麻木了,因此他觉得现在给她打电话未免太荒谬可笑,他只会提供相反的教训,博比会肯定自己爱上的是他。费伊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一拳捅穿墙壁,还是哈哈地狂笑一阵。

“喂,马蒂,你混得怎么样,小子?”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他意识到自己正闭着眼站在屋子中央,双拳有力地插在晨衣口袋之中。“噢,帕科,你说什么?”费伊不动声色地问。

“我有点飘飘然了,马蒂,我有点飘飘然了。”帕科盯着他,那样子就像刚熬过一阵发作的流浪儿。这是个大约二十或二十一岁的墨西哥小青年,长脸大眼,全身精瘦。一见他那双眼睛热辣辣的,马里恩便知道他的来意了。帕科急需注射一次毒品。他高视阔步,挥动双手,尽了最大的努力,拼命地控制着自己。

“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帕科继续快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马蒂了,钉着女人不放的马蒂,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小子……”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是在电影之都认识帕科的,有段时间他常去某家夜总会,帕科正是那家夜总会的人。

“这儿?我到这儿一天了。这镇上甜妞儿多。”

“这是个城镇。”费伊说。

帕科在夜总会里是个可悲可怜的人物。打起架来没什么用,长相又怪,生来便是充当傻瓜废物的料。但也没有人找他麻烦,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帕科的大致情况便是如此。在夜总会里唯有他会干出一些别人甚至想不到的事。有一次他竟然抄起一把剪刀刺向夜总会老板,因为那位老板议论起他的姐姐。

马里恩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帕科因抢劫而被捕入狱,一直在服刑。两年后帕科如此不期而至,费伊却毫不感到吃惊。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了。

“听说你手头有女人,”帕科说,“让我玩一个?”

这真是神秘怪诞不可思议。费伊心想,帕科有点神经质,一个正在乞讨的长满丘疹又好幻想的小子。在家中母亲不断追逼烦扰他,而他常常恶言秽语辱骂她。在夜总会他会随便往哪儿一躺,接连几个小时读连环漫画。有一次他宣称要去南太平洋。甚至到了十七岁的年龄,只要听到一句半句刻薄点的话,他眼中便会涌出泪水。而现在他又成了个瘾君子,正需要注射毒品。费伊的眼皮发烫,他突然对帕科充满了同情。这可怜的粗人,这墨西哥青少年流氓。

“你吸毒上瘾了,是不是?”费伊问。

“马蒂,我在戒除恶习,请帮我一把,我现在熬不住了,年轻人都这样,这也是治疗,我只需要一点儿。”帕科满脸堆笑,“只要五十美元,马蒂,就够我用一个星期。我迷醉一阵,然后就会戒除这习惯。”费伊没有立即答复,帕科便又开口了。“就二十五美元吧,我就满足了。马蒂,我得离开这小镇。它令我感到厌恶。在这儿我会发狂的。”

费伊可以给他一百美元,但他随即想到抽屉里的手枪,想到汽车贮物箱里的自动手枪。费伊无法回避那审判者做出的决定:“一分钱也不要给他。”他的同情并不真诚,他有点儿怕帕科。居然怕起帕科来!他暗自思忖。

“不,”费伊说,“不借。”

“十美元。我只要注射一次,马蒂!”

“没门。”

“五美元。天哪。”帕科几乎要垮了。他浑身臭汗,那张消瘦愁苦、布满丘疹的脸说不出有多难看。说不定再过一分钟他就会晕倒或呕吐。

费伊因为厌恶和激动,几乎恶心欲吐。他像个有洁癖者,狂怒地压制着心中对帕科的怜悯。“你走吧,帕科。”他缓缓地说。

帕科瘫坐在地上。他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去啮咬地毯。隔着那么一点点却又似乎是遥不可及的距离,费伊想起了特迪·波普和那株短叶丝兰树,他极为痛切地想到,要想满足毒瘾,一个人或许不得不做个粗俗下贱者,像波普或帕科这么受苦。难道他注射毒剂就是为了落得这般下场?以便他能手脚全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地吠叫?

“去你妈的。”帕科朝他喝骂着。

他得将这名少年流氓赶出去。但赶到哪儿去?只有送警察局。费伊耸了耸肩。一个月过后,或二个月过后,就因为他将一名毒瘾发作者送到警察手中,他很可能会遭到帕科哥儿们的一顿痛打。当然,他给警察塞过保护费,他们会悄悄处理此事,但警察们自己会给帕科注射毒品,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他们会把他送进电影之都附近的县济贫农场,从而了结此事。因此,不管什么结局,帕科都会获得毒品注射。

一时间费伊冒出了把他杀死的念头。因为这不过是杀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家伙,可杀人总会留下痕迹。但他总得干点儿什么以对付这个帕科。干什么呢?他可以把他弄上车,把他抛在路上。人们会发现他,把他送到医院去,在那儿给他注射。不管他考虑哪种办法,帕科都将得到毒品注射。

现在,帕科已在威胁要杀他了。毒瘾发作者只有在脸朝下倒在地上时,才会对你说他想杀你。

“你为什么不去砸抢商店?”费伊说。

“什么商店?”帕科粗哑着喉咙说。

“你以为我会傻到告诉你哪家商店,以便你招供时记录在案?”

这念头使帕科振作起来。要是他抢劫商店,那就有钱了,有了钱便有了毒品。于是帕科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看来他还能坚持一个小时。但费伊完全可以体会帕科的头脑几乎要爆裂的那种感觉。

“我不久就会杀了你,马蒂。”帕科站在门口艰难地说,他的舌头仿佛肿胀了许多,嘴巴疼得厉害。

“等你回来,我们好好喝上几杯。”费伊说。

帕科沿两旁尽是现代化住宅和水泥砖墙的空旷街道走去。等他的脚步声从人行道上一消失,费伊便进卧室穿上一件茄克。他感觉自己似乎快要爆裂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克制怜悯更难忍受的了。费伊对于怜悯这种感情可以说了如指掌。那是为害最烈的弱点,他很久之前就懂得了这一条。在十七岁那年,他出于好奇,曾上街乞讨了整整一天。干这事没什么诀窍,唯一的秘诀便在于,你得紧紧盯着人们的眼睛,于是他们便无法拒绝你。流浪汉讨不到多少钱,原因便在于他们没法正视人们的眼睛。但他能做到这一点,他曾目不转睛地盯过一百张脸,其中九十个人脸色都苍白了,不得不给了他一些硬币。这是恐惧,这是内疚,一旦你知道内疚是这世界的胶接剂,那就什么也不怕了,你就能拥有这个世界或唾弃它。但首先你必须消除你的内疚感,要做到这点你又必须克服怜悯之心。怜悯是内疚的女王。因此,让帕科见鬼去吧,费伊对那位可怜的满脸丘疹的粗俗小人充满了厌恶。

再睡已不可能了。他来到汽车房,发动小小的进口车,开上了马路。一想到开车的声音会把人吵醒,他脸上便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向东去十英里左右,有段上坡路地势较高,那本来算不了什么,但所有这些在荒漠岩滩上纵横交错的路中,那儿是唯一可以登高远眺的地方。坡上有一条煤渣路,但他来不及赶到坡顶去。黎明很快就将到来,他想看看黎明的景色,眺望一下东方。那儿便是著名的核爆基地。费伊飞快地开着车,直到轻巧的车架像修剪过翅膀的小鸟般颤抖。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追求着那份和平的心态,那份源于古怪竞赛、吃冰淇淋比赛、演讲讨论会、送礼拍马者聚会等的和平心态。

他及时赶到地势较高之处,见到太阳跃出了东方的地面。他凝视着那个方向,极目遥远的天际,希望能看到一百英里开外。在州界之外的远处,有着美国西南部某座大赌城,费伊记得有一次他曾在那儿赌了整整一天一夜,甚至天亮时也没有歇手。天色微亮时,一道耀眼的白光——恍若远处荒漠中的一阵爆炸产生的幽灵——将赌房里映得熠亮,那道闪光比轮盘赌台上的绿色台巾、比悬在赌徒们惨白的脸上方的霓虹灯更为阴冷。那些赌徒们熬了一夜,一个个都已精疲力竭,脸色阴沉。

甚至就在此刻,那儿——在荒漠深处某地,有着许多工厂,大批载重卡车正穿梭来往,将数以吨计的矿砂填入工厂的巨口。工厂在运转,犹如赌徒一天二十四小时赌个不停。它将大山一般多的矿砂熔成区区一杯毁灭之物。甚至可能就在这一时刻,士兵们正从储满弹药的堡垒里出来,充实到几英里长的堑壕中。他们就蜷缩在那儿,在黎明中等待着,军官们则用报上讲新闻故事的语言,向他们交代任务。这类语言属于粗俗下人,而粗俗下人便用语言掩盖这个世界。

那就让它来吧,费伊心想,让这种爆炸降临吧,一阵过后又一阵,让一切爆炸全发生吧,直到太阳神焚毁地球。让它来吧,他想,一边眺望着东方,荒漠中那著名的基地,核弹便是在那儿起爆的。他站在一小块高地上,努力想眺望荒漠上一百英里、二百英里、三百英里以外的地方。让它来吧,费伊像个祈雨者一样祷告祈求着,让它来吧,来除掉腐朽污秽,来消去臭气异味。让它为地上所有的生灵而降临吧。白天降临了,世界清晰地屹立于乳白而静寂无声的晨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