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同居的最初几周里,埃琳娜老是在注意艾特尔的脸色。她的情绪便是他的心境的晴雨表。如果她高高兴兴,就意味着他心情舒畅;而如果艾特尔闷闷不乐,那她便郁郁寡欢了。对她来说别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不想把事情说得太过分,但我相信这些都是实情。

根据艾特尔所了解的埃琳娜的身世——她对此中的细节总是含糊其词——她的父母在电影之都开一间糖果店,他们的婚姻相当不幸。她父亲原先是位职业赛马骑师,后来摔断了一条腿,是个自负的小个子男人,却十分强横霸道。她母亲是个心胸狭窄的泼妇,精于计算,也专好恃强凌弱。她对埃琳娜既娇惯溺爱,又常辱骂叱责,有时倍加呵护,有时又置之不理,时而激励她奋发,时而又打击她的志气。那位父亲,被人骗去了马,又要供养五个孩子,因此很不喜欢她——她年龄最小,又出生得太晚。家中有哥、姐、叔、婶、堂兄弟姐妹及祖父母,有时候大家庭相聚,竟会闹得动手打架。她的父亲长相英俊,是个花花公子,只要有机会与女人单独在一起,总要想方设法与之做爱。但他又是个道学先生,喜欢教诲他人应怎样生活。她的母亲举止轻浮,为人贪婪而妒忌,常因人生落到开糖果店的境地而悻悻不已。

“要知道,她待我真是古怪得很,”埃琳娜说,“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会抓住我骂,‘要是你不能做点别的,就从这该死的街上滚开。’而后,不出五分钟,她会狠狠打我,差点把我打翻在地。有时候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便说我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从什么人那儿买来的,他们要把我遣返回去。啊,那真叫人难受,查利。”在埃琳娜小时候,每当父母亲互相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时,她只能默默地在一旁啜泣。她的孩提时代便是在父母充满猜忌的吵闹辱骂声中度过的。

埃琳娜鼓足勇气离家出走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她住进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从此,通过她的各种朋友——在最佳影片公司工作的女孩、失业的年轻演员、上夜校的年长的大学生等等,埃琳娜学会了像波希米亚人那样生活。波希米亚人,她说的正是这个词。她上夜校读书,学跳舞,在艺术院校当模特,又曾去一家有彩色塑料桌子和仿镶木墙壁的饭店当衣帽间侍者。后来她便遇上了科利,由科利在电影厂附近给她包了间公寓。

艾特尔每想起她的身世,便变得格外温柔。多年来谁也没像她那样激起他的同情。她出身寒微,饱尝了人生的辛酸痛苦,家庭背景又如此低贱粗俗。但尽管如此,尽管过去六年里她回家还不到十次,她却始终在想着他们。有位婶婶,向她报告家里的情况。那是她唯一的联系,而埃琳娜每次回信总是写得很长。她急不可耐地听说这个亲戚成家了,那位堂兄病了,她的哥哥努力想成为一名警察,而她的姐姐正在学习,想做一名护士。埃琳娜对他说起这些凡人琐事,而他是永远不会去结识这些人的。她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家里去——问题的关键便在这里。他们会接纳她,但她不愿为此付出代价。上一次她回去探望父母时,他们便默默相对无话可说,后来便闷头吃饭。晚饭才吃了一半,父母便因她现在的生活方式而厉声训斥她,埃琳娜二话没说便匆匆离开了家。

如今,她依附于艾特尔,自己没有家,也没有朋友。科利已有意让一切认识她的人都疏远她,这样一来,埃琳娜就几乎没什么朋友了。如果说她还能和艾特尔随意闲谈,像个孩子似的从一个话题说到另一个,那么在他们偶尔外出与人交往之时,她就变得十分拘谨了。但艾特尔近来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他们也难得受邀外出。埃琳娜搬来与艾特尔同居才三天,这度假胜地一份周报的漫话专栏就刊出了这么一段文字:

据说那位有赤色分子嫌疑的查利·艾特尔,像皮格马利翁一样金屋藏娇,将某位身份特殊的大制片人的前外宠娇娘收归己有,这算什么名堂?

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别的,从这时起,帆船俱乐部开始将他拒之门外。而每次我去拜访他们,露露得知后便会大发雷霆,由此我也估摸出了这事的分量。当我把这些告诉艾特尔时,他只付之一笑。“露露心底里其实很佩服你,”他笑着对我说,“对她说,欢迎她来做客。”

就在那个晚上他谈起他的理论,尽管我不想探究什么理论,但或许这是一个人性格的组成部分。如今我可以依他的原话来写,而且我觉得甚至可毫不夸张地弄得复杂点,但这小说写的是我当时的感受,因此我只能将当时听到的加以转述,否则的话篇幅未免太长了。艾特尔讲话中提到一些我根本没听说过的名人名著,当然自那以后我都已一一拜读过了。艾特尔理论的核心是,人们都有着一种潜在的本性——他称之为“高贵的野性”——而人生的一切都在改变、鞭打、整治着这种本性,直到它几乎泯灭。然而,如果人们既幸运又勇敢,有时他们会找到具有相同潜在本性的伴侣,这会使他们变得坚强,感到幸福。至少相对来说是这样。人生道路上有无数的风风雨雨,如果说每个人都有潜在的本性,那么每个人也都有势利之心,而此势利心通常更加顽强。它会如暴君一般主宰潜在本性。

与此同时,一个个白天悄悄流去,一个个夜晚静静到来,床头柜上的灯会在夜间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芒。艾特尔曾多少次开始而后又结束这样的浪漫之旅,如今他再次踏上了旅程。他觉得他们做爱时,埃琳娜是那么娇柔,那么多情,那么欢喜;在他眼里,她并不是有着不光彩历史的贱人,而确确实实是位来自梦幻世界的美女。做爱的举动现在也文雅温情多了——这是他一再感受到的——原先他觉得妙不可言风月初度的几夜,和他们现在的欢乐相比,不过如体操馆里的一小时热身而已。艾特尔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毫不亚于思想上的变化,似乎原本疲惫得濒临衰竭的神经和器官全部起死回生,恢复了活力,还带动了他思想的新生,仿佛埃琳娜不仅是他的女人,更是救他一命的香膏。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对她的这种认识,希望那种陈腐的势利之心不再以她的小小过失、她的无知无能、她的不配做他伴侣等为借口,来给他增添烦恼和痛苦。他愿与她厮守在屋里,他愿使自己重振精神,他愿干一切必须干的事,然后他将出去投入战斗。

一连几个星期艾特尔陶醉于幸福之中。他感到自己就像病人在迅速康复,胃口大开,身体日渐强壮。他会在房前的露台上一坐几个小时,思索、遐想、积聚力量。入夜,在吸足了太阳的温暖后,他们躺在床上,互相感到愉悦满足,每次做爱都会惊奇:他们怎会忘了这是多么的舒心快意啊!每一次都比前一回更完美、更令人沉醉了。“对于热烈的情人,健忘确是须臾不可或缺。”艾特尔微笑着这样想。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生活在鸦片所致的幻觉之中,除了等候夜晚降临外,别的一切皆空,不那么真实了。夜间,他们每次都怀着新的欲念,等待着颠鸾倒凤的销魂时刻,随心所欲地尽情做爱。他们会不断探索些新的花样,而他则会获得更多的快感。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他所深深沉醉其中的合欢之乐,对她来说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们最初同床共枕的那几夜,情况毕竟相当不同——但埃琳娜于此的嗜好迷恋,正与他一样深沉复杂,因此,这些日子里他一直相信,他们会继续配合着变换花样。

当然,他们也会吵架,也有烦恼,但他们颇感乐在其中。埃琳娜硬让艾特尔辞退他的清洁女工,由她来干家务。艾特尔知道自己得尽量节俭,对她的主动承揽很为高兴,也就答应了。可惜埃琳娜实在不善料理家务,家中总是一团糟,这让艾特尔很恼火。他们的争执便依循固定程式重复着——准备早餐会闹个不欢而散——但对艾特尔而言,这些争执是种新的体验,因而不无乐趣。过去,他和情妇们的争执无不以冷冷的沉默告终,因此,他倒挺欣赏现在这种争执。他会因某件事而责备埃琳娜,埃琳娜则会发起脾气来。她很讨厌被人指责。

“你对我感到厌腻了。”她说,“你并不爱我。”

“你才不爱我,”他对她说,“我稍一暗示你还不尽完美,你便会对我抄起屠刀。”

“我心里清楚,你认为我配不上你。记得报纸上的那篇东西吗?你说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你也不爱我。那好,我这就走。”说着她便往门口走去。

“看在上帝分上,回来。”他命令她,而五分钟之后,这一幕便会忘个一干二净。但他心里清楚,他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现实,那便是她并不相信自己的幸福,她正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来了结这一切。她并不是根据争执,而是根据他挑起争执的方式,来判断要降临的危险。有时候这真令他心力交瘁,十分烦恼。他不时会觉得,似乎他邀引了一头狡诈诡秘的野兽来同居一室。她始终十分关切他在想些什么。这份忧虑如此强烈,他竟不知还有什么可与之相比。

因妒忌而引起的争吵他们只有过一次,那是艾特尔挑起的。一天,在某家酒吧里,他们与费伊不期而遇。他坐上了他们的桌子,对埃琳娜十分殷勤。他们离去之际,埃琳娜信口邀请费伊有空时过来串门。艾特尔心里很清楚,埃琳娜对费伊只是敷衍而已,但他们一到家,艾特尔便指责她离不开马里恩。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清楚这不是事实。尽管她对于爱有着过剩的能量,她却绝无不贞之举,甚至没有转过那样的念头。艾特尔自己才有那种念头,脑中闪着那些生动的画面,还像个美术馆馆长似的保护着那些画面。如果说其中只有一件珍宝属于他自己,那其余的一切就可以说全来自于芒辛。于是,艾特尔便强令自己受着以下念头的煎熬:倘若他没有了妒忌之心,他便无从知晓她会如何伤害他,以前数十个女人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创伤,如今这位神圣的女子却让他饱受痛苦。

他喜欢眼下的局面,还不仅仅因为这一点。他现在感觉到,他已萌生一种真正的爱——爱那些曾在他心头开花却尚未在他手下结果的影片。背弃这份爱,便是背弃他自己。这就引出了他的另一条理论。任何艺术家都始终面临两大愿望之争:是追求尘世的权力,还是追求创造作品的力量。既然与这个女人为伴,要想在世上出人头地,除了艺术便别无他途。于是,在这闭门不出的几个星期里,当一切遂心如意,当他在阳光下坐在她身边,他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和信心,对于那个他曾觉得很难舍弃的世界,他也觉得不屑一顾了。从根本上抛开它——那真不错,那给人一种人生有收获的感觉。每想到他对埃琳娜是有所帮助的,想到这会不会是第一次做终身考虑,想到有人因认识他而获益、而成长,他并没有败坏所接触的一切,他心头便感到温暖。于是,他对与埃琳娜的恋情充满了希望。他将在一切细琐的事情上教导她,那算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能理解其余的一切。艾特尔能够想象,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他家中聪明的女主妇,对她自己以及她能给予他的帮助很有信心。结果,他的白日梦做到最后,还是返回到这世界上。

他老是谈及未来的情景,他会说起一年之后、两年之后他俩会干些什么。在他这样以未来之网罩住他俩时,他就像是自己口舌的奴隶,无奈地听着自己的话。“有朝一日让我们去欧洲,埃琳娜。”他这样说,“你会喜欢欧洲的。”她就会点点头。“你知道,电影一旦拍成,”他继续说,“或许会……”

“或许会什么?”

“现在我还没有许诺你什么,是不是?”

她会懊恼起来。“我都不想这些。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你必然会关心这些。”他会一下子恼恨起来。“我认识所有这些家伙。他们守在四周,正等着看我们分手。”

“他们是些老古董,我才不在乎他们。”她不知从哪儿捡来这个词,用以保护自己。当他心生妒忌时,他便是老古董,而她即使一文不名,却至少不是老古董。“如果我最终离开你,因为你不想正式娶我。”她平静地说,“那就表明我确实不爱你。”

他为此十分喜爱她。她确实不失尊严。如果他能执导影片,由于她的缘故,他会拍出好片子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会好好待她的。他在心中这样承诺。

就在这段时期,他对于许多年里一直萦回于心、几个月来已数次动手修改的那部电影剧本有了不少新的构思。好多个夜晚他会躺在床上,兴奋得难以入眠,大段的对话、整幕的场景会自脑中奔涌而出。他一边听埃琳娜在睡梦中喃喃低语,一边打开灯,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匆匆记下一条条妙思佳构。笔记本很快便记满了,他希望自己最终能做好充分准备,并获得成功。别的人或许为他们的孩子感到自豪,艾特尔热爱并引以自豪的是他的创作,他热切地埋头写了好几个月,想尽早拿出剧本,尽早筹到款,然后拍出他的影片。

一天晚上,他感到整部影片扑面而来,便赶紧坐下来,振笔疾书出一份提纲,以他独特的语言,在其中倾注了他再也抑制不住的激情。同时也记下了他的一些疑惑。在我此后去拜访他时,他给我看了这份提纲。

我想努力勾勒一位现代圣徒的故事。一位常为他人排忧解难、声名渐显的人物。他将主持一档著名电视节目,由一些被选中的来宾诉说他们的苦恼,他便对此提出些观众爱听的忠告。我故事的主角便这样年复一年地推销情感,并登上他事业的巅峰,而那些匿名的来宾,在他的节目中结结巴巴地诉说着他们的悲哀和苦难。有自己身患绝症而子女却离家出走的父母,有痴情伤心得奄奄一息而恋人却早将他们一脚踢开的伤残者。在那些故事中,虽然从未点明,却总有一股世俗的妒忌,绝望者的妒忌。游荡在外的丈夫,欲壑难填的妻子,机灵敏捷的姐妹,体弱受宠的兄弟等等。对于所有这些人,我故事的主角在他的著名节目中,都提出了他的忠告,将他们的痛苦化成了戏剧性的材料。

我必须首先讲清楚,这仅仅是个童话。因为我们会看到,我故事的主角终于无法忍受,再也不愿听这些凄惨的故事。别人的苦难听得太多了,这些苦难淹没了他。他的心上只不过开了一道小小的门,而满世界的痛苦却从那道门涌了进来。我的故事主角竭力想给予每位求助者真诚的忠告,于是他的节目便丧失了趣味。结果,酿成了起哄,顶头上司施加了压力,又接连出现混乱、惊恐、离题等现象,以致最终爆发,节目完了。一切烟消云散。

事后我故事的主角深入到社会的底层。他来到贫民窟、救济灾民的施粥所和阴郁沉闷的廉价酒馆,来到城市一切黑沉沉的阴影中,一切灯光灰黄幽暗之处。在这城市里他曾显赫如国王,竭力想给人以安慰,结果却只提供了一些虚妄的慰藉,因为他所说的尽是谎言,而他们又必须倾听一位诚实者的话。直到他因一系列失败而恼怒,他以可悲又可怜的激烈言辞毁了自己。关于他的圣徒品行,人们只记得他屡屡出错、令人失望的那几次节目主持。

如果我能拍得十分成功,这部片子便会体现出一种美,它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这人敞开心胸去面对怜悯的大海,却终于葬身其中。用世界本身的这面镜子来痛斥这个世界,这个虚伪的世界,这个残酷的世界。让那种认为罪恶生活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来摧毁它们的说法见鬼去吧。

我的肯定意见:如果这部片子拍成功,主角的形象将非常完美,影片将成为杰作。

我的反对意见: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想法,通常是拍不出杰作的。莫非我只是在玩弄夜间才有的狂热激情?

查·弗·艾

我看完后把提纲还给他,并且说,我理解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说:“当然,只写区区两页纸,这故事似乎有点可笑,但我确实能想象出画面来。”他因这个词而笑起来。“埃琳娜认为这很美,不过她带有偏爱。”

“别开玩笑。”站在屋子另一端的埃琳娜说。

爱淘气的艾特尔却走得更远。“你知道吗,瑟吉厄斯,”他神秘莫测地笑着说,“埃琳娜认为,在我的心目中,你便是这个奇异故事主角的原型。”

“哎,谁让你说啦。”埃琳娜埋怨着,却并没有朝我们这儿看。

“听着,查利·弗朗西斯,”我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我宁可给举重运动杂志做封面人物,也不想成为你故事中主角的原型。那算是什么前程呀!”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望着埃琳娜,第一次想到,艾特尔到手的,不仅仅是位女人,而比他向来所企盼的要多得多。尽管我和埃琳娜之间从没说过什么表示好感的话,我们却挺喜欢对方。我们有一些共同点——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是希腊人,她的父亲也开一间到处是蝇屎斑的廉价饭馆。因此,我毫不感到奇怪,不出两分钟,我就和埃琳娜的目光相遇了。我俩交换着会意的微笑,艾特尔对此显得大惑不解。我觉得就这么相视一笑,我和埃琳娜便出乎天性而达成了默契:在我们心灵相通的事情上保持友谊,而在个人情感上决不越雷池一步,至少在埃琳娜和艾特尔共同生活时,必须如此。

“让我们去那家挺不错的小酒吧。”埃琳娜对艾特尔说。

他们已形成习惯,常去同他们住处仅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法国酒吧,我便常常在那儿见到他们。这是个新的去处,唯一的娱乐消遣是手风琴音乐。琴手的演奏水平不高,但我常常觉得手风琴奏出的旋律已融在他们的恋情之中,那种喘息似的曲调似乎在传递大众舞厅中的低语:“人生悲苦,人生欢乐,人生之乐,源于悲苦。”声音轻柔得犹如一首老歌的音乐,我相信这音乐一定令艾特尔想起了他年轻时拍的那些电影。他正在为重新开始工作做准备。为了迎接这一转变,他忙着给他的商务经理写信,核算他剩余的钱款。他很高兴他与埃琳娜过日子十分节俭,并高高兴兴地向她宣布:他们可能还有足够的钱,可维持三个月的生活。此后,他可以卖掉汽车,可以将这房子抵押出去。这些都是十五年里积攒起来的。面对如此困境,他却并不忧郁消沉。

在一个空中荡漾着手风琴声的晚上,艾特尔在房间里,用他自己的十六毫米放映机,为埃琳娜播放了他的一部早期作品。他觉得这影片仍很动人;影片反映失业者的生活,有着一位年轻人的诸多思考和二十年前的热情,然而它依然如此完美,于是他明白了为什么他竟许久没再观赏它。就在放映机不停地旋转,演员在银幕上活动之际,他看得心里沉重不安起来。他怀着艺术家的自负,为自己的成就而激动,他又隐隐约约地担心自己再也拍不出这样的影片,但突然间他又会充满激情,觉得自己能够拍出更多的好片子,觉得世上没有他干不成的事。他自始至终都在诧异,这位年轻人怎会拍出这么好的影片。“在我拍那些影片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他对埃琳娜说,“然而从某种角度说,我当时懂得更多。我真不知道如今它们都躲到我心中的哪个角落去了。”影片放完后埃琳娜亲吻了他。“我爱你。”她说,“你会再拍一部这样美妙动人的电影的。”艾特尔心中说不出的惊慌,他知道自己的假期已经结束,他必须重新开始写那个剧本,那部迄今他还无法定下心来创作的仅仅稍具雏形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