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一跃踩了个空,大伙儿当时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在山崖腰里挤作一堆,好像挨了一闷棍,心里直发毛,足足有十分钟走不了一步。个个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怖。他们紧贴着崖壁,直挺挺站在那里,手指抓住了石缝,两腿只觉得发软。克洛夫特下过命令,几次要他们走,可他们就是不走,他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发愣,好似一群给主子踢怕了的狗。怀曼已经完全泄了气,有一声没一声的,一直在那里悄悄地哭,在这不绝如缕的低声呜咽中,还不时夹有他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或是一声咕哝,或是一声轻微的呻吟,或是一句歇斯底里的咒骂,都是随口而出,不相衔接,然而又是那么调和,简直连出声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开过了口。

后来惊魂稍定,他们终于又往前走了,可是步子慢得出奇,遇上一点小小的障碍,就好一阵子不肯举步,一到石径窄处,便死命贴住石壁。这样花了半个小时,克洛夫特总算带他们出了险境,石径开阔了起来,终于跨过了山梁。可是山梁那边无非还是个深深的山谷,山谷对面还是一道陡坡。他带领他们下到谷底,打算再上对坡,可是他们这一下却不跟他走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手脚一摊躺倒在地下,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天已经快黑了,他知道他也赶不动他们了。他们精疲力竭,已是惊弓之鸟,弄得不好还会出事。他只好承认既成事实,下令停止前进,自己也在大伙儿中间坐了下来。

明天天一亮就得爬对面的山坡,过几道山沟,再翻主峰背。那大约花两三个钟头就行了,只要……只要他有法子能叫他们再起来走。不过他现在对自己已经很没有信心了。

大伙儿都没睡好觉。这儿很难找到一方平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都疲劳过度,手僵脚直了。大部分人都乱梦颠倒,叽叽咕咕说梦话。加以克洛夫特又派了他们每人一小时的警戒,有些人没到时候就醒了,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才上了岗,等值完班回来却又睡不着了。这情况克洛夫特也了解,他知道他们能多歇这个把钟头也好,他也知道山上其实是不可能有日本人的,可是他觉得规矩不能破坏,这一点更重要。罗思的死使他的威信暂时受了极大的损害,着手补救是当务之急。

加拉赫值最后一班岗。天亮前的半小时清寒袭人,他醒来以后脑袋里就迷迷糊糊,如今裹着毯子坐在那里直打哆嗦。他有好一阵子简直什么也辨不出来,四外连绵不断的庞大山影他还只当是夜色的浓处。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战、瞌睡,耐着性儿等天亮,等暖人的太阳出来。他完全处于一种漠然的状态,罗思的死似乎也无关痛痒了。他始终就是那样恍恍惚惚,那几乎已经不大转动的脑子只是昏昏沉沉地憧憬着过去欢乐的日子,仿佛他心底的深处怎么也得保存一把小小的火种,好顶住这凄冷的黑夜、这无边的山岭、这变本加厉的疲劳、这队伍里愈来愈多的伤亡。

山上天亮得慢。五点钟,空中透出了一些亮光,连绵的山岭就清楚地露出了顶部的轮廓,可是此后却足有半个小时没起多少变化。他这时实际上还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内心在那里静静地期待。太阳不久就要爬过东边的千嶂万崖,照临他们的这个小山谷了。他向天空里细细寻找,终于发现较高的几座山峰顶上若隐若现地射出了几抹淡红的激光,把细细扁扁的几片朝云染成了紫色。山看去高极了。加拉赫简直不敢相信太阳能爬得过这些高峰。

四下里终于渐渐亮了起来,不过亮得也真有些玄妙,因为太阳仍然没有露面,光线似乎都来自地上——一派柔和的玫瑰红。睡在四周的弟兄,身影都已经历历可辨,他看着他们,感到真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晓色中他们显得那么憔悴、凄楚,连天亮了都还浑然不觉呢。他知道再稍过一会儿他就得去叫醒他们了,他们醒过来要不哼哼才怪呢。

回望西天,依然可见一片昏黑,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运兵专列横越内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只见苍茫的暮色在后面紧紧追赶这列由东而来的火车,赶上以后又继续席卷向前,过落基山脉直扑太平洋边。那真是奇观,此时此刻真使他无限神往。他突然怀念起美国来了,一颗火热的心多么想再见一见美国啊,他似乎连夏日早晨南波士顿带雨的铺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闻到了。

太阳已经贴近东边的山梁顶了,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却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他想起他和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营,睡在一顶三角形的小帐篷里,他现在就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刚刚一觉醒来,妻子的胸脯挨着他的脸,软软痒痒的。他似乎听见她说:“该起来啦,你这个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朦胧地哼了一声,还只顾紧紧依偎着想象中的妻子,后来勉强退让了一步,张开一只眼来。太阳居然爬上山梁了,虽然山谷里光线还暗,他倒并没有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确是大亮了。

就这样,马莉给他带来了黎明。山峦抖散了夜雾,露水一片晶莹。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周围的崇山峻岭仿佛也变得温和而柔媚了。四下里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却显得又湿又冷,看上去只是雾气蒸腾的黑乎乎的一团团。方圆多少里以内就他一个人醒着,他一个人独占了这一派清晨的朝气。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边远远传来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炮声打破了他的梦幻。

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直伤心,心想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真已经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觉好像也毫不顶事。曙光似乎顿时变了气氛,他裹着夜露湿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战栗了。

他还有个孩子呢,还有个从没见过的儿子呢,可是,那也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他心里有数,死下这条心了,所以也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痛苦。那么多人已经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像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见一个工厂,他看着自己的送命子弹造了出来,装进了箱子。

我只要能见一见孩子的照片就心满意足了。他的眼睛都模糊了,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过这一关,回到驻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邮件把他儿子的照片送到,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

可是他又伤心了起来,他敢断定这是妄想。他吓得发抖,忧心忡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攒簇而起的群山。

罗思是被我给害了。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还记得自己吆喝一声要罗思快跳时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强而有力,罗思太不中用,喝上一声真是无比痛快。他想起了罗思一脚踩空时脸上的那副凄惶挣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见罗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儿就活像在刮他的脊梁骨,刮得吱吱直响,有如粉笔在黑板上打了个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罚了。马莉的死就是第一个先兆,可是只怪他没有理会。

摆在他面前的这座山峰看上去是那么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线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耸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见就在离顶巅不远处,有一重环形的悬崖围住了山峰。这样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他们怎么也别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栗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这样荒凉,这样可怕。连长着些丛莽矮林的山坡都简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过去,他的胸口早已在发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几分钟就得累倒。他们实在没有再走下去的理——还要弄死多少人才算完呀?

他弄不懂:克洛夫特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儿呢?

要杀死这家伙还不是容易?克洛夫特总是要领头走的,他只要举起枪来瞄准一枪,那就不用再爬山了。他们马上可以往回走。他慢慢地擦了擦大腿,这个想法倒真使他动了心,叫他想得很起劲,也很不安。唉,真要命!

不行,起这样的念头是罪过的。迷信的想法又引起了他的恐惧。起一次这样的念头,就是让自己多招一份天罚。不过话说回来……罗思的死,责任可完全在克洛夫特。那其实是不能怪自己的。

加拉赫听见背后有个响动,吃了一惊。原来是马丁内兹,心神不定地在那里揉脑袋。“真该死,睡不着觉。”马丁内兹轻声说道。

“可不。”

马丁内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尽做噩梦。”他闷闷不乐地点上了一支烟。“一合眼……唉……就听见罗思的号叫。”

“是啊,是够叫人难过的。”加拉赫咕咕哝哝说。他想把话尽量说得自然一些。“我对这个弟兄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也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场。我真不愿意看人家遭难。”

“是这话。”马丁内兹接口说。他轻轻按摩着脑门,像是在头疼。加拉赫看见马丁内兹的脸色这样难看,倒吃了一惊。瘦瘦的面庞凹陷了下去,直愣着的两眼没有一丝神采。脸上胡子已经长得不像话,皱纹里都嵌着黑黑的一条条污垢,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

“真受不了。”加拉赫又咕噜了一声。

“是啊。”马丁内兹小心地喷出了一口烟,看着那白烟在清晨的空气中轻轻散去。“这么冷。”他低声说道。

“放哨可真够呛。”加拉赫嗓音都嘶哑了。

马丁内兹又点了点头。他那一班岗是在半夜,值完班就再也睡不着了。毯子都冰冷了,他格格发抖,翻来覆去一夜不得安宁。这会儿天虽然亮了,苦恼却还是摆脱不了。害得他一宿没有合眼的那股紧张劲儿依然留在身上,缠着他的还是夜来渗遍了他全身的那份恐怖。恐怖压得他像发了烧似的简直动弹不得。这一个多钟头来,眼前老是看见他捅死的那个日本兵的脸儿,说什么也赶不开。脸上的表情全都看得分明,使他恍若又手握刀子伏在矮树丛里,觉得浑身都僵木了。没刀的鞘子冷不防在屁股上一撞,他像戳痛了似的蓦地一震,自己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就伸手去摸了摸,可是手却在抽动。

加拉赫问他:“这刀鞘你干吗还不丢掉?”

“是啊,是该丢掉了。”马丁内兹急忙答道。他觉得很窘,显得有些腼腆。把钩在子弹带洞眼里的刀鞘解下时,他的指头在抖动。他把刀鞘扔了,可是听见空套子落地噗噜噜一阵响,他不觉打了个闪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马丁内兹更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彻骨的焦虑。

加拉赫却仿佛听见了汉奈西的钢盔在沙滩上打了个滚。他叽咕了一声:“我真是垮了。”

马丁内兹不知不觉又伸手去摸刀鞘了,摸了个空才醒觉。他猛然觉得遍体一阵冰凉,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克洛夫特在嘱咐他,夜探山口的情况可不能告诉人。昨天早上侯恩出发的时候还以为……马丁内兹摇了摇头,欣慰、恐惧,一齐涌上心来,把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上山的事是怪不到他头上的。

身上的毛孔猛一下子全张开了,汗水都渗了出来。他在冷飕飕的山风里格格发抖,心里那股压不住的焦虑,跟大军登陆前几小时他在运兵船上的那种心情完全一样。他身不由己地抬眼望了望山梁高处的累累怪石和丛杂林木,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登陆艇放下跳板了。他浑身紧张,等着机枪兜头扫来。可是毫无动静,他失望极了,睁开了眼来。他真巴不得能遇上点什么情况。

加拉赫却在寻思:要是能见一见儿子的照片该有多好啊。他嘟囔了一句:“上了这座山,真他妈的走上死路了。”

马丁内兹点点头。

加拉赫伸出手去,碰了碰马丁内兹的胳膊肘儿,说道:“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向后转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不明明是在找死吗!把咱们当成了什么啦?咱们又不是山里的野羊!”他摸了摸下巴底下那乱碴碴发了痒的胡子。“我看哪,咱们这些人全都得掉了脑袋才算完。”

马丁内兹在靴子里扭脚指头,觉得在凄苦中这倒不失为一种乐趣。

“你就情愿自己的脑袋瓜子搬家啦?”

“别胡说。”马丁内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烟袋,他从死人身上弄来的那几枚金牙就藏在那烟袋里。恐怕还是扔了的好吧。可这么精巧、这么值钱的玩意儿,又怎么舍得呢。马丁内兹踌躇了好一阵,毕竟还是没有舍得丢。他还拼命壮了壮胆子:他不信这东西真有那么灵,到谁身上就会送了谁的命。

“唉,咱们这就算死定啦。”加拉赫的声音都发抖了,声到心应,马丁内兹立刻也起了共鸣。他们坐在那里相对而视,一种共同的恐惧把两个人串在了一起。马丁内兹默不作声,心里可真巴不得能有什么办法平平加拉赫的这股焦急的情绪。

“你干吗不叫克洛夫特趁早撒手呢?”

马丁内兹一哆嗦。这家伙倒挺精灵哩!他马丁内兹可以叫克洛夫特向后转。不过他觉得自己摆这副架势未免太别扭,他有点害怕,算了吧。还是找克洛夫特问问去,或许还使得。他心里便天真地起了一个新的想法。记得他在杀死那日本岗哨前曾经迟疑了一下,当时他有过一个一刹那的感想,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罢了,人杀人岂不是荒唐?如今他看这趟侦察任务倒真十足是胡闹了。假如他去找克洛夫特问问,说不定克洛夫特也会意识到那是胡闹。

他就点点头说:“好吧。”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都还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的那班弟兄。有几个弟兄已经在准备起身了。“咱们去叫他起来。”

他们走到克洛夫特跟前,加拉赫摇了摇他。“起来了,起来了。”看见克洛夫特到这时还在呼呼大睡,他有点吃惊。

克洛夫特咕噜了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只听他嘴里做了个怪声,简直像是吐出了一声呻吟,身子马上扭了过去,直瞪瞪地瞅着大山。原来他又在做噩梦了。他时常梦见自己躺在个深渊里,眼睁睁地等着岩石砸来,巨浪打来,而自己却动弹不得。自从那一回日军渡河夜袭以来,他老是会做这样的梦。

他啐了一口,“嗯”了一声。大山还在原处。石头一块也没有动过。他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刚才的梦还如在眼前。

他完全以机械的动作,一掀毯子,伸出腿来,穿上靴子。那两个人则沉住了气在一边看着。他从垫毯底下抽出了夜不离身的枪,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受潮。“你们干吗不早一点来叫醒我?”

加拉赫看了看马丁内兹。马丁内兹开口了:“咱们今天该回去了吧?”

“什么?”

“咱们该回去了。”马丁内兹马上结结巴巴了。

克洛夫特点上了一支烟,空着肚子抽烟才真叫辣呢。“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日本囮子’!”

“咱们恐怕还是回去的好吧?”

克洛夫特像是挨了一闷棍。马丁内兹难道是在要挟他?他愣住了。他本来还一直以为这支队伍里只有马丁内兹是不会不听他话的。愣过以后,紧接着就来了火。他不声不响地盯住了马丁内兹的喉咙,要不是强自忍住,他真会朝马丁内兹扑过去呢。他队伍里仅有的一个朋友居然也来要挟他了。克洛夫特啐了一口。这世界上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得。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面前的山峰有这样高、这样险。他心里大概也确实有了几分想向后转的意思,他就一发狠,拼命顶住这股诱惑。要是向后转的话,侯恩的事就算是白操了心了。他又觉得背上的皮肉里像有许多无形的针在刺,痛得难受了。那高高的山峰还在那里招他逗他呢。

他可不能操之过急。既然马丁内兹干得出这种事来,这就说明处境可危。万一真要叫大伙儿看出了其中的……他就以和婉的声气说道:“好家伙,‘日本囮子’,你也来跟我作对啊?”

“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个中士,伙计,你可不能跟着这样胡闹。”

马丁内兹不知怎么好了。他的忠诚受到怀疑了,他惴惴不安,非要听听克洛夫特的下文不可,只怕克洛夫特就要骂出他最怕听的那话儿来了:你这个中士可是个墨西哥佬!

“咱们的交情一向还挺不错吧,‘日本囮子’。”

“是不错。”

“伙计,我倒一向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呢。”

“我是什么都不怕。”他的忠诚、他的友谊、他的勇敢,全都成问题了。他瞅着克洛夫特那对冷冰冰的蓝眼睛,内心又升起了那种自惭形秽的寒碜之感,只要说话对方是……是白人新教徒,他总不免有这样一种自卑的心理。不过这一回还不止是这种心理。他还觉得,他时刻隐隐感受到的那种危险如今一下子严重起来了,分明摆在眼前了。他们会拿他怎么样呢?他们会让他吃多大的苦头呢?他害怕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好了好了,‘日本囮子’跟着你走就是。”

“这就对了。”克洛夫特一下子收不起那副连哄带骗的腔调,显得有些尴尬。

加拉赫急了:“跟着他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克洛夫特,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收兵回去?你他妈的得的奖章还嫌少吗?”

“加拉赫,你少给我放屁。”

马丁内兹恨不得想溜。

“啊——!”加拉赫又是心惊胆战,又想一跺脚豁出去,心里乱得团团转。“我告诉你说,克洛夫特,我是不怕你的。你在我眼里值几个钱,你心里有数。”

这时大伙儿多半已经醒了,正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不许你胡说,加拉赫。”

“你小心着点,我看你能一辈子不背过身去!”加拉赫说完就走了。他鼓足勇气吐出了这几句话,激动得浑身都哆嗦了。他只当克洛夫特会追上来,一把扳过他的身子,给他当胸一拳。提心吊胆的,连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是克洛夫特却毫无动静。马丁内兹流露的异心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弟兄们的对抗情绪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他前有大山要搏斗,后有弟兄们拖后腿。一时真觉得困难山积,心下茫然,不知所从。

“好了,大家听着,我们过半个小时出发,大家抓紧点,别磨蹭了。”回答他的是叽叽咕咕的一片抱怨,不过他心想还是别挑出谁来追究了。他内心的那股劲头已经都快掏完了。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老没洗澡的身上又是这样痒得难受。

真要是翻过了大山的话,他们又干得了点什么呢?现在就只剩下七个人了,其中米尼塔和怀曼是顶不了什么事的。他打量了一下波兰克和雷德,两个人都绷着脸在那里吃早饭,见他在打量他们,也瞪圆了眼睛对他瞧。不过他终于还是把这些心思硬给推开了。其他的事还是等过了山再操心吧。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翻过山去。

雷德倒是对他看了好几分钟,隐隐含着一股恨意,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可恶到像克洛夫特那样的人,他以前真还从来没有见过。早餐的干粮盒子里是罐头火腿蛋,雷德吃了一点,却只觉得倒胃口。干巴巴的,淡而无味,嚼着嚼着,也决定不了是咽下去好,还是吐出来好。每一口都要在嘴里搅拌上半天,却还是化不开、嚼不烂。后来他索性把罐头扔了,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脚下。空空的肚子里一阵阵蠕动,真忍不住想吐。

目前还剩下八盒干粮,里面的罐头:三盒是干酪,两盒是火腿蛋,还有三盒是肉饼子。他知道这些罐头自己反正是不会再吃的了,装在背包里也无非是多增加一份负担。去,滚他妈的蛋!他就把干粮盒一股脑儿取了出来,用刀子一盒盒把盒盖挑开,只要了里面的糖果和香烟,把罐头和饼干都丢下了。他刚要扔掉,忽然想起有些弟兄说不定要呢。他想问一问,可是脑海里立刻闪过了一个画面,仿佛看见自己手里拿着罐头挨个儿问过去,只招得大伙儿一阵嘲笑。他心想:算了,管他们呢,反正这不干他们的屁事。他就把东西都扔在背后不远的一丛野草里。自己一时就呆呆地坐在那里,火冒得心头怦怦乱跳,半晌才平静了些,于是就理起背包来。他心里思量:这下子总该轻点了吧?可是那火马上又冒起来了。轻了又怎么样呢,总之这军队浑蛋!这瘟军队!这臭军队!浑蛋!浑蛋!照说这种吃的,喂猪都还不配呢。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了。就为了这点猪食不如的馊货,去杀人!去挨杀!脑海里一时迷迷糊糊,声影迭起,他似乎看见了工厂里把这些吃食捣啊磨啊,加压蒸煮,装进了罐头,似乎也听见了一颗子弹噗的一声打中了一个人,甚至还听见了罗思的喊叫。

啐啐,都见鬼去吧,这些臭玩意儿!连三顿饭都管不好,这帮家伙还不该死吗?全都该死!他气得一阵乱颤,只好坐下来定一定神。

不过他也不能无视现实。他在部队里吃过多少苦头了。以前他一贯抱定宗旨,如果这帮家伙实在欺人太甚,那他就等机会干他们一下。比如眼下的情形……

昨天他跟波兰克谈过,谈话中两个人都点过一点侯恩的事,可两个人都没有把话挑明。他自有办法。遇到这样的事假如撒手不管,那不成胆小鬼了吗。马丁内兹是主张收兵回去的。马丁内兹劝过克洛夫特,他肯定知道些情况。

这时灿烂的阳光已经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山坡,山峰深紫色的浓影已经渐渐淡褪,只剩下一片隐隐的紫青色。他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山顶。还得爬上一个上午呢,可爬到了顶上又怎么样呢?对面山下是日军的阵地,下去就得被彻底歼灭。他们再也休想翻山越岭回来了。他心里一动,就往马丁内兹跟前走去,马丁内兹正在那里理背包。

半路上雷德迟疑了一下。弟兄们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耽搁不得了,一耽搁克洛夫特准要冲着他大声吆喝了。他的毯子还没有装进背包呢。

可是再转念一想:啐,去他的!心里觉得又生气,又惭愧。

到了马丁内兹面前,他却踌躇了:怎么说好呢?“你还好吗,‘日本囮子’?”

“还可以。”

“你和克洛夫特不能再好好商量一下吗?”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马丁内兹把眼光避开了。

雷德点上了一支烟:干这号事可真没趣儿。“‘日本囮子’,你好像有点怕事呢。你心里是想别再往前走了,可你连说出口来的胆量都没有。”

马丁内兹一声不应。

“听我说,‘日本囮子’,咱们俩都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咱们总还看得出点风色。你以为今天爬那座山峰就那么有趣吗?不定到了哪座山崖边,咱们又得摔下两个去,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别再跟我叨叨了。”马丁内兹低声说。

“咱们可不能睁着眼睛不看现实,‘日本囮子’,就算咱们翻过了大山吧,到了山那边十之八九也要弄个缺胳膊断腿的。你难道愿意挨枪子儿?”雷德嘴上虽然侃侃而谈,心里却感到有些羞愧。其实他分明还另有个可行之道。

“你难道愿意做个瘸子?”

马丁内兹摇了摇头。

雷德的话自然而然都到了舌尖上,说得头头是道:“你杀了那个日本兵,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自己在找死?”

这话打中了马丁内兹的要害。“不知道呀,雷德。”

“你杀了那个日本兵,可是你回来放过个屁吗?”

“我说了呀。”

“哼,侯恩晓得了这事,他会明知山口里有日本兵,还往山口里闯?”

“是这话呀。”马丁内兹渐渐动摇了。“我是告诉他的,我都对他说了,可这人就是那么个昏了头的傻瓜蛋。”

“胡说八道!”

“我不骗你。”

雷德还没有充分的把握。他顿了一下,决定再另外换个办法。“你还记得我在穆托美岛上弄到的那把嵌宝石的军刀吗?你要的话就给你吧。”

“哦?”马丁内兹的眼里顿时放出了光彩,像是看见了那把珠光宝气的军刀。“肯白给?”

“奉送了。”

冷不防克洛夫特却喊了起来:“好了,弟兄们,该出发啦。”

雷德转过身去。他的心在翻腾,双手慢慢地在大腿上揉呀捏的。“我们不走了,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向他大步走了过来。“你当真不打算走啦,雷德?”

“假如你真是一个心眼儿要干下去,就请你一个人去干吧。‘日本囮子’可要带我们回去了。”

克洛夫特对着马丁内兹直瞪眼。他轻声说道:“你又变了主意啦?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臭娘们似的?”

马丁内兹慢慢摇了摇头。“我啥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他的脸都抽动了,说完就背过了身去。

“雷德,快把背包打好,不许再这样胡闹了!”

雷德看得很清楚:找马丁内兹谈是错打了算盘。一席话等于说给小孩子听,简直可气!找容易的路走,走不通。还是得跟克洛夫特当面对阵。“上那座山,得你一路拉着我。”

有几个弟兄也在那里愤愤不平。波兰克喊道:“咱们回去吧。”米尼塔和加拉赫也给他助威。

克洛夫特对他们几个人一瞪眼,从肩上脱下枪来,不慌不忙地把枪栓一拉。“雷德,你去给我把背包背上。”

“好哇,趁我手里没枪,想下毒手哇。”

“雷德,你给我背上背包,不许啰唆。”

“除掉我一个人有什么用,你能把我们全枪毙吗?”

克洛夫特转过身去盯住了大伙儿。“谁想跟雷德一路?”一个人也不动。雷德瞧着,心都冷了,不过还是暗暗希望也许有个人会拿起枪来。克洛夫特背过身去了。这是个机会。他可以扑过去,一拳把他打倒,那时大伙儿就都会来帮他收拾这个家伙。只要一个人动了手,大伙儿都会跟着干。

然而毫无动静。他连连催促自己快向克洛夫特扑过去,可是那脚就是不肯动。

克洛夫特又转过身来了。“好啦,雷德,去把背包背上吧。”

“滚你的蛋。”

“我只等你几秒钟了,再不去我就崩了你。”他离雷德只有六英尺,枪已经齐腰举起,枪口渐渐对准了雷德。雷德一看到克洛夫特脸上的那副表情,他的眼光不由得凝住了。

猛地他全明白了,他知道侯恩是怎么死的了。他只觉得两腿一阵发软。他心里清楚,克洛夫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他瞅住了克洛夫特的眼睛,直愣愣地僵在那儿。“嘿,你就打算这样随便打死一个人啊?”

“对。”

拖延战术不起作用,克洛夫特一心要打死他。他一时又恍若扑面倒在地下,眼睁睁等着日本人的刺刀从背后刺来了。他感觉到头颅里血流的搏动。等着等着,一股决心渐渐都冰消瓦解了。

“怎么样,雷德?”

枪口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儿,仿佛克洛夫特还在那里瞄准,想要瞄得更准些。雷德两眼盯住了他按在扳机上的指头。看见指头渐渐扣紧,他突然一阵紧张。“好吧,克洛夫特,算你赢了。”他吐出来的声音都嘶哑了,有气无力。要不是极力稳住自己,他真会浑身打战。

他看到四下里弟兄们都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流似乎一度凝滞了,停顿了,到这时才重又流动起来,流进身上的哪一根筋脉他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他垂下了脑袋,走过去捡起背包,把毯子往包里一塞,扣好了背包带,又站起身来。

他给打瘪了。就是这么回事,还能有什么呢?羞愧之外如今又添了一份内疚。内疚的是他心里居然会有庆幸之感:好了,事情总算了结了,他跟克洛夫特的长期争斗也终于结束了,今后他可以顺顺从从俯首听命了,不会再觉得非反抗不可了。这是他新添的一份屈辱,给他以毁灭性打击的一份屈辱。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一生的努力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干什么事都得撂挑子完事?

他站了队,夹在队伍中间费力地迈开了步子。他对谁也不看一眼,也没有谁对他看一眼。他们个个都很尴尬、很狼狈。大家都巴不得把自己刚才想要打死克洛夫特而又终于不敢举枪的心理快快忘了。

一路走去,波兰克气鼓鼓的,一直在那里不断地低声骂街,听那声气却大有自怨自艾的味道。胆小鬼,没种的畜生!他吓得有点痴痴癫癫,是在骂自己呢。这么好一个机会,却眼看着放过了,枪明明拿在手里,却不敢动一动。胆小鬼啊……胆小鬼!

克洛夫特这时却又满怀信心了。今天上午可以翻过主峰了。一路来到处碰到难关,到处撞上对头,可现在还能有什么来拦路呢?他的面前再也没有障碍了。

队伍顺坡而上,又翻过了一道山梁,经过一片乱石坡,又下到一个小山谷里。克洛夫特领着他们穿过谷底的小石沟,又登上了一道山坡。他们一块一块岩石往上攀,苦苦地爬了个把钟头,特别是来到了一条深涧顶上,沿着涧边走不完的艰难险路,有时就得手膝并用,爬上个几百码。九十点钟的太阳早已很猛了,大伙儿又一次累得筋疲力尽。克洛夫特只好带他们尽量走慢些,隔不了几分钟就得歇一下。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山头上,拖着无力的脚,又磨磨蹭蹭地顺着一道缓坡下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个巨大的空谷,宛如一座古代的圆形竞技场,对面是林木葱葱的高高的峭壁,大致占了空谷周界的一半。这一大片莽莽苍苍的山崖,直陡陡的有五百英尺高,说少也及得上一座四十层的摩天大楼,顶上就是最高峰了。克洛夫特早就注意到这一道看台般的峭壁了,远远看去那就像是个墨绿的领子,围在大山的脖子里。

这个关口可是躲不过的。空谷的左右两边都是直下千尺的断崖。他们只能往前走,只能爬这座山崖、过这片林莽。克洛夫特让部队在空谷里歇歇腿,可是没有地方避太阳,歇着也没多大意思。过五分钟他们就又出发了。

走近一看,这草木翳然的峭壁倒也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难以对付。草木之中自有一棱棱山石形成无数粗糙的梯级,如一盘道曲折而上。蓊蓊郁郁之中有竹林,有树丛,有杂草,有藤蔓,还有一些较大的树,根子横扎在山壁里,树干则成“L”形蜷曲而上,向着天空发展。当然还少不了长年累月随着雨水顺着山石冲刷下来的泥土,中途都叫那些枝叶杂草、荆棘野蔓给截住了。

虽说有一棱棱岩石如同梯级,却也并不那么好走。压在背上的分量足有一只小提箱那么重,从下到上又足有四十层楼那么高。更伤脑筋的是每一级又都不是一样高低。有时爬的是齐腰高的岩石,有时好长一道坡上尽是小石子、小岩块,有时竟又是一块石头一个大小、一个模样,前后各各不同。一路上自然又都是一片芜杂,往往得拨开枝叶、斩断藤蔓,才爬得上去。

克洛夫特起初估计爬这一道峭壁需要一个小时,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却还只爬到一半。大伙儿跟在他后面,像一条受了伤的毛毛虫在那里苦苦挣扎。现在再也看不到他们一溜儿同时往上爬了。爬上了前面岩石的,总要歇一会儿,等后面的人上来。他们的行动倒像风送涟漪:克洛夫特往前挪了几码,其余的人也就像通了电似的,一跌一撞的,一个个去弥补那个差距。有时候克洛夫特或者马丁内兹在乱竹丛中慢慢地挥刀开路,他们就干脆停下。有的地方两棱山石之间一跳就是十来尺远,中间却是一大片软泥地,他们就只好抓住一些草木藤蔓之类设法攀登上去。

大伙儿又一次感到累得入了骨了,不过对此他们在过去几天里早已领教够了,几乎都习惯了,可以将就了。他们好像毫不奇怪似的,觉得两条腿渐渐麻木了,拖着腿就像小孩子牵着根线,拖着个什么玩具一般。他们现在的爬法,已经不是从一块大岩石跨上另一块大岩石了。他们得先把枪放在上面的石头上,身子爬了上去,再把腿拖上去。他们已经连最小的岩石都跨不过去了。他们得用手来帮腿的忙,脚要踩在哪里就得给按在哪里。东歪西倒的,就像卧床的老人硬是起了一小时床似的。

往往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有个人一动不动地扑倒在石头上,累得连声抽泣,不能自已,听来真像有说不出的伤心。一阵头晕目眩,也会像心心相通似的,一下子传染给大家。那摧人心碎的干呕声更是叫大家听得怔怔出神——他们老是好像要吐,此起彼伏,声声不断。摔跤成了家常便饭。泥厚苔滑的岩石难爬,丛杂的竹子爱乱刺人,脚一不小心就会给乱藤野蔓绊住——多少阻碍一时交集,真是苦不堪言。叫苦声、骂娘声一路不绝,人动不动就会扑面倒下。就这样连跌带滑的,一块一块岩石爬上去。

朝前望去,根本看不到十英尺以外,所以他们也已经把克洛夫特给忘了。既然一肚子怨恨不能往他身上发泄,无可奈何,他们就只好把怨恨都发泄在这山的身上。他们恨什么人也不会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程度。他们觉得面前这岩梯似乎活了,似乎有了灵性,似乎这梯子每一级都在嘲弄他们、哄骗他们,这恶毒的山石每一块都在跟他们过不去。他们又把日本人忘了,把这一趟侦察任务忘了,几乎连自身都忘了。要说他们心目中还有一件大快事的话,那就是快让他们别再爬这座山了。

便是克洛夫特也精疲力竭了。他还得带他们走,遇到草木稠密难以通行的地方还得在前开路。为了把他们拉上山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觉得自己拖着的不仅有自己沉甸甸的身子,还有他们那么多人的分量,那沉重的感觉,真无异套着挽具拉着他们一样。他们却吊住了他的肩膀,拉住了他的后腿,给他来了一个倒拖。体力的消耗这么大,脑力的疲劳也一样厉害,因为他还得时时捉摸他们会不会垮下,这可是够他紧张的。

他心上还有一重压力。他愈是接近山顶,心里就愈担忧。这岩梯多拐一个弯,他就得多咬一次牙。几天来在这半边岛上步步深入,他心底的恐怖也与之俱增。那么一大片异乡异土虽然是走过来了,可也销蚀了他的意志,惹得他的神经已经有点经不起刺激了。在这情况下还要翻过许多深山野谷,从侧面插上一座险阻重重的千古荒岭,其费力是可以想见的。飞来一只小虫撞在脸上,脖子一不留神擦着了一片树叶,如今都会叫他吓上一跳,这在他可还是有生以来第一遭的事。他不惜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逼着自己往前走,到歇息的时候往地下一倒,早已连一丁点儿力气都不剩了。

可是每次只是那样匆匆歇息了一下,他马上又会决心陡增,于是又能往上爬几码了。他也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侦察任务,以至这座大山,如今都已不大能使他动心了。他所以还能一步步往上爬,只是因为内心在进行一场斗争,似乎是想看看,他性格中的两个方面到底哪一边会占得上风。

他终于感觉到顶峰已经近了。密密的枝叶丛中隐隐可以看到阳光了,像是地道快到出口了。这就越发使他发狠向前,可也累得他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步步愈是接近山顶,他心里就愈是害怕,生怕到不了山顶就得撒手认输。

可惜他是永远也上不了山顶的了。他晃晃悠悠爬上了一块岩石,看到面前有只什么窝,淡黄中带一点棕色,形状有些像橄榄球。他爬得身困体乏,一头撞了上去。等到他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窝,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窝里轰的一声,窜出来好大一只大黄蜂,简直有一枚半块钱的银币那么大,后面一只又一只接连而出。几十只大黄蜂围着他的脑袋团团乱舞,叫他看得张口结舌。这种大黄蜂的特点一是奇大,二是色彩艳丽,滚圆的黄肚子,彩虹一般的翅膀。这个印象是他事后才另外回想起来的,好像跟随后发生的事儿完全是两码事似的。

当时大黄蜂来势汹汹,有如点着了一根引线,一转眼就烧到了整个队伍里。克洛夫特觉得耳边有只黄蜂扑来,他急得直哼哼,赶忙挥手打去,可是耳朵上早已给螫了一下。那个疼,简直能疼得人发疯。耳朵立刻像冻僵一样失去了知觉,疼痛却呼的一下痛彻了全身。一只螫了不算,第二只、第三只又跟着来螫。他痛得大吼大叫,像发狂一样拼命扑打。

对大伙儿来说,不堪忍受的苦难挨到了这一步,也真是到了顶了。他们站在原地半晌抬不起腿来,黄蜂来螫,他们只会抡着臂膀乱打。给螫一口,就仿佛挨了钻心的一鞭,激得他们横下了心,又鼓起了拼命的劲头。他们个个如痴若狂。怀曼有气无力地抱住了一块石头,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闹,气疯疯地一个劲儿乱拍乱打。

“我受不了啦!我实在受不了啦!”他大声嚷嚷。

两只大黄蜂差不多同时刺着了他,他把枪一扔,吓得尖声大叫。这一叫,大伙儿可就炸了窝了。怀曼拔起脚来就往下跑,大伙儿也一个个都跟着他跑了。

克洛夫特高声叫他们站住,可他们听也不听。最后他只好骂了一声,冲着几只黄蜂空挥了几拳,也跟在后边去了。不过他的心还是没有死,他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打算到下面空谷里再重振队伍。

大黄蜂对这些大兵紧追不舍,顺着这满崖的林莽、盘曲的岩梯,把他们一路往下赶,赶得他们把命都豁出去了。他们逃起来却灵巧惊人,顺着一块块石头纵身往下跳,碰到林木挡路便一钻身闯了过去。他们什么都不觉得了,唯一的感觉就是大黄蜂的狂螫猛刺,连一路里翻爬蹦跳的剧烈震动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们一路跑,一路把身上累累赘赘的东西全扔了。枪不要了,有些人把背包也脱下来丢了。他们朦朦胧胧意识到,东西丢得一多,这趟侦察任务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

大伙儿涌进那竞技场般的空谷时,波兰克跑在最末,他的后面就是克洛夫特了。波兰克朝前面匆匆掠了一眼,看见大伙儿摆脱了大黄蜂以后就都乱纷纷地停在那里不走了。他回头望了下克洛夫特,赶快冲到人群里,嚷嚷开了:“你们还在等挨刺还是怎么着?哎呀,马蜂来啦!”说完就发出一声尖叫,气也不歇地直冲了过去,大伙儿顿时又惊惶起来,都跟着他一哄而逃。他们乱七八糟涌过了空谷,连气也没敢松一下,又一股劲儿涌过了前面那道山梁,顺坡而下冲入山谷,一直趁势冲到山谷对面的高坡上。这样,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们就又逃回到了当天早上出发的地方,而且还冲过了头呢。

等到克洛夫特好容易追上了他们,集合了队伍,一点数,已只剩下三支枪、五只背包了。他们已经不行了。他知道他们再也爬不上去了。他自己也挺不住了。他无可奈何地只好承认了这个事实。累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懊悔,什么叫痛苦了。平静的口气,疲乏的声音,传下命令,叫大家先就地休息,等休息过后再往回撤,到海边去守候接应的舰艇。

归途一路无事。大伙儿都累得狼狈万状,好在回去走的都是下坡路了。又经过了罗思摔死的石径上那个缺口处,他们都一一跳过,没有出什么意外。到下午三四点钟,便下了最后一道峭壁,出了大山,转入了嫩黄色的丘陵地带。走了一下午,只听见山那边隆隆的炮声没有断过。那天夜里他们露宿在离丛林约十英里处,第二天就到了海边,跟担架队会合了。布朗和史坦利也从山峦里出来了,比部队只早到了几个小时。

戈尔斯坦把他们丢失威尔逊的经过报告了克洛夫特,他奇怪的是克洛夫特居然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其实克洛夫特是在想另外的事。今天没有能翻过这座大山,克洛夫特心底深处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舰艇预定要次日才到达,部队只好守候在海边,克洛夫特那天至少也安静了一个下午,因为他虽然还不肯承认,不过心里却明白了:自己的欲望终究不能没有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