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以后,眼看已到中午时分,那几个抬担架的还在好几里以外苦苦地抬着威尔逊。热带的太阳从早就挟着耀眼的金光,火辣辣地逼人,他们抬了整整一个上午,体力和意志都随着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的舌头舔到的是枯焦肿疼的上腭,两腿老是一阵阵打战。到处散发出一派热气,草上袅袅升起眩人眼目的是热气,腻稠稠似油似水、缠着他们不放的也是热气。他们觉得脸上仿佛裹着一层丝绒,吸进的空气像是烧得烫烫的,带不来一丝凉快,里边似乎混杂着大量可燃性气体,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开了。他们一路拖着脚步,耷拉了脑袋,抽抽搭搭,一出声就响得连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里痛得有如撕裂了一般。时间一长,真觉得像穿行在火焰中一样。

他们抬威尔逊,好比在拼命抬一块大石头。苦苦挣扎,一次勉强可以走上五十码、一百码,甚至可以走到两百码,走起来一步一挪,就像几个小工在搬一架大钢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里两腿还是不停地晃,肩膀还是不停地起伏,只要在这铅灰色的天穹下,要喘过这口气来根本是休想。他们不敢休息,他们觉得自己跟威尔逊血肉相连,所以一会儿就又抬起担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行进在不见尽头的黄绿相间的山冈上。上坡时他们常常会突然接不上力,抬着担架一时怎么也迈不开腿,过了会儿,下了死劲,才又勉强往上爬去,可是走不几步,就又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

下坡时得用足力气刹住下滑的势头,免得失去控制冲下山去,这时腿肚子和腿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会发生强直现象,疼得他们恨不能往地下一滚,一动不动地就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别起来。

威尔逊又恢复了知觉,痛得难受。担架颠一下,他就要哼一声,身子在担架上不停地翻来搅去,弄得抬担架的把握不定,脚下直打趔趄。威尔逊还常常要骂他们,这使他们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着他们的层层热气,有如鞭子一鞭鞭打来,逼得他们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几码。

“妈的,你们这些小子,你们以为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们这是干啥呀,欺侮一个受伤的弟兄,看把我颠的,连肚子里的脓水都泼出来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叫我吃点苦头啊,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他的声音愈说愈微弱,口气愈来愈暴躁。有时担架猛地一颠,他就哇的一声大叫。

“真要命,哥们儿,别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热得受不了,他像个娃娃似的又哭又闹。“换了我的话,我就绝不会这样对待你们。”说完就直挺挺躺在那儿,张大了嘴巴,干渴的嗓子眼里喘出些微微的气息,仿佛水壶嘴里荡荡悠悠冒出些水蒸气来。“噢,哥们儿,轻点儿,真要命啊,哥们儿,轻点儿。”

“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时布朗就会沙哑着嗓子说。

“你们这些小子,真损透了。威尔逊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算是认得你们了,好小子!”

他们就这样又辛辛苦苦抬上了一百来码,等到把担架一放下,都呆呆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威尔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发了烧,却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地酸痛,肺里和喉咙都充了血,干枯了。担架每一颠,就像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这份筋疲力尽,就像跟一个比他大得多、也强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连搏斗了好几个钟头。他常常摆动在昏迷的边缘,可总是担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过来,疼痛又随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来了。有时怕担架马上又要一颠,他就预先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身子,等着等着,足足等了好几分钟。等到担架真的一颠,伤口种种潜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纷纷震醒了过来,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么脆弱的神经。在他的感觉里这种种苦楚似乎都是抬担架的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恶气都出在他们头上,正如一个人在家具上撞了一下,腿上擦去了一层皮,一时真恨透了这家具一样。“布朗,你这个王八蛋啊!”

“别嚷嚷,威尔逊。”布朗拖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往前走,可抓着担架的手却老是禁不住要渐渐松开。他只要一感到担架快有脱手的危险,就赶紧喊一声“放下”,担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尔逊的身边,歇上口气,用这只手的麻木的指头揉了揉那一只手,一边还会气吁吁地说:“不要发火嘛,威尔逊,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布朗,你这个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颠得我不得安生啊。”

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脚上的“丛林疮”都裂开了,在鞋子里淌着血呢,走路时顾不上这疮口的疼,只要一停下来,马上就会觉得像针扎一般其痛难当。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个都眼巴巴瞅着他呢。他只好轻轻吐出一声:“走吧,弟兄们。”

他们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几个钟头,中午的太阳当头高悬。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决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们又困乏又冒火,根本谈不上齐心协力,只是勉勉强强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挣扎前进。一个人打个踉跄,三个人就恨死了他,因为这一下三个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尔逊痛极的号叫又震破了他们的恍惚,有如劈面一鞭,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苦难一重接着一重。有时候胸口忽然一阵恶心,眼前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分钟都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面前的大地一片昏黑,心头怦怦直跳,满嘴是胃里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着自己苦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尔逊来真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能换的话,他们谁都愿意跟威尔逊换个个儿。

到一点钟,布朗让大家停下。他的脚板已经麻木了好一阵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们把威尔逊就丢在太阳下,自己在旁边就地一躺,脸儿几乎贴着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中午刚过正是极热之时,四外的山风给烤得一派迷离,强烈的阳光在山坡间来回反射,无遮无挡。四下根本觉不到有一点风。威尔逊不时会咕哝几句,狂叫两声,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他们虽说歇了下来,却歇不好;累到筋疲力尽之后,有些影响早已悄悄入了骨,起初还隐而不露,到这时才显了出来,使他们活生生地受罪了。他们想吐又吐不出来,时而浑身瘫软,昏昏然好半天,几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时而又一阵阵剧烈发抖,仿佛身体里已经一点火力也不剩了。

过了很久,大概总有一个小时吧,布朗坐起身来,取了几片盐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壶水。盐片落了肚咕咕直闹,不过人倒觉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来去看看威尔逊,可是这腿伸出去总有些异样,软绵绵的,好像长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问威尔逊:“伙计,觉得怎么样啦?”

威尔逊盯着他直瞅。他已经摸呀摸的,探起一只乱颤的手,把覆在脑门上的湿手绢拉掉了。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布朗啊,你们还是把我扔下了吧。”这一个钟头来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极乏透了。他觉得再抬着他往前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此刻只要能留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留在这儿会怎么样,他根本就没去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担架上颠簸折腾的痛苦,他再也经受不起了。

布朗心里动了,动得还挺厉害,所以他一时竟不敢相信威尔逊说的是真心话。“伙计,你在胡扯些什么呀?”

“把我扔下了吧,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威尔逊的眼里涌出了几滴不能自已的泪水。他摇了摇头,不过神情是淡漠的,简直像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儿的后腿,还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里早已又糊涂了,他还当这是在执行任务,还当自己是因为发病才掉了队。“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个没完,哪能不扯你们的后腿呢。”

史坦利早已来到布朗的身边。“他要我们干啥,要我们把他扔下?”

“嗯。”

“你看使得吗?”

布朗有些冒火了。“看你说的什么呀,史坦利,你这人怎么啦?”不过布朗的心里却又一动。他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劲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是吆喝了一声:“得啦,弟兄们,咱们走吧。”看见里奇斯在不多远以外睡着了,他来了气。“得啦,里奇斯,别再偷懒了好不好?”

里奇斯慢慢醒了过来,看去也真似乎有点不愁不急的样子。“我不过是歇会儿罢了,”他的口气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会儿难道也……”可是他没有说下去,把皮带一扣,走到担架旁边。“好,我准备完毕。”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可是他们这一休息却休息坏了。本来倒有一种山穷水尽的危机感、紧迫感逼着他们向前,一休息这种心理就都消失了。他们走了几百码以后,又累得跟刚才歇下时几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烤得他们头晕腿软。威尔逊现在也呻吟个不停了。

威尔逊的呻吟叫他们头痛。他们本来就觉得手脚不灵、力气不济,如今威尔逊哼一声,他们就要打个闪缩,心里一阵内疚,设身处地一想,他伤口的剧痛似乎也就都通过担架的把手,传到了他们的胳膊里。起初半英里的路,他们走的时候勉强还有点说话的劲头,所以经常拌嘴。谁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惹别人生气,彼此骂骂咧咧,一路不断。

“戈尔斯坦你这个浑蛋!你干吗不小心点?”史坦利感到担架突然一震,就会这么嚷上一声。

“你自己小心点吧。”

“大家都别吵了,省点力气干活好不好?”里奇斯嘀咕了。

“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门还是很大。

布朗只好来干预了。“史坦利,你的话也太多了。为什么不省下点力气来干活呢?”

他们各不相下,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赶他们的路。威尔逊又说胡话了,大家也都似听非听。“哥们儿,你们干吗不扔下我走你们的呢,我干不下去了,屁用也没有了,我只会拉你们的后腿。哥们儿,把我扔下吧,我对你们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你们不用操心,咱老威尔逊一个人能自己对付。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

“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

这句话,叫他们听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传到了指尖上,抓着担架的手似乎有点放松了。布朗气喘吁吁地说:“威尔逊,你在胡扯些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打一场自己的仗。

戈尔斯坦打了个趔趄,威尔逊就冲着他大叫:“戈尔斯坦呀,你这小子是饭桶,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饭桶。”本来,在威尔逊的心目中这名字早已变了意思,他只记得右脚的那个担架柄叫戈尔斯坦,只要担架朝那边一歪,他就大骂戈尔斯坦。不过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合了榫。“戈尔斯坦是饭桶,连酒都不敢喝的这么一个家伙。”他无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里涌起了一小口血,腻稠稠的。“真格的,克洛夫特这老小子还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壶酒呢。”

戈尔斯坦气得直摇头,他眼睛望着地,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里不住念叨:这班异族人呀,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呢,才不会放过你呢。他觉得他们全都是他的对头。就说这个威尔逊吧,你这样卖劲地照顾他,可他又有哪点儿感激了你?

威尔逊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儿了,耳边只听见他们急促而紧张的抽噎。他猛然明白了过来:他们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他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不过引起的激情却久久萦回在心头。“唉,你们为了我这样辛辛苦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你们实在犯不上守着咱老威尔逊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吗。”没听见人搭腔,他恼火了。“真要命,哥们儿,你们没听见我说吗,把我扔下吧。”他像个发烧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戈尔斯坦真想把担架放下。心里想:他不是叫我们停下吗。可是转眼听到了威尔逊的自白,他却又感动了。天是这么热,人又赶得精疲力竭,昏头昏脑的,没法好好儿想一想,脑子里的念头都是直蹦出来的,就像肌肉的反应一样。他对自己说:我们可不能扔下他,他还是挺够朋友的。可是想到这儿戈尔斯坦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了,只觉得那条胳膊愈来愈难受了,从背上一直到累极的两腿没有一条肌肉不疼。

威尔逊拿舌头舔了舔干透的齿尖,拉着个调子说:“哥们儿啊,我渴死了。”身子在担架上扭了一下,脑袋向那铅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咙都做好了领受甘露的准备。只要他们来给他点水喝,他舌头和上腭的苦痛就可以马上解除。“哥们儿,给我点水喝,”他嘴里还轻轻地说,“快弄点水来喝吧。”

他的话他们却好像并没有听见。他已经讨了一天的水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睬他。他只好把脑袋往后一靠,腻腻的舌头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点水来喝吧。”发出这一声哀鸣以后,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子仿佛在担架上团团打转,他苦苦撑持。“哎呀,哥们儿,你们得给我点水喝呀。”

“别闹别闹,威尔逊。”布朗只是低声嘟哝。

“哎呀,给点水喝呀。”

史坦利站住了,只见他腿都发抖了,大家就把担架放下。史坦利嚷嚷着说:“看在上帝份儿上,就给他点水喝吧。”

“伤在腹部,不能喝水。”戈尔斯坦不同意。

“你懂什么?”

“是不能喝水,”戈尔斯坦说,“一喝就没命啦。”

“水也快没了。”布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啐,碰到你们这些家伙,真是要命。”史坦利扯直了嗓子叫了。

“威尔逊喝点水有什么?”里奇斯也叽咕起来。他感到有点惊奇,还夹着些轻蔑。“人没水喝才活不了呢。”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布朗,我总觉得你这个人老是胆小如鼠。连伤员弟兄要点水喝都不敢给。”在太阳下史坦利站着也晃晃悠悠。“威尔逊都是这样的老弟兄了,可哪儿跑出来一个大夫说了一句话,你就一滴水也不给他喝。”他话是这么说了,骨子里却相当心虚。他尽管神困体乏,可也知道给威尔逊喝水是要闯祸的,是要闯大祸的,不过他回避了这个想法,硬是做出些义愤填膺的样子。“弟兄有疾苦,能减轻点儿就想法给他减轻点儿,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我真不明白,布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难道是安心要他吃苦?”他激动得止不住往下说,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往下说。“给他一口水喝,又破费了你什么啦?”

“给他水喝就是害了他。”戈尔斯坦说。

“呸,你这个屁事也不懂的犹太小子,给我住嘴!”史坦利简直暴跳如雷了。

戈尔斯坦也提高了嗓门:“你怎么能这样骂人!”现在他也气得发抖了,不过这背后其实还另有个原因:想起了昨天晚上史坦利还是那么友好,他感到幻想破灭了。这帮人真是一个也信不得!——他呆呆地想。沉痛之中却又感到一点安慰:这一回他算是看准了。

布朗来干预了。“弟兄们,大家都别说了,还是走吧。”他不等他们再开口,就弯下腰去抓住了担架的一头,示意大家也都各就各位。于是一行人又顶着刺得人眼都睁不开的午后的大毒日头,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给我点水喝呀。”威尔逊还在哀号。

史坦利又站住了。“咱们就给他点水喝吧,也免得他这样痛苦。”

“不许多说,史坦利!”布朗轻轻挥了挥那只空手。“走吧,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史坦利瞪了他一眼。他尽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可还是把布朗恨透了。

威尔逊的心思又都渐渐集中到了他的痛苦上。神志恍恍惚惚,暂时已经不觉得担架在摇荡,脑子里也已经没有这身边的一切。昏昏沉沉中偶尔也渗进来一阵阵感觉。他感觉到伤口在搏动,眼前仿佛看见一只野兽的尖角在戳自己的肚子,戳戳停停,停停再戳戳。他听见自己“啊——”地叫了一声,可是喉咙里却并没有觉得声带在振动。他感到热透了,身子在担架上似乎飘飘荡荡了好一阵,舌头尽舔着齿根,拼命想找些水分。他相信自己腿上、脚上一定是着了火了,他就把脚扭扭试试,还相互擦擦,像是要把脚上的火灭掉似的。嘴里不时含糊咕哝:“快把火灭掉,快把火灭掉。”

突然又起了另外一种疼痛,熟悉的然而又是难挨难熬的疼痛。只觉得小肚子里痛得像被绞了一样,脑门上顿时水津津的,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先还忍了一下,好像小孩子怕受责罚似的,可是不知不觉间只感到一阵轻松,热烘烘、美滋滋的,肚子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他一时又恍如躺在爸爸的住房外,背靠着破栅栏,南方的太阳晒得他软绵绵地动了情。“嗨,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他还记得这句话,轻轻说出了声来,说完还无力地嘻嘻一笑:心里虽然快活,可是筋疲力尽。他还用手抓住了担架,扭着头看了一阵,这是他在看那个黑人姑娘走过。他觉得身边似乎还有个女人在抚摩他的肚子:“伍德罗,你在撒尿之前总要先吐口唾沫吗?”

“唉,瞧我这倒霉劲儿!”他自言自语的,这回又想在担架上把小便解一解了。可是小肚子又是一阵难忍的剧痛。他想起来了,不,应该说他小腹的肌肉又想起了排尿之苦,强直着不肯动了。脑子里的幻象顿时影踪全无,神志也清楚了,心中一阵焦急,惶惶不知所措,因为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屎拉在身上了。他想自己的生殖器官也许是烂了,内心感到极大的痛苦。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落到我的身上呢?我也没干过啥了不得的事,怎么会落得这样呢?他于是又探起头来,哼哼唧唧说:“布朗,你说我肚子里的脓水都会从伤口里流掉吗?”

可是谁也没有搭理,他于是又躺了下去,想起自己的病来。一连串不愉快的回忆引得他心烦,由此又感觉到睡这担架实在难受,成天仰面躺着实在费劲。他想能不能翻个身,便稍微试了试,可是痛得不行。好像有谁靠在他肚子上似的。

“走开呀,哥们儿。”他大喊一声。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种压力他是领教过的。好几个星期以前,日本人渡河偷袭的那天晚上,他守在机枪工事里,胸口和腹部就感受到过这么一股压力。

“我们你抓来啦。”当时日本人是这样向他和克洛夫特嚷嚷的,他现在一想起来还浑身打战,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脸。身子在担架上晃荡,嘴里哭喊:“把他们堵住呀,弟兄们,他们冲上来啦。”他还带着咯咯的喉音,学日本人冲锋时“万岁——万岁——”地呐喊。喊完又直嚷:“快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

抬担架的连忙站住,把他放下。布朗问大家:“他在嚷嚷些什么呀?”

“我看不见他们啦,一点也看不见啦。哎呀,照明弹到哪儿去啦?”威尔逊还在狂叫。他左手握着机枪的把手,食指扣着扳机。“还有一个机枪阵地是谁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啦。”

里奇斯摇了摇头。“他说的是那天晚上日本人渡河进攻的事。”

威尔逊这种惊慌的情绪也感染了别人。戈尔斯坦和里奇斯那天就在河边。他们不安地瞅了瞅威尔逊。现在再看四外这一大片辽阔的荒山,似乎就感到有点凶多吉少了。

“咱们该不会撞上日本人吧?”戈尔斯坦说。

“不会的。”布朗安慰他们。他抹了一下流进眼里的汗水,怯生生地朝远处望望,喘吁吁地又接着说:“这一带根本没有人迹。”不过心头还是涌起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现在要是万一遇上伏兵的话……他真又想哭了。肩上的责任是那样的重,可自己已经只能干瞪眼了。他只觉得一阵翻肠抖肚的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出了一身冷汗,身上才稍微好过了些。撒手是千万撒不得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弟兄们,咱们得往前走啊。”

威尔逊脑门上蒙着湿手绢,把眼睛遮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手绢是草绿色的,在阳光下发出黄的、黑的光彩,似乎都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觉得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两条手臂又一次晃晃摇摇地伸起来向头上乱摸。“哎呀呀,”他又嚷嚷了,“弟兄们啊,咱们要弄点战利品留个纪念,就得把这些日本人都搬掉。”他又在担架上挣扎起来。“谁把那个袋子搁在我脑袋上啦?雷德呀,捉弄自己弟兄太不仗义了吧。这个鬼山洞黑乎乎的,我看不见呀,快把我头上的日本人搬掉吧。”

手绢顺着鼻子滑了下来,威尔逊对着阳光把眼睛眨了眨又重新闭上了。“留神,一条蛇!”他突然惊叫一声,吓得连身子都缩成了一团。“雷德,开枪要小心哪,瞄准些,瞄准些。”他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身子这才放松了。“我告诉你没错,死人也不过像半爿搁久了的羊肉。”

布朗重又替他把手绢蒙好,他还犟了一下。“我气也透不过来了呀。糟糕,他们向我们开火了,泰勒,你识水性吧,管他娘,我躲在橡皮艇背后再说!”

布朗打了个冷战。威尔逊这末一句说的是进攻穆托美岛的事。布朗似乎又觉得给海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似乎又尝到了生机断绝、只等一死的那份恐怖。这精疲力竭的境地,使他一时恍惚又有了那种落海吃水之感,他恍惚又像当初一样茫然不解了:怎么落到海里就会身不由己地吃起水来?水直往喉咙里灌,别想止得住它,也别想拗得过它。

他现在终于痛感到这就是一切苦恼的根源了。正是这一段记忆,老是使他心里这样惊慌、这样胆怯。他当时算是看透了一个道理,就是落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的旋风里,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个想法后来就总是留在脑子里摆脱不开。他虽说不顾筋疲力尽,一直在死死敦促自己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实在没有一点信心了。

他们抬着担架一路走下去。下午两点左右天下雨了,地下很快就成了泥乎乎的一片。起初倒觉得像来了个救星,雨落在火烫的皮肉上挺惬意的,靴子里进了泥水还扭了扭脚指头,衣裳打湿了也感到蛮舒服。这样倒也享受了几分钟的凉快。可是这雨再落下去,地就烂得不行了,军服贴住在身上也觉得不是味儿。脚踩在烂泥里渐渐打滑了,靴子粘满泥巴也沉重起来,走一步就得给陷住一次。他们早已又走得昏昏沉沉了,神困体乏,也没有马上注意到脚下步伐的变化。可是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的速度终于慢到近乎停下了。他们腿里的力气已差不多等于零了,他们有时简直就会原地站上一两分钟,大腿和脚一时无法协调,迈不出步子。上山的时候走上一两尺就得停一停,大家呆呆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胸脯剧烈地起伏,脚在泥泞里愈陷愈深。每走上五十来码就得把威尔逊放一放,停上一两分钟,再苦苦往前走。

太阳又出来了,湿淋淋的白茅草一下子像着了火,地面也不一会儿就烤干了,水分化成了蒸腾的雾气,却迟迟不散。大伙儿透气都很困难,那空气又沉闷又潮湿,尽管拼命大口喘气,却还是不顶事。他们连哼带泣,一路拖着脚步往前走,那手臂总是慢慢愈垂愈低。起步的时候担架抬得有腰那么高,可是走上三四十码,等到把威尔逊放下,沉重的分量早已压得他们背屈腰弯,担架也快擦着地了。还有那草的干扰:草老是要勾住他们的脚,缠住他们的身子,打上他们的脸。他们是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在苦苦往前走,走到怒气消尽,就再没有什么能驱使他们前进了。

三点左右,他们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又做了一次较长的休息。半个钟点里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尽管都累得瘫倒了,内心可还是有活动的。布朗趴在地上,瞅着自己的手发呆,手上的水疱惨不忍睹,好几个老疮疤、老伤口又开了裂,血迹斑斑。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灯尽油干了,自己也许还站得起来,也许还能强忍难以忍受的痛苦,再走上里把路,可到头来总难免要垮下。他全身痛得像散了架,歇下以后一直想吐而吐不出来,眼前时而什么也看不见。他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两眼一黑,不知不觉昏了过去,背上直冒冷汗。他的手脚更是一个劲儿地打战,特别是手,抖得连点支烟都不行了。他恨自己,因为自己这样不争气;他也恨戈尔斯坦和里奇斯,因为他们两个还没有筋疲力尽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对史坦利更是讨厌,只希望史坦利比他更不济。一时间这满心的怨恨都一变而为可怜自己的不幸了——克洛夫特也真可气,只派了他们四个人来。克洛夫特明知道四个人是干不了的。

史坦利拿手掩着脸,在那里大咳而特咳。布朗对他看看,一肚子的怨气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布朗觉得史坦利背叛了他。他让史坦利当了下士,史坦利倒反过来咬他了。要是担架队当时没要史坦利,而另换个人来,这一路上也许就会顺利多了。

“怎么啦,史坦利,”他突然脱口说道,“你打算撒手不干啦?”

“啐,布朗你见鬼了!”史坦利心中愤愤。布朗是因为怕跟着队伍去继续执行任务,才带上了担架队的,都是这浑蛋,把他史坦利也拉下了水。他们在这里遭受的苦难,比起队伍那边来要厉害多了。他要是留在队伍里的话,肯定可以有很好的表现,克洛夫特说不定都会看在眼里。所以当下他就还嘴说:“你以为你自己就行啦?告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抬这破担架?”

“为什么?”布朗料得到来者不善,泄了气似的直愣愣听着。

“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敢跟着队伍去。中士带队抬担架,哼,天晓得!”

布朗一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比这再恶毒的话他也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担心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倒也觉得并不是那么可怕。“史坦利,你又何尝不是胆小鬼,我们彼此彼此。”他想找一句话来狠狠刺他一下,到底想了出来。“你也太为你的老婆操心了,史坦利。”

“呸,闭上你的……”可是一句话早已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顿时感到无限心虚,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规矩不了,在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里眼前就一连串地闪过了许多扎心的镜头,似乎看到了老婆这也不老实,那也不老实。他忧心忡忡,无所适从,真想哭了。老天没眼,害他落得这样求援无门!

布朗拿手掌抵着地,没精打采地撑起身来。“好啦,咱们走吧。”他站着觉得头昏眼花,好像早上睡梦方醒,手里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什么东西也攥不住。

他们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紧了紧皮带,一屈腿抬起担架,又出发了。走了百来码,史坦利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因为威尔逊打仗的资格比他老,对威尔逊确实一向有点不乐意,不过此刻他考虑的倒并不是威尔逊。他就是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了。他算是受够了,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趁他们又放下担架,略作休息的时候,史坦利往旁边晃了两晃,扑地倒下。他故意两眼紧闭,装作昏了过去的样子。大伙儿围集在他的眼前,望着他,却无动于衷。

“真格的,咱们把他就搁在威尔逊的身上得了,”里奇斯说,“再要有人倒下,就再往上堆。剩我一个人也要把你们都送回去。”他疲惫地打了个哈哈。史坦利常常挖苦他,他觉得这一下算是小小地出了口气。不过他马上感到一阵羞耻。他冷静了下来,对自己说:算了,骄者必败。他听着史坦利失神地抽泣,隐隐感到倒也有趣。这使他想起从前家里有一头骡子,一次在盛夏的烈日下耕完了地就倒下了,他现在的心情正和当时无异:觉得又有趣,又可怜。

“怎么办呢?”布朗喘吁吁地说。

冷不丁威尔逊却抬起了眼皮。他此刻看上去似乎相当清醒,原来是胖乎乎的大脸盘儿显得那样萎靡而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哥们儿,不要管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咱老威尔逊已经不行了。”

布朗和戈尔斯坦动了心。不过布朗还是说:“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

“别再抬下去了,哥们儿,算了吧。”

“这可怎么好呢?”布朗说。

戈尔斯坦突然一摇头,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抬回去。”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脑海里蓦地又出现了坦克炮摔下坡岸时的情景。

布朗又盯着史坦利看了一眼。“可我们也不能扔下他只管自己走路哇。”

里奇斯听得都不耐烦了。“做事嘛,总要有始有终。我们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就都干搁在这儿吧。”

戈尔斯坦忽然得了主意。“布朗,那你何不就留下来照顾史坦利呢?”戈尔斯坦自己也累透了,简直都快虚脱了,不过要他撒手那是不可能的。布朗则差不多已经跟史坦利一样寸步难行了。所以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戈尔斯坦的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我总得比别人多照顾点儿人家——他心想。

布朗问:“可你们有谁认识回去的路呢?”他现在应该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可行之处就应该提出来。打了败仗,可不能忘记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路我认识。”里奇斯咕噜了一声。

“那好,我就留下吧,”布朗说,“史坦利也总得有个人来照应。”他把史坦利摇了几下,史坦利还是只管哼哼。“他今天恐怕起不来了。”

“我看这么办吧,”戈尔斯坦说,“等史坦利能起来了,你们就赶上来,帮帮我们的忙。你说这样总可以吧?”

“好,就这么办吧。”布朗说。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里奇斯说了声:“咱们走吧。”就跟戈尔斯坦一前一后费劲地抬起担架,挪动踉跄的步子出发了。走了二十码又把担架放下,在担架上只留了一个背包、一把枪,其余的都取了下来。戈尔斯坦说:“布朗,这些家伙就请你们给带来好吗?”布朗点了点头。

他们又抬起担架走了,步子慢得叫人看着也难过。虽然卸下了大部分装备,担架上躺着个威尔逊还是有两百多磅重。半英里外横着一道小山坡,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翻了过去。

等他们走到看不见以后,布朗便脱下靴子来,揉了揉脚上的水疱和肿处。他们还有近十英里的路要走呢。布朗叹了口气,慢慢捏了捏自己的大脚指头。我这个士官,也真应该辞职了——他想。

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辞职的。我还是会一直这样混下去,混到有朝一日被革掉士官,当个小兵。他瞅了瞅史坦利,史坦利还在地上躺着。唉,我们两个真是彼此彼此。他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我这些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