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侦察排在那个洼洼里过得很不安生。由于疲劳过度,大家都睡不好觉,裹着毯子抖个不住。轮到谁去放哨,谁就踉踉跄跄爬到山包顶上,隔着满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瞭望。月光下什么都是银白色的,透着一股寒意,山峦也显得格外荒凉。睡在下面洼洼里的弟兄,仿佛都跟自己远隔千里。在这儿值班放哨谁都感到孤独——真是孤独得可怕,简直就像独自守着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可是也没有一点安宁。风带来了怀念和愁思。风过草动,翻起一道道光影闪闪、簌簌有声的波浪,时而前涌时而疾退。夜无比沉寂,可也充满了悬虑。

天一亮,他们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干粮。冷的罐头火腿蛋,结实的粗面粉饼干,慢慢儿嚼呀嚼的,却只觉得毫无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还湿黏黏的留着隔宿的汗水。年纪大些的,但愿今天的太阳猛些——他们觉得自己体内的火力已经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发疼了,罗思右肩膀的风湿痛也犯了,威尔逊吃了东西,小肚子一阵绞痛。他们个个心情沉重,意气消沉,对前面的路程连想也没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顶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研究今天上午的行军方案。清早山谷里雾气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们眯起了眼睛望着北方,打量着幡舞山脉。雾霭中那连绵的山岭有如天上的云层,一眼望不到边。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了主峰,随即又颤巍巍地急转直下,形成了左边的山口,过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没说的,我看那个山口里准有日本兵把守。”这是克洛夫特的意见。

侯恩耸耸肩膀。“他们要应付前边怕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这儿——这儿是敌后,离他们的阵地远着哪。”

雾气渐渐消散了,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细细观察。“怕不见得吧,少尉。那个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个排,八辈子也别想冲得过去。”他啐了一口唾沫。“当然咱们还是得去侦察一下。”阳光渐渐照出了山峦的轮廓。洼洼里和沟壑里的阴影也淡了许多。

“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哝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

“出发吧。”侯恩说。

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复了过来,他觉得体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体里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已在行军途中消耗干净。一清早醒来虽然肌肉发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够,神清气爽。今天走起路来脚下有劲,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劳累了。跨过第一道山梁顶时,他把背包往宽阔的双肩上托了托,仰起脸来让太阳照了一会儿。四外的气息多么好闻,野草散发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对啦,弟兄们,咱们加紧点儿走吧。”他心里一高兴,就对正从他面前走过的弟兄们喊了一声。他早已从队伍的头上退了下来,只见他时而跟这个一起,时而到那个旁边,为了跟他们并排走,一会儿紧行几步,一会儿又把步子放慢下来。

“怀曼,你今天怎么样啊?觉得好点了吗?”

怀曼点点头。“好点了,长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哎呀呀,昨天我们全都累得够受的。今天情况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怀曼的肩膀,又退后几步,来到里奇斯的旁边。

“小伙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是啊,少尉,反正走惯了。”里奇斯说着咧嘴一笑。

侯恩又和威尔逊并排走了一阵,跟他开了个玩笑。“小伙子,施肥还没施完吗?”

“还没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现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里一捅。“回头休息的时候给你做个塞子。”

多么轻松,多么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经过这样一来,他心里就觉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了,对于这趟侦察任务现在也不大担心了。今天或许就能顺利通过山口,那么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点打点,准备动身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们又可以返回驻地了。

他不禁想起了将军,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恨,突然又不希望侦察任务早早结束了。一团兴致也顷刻败了个精光。他们侦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劳,到头来功劳还不都得归将军?

真是活见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犹可,一追根就势必要堕入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管迈动两条腿,一刻也别停下。“对了,弟兄们,咱们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队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个个打面前走过,便放轻了声音说道:“对,对,加紧点儿走。”

问题又岂止如此。他还有这个克洛夫特得对付。有了这个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点事,得在几天之内就把克洛夫特长年累月积下的教训都学到手。他现在发号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简直可以说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顶上的那副神气……其实克洛夫特的指挥方法根本就不对头,那只会叫人害怕。

他还是一路行军,一路继续跟部下闲聊,可是太阳愈来愈猛了,大家又都走累了,心里都有点恼火。他自己的态度,也不如先前那么自然了。

“怎么样啦,波兰克?”

“够呛。”波兰克只管闷声不响往前走。

他们对他分明含有一种抵制的味道。态度都很谨慎,或许还有些猜疑。他是个当官的,他们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对他有所警惕。不过,他觉得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有很长时间了,这个排也已经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说这支队伍现在已经不是克洛夫特在当家,他们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敢跟他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将来一旦重新掌了权,会记着这笔账。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他带这个排是永远带定了。不过那得花些时间。假如他在派来执行这趟任务之前,能先跟他们一起在驻地住上一个星期,有什么规模不大的侦察任务先搞几次,那就好了。想到这里,侯恩又耸了耸肩膀,还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水——太阳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

愈往前走,山势也愈高。队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个上午,费劲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好不容易过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们又感到筋疲力尽了,气也喘不过来了,日晒再加上劳累,面孔都涨得通红。现在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气鼓鼓的,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

猛然满天黑云掩住了太阳,下起雨来了。起初他们觉得下雨倒也不错,因为雨水凉快,草上还拂过了一阵清风。可是过不多久地下就变成烂糊糊的了,鞋上都沾满了污泥。渐渐的,身上又全都湿透了。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倒提着枪支,免得枪口淋雨——一列士兵,看上去倒像一行枯萎的花朵。里里外外,一点劲头都没了。

不知不觉间地貌已经起了变化,地面上岩石多起来了。这里的山也更陡峭了,有几座山上还长满了齐腰高的小树,矮矮的一丛丛,尽是阔叶植物。这还是他们出了丛林以来第一次过树林子。雨停了,骄阳又施威了,直照在当头。原来已是中午时分了。队伍就在一个小林子里停了下来,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顿干粮。威尔逊皱起了眉头,拿着饼干摆弄,他就只吃了一块干奶酪。“我听说吃干奶酪可以止泻。”他对雷德说。

“嘿,反正吃了总有点好处吧。”

威尔逊一听笑了,不过他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腹泻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腰背和小肚子痛个没完。他真纳闷,为什么他的身子偏偏就这样不争气。他一向自夸,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现在他却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队列的后面,遇到小小的山冈,也得死命拉着白茅草,拼足了劲才爬得上去。一阵剧痛发作时,他捧着肚子就直不起腰来,浑身急汗直流,再加上那个背包,简直像一大块水泥,把他的肩膀都快压烂了。

威尔逊叹了口气。“雷德啊,没什么说的,我肚子里准是出了大毛病了。医生不是说过我得动手术吗,等我回去以后,我就去开刀。不挨这一刀我就成了废料一块啦。”

“就是。”

“说心里话,雷德,我真是拖了部队的后腿。”

雷德哈哈大笑。“你当我们就那么心急吗?”

“这我知道,不过我心里总忍不住要为这事发愁。万一咱们通过山口的时候遇上点什么,那可怎么得了!哎呀,我现在老是觉得内急,屁股眼儿里从来没有个安生时候。”

雷德笑了。“哎,不要紧张嘛,伙计。”威尔逊的麻烦事,他可不想沾边。我能有啥办法呢——他心里想。他们就慢慢地继续吃他们的干粮。

不一会儿侯恩又下令出发了,于是队伍出了小林子,又冒着烈日前进了。雨虽然停了,山上还是挺泥泞的,水气蒙蒙蒸腾而起。他们走得腰也弯了、背也拱了,可是面前那绵延不断的丘陵总是望不到头。队伍拉了近一百码长,缓缓地在草莽中穿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肿。他们的脚都发了红,两腿都软得直打战。晌午的热浪烤得四外的冈峦眩人眼目,到处笼罩着一片催人欲睡的无边的沉寂。沉寂中隐隐一派嗡嗡的虫鸣,老是一个调子,不过倒也并不讨厌。在虫声的感应下,克洛夫特、里奇斯,以至威尔逊,眼前都浮现起一幅幅炎夏的农田景象,地里是那么恬静、那么丰饶,画面虽不太分明,却暖人心怀,只是偶尔飞起一只蝴蝶,淡淡的翅影时而打乱了那种境界。他们在记忆中信步所至,悠闲自得,仿佛漫步在乡间的大道上,重又见到了那连绵起伏的肥沃的田野,尽管脚下雨后的丛莽实际上冒起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他们却闻到了昔日的耕地和马汗的芳香。

阳光,挟着热气,无处不在,令人头昏眼花。

他们这一程差不多尽是走的上坡路,一气走了个把钟头,才在一道山涧旁停下来,把水壶灌满。歇息了十五分钟,又继续往前走。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十来遍,海上浪花打湿过,蹚水过河溅湿过,晚上席地而睡沾湿过,更何况还有那一身又一身的汗。每次焐干以后就留下一层污斑。衬衫上都是一道道白花花的盐霜,胳肢窝里,束皮带的地方,泡得布都快烂了。他们有擦破的,有起泡的,有晒伤的,有的人脚都肿了,早已一步一瘸,可是身上晒得火热滚烫,人都走得昏昏沉沉,这些困难又算得了什么,简直都顾不上理会了。那疲劳才真叫他们受不了,他们体内仅存的一点气力早已挤完,木僵僵的肌肉早已榨瘪。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饱尝了死挨活撑的苦楚,硬是拖着早已拖不动的两条腿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现在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已像上了麻药一样。痴痴呆呆,恍恍惚惚,只知一个劲儿往前走,也根本不管去哪儿,一路里走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背包也真重得够厉害的,不过这背包他们已看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只当是背上长了块大石头。

矮树乱丛愈来愈高,快要齐他们的胸口了。地下的荆棘老是要勾住枪支,挂住衣服。他们磕磕绊绊地只顾往前走,一脚又一脚地在树丛中闯过去,只有碰上荆棘刺儿缠住了衣服,才停下来,把刺儿解开了,再重新往前闯。大家的心里,就只有面前的那约一百英尺地,虽然在爬山,却几乎从来也不抬头瞧一瞧山顶。

下午,天色还早,他们来到了几块大岩石下,就在石影里作一次较长的休息。蟋蟀在“啾啾”地叫,虫儿在倦怠地飞,伴随着时光缓缓流逝。这些累得都快没命的士兵,不觉就睡着了。侯恩心里也真不愿意再动弹,可是休息的时间毕竟拖得太长了。他就慢慢爬起身来,背好了背包,大声喊道:“好啦,弟兄们,该起啦。”没有反应,这一下他大为恼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听得才快呢。“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老是休息下去,那怎么行呢。”他的口气严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味道,那些当兵的都老大不高兴的,慢吞吞从草丛里爬了起来。他听见他们嘴里叽叽咕咕,感觉到那里边分明有一股气鼓鼓憋着火的反抗情绪。

他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肝火居然这样旺。“少发牢骚,快点走路!”自己竟然尖着嗓子这么嚷了一声。这帮家伙,真叫人腻味透了!——心里还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这王八蛋!”有个士兵咕哝了一声。

他听了浑身一震,怒火直冒。不过,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他们的这种种表现,其实也很可以理解。走得累死累活的,总得找上个人出出这口怨气,他做好也罢做歹也罢,反正早晚难免要招他们的恨。去跟他们亲近亲近吧,反而倒把他们弄糊涂了,惹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一定就乖乖地服从了,因为克洛夫特愿意被他们恨,也有意要引他们恨,更不怕被他们恨,可是反过来就非要他们服从不可。想到这里,他心里觉得灰溜溜的。“还要赶好长的路呢。”他说这句话时口气就缓和了些。

他们又踏上了艰苦的征途。现在离穴河山已经近得多了。每过一道山梁顶,总能远远望见山口两侧倚天削立的绝壁,半山里林木森然,树都可以一棵一棵辨得出来。这里的地貌,以至空气,都不一样了。气温没有那么高了,可是空气也明显稀薄了,胸口都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三点钟,到了山口前。克洛夫特爬到最末一座山包的顶上,蹲下身子贴在矮树后面观察前方的地形。山包下是条山沟,估计有四分之一英里长,前面就挡着连绵的山岭,左右都是小山包,把这满山沟的茂密野草围得宛如一座小岛。山沟对面就是山口,两侧陡直的百丈危崖,中间一条山石嶙峋的迂回夹道,盘盘曲曲地穿过这幡舞山脉。夹道底部被团团簇簇的林木枝叶遮得一点也看不见,要埋伏的话那里尽可以埋伏许多人马。

山口的入口处有那么几个小丘,他的目光就盯着那儿,把小丘脚下的那一圈浓密的树林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山口终于到了,他内心暗暗感到得意。嘿,路走了真不少呢——他心想。山包上笼罩着一片寂静,在寂静中他听得见大山那边有隆隆的炮声隐隐传来,说明战斗有时还挺激烈。

马丁内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他就悄声对马丁内兹说:“好吧,‘日本囮子’,咱们就贴着山包,绕山沟边上过去。要防备山口里边有埋伏,咱们要是穿平地过去,万一有埋伏的话就会叫他们发现。”马丁内兹点点头,一弯腰冲过了山顶,随即向右一拐,绕着山沟过去了。克洛夫特把手一挥,示意队伍跟上,自己也下山去了。

他们挨着那高高的野草走,走得极慢。马丁内兹每走上三十码就要停一停,总要等上半晌再走。大家见他这样小心翼翼,也受到了几分感染。尽管一令未发,却个个都提高了警惕。大家都忘记了疲劳,打起了精神,麻木了的知觉又灵敏了,连手脚也又比较听使唤了,要细手轻脚也能办到了。脚踩下去都留了神,每走一步都要把腿高高抬起,稳稳放下,免得出声。他们对山沟里那片沉寂的气氛都挺敏感,一有突然的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草虫“唧唧”一叫都会吓得他们站住。心里愈来愈紧张了。他们估计可能会遇到情况,所以个个嘴干唇燥,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

从克洛夫特观察山沟地形处到山口入口处,相距不过两三百码,可是马丁内兹走的这条路线却足有半英里以上。他们为绕这个圈子费了好大工夫,走了约有半个小时,这就使他们的警惕性渐渐松懈了。在队尾的,往往一等就要好几分钟,可是再一起步就得来个小跑步才能跟上。这可实在难受,而且又累人,弄得他们都很恼火。疲劳的感觉又来了,腰背,还有腿弯里那两条早已使不出劲的筋儿,只觉得一阵阵酸痛。他们经常得顶着那无情的背包,半蜷着身子站在那里,等待前进的信号。汗水流进了眼里,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他们对这股紧张劲儿都厌烦了,脾气也暴躁了。有些人就口出怨言了,有一次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威尔逊就索性蹲下来拉屎了。屎没拉完,前边却动了,这一来队伍就乱了套。后边的人赶紧悄悄往前传话,让前边的人停一停,于是前后跑动,相互传话,乱了总有一两分钟。威尔逊完事以后,队伍重又继续前进,可纪律却就此破坏了。虽然谁也没有放声说话,但是这么多人大家都嘁嘁喳喳,而且脚下又都放松了注意,两下凑在一起,声音尽管不大,却还是很容易被发觉。克洛夫特不时一抬手,要大家别作声,可也收效不大。

他们到了穴河山山麓的峭壁下,又重新向左一拐弯,不断利用岩石作为掩护,快步向山口赶去。可是到了一处,前边却再也没有遮蔽了,横在面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原来大山沟里还有这么一个百来码长的小山坳,一直伸展到山口的第一道坎子前。这就没有法子,只能直穿过去了。侯恩和克洛夫特就在一堵石梁背后一坐,商量对策。

“咱们得两个班分开行动,少尉,一个班上去,一个班掩护。”

“这办法好。”侯恩点点头说。说来也真稀奇,这会儿坐在岩石上,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倒又怪惬意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这样办吧。等一个班到了山口,另一个班再跟上。”

“行。”克洛夫特摸了摸下巴,端详着少尉的脸。“我就带一个班上去,你看好不好,少尉?”

那可不行!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由着他。“还是我带一个班上去,上士。你掩护我。”

“这……也好,少尉。”他顿了一下。“那你最好带马丁内兹的那个班。老兵大半都在那个班里。”

侯恩点点头。看到克洛夫特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诧异和失望的神色,他心里暗暗高兴。可又马上生了自己的气,自己也愈来愈孩子气了。

他对马丁内兹打了个手势,伸起一个指头,表示要一班上来。不一会儿,一班就都集合在他的周围。侯恩觉得喉咙口似乎抽紧了,一开口,嗓子都沙哑了,说话声音很低。“我们现在要进那个小林子里去,由二班掩护我们。大家要注意警惕,这就用不着我多说了。”他抓了抓脖子,觉得好像有件事还忘了交代。“注意保护间隔,不能小于五码。”士兵们也有点点头表示明白的。

侯恩就站起身来,爬过石梁,迈步穿过开阔地,直奔那密密层层遮满了林木枝叶的山口入口处。他听得见背后,左右,都是部下的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地就双手攥紧了枪身,把端起的枪紧贴着腰。这块开阔地有百来码长,三十来码宽,一边靠着悬崖,一边同野草茂密的山沟相连。一路里地势微微向下倾斜,地下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岩块。太阳挺猛,石头和枪管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又来了,这无比的沉寂——还弥漫着浓浓的倦怠的气息。

那又肿又疼的拇指头走一步要受多少累,侯恩是感觉到了,不过这种感觉却似乎遥远得很。他也模模糊糊意识到把在枪上的双手是滑溜溜的。紧张不安虽然封在胸中,可是一旦冷不丁有什么声响——比如有人踢着了一块石子,或是脚在地上一擦——那马上就会爆发。他咽了一口唾沫,回过头去瞧了瞧班里的弟兄。他觉得自己真难得有这样耳灵眼尖的时候。心底里暗暗有一种喜悦、兴奋的心情,不过他抑制住了。

小林子里一簇枝叶似乎一动。他猛地收住脚步,隔着这剩下的五十码地细细打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向前一挥手,队伍便又继续前进。

别——唷呜——!

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蹦起来带着呼啸飞远了。事情来得真是突然,也真令人心惊:小林子里枪声一响,开阔地上的这支队伍立刻给压了下去,有如狂风过处,草原上的大麦草便一齐倒伏。侯恩在一块岩石背后趴下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部下都在地下乱爬,寻找掩护,一边爬一边骂,还互相嚷嚷。步枪还在那里不断地射击,火力很猛,声响也愈来愈大,听去就像森林起了大火,烤得树木纷纷干焦爆裂。子弹在飞虫低沉的嗡嗡声中嗖嗖地飞过,要不就擦过岩块,尖啸一声划过空中——那是铁弹碰得身崩骨裂的惨叫。别——唷呜——!别——唷呜——!提——唷嗡——!困在开阔地上的那班士兵只好各自扑在岩块背后,浑身打战,束手无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部署在石梁后边担任掩护的克洛夫特那一个班,起初曾迟疑了一下,这时可早已向开阔地那一头的小林子里开了火。枪声经崖壁一反射,又弹回到山沟里,在山沟里乱撞一通,激起一连串重重叠叠的回声,有如小河里一环串一环的波纹。这激荡的声浪劈头盖脑压来,差点儿都把他们震聋了。

侯恩趴在岩块背后,手脚一阵阵抽搐,汗水都淌进了眼里。面前这块岩石是花岗岩的纹理结构,他一个劲儿地瞅着、瞅着,不由自主的,只顾愣愣地出神。浑身上下早已像散了架似的。他真巴不得能蒙住了脑袋,乖乖地就躲在这儿,等待战斗结束。他听见自己嘴里漏出一个声音来,倒暗暗吃了一惊:自己居然还出得了声。乱纷纷的心里,一方面吓得心惊胆战,一方面却又恨恨地鄙薄自己。他简直不能相信。虽说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仗,可是这副脓包相总未免……

别——唷呜——!岩石的碎片末子落在脖颈儿上,觉得有点痒痒的。这枪打得也真凶,真恶。好像都是冲他打的。旁边每飞过一颗子弹,他的身子就会不知不觉地一缩。体内的水儿一股脑儿都涌到皮肤上来了。下巴上,鼻尖上,汗水只管不断往下滴,脑门上的汗水则尽往眼睛里钻。这场小接触还只打了二十来秒钟,他就已经遍体湿透了。锁骨上似乎箍上了一根钢皮条,死死收紧,勒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心在胸口狂跳,仿佛一颗拳头在墙上乱捣。他觉得内急快要憋不住了,拉在身上可怎么得了!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全力以赴苦苦忍住,这样足足熬了十秒钟。“不能拉!不能拉!”子弹嗖嗖地飞过,声音真有说不出的清脆。

他得带他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胳臂还护着脑袋,逢到有子弹在岩石上擦过,身子总还忍不住要打个闪缩。他听见部下在后面互相吆喝,东一声西一声,各嚷各的。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真要不得。自己到底怎么啦?这副德行,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一时间他眼前又出现了自己弯下腰去捡起将军那半截香烟的情景,似乎手又触到了那支香烟,内心一阵羞恐交集。他觉得他似乎什么都听得见:打散的部下此刻正躲在岩块后边粗声喘息,日本人在小林子里此呼彼应,连山沟里野草簌簌作响,蟋蟀“啾啾”叫得正欢,都如在耳边。背后克洛夫特那个班还在射击。忽然日本人一连串子弹打在他面前的岩块上飞了出去,他赶紧把头一低,缩紧了身子。石子石屑擦得他脖颈儿生疼。

克洛夫特怎么没有行动呢?猛然他心里一亮:他等在这儿一动不动,这不分明是要让克洛夫特来接替他指挥?这不分明是在等克洛夫特出来厉声发号施令,来救他出险?他心头顿时燃起了强烈的怒火,于是就悄悄地把卡宾枪从岩块旁边伸出去,一扣扳机。

可是枪没有响,原来保险都还没有打开。这个娄子使他的火更大了。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危险,就猛一下子站起身来,推开保险,朝小林子里一口气打了三四枪。

“往回撤,往回撤,”他大吼了一声,“快快,起来起来!……都快撤回去!”他那麻木的知觉,听见了自己在大喊大叫,声音尖厉,火劲十足。“快快,快起来跑!”尽管有子弹呼呼地在他身旁掠过,可是一旦挺起身来,几颗子弹好像也就不算什么了。他就尽量找岩块作掩护,一边奔跑,一边又大喝一声:“往二班阵地上撤!”可是这吼叫的声音却好像不是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转身又是一阵射击,以最快的速度连连扣动扳机,一连五发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了却呆呆地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听见自己的喊叫:“起来开火!集中火力射击!”

班里有些士兵爬起来开了火。小林子里的日兵大概受了惊吓,慌了手脚,哑巴了半晌。

“快快,快跑!”部下七零八落地爬了起来,气也不吭地瞅了他一眼,就赶紧朝来路上的那道石梁跑去。他们冲着小林子里打了几枪,扭头一气奔上二十来码,又停下来放上几枪,这样一路仓皇后撤,嘴里呼哧呼哧的,像一群又火又怕的野兽。小林子里的日军又开火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个个都像发了狂似的,连跑带打,为的就是一个目的——要到石梁后边去,到了石梁后边就安全了。

喘吁吁、气呼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过了石梁顶,都颓然倒在石梁脚下,身上的汗臭得都发酸了。侯恩是最后一批到达的。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挣扎着跪了起来。布朗、史坦利、罗思,还有米尼塔、波兰克,都还在那里射击,克洛夫特来把他扶了起来。他们俩就在石梁背后蹲下。侯恩气咻咻地问:“咱们的人都回来啦?”

克洛夫特匆匆朝四下看了一眼。“好像都在这儿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我说,少尉,咱们得马上转移哪,不然一会儿就让他们包围了。”

“都到齐了吗?”雷德高声喊道。他面颊上擦破了长长的一道皮,泥污都嵌进了肉里。汗水流过,像肮脏的脸上挂着泪水。大伙儿都伏在石梁背后,你喊我嚷的,又是恼火又是焦躁。

“少了哪一个没有啊?”加拉赫喊道。

“都到齐了!”不知是谁大声回答。

开阔地那头的小林子里沉寂了下来。偶尔才飞出一颗子弹,嗖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快转移吧。”

克洛夫特把头探到石梁顶上,目光在前面的开阔地上搜索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几颗子弹接连冲他这儿打来,他赶紧把头一低。“走不走,少尉?”

侯恩一时没法好好地考虑。那热血奔腾的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不大相信撤到这里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论劲头他也早已元气大伤了。他多么想赶着他们再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他多么想大声发号令,泄泄胸中的怒火。他摸摸脑袋。实在静不下心来想啊。心头还在乱翻腾。突然他脱口说道:“好,走吧。”话一出口,觉得口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种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

部队于是就动身离开了那堵石梁,贴着穴河山的崖壁走去。他仍走得很快,快到接近于跑步了,队伍后边的人都渐渐挤到头里来了。前方得翻过一个小山包,这就免不了要在那小林子的视野内暴露几秒钟,不过山包离小林子已有好几百码。他们一个接一个快步冲过了山包顶,敌人只稀稀落落打来了几枪。他们顺着穴河山的山麓,一路往东、往东,走走跑跑,一口气赶了二十分钟。这时估计离山口已经超过一英里,中间已经隔上好几个小山包,于是队伍就停了下来。侯恩还是照克洛夫特的老办法,在一座圆顶小山上选了个靠近山顶的浅沟作宿营地,派出四个岗哨守住进路。余下的人都扑地倒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在浅沟里歇了十分钟,才发现威尔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