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侯恩调到达尔生的部门以后,将军足足忙了一个星期。对远役防线的最后总攻一拖再拖,拖了已快一个月了,如今可以说已是不发动不行了。看这一个时期从军部和兵团司令部来的电文,将军觉得那口气已是不容他再耽搁了,再说将军在上级指挥部门中也有耳目,他知道这一两个星期里自己再拿不出一点成绩的话可就要过不了关了。他的参谋班子已经对进攻方案作了最后的修改和补充,预定三天以后开始行动。

然而将军还是闷闷不乐。若是从这个战场区区数千人的作战规模来看,那将军调集起来的这支兵力应该说已是相当雄厚的了,但是他要发动的是正面攻击,上一次进攻失败了,这一次也并没有理由认为就一定可以成功。一开始部队总可以有些进展,可是只要一碰到坚决些的抵抗,只怕就会止步不前,迟迟不进了。到这时候便是天大的力量,也赶他们不动了。

其实将军心里还另有个计划,已经暗暗想了好几个星期了,不过这个计划少了海军的支援不行,而海军能否给予支援,向来是谁也难说的。为此他也作过几次谨慎的试探,得到的答复前后不一,所以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既然形势逼着他非要拿出确实有效的办法来不可,二线计划便只好一直搁在心底。不过他真正感到兴趣的倒是这第二个计划,最后,他终于在一天上午的参谋会议上下达了自己的决定:即刻另行制订一套结合海军支援的进攻方案。

这第二个计划虽然简单,却相当厉害。远役防线的右翼一头尽于海边,前距半岛同岛身的相连处不过一两英里,背后六英里处有个小海湾,叫作坊远湾。将军的新方案就是派上千把军队在坊远湾登陆,呈斜线向内陆推进,从背后直捣远役防线的中段。正面部队(当然兵力要打个折扣了)同时发动进攻,接应登陆部队。只要登陆能够成功,这场总攻就有胜利的把握。

可是登陆是不是一定能够成功,却就难说了。将军因为日常要从停泊在岛外的货轮上驳运军需物资上岛,所以手里的登陆艇倒是不少的,必要的话登陆部队一次就可以运完,问题是坊远湾的位置已快处在他的大炮射程以外,据空军侦察,那一带海滩上日军大大小小的地堡不少,估计有五十人以至一百人防守。大炮是轰不走他们的,用俯冲轰炸机也不顶事。一定要调驱逐舰来,少则一艘,多则两艘,最好能靠到一千来码的距离内,用炮火施行平射,那才解决问题。如果他没有海军的支援而就派上一个营的兵力贸然登陆,死伤之惨重那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在那一带沿海,五十英里之内也只有坊远湾才具备登陆的条件。过了坊远湾,岛上的莽莽丛林便几乎直长到水中,其稠密的程度就是在这个岛上也是少见的。而靠近自己前沿阵地的那一头,则又尽是临水悬崖,陡不可登。将军没有别的办法。要从后路进攻远役防线,绝少不了海军。

将军的包抄夹击战术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有一种他所谓“可靠的心理因素”。在坊远湾登陆的部队到了敌后,背后没有安全的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打到和兄弟部队会师,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所以他们不能不奋力挺进。而担任正面进攻的部队,他们不仅也会向前挺进,而且士气只有更高。将军根据经验发现了一条规律,就是士兵知道自己派到的任务比较轻松时,打起仗来劲头往往就大。登陆战派不到他们,他们高兴,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还会产生一种想法,认为敌军背后有友军牵制,自己遇到的抵抗也就相应减弱了,不再是根难啃的硬骨头了。

就在正面进攻的作战方案已经准备就绪,只消再等一两天,一应军需物资也就可以全部运到前线的时候,将军召集手下的参谋人员专门举行了一次会议,把这个新的计划扼要给他们讲了,并且下了命令,要以此作为总攻的辅助行动制订方案,一有机会即当实施。同时他还通过正规途径请派三艘驱逐舰支援,安排妥当以后,就叫他的参谋班子马上干起来。

达尔生少校匆匆吃过了午饭,就回到他“三处”的帐篷里,开始制订坊远湾登陆作战方案了。他在办公桌后边坐好,松开了领子,心思重重地耷拉着那水汪汪的厚厚下嘴唇,慢条斯理地用心削好几支铅笔,然后就挑了一张白纸,在上端用印刷体写上Operation Coda几个大字。写完这才舒了一口气,点上一支雪茄,他并不认识coda这个字,为此还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密码的意思吧!”他暗自嘀咕了一声,也就把这事丢开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心思慢慢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来。这个苦差叫他来当,倒真是找对人了。

只要不是个木头脑袋,谁派上了这差事都会头痛,因为这个工作实质上就是编制几张长长的兵员、配备单子,另外再排出一张时间表,没有制作填字游戏的那份耐心就别想干得了。但是达尔生却对这工作的前半部分蛮有兴趣,因为他知道这个事儿他干得了,不像有些工作他干起来没有太大的把握。这种作业,反正只要按照几大本《野战教范》上阐明的程序去办,总可以对付过去。达尔生好比一个不大懂音乐的人偶然听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心里甚至还有些得意。

第一步,先估计一下要把登陆部队从前沿阵地运到海边得用多少卡车。由于那时正面攻击势必已在进行,所以眼下还无法断定有哪些部队可以抽调。那要看当时的形势而定,不过反正总是在岛上的四个步兵营里抽一个吧,达尔生就把一个问题化而为四,每种情况都算出一个需用卡车的数字。另外登陆以后地面进攻也需要卡车,这部分卡车如何配置就不妨让“四处”去处理了。达尔生抬起头来,把眉头一皱,直瞪着帐篷里的那班文书和军官。

“嗨,侯恩!”他喊了一声。

“有。”

“把这个条子给霍拔特送去,请他计划一下这一批卡车从哪里抽调。”

侯恩点点头,接过达尔生给他的字条,大步走出了帐篷,嘴里还悄悄地吹着口哨。达尔生看着他出去,脸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略有点斗气似的神情。看到侯恩他心里先就有了三分气。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跟侯恩在一起他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踏实。他总觉得侯恩像是在笑话他,不过他又抓不到什么具体的证据,难以肯定。将军调动侯恩的工作,达尔生是感到有点意外的,不过这也不干他的事,既然来了,他就派侯恩专管那几个制图员,把描“透明图”的事交给他负责,过后也就差不多压根儿把他给忘了。侯恩老是不声不响的,把工作做得很到家,帐篷里通常又总有十多个人,所以平日达尔生也不大注意他。不过这是说的开初。近来侯恩似乎换了一副脾气。他现在只要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比较烦琐无谓的做法,就会有点冷冷的嗤笑的意思,有一次达尔生无意中还听到他在议论:“嘿,咱们这班子人每天还不是叫红面孔老兄哄着去睡的?他膝下没有子女,狗又不喜欢他,他不哄咱们,还哄谁呢?”说完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因为他们也发觉侯恩的话都叫他听见了。达尔生从此就有个感觉,总感到侯恩似乎老是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达尔生抹了下脑门上的汗,又低下头去办他的事,下一步该制订登陆部队上船下船的时间表了。他一边计算,一边把衔在嘴里的雪茄嚼得津津有味,有时烟叶嵌在牙缝里了,他就停一下,拿个粗大的指头探到嘴里去剔出来。他还有个习惯,时不时地要抬起头来,往四下扫上一眼,看看地图是不是都放得好好的,手下的人员是不是都在伏案工作。电话铃响了,他又要歇一下,等有人去接,接得迟了他就会沉下了脸直摇头。他的办公桌斜对着帐篷一角的柱子,他随时都可以把外边的营地看个畅快。外边起了点风了,吹得他脚下踩倒的草茎在微微颤动,他红红的大脸盘儿上也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少校出身于一个子女众多的穷苦家庭,所以他觉得自己能够念完中学是件幸事。可是这以后直到一九三三年参军,他始终没走过运,几次错失良机,落得潦倒不堪。年轻时他沉默腼腆,那种肯于苦干不息的精神,那种竭诚忠于所事的优点,还不太为人们所注意。可是一到了部队里,他就成了一个理想的士兵。到他当上了士官,只要是派他负责的任务,他没有不是尽心竭力,办得一丝不苟的,所以他很快又一再得到提升。不过尽管如此,要不是爆发了战争的话,达尔生恐怕直到退役也只能当到上士为止。

实行征兵以后大批新兵入伍,他也就一下子当上了军官,很快由少尉而中尉,又由中尉而上尉。他带领一个连队,在训练中统率有方;连队的纪律好,检阅时步伐整齐,成绩斐然。特别是士兵编在这个队伍里据说都具有一种自豪感。这一点达尔生是老爱摆在嘴上的,他对连队的训话也经常成为弟兄们学样说笑的材料:“骗你们我就是浑蛋!我说你们都是天下最好的士兵,编在天下最好的连队里,你们所在的营是天下最好的营,你们所在的团是天下最好的团……”还可以这样一路说下去。弟兄们说笑归说笑,心里却很明白:他的话可是实心话。达尔生有了句得意话就要念叨个没完。这么个人,不升少校才怪呢。

倒是当了少校以后,达尔生的麻烦事儿都来了。从此他跟当兵的就不大有直接的接触了,跟他日常打交道的就几乎无一不是军官了,这就使他颇有些如鱼失水之感。因为说实在的,跟军官在一起他就觉得不自在;以前哪怕是当上尉吧,他觉得自己大半个人儿还是个当兵的,他可以不拘形迹,满口粗话,部下对他也十分欢迎,那种日子他多么怀念啊。现在当了少校,他就得处处注意军容,而他对这些又很不在行。时间一久,他终于觉得(是心灵深处暗暗觉得,可自己从不承认)他实在不是当这个官儿的材料。跟那么些高官大员日常共事,他有点受不了;自己担负的工作责任奇重,又常常使他惴惴不安。

他的具体职务是“三处”处长,这也是使他不安的一个原因。师部的“三处”处长,是师长手下负责作战和训练的属员。一个真正得力的“三处”处长,必须才识卓越而又处事周密,机智灵敏而又样样能干,各色任务都能应付。达尔生如果是在其他师里的话,他这个处长恐怕是当不下去的,可是卡明斯将军不像一般的师长,拟订作战方案时他总爱直接插手;他那里的计划很少不是由他亲自提出的,一切军事行动(哪怕规模再小)也几乎无不是经他亲自批准的。正因为情况如此,所以落到少校身上的那份工作也就无非是拿着将军勾勒好的图画,在该涂黑的地方涂上点黑色而已,没有“三处”处长应具的才干也照样可以过得去。这样少校终于就顶下来了。其实他也很清楚他的前任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他的前任是一位中校,当这个处长可算是当行出色,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给调走了——将军打算要自己抓在手里的权,已经有一部分渐渐落在他手里了!

少校苦苦挣扎着干,更确切点说,是累得满头大汗地在那里干,因为他自知才能不足,就决心用辛勤去补救。后来他终于摸熟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掌握了部队里制订计划的一套技巧,精通了填表汇报的门道,不过心里却始终觉得很不踏实。他担心自己脑子迟钝,一旦手里无令可依,而时间又极紧迫时,那样迟迟作不出一个决策可怎么得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起日军大举反攻的那天夜里他跟将军在一起的情景,他忧心忡忡,生怕还会碰到这样的夜袭。将军在电话上部署军队是那样的不慌不忙、快速了当,少校深知自己不能及将军于万一,那天的事要是将军让他来办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对付呢。他总担心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意外的局面,逼着他一定要拿出“三处”处长的看家本领来,可是他又哪儿来这份神通呢?要是能让他选择的话,他干什么都愿意,可就是坚决不当这个“三处”的处长。

不过少校也不想请调,他觉得那最要不得了。他只要觉得自己的长官是个将才,对长官从来忠心不二,而像将军这样出色的将才,他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个呢。在达尔生少校看来,若非奉命调离,而竟是有意抛弃将军,那是绝顶的岂有此理;上回要是日军打进师部驻地的话,他完全可能为了保卫将军,而在大营里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体格粗壮,脑袋也不太灵活,罗曼蒂克的想象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此外,少校胸中还自有一番抱负支持着他干下去。当然他的抱负其实也不过尔尔;少校要升将军是绝对没有指望的,正如中世纪的富商做梦也别想当上国王一样。少校希望能在战争结束之前升到中校,甚至升到上校。他担任了“三处”处长的职务,就具备了这个资格。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很想战后还要留在部队里,据他估计,只要他升到了中校,战后部队整编起来他的官就不大可能会降到上尉以下。从士兵一直当到校官,他最喜欢的是当上士,其次便是上尉连长了,他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不过总觉得再当个只能算个兵的上士,就未免太不合适了。所以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把他作战处处长的差使苦苦干下去。

时间表制订好以后,他又硬着头皮开始草拟行军命令,第一步先把一个整营从前沿撤下,调到海边。这个工作本身倒不算太复杂,可是因为不知道到时候调的是哪一个营,所以后撤的命令就得拟上四套,而且都还得另调部队前来接防。这就叫他足足忙了大半个下午,有一部分工作虽然派给了助理李区他们,可是他也总得亲自核对一下,少校办事是极周到、极细致的。

这些好容易都拟好了,他随后又试拟了一份准备在坊远湾登陆成功后发给登陆部队的行军命令。那可就没有先例可循了——登陆后如何进攻,将军是说过一个大概的,可是他听了思想上还是有点模糊。根据经验,达尔生知道他总得先拟个方案送上去,那将军就会一边数落这个方案如何如何不行,一边才详细告诉他部队具体应当如何行动。他很希望能免了这道手续,不过知道恐怕很难幸免,所以就只好冒着帐篷里的高温,汗流浃背的,选择了一条主干小路,据此拟订了一条作战行军路线,逐段估算了行军的时间。那一带的敌后是个不明的地形,他心里也是个不明的地形,他多次停下笔来,擦擦脑门上的汗,极力想按压下内心的焦急,可总是压不下去。帐篷里嘁嘁喳喳不断的说话声,手下人忙忙碌碌不断的走动声,有时制图员一边工作一边还轻轻地哼着小曲儿,这些都叫他烦躁。他几次抬起头来,冲着说话的人恶狠狠地瞪上一眼,鼻子里分明还哼了一声,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办他的事。

电话铃也响个不停,达尔生渐渐由不得自己了,只要电话上一谈开,声音就会往他耳里直钻。有一次侯恩接到不知哪个军官打来的电话,足足扯了好几分钟,达尔生终于忍不住把铅笔一丢,嚷了起来:“真要命!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上,快点干活好不好?”这话的矛头显然是针对侯恩的,侯恩凑在听筒上悄悄说了两句什么,还若有所思地瞅了达尔生一眼,才把电话挂上。

达尔生问侯恩:“条子你给霍拔特送去了吗?”

“送去了。”

“送了条子以后呢,你在干什么?”

侯恩嘻嘻一笑,点了支烟,“没干啥特别的,少校。”帐篷里有几个文书抿着嘴偷偷在笑。

达尔生霍地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许你这样放肆,侯恩!”这就愈加坏事了。当着许多士兵的面申斥一个军官,还像话吗?“快帮李区办事去。”

侯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到李区的桌子旁边,挨着他坐下。这一下达尔生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办事了。几个星期来前线的部队一直陷于胶着状态,达尔生也一直心事重重,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对手下一个劲儿严加督促。他常常为下属日见懈怠、工作日见潦草而发急。为了及时制止这种倾向,他总是盯住手下的一班文书,只要文件上打出一个错字,甚至只要有一处擦改,他就命令他们全部重打。对下级军官他也一味采取威逼的手段,压着他们多做工作。实质上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达尔生以为只要他能使自己这个小小的部门百分之百地发挥作用,师里的其他部门肯定也会学着他这么办。他所以一向看着侯恩别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觉得侯恩做工作非常马虎。这种事害处大着哪。达尔生相信“劣马害群”这句格言,所以觉得侯恩是个隐患。下级向上级回报说他没干啥,这种事他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今儿说了这样的话,明儿说不定……为此达尔生心里一直烦躁到天晚。他草拟好了那道行军命令,却感到很没把握,到晚饭前一小时,作战方案已经大致准备就绪,可以去向将军交差了。

他就来到将军的帐篷里,交上了方案,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将军发表意见。将军看得非常仔细,不时还会抬起头来,评论一两句。“哦,你拟了四套不同的后调命令,定了四个集结地。”

“是的,将军。”

“我看这就不必了,少校。集结点只要定一个就行了,就选在二营后边吧,回头不管用哪支部队作为登陆部队,一律到那儿去集中。反正用谁都好,顶多不过是五英里路。”

“是,将军。”达尔生忙不迭地在一个小本子里记下来。

“登陆艇的行驶时间原定一百零四分钟,我看可以放宽到一百零八分钟。”

“是,将军。”

等等,等等。将军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达尔生都记在他的笔记本上。将军看在眼里,心下有点鄙夷。他想:达尔生的脑袋就像一台交换机。要是你的插头插得进他脑子里的某一个插口,他就能提供必要的回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朝你翻白眼。

将军叹了口气,点上了一支烟。“这个行动的具体参谋工作还得进一步协调完善。你去跟霍拔特和康安说一下好不好?明天早上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们跟你一同开个会。”

“遵命。”达尔生打闷雷般地应了一声。

将军抓了抓上嘴唇。这会儿要是侯恩还当副官的话,那可就是他的差事了。将军的身边现在没有副官了。他喷了一口烟,才又说道:“顺便问一句,少校,侯恩在你手下还好吗?”说着还漫不经心似的打了个呵欠,实际上他的心里很紧张。现在不能天天跟侯恩见面了,一些难言的悔恨、难言的想望,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动了。不过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他想:侯恩的那档子事弄得不好的话是够扎手的。可不能再要他了。这事绝对不考虑!

达尔生皱紧了那厚墩墩的前额。“侯恩人倒不坏,将军。就是爱顶嘴,不过我有办法治他。”

将军细细一回味,心里感到有点失望。在军官食堂里他见到侯恩的机会不多,不过他发现侯恩的面孔总还是那么毫无表情,总还是绷得紧紧的。侯恩的心思固然决不会流露在脸上,可……显然对他的惩罚已经失效,日常的琐细小事一多,他心上早已不再记挂着那档子事了。将军觉得心里一动……他把侯恩屈辱得还不够,一定要进一步杀杀这人的傲气。上次的谈话,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满足。他把侯恩放得太轻易了。

“我有个考虑,想把他的工作再调动一下,”将军口气平静地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达尔生摸不着头脑。要把侯恩调走本来也并无不可,他觉得调走也好,可是将军的这种态度却使他大为不解。将军从来没有跟他谈起过侯恩的事,所以达尔生至今还只当侯恩是将军的宠儿。他猜不透将军问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过了半晌方才回答说:“我没有多大的意见,将军。”

“不过,我有句话你记着还是大有好处的。我总觉得,侯恩怕未必是个上好的参谋人才。”既然达尔生对侯恩兴趣不大,把他留在那儿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

“他的能力只能算一般。”达尔生说话很小心。

“派他去作战部队怎么样?”将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你看安置他有合适的空缺吗?”

这一下达尔生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一位将军居然会关心起一个少尉的安置问题来,这倒十足是件怪事。“这个,将军,据我所知四五八团二连还缺个排长,因为他们那里有一个排送上来的军情报告总是由一个军士署名的,另外六连还缺少两名军官,四五九团的三连大概也有个空缺。”

这些似乎都不太合将军的心意。“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里直属连的侦察排,不过侦察排其实也用不着派军官去。”

“为什么?”

“因为侦察排的带队上士是四五八团最能干的士兵之一。他的情况我早就想向你汇报了,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等这里的战事告一段落,就应该提拔他当军官。这人名叫克洛夫特,的确是个好兵。”

将军细细玩味:达尔生心目中的所谓好兵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识不了几个大字,干实际工作很有一套,打起仗来啥也不怕。他又摸了摸嘴巴。侯恩派在侦察排里的话,一举一动他照旧都可以看在眼里。当下他就对达尔生说:“好吧,这事我考虑考虑。反正不忙。”

达尔生走后,将军就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的,沉思了好久。

侯恩的那档子事敢情还没有完。尽管那天他在火头上命令侯恩捡起了半截香烟,可是事情的根子还没有去掉:他内心的那种种渴望还没有得到满足,还没有真正得到满足。再说,他面前还摆着那么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海军的支援不知能不能争取到?

将军突然又觉得泄了气。

那天夜里,侯恩在“三处”的帐篷里值了几小时的班。帐篷两侧的遮帘都已放下,双重的门帘也装了起来,四角都覆上了帆布,遮得不透一点光。这样一来,帐篷里照例就是一股浓重的湿气,闷得难受。侯恩和值班文书敞开了衬衫,坐在椅子里直打盹,眼睛避开了汽灯的光芒,脸上汗水往下直挂。这是想心思最好的时刻,除了前线一小时来一次电话汇报需要接听以外,其他就无事可干了,四周尽是空空如也的台子,收拾一清的办公桌,套好布罩的地图板,那种气氛叫人不瞌睡也会瞌睡,不心静也会心静。夜阑人静中不时还能听见炮兵部队在进行扰乱射击,一阵阵声如闷雷。

侯恩伸了下懒腰,瞧了瞧手表。他问文书:“史大赛,你几点钟下班?”

“凌晨两点,少尉。”

侯恩可要值到三点。他叹了口气,舒舒胳臂,沉甸甸地往椅子里一靠。膝盖上有本杂志,已经翻过一遍,他感到有点腻味,就把杂志往桌子上一扔。过了会儿,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慢慢地又重新看了一遍。信是大学里的一个朋友写来的:

这儿华盛顿真是沸沸扬扬,什么都有。反动派吓慌了。他们知道自己的主观愿望已经落空,当前的战争已经变为一场人民战争,世界革命的潮流风起云涌。他们看到人民行动起来了,于是就打算动用老一套的镇压手段妄图加以阻挠。所以将来战争结束以后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迫害是在所难免的,不过那也绝难得逞,人民要求社会自由的根本愿望终将得到实现。你才不知道反动派慌得有多厉害呢。他们自知这就是他们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了。

诸如此类的话还说了不少。侯恩看完了信,耸耸肩膀。倍利向来是个乐天派,是个十足的马克思主义乐天派。

不过这些话全是胡扯。将来战争结束以后是会出现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迫害。可那绝不是因为反动派吓慌了才发动的。将军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国蕴藏的能量都已转化而为“动能”,这个变化是不可逆转的。可见将军才没吓慌呢,才不是信上所说的那么回事呢。听他的高论,倒是他那种从容自若的态度、不可动摇的自信口气,令听者感到毛骨悚然。右派势力准备好要拼一下了,不过这一回他们一点也不焦急,他们用不到竖起不安的耳朵,凝神屏息细辨那不可抗拒的历史的步伐。这一回他们是很乐观的,这一回他们采取的是攻势。这个意思,将军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在他的那一套高论里却是不言而喻的。历史已经掌握在右派手里了,战后他们肯定会发动白热的政治战。他们只要加上一大把劲,发动一场大进攻,二十世纪的历史就是他们的了,也许连二十一世纪的历史都是他们的了。一帮像上帝般无所不能的人士,就可以成为历史的主宰了。

当然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世界上也绝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美国确实有那么一帮强有力的人士,已经抖擞精神,迈开了大步,有的恐怕已经是有意识地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手下的喽罗们呢,也都很凑手,比如他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角色,他们完全凭着本能配合主子的行动,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走的是什么路。这帮强有力的人士,范围可以小到大概只有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彼此根本互不通气,连心中了了的程度都不尽一致。

可是问题还远不止此。这十几个人你就是把他们杀了,照样还会冒出十几个人来接替他们,杀一批来一批,永远没有个完。历史的强大压力,加上逆流的冲击,渐渐就使典型的二十世纪人成形了。将来就是这一种人要来决定历史的方向,务必使人感到“做个……人,担忧本来就是免不了的”。专业技术已经战胜了心灵。“大多数人不能不从属于机器,对这样的工作他们从本能上决不会觉得喜欢。”两种势力犬牙交错的领域,是双方的必争之地,关系特别紧张;前面所说的梦想,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紧张关系里诞生的。

侯恩感到有点腻味,啪地把信纸翻了过来。这就叫作:“要当上帝,要与上帝一般无二,必先摧毁上帝。”这又是将军的话了!哎,恐怕不是将军说的吧?有时候他觉得他和将军的思想界限简直很难划清。将军很可能说过这样的话。这实际上就是将军的观点。侯恩把信折好,又放进口袋里。

那么现在自己又是怎样想的呢?对,到底又是怎样想的呢?要是在以前,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兴头一来,但凡是将军能办到的,他也都想办到,甚至巴不得都能办到。对了,要是不算环境留在他身上的种种痕迹,不算他顺手捡来的那种种混乱谬误的看法,他基本上就跟将军一个样。所差的就是自己并没有“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那样的想头,可就是在这一点上,怕也不能说死吧?将军说得对,两个人简直一样。正因为一样,所以双方才始而亲昵,彼此都很有好感,继而又成了对头冤家。

就他而言,他觉得这股仇恨至今还在。他每次只要见到将军,哪怕只是匆匆掠上一眼,内心就总会蓦然揪紧,感到又恨又怕,脑海里总会痛苦地浮现出那回弯下腰去捡起半截香烟的情景。想起那一幕他至今还感到丢人,感到教训太深刻了。他真没想到自己的虚荣心真会这样强烈,伤了虚荣心竟能迸发出这样强烈的仇恨。他可从来也没有这样恨过人,而现在将军竟使他变成了这样!调来“三处”,在达尔生手下待了一个星期,日子过得有气无力;他熟悉了这里的一套日常公事,脑筋也不动地就把分内工作应付了过去,内心却郁结起了一股失意的愤懑,难忍难熬。特别是近几天来,他觉得自己渐渐有些身不由己了;今天下午他对达尔生就很无礼,这是个迹象,说明又出现了一个苗头,一个不太美妙的苗头。他要是继续留在这儿的话,很可能就会这样不自珍惜,糊里糊涂作些无谓的反抗,结果招致更大的屈辱。当今之计,莫如请求调离,一走了之,不过将军是决不会让他走的。一个星期来一直紧紧压在心底的怒火,顿时又涌了上来。他恨不得跑到将军面前,要求上前沿去当个排长,不过就是去说,那结果也是必然的。将军才不会答应他这个要求呢。

电话铃响了,侯恩拿起听筒来,一阵急促的话音直捣他的耳鼓:“‘极品红’报告,0030到0130没有情况。”

“明白了。”侯恩挂上电话,望着匆匆记在便笺簿上的电话记录出神。每一个营,每过一个钟点,就要来作这样一个完全是例行公事式的报告。通常一个晚上总要来五十个这样的电话。他拿起铅笔,正要登记在作战日志上,达尔生却走进帐篷里来了。捧着杂志在那里打盹的文书史大赛赶紧直起腰来。达尔生的头发已经匆匆梳过,粗眉大眼的脸儿还红红地带着满面睡意;他用探询的眼光往帐篷里扫了一眼,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直眨巴。他问道:“没有什么情况吧?”

侯恩答道:“没有情况。”他忽然意识到达尔生是因为心里牵记着战局才惊醒过来的,这使他觉得有趣。

“我听见电话了。”达尔生说。

“是‘极品红’打来的,报告没有情况。”

“你登记了吗?”

“还没有。”

“好,那就快登记吧。”达尔生说着打了个呵欠。

侯恩从来不大在作战日志上作记录,所以格式不熟,他就看着上一行,照式抄下。

达尔生过来拿起纤维板,拨了拨上面的弹簧夹子,把记录仔细看了一遍。“下回可要赶快点记啊。”

要死了!达尔生简直把他当个娃娃训起来了!“我尽我的力量就是,少校。”侯恩低声的回答带着些挖苦。

达尔生拿粗大的食指在记录下一划,突然问道:“这个电话报告的是什么时间的情况?”

“0030到0130。”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记呢?真要命,你看看,你记的是2330到0030啦。你连字都不识啦?你连时间都过糊涂啦?”

糟糕,他连时间都照上一行抄下了。看到自己出了这么个错,他很生自己的气,只好咕哝一声:“对不起。”

“你处理这个报告,还有哪些应办的手续?”

“我哪儿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干这个工作的。”

“那好,我就来教你,”达尔生来了劲儿,“你的脑袋瓜子如果能够清醒一下的话,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份‘作战报告’,所以你在日志上和地图上登录以后,就应该归入我的‘定期报告’卷宗,等我明天处理完以后,你就把隔天的案卷一起取出,归入‘历史档案’,找个文书照式复制一份,归入‘日志档案’。大学都上过,对付这么点事儿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吧,侯恩?”

侯恩耸耸肩膀。“报告里根本没有一点内容,还费那么些事干什么?”他有机会回敬两句,心里得意,嘻嘻一笑。“我觉得这没多大意思。”

达尔生火了。脸倏地一沉,牙床骨仿佛两块重重的铁板压得嘴巴闭成了一条细线,一对眼睛恶狠狠瞪着侯恩。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已经有好几滴掠过了眼角,顺着腮帮直往下挂。他学着侯恩的话说:“好哇,你觉得这没意思,你觉得这没意思。”像个推铅球的运动员单足一跳来助一把势似的,达尔生还一扭头对史大赛说:“侯恩少尉觉得这样做没意思。”史大赛不安地勉强一笑,达尔生又回过头来,气冲冲地给了侯恩一顿挖苦。“好哇,那我可以告诉你,少尉,没意思的事情只怕多着哩,”他冷笑着说,“我来当个军人恐怕就毫无意思,你会当个军官只怕也有点奇怪,”——没忘记用原话来回敬他——“恐怕也没多大意思吧。老实说我是千情愿万情愿,就是不情愿当个军人,我告诉你,少尉,我倒情愿去当一个……当一个……”达尔生半天也没想出个足以解恨的恶毒字眼来,结果倒是把拳头使劲一攥,大喊一声:“我当个军人说不定还不如当个诗人哩。”

达尔生一个劲儿地排揎,侯恩的面色也愈来愈难看了,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达尔生的反应这样强烈,使他心里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有谁破坏了部队的规矩,达尔生那个发急,就像两手提着大包小包,偏偏背带要断,裤子要掉一样。侯恩咽了一口唾沫,抓住了桌子的边沿,轻声说道:“少校,请你别激动。”

“怎么回事啊?”

将军走进帐来,把他们的话打断了。“我在找你呢,少校,我想你也许会在这儿。”将军的口气有点特别,话尽管说得一是一、二是二,却不带一点感情。达尔生退后一步,本能地挺一挺胸,像是取个立正的姿势:“你有什么吩咐,首长?”站在一边的侯恩觉得如释重负,可是心里却又为此而暗暗生自己的气。

将军不慌不忙摸了摸下巴。“我从司令部的一个朋友那儿得到了一个信儿,”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好像全不在意似的,“信是收发处刚送来的。”

这后一句解释实在大可不必;将军说话这样啰唆,倒是件怪事。侯恩盯着将军细细一打量,发觉将军心神不定。侯恩一直是直挺挺站在那儿,将军一来他心里早就不自在了,身上越发热汗直冒,一颗心怦怦乱跳。跟将军在一起总是这样不自在。

将军面带微笑,点上了一支烟,问旁边的文书说:“你好吗,史大赛?”

“很好,谢谢你,将军。”这是将军的高招之一。一个士兵只要跟将军说过一两次话,将军就能报出他的名姓。

“我告诉你,少校,”将军的口气还是那样毫无感情,“你花了那么大力气为‘结尾行动’制订的方案,只怕要报废了。”

“海军来不了啦?”

“怕是来不了了。我的好朋友说这事希望不大。”将军说着把肩膀一耸。“咱们的‘撞针行动’还是按计划执行。不过有一点小小的变动。我认为咱们应该先把九连对面的敌军据点拔掉。我要你连夜拟个命令发给泰勒,叫他天一亮就发起攻击。”

“遵命。”

“咱们来看一看地形。”他就扭头唤侯恩说:“少尉,请你把那张地图给我。”

“你说什么,将军?”侯恩冷不防吓了一跳。

“我说把地图给我。”将军又回过头去准备跟达尔生说话了。

“是这一张吗?”

“不是这一张还有哪一张?”将军来了气了。

地图钉在一块大大的制图板上,上面合着一块透明的赛璐珞板,连在一起虽然不重,却有些榔槺不便。侯恩看不清脚下的地,搬起来不能不小心点儿。

突然他心里一动:把地图搬过去实在是多此一举。将军过来看看岂不是方便,事实上将军根本就不用看地图,他心里记得才熟呢。

“嘿,快点儿吧。”将军猛喝一声。

就在来到将军面前的这一瞬间,侯恩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仿佛一切都放大了。他清清楚楚看出了将军的眉眼嘴脸,看到那红光光的面皮烤得汗水津津,看到两颗大白眼正瞪着自己,一副冷漠而又轻蔑的神气。

将军伸出手来了。“来,给我吧,别捧着不放呀。”说着一只手就过来接了。

侯恩过早松了手,也说不定是干脆把地图板往下一摔。这里边的差别反正也无关紧要,因为他心里就是巴不得要将军失手。果然将军失手了。地图板砰的一声撞在他手腕上,一头往下掉去。

掉下去,正好又磕在将军的小腿上。

板在地上蹦了一下,地图和透明板脱了开来。侯恩两眼望着将军,心情既似骇然,又似得意。他听见自己吐出了冷冷的、略带点儿讥讽的声音:“真对不起,将军。”

这一砸,痛得可是够厉害的。将军死死撑住,才算没有跳起来,可是当时的那个痛实在叫他受不了。更要命的是两汪泪水眼看便要夺眶而出,他就赶紧合上了眼皮,眨呀眨的,拼命把眼泪给忍住。一边还大吼一声:“你这个浑蛋,怎么也不留点神儿?”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听见将军这样大声嚷嚷,史大赛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过这一声吼却解救了将军,他终于熬住了,并没有弯下腰去揉小腿骨。疼痛渐渐消退,变成隐隐的搏动了。可是将军也差不多筋疲力尽了,他肚子里忽然觉得一阵绞痛。为了减轻腹痛,他特意从椅子里探出了身子:“这透明板你去修吗,侯恩?”

“我来修,将军。”

达尔生和史大赛在地上东寻西找,把摔成几片的地图捡起来。侯恩毫无表情的眼睛看了将军一眼,才俯下身去收拾透明板。

“打痛了吗,将军?”他的口气似乎很关心,却毫无热情可言。

“谢谢你,没什么。”

帐篷里热得越发气闷难受了。将军感到有点头晕。他就说:“少校,一会儿地图修好以后,就请你把这个作战行动负责处理一下。”

“遵命。”蹲在地下的达尔生说。

将军走到帐外,靠在帐篷的犄角柱子上歇了会儿。身上衣服湿透了,到外边一吹夜风,感到似乎有点冷。他四下望了一眼,把小腿轻轻揉了揉,才拐着腿儿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刚才离开自己帐篷的时候他把汽灯灭了,所以现在他就摸黑在床上躺下,呆呆地望着那模模糊糊的帐篷轮廓。他的眼睛就像猫眼,在黑暗里显得亮晶晶的,要是有人跨进这黑乎乎的帐篷,管保别的都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先就会看到他这双眼睛。这会儿他小腿上在剧烈抽痛。胃里也感到不大舒服。两个月来心力交瘁的紧张生活在他身上引起的种种隐而未露的小毛小病,今天都叫地图板在腿上这一砸,给砸得兴妖作怪了。他身上痒得像害了疥疮,莫名其妙的大汗遍体直流。这种情况他熟悉,他称之为“线缝绷裂”,在穆托美岛作战时就有这样的情况,过去每到一定的时机常有这样的情况。这是他的身体强制他付出的代价,他碰到这种情况总是无可奈何地承受,简直是服服帖帖地承受,一切都听其自然,连自己的心思也任其跟着打转,这样总要足足难受上一两个钟点,可是只要经过一宵安睡,也总就可以得到恢复,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又是精神抖擞、八面威风了。

今天他吃了一片温和的镇静剂,不到一个钟点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没亮,可是他觉得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清醒得很。小腿还在痛,他在黑暗中按摩了总有一两分钟,终于起来点亮了床前的汽灯,把腿上的乌青块看了个仔细。

这绝不是偶然失手砸的。将军可以肯定侯恩是故意把地图板掉下的,至少至少也是七分存心三分偶然。把问题看准了以后,他心头不禁突突乱跳。说不定当时自己还是有意要引侯恩来砸一下呢!他叫侯恩把地图板拿过来的当儿,心里对侯恩是早就有几分提防的,对他的态度是早就有所觉察的。将军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没有好处。他了解自己,还是到此为止,随他去吧。他虽然醒了才不大一会儿,脑袋却偏偏清晰得要命,他压抑住心中的焦虑,不让自己去理个清楚。

他决意把侯恩调开。留他在手下危险。留他在手下他还会闹出事来,他还会来造你的反,弄得不好的话也许还得把他提交军事法庭审判,事情弄到要军事法庭审判来解决,那总是难堪的,总是不愉快的。那回侯恩扔下半截香烟,他本来是打算彻底办一下的,今后万一事态有所发展他还是要彻底办一下,不过真的办起来那味道可不是怎么好受的。尽管上层领导决不会难为他,可是这终究有可能成为他的一个污点。

所以侯恩是非调走不可的。将军此刻的心情,是得意与失意参半。他可以把侯恩爱调哪儿就调哪儿,然而他还是留下了一个反叛的火种没能彻底扑灭。后患无穷啊。亮晃晃的汽灯刺得他眼都睁不开来,他把灯芯扭小了点儿,然后就用一只手揉着大腿,可是想起这是侯恩的习惯动作,他心里又有了气。

派他到哪儿去好呢?这个问题倒还不是太大,达尔生提到的那个侦察排就挺合适。派在侦察排的话,侯恩就仍然不离师部左右。侯恩的情况他照样可以一目了然。这事反正可以等天亮了再说。他反正要找达尔生了解九连进攻对面敌军据点的情况,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略施小计,使得这个决定看来像是达尔生作出的。这样比较好些,可以不至于太显眼。

将军重又躺下,十指交叉枕在脑后,望着横杆又出起神来。像是存心来跟他过不去似的,他恍惚看见帐篷帆布上似乎印着个安诺波佩岛的地图,他满心不快地翻了个身,刚才得知海军怕来不了时的那种失望和愤怒,重又袭上了心头。他原先想得太美了。现在脑子里登陆坊远湾的想法已经很难扭转了。是不是可以另想个计策呢?对,应该另想个妙计,可是想来想去,总脱不出前后夹击的钳形战术那一套。他也想过没有海军的支援是不是可以照样冒险一试,但是没有海军的支援势必是白送性命,肯定又是橡皮艇那一仗的重演。坊远湾沿海一带只要敌人有兵把守,他就决不能冒这个险。

不过由此似乎也可以引申出这样一层意思,就是:假如他能先把沿海的防御工事一举彻底摧毁,然后再派登陆艇送部队上岸……比方说可以先派一支小部队在夜间占领海滩,等天亮后再派大部队登陆……不行,那实在太危险。要在夜间打上海滩——他手下还找不出这样一支精锐的部队。

派一支突击部队攻占坊远湾,这倒可以代替海军的支援。可是具体的办法呢?由前沿派一个连过去是休想,那势必得穿越敌军的防线。在敌军阵地背后二十英里处派部队登陆,顺着海岸推进呢?也不行,那儿丛林太稠密了。有的地段部队不能不打丛林里过,坊远湾后方的那一带沿海林木深密,部队根本就进不去。不过他要是能够……

有主意了!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在脑子里一闪,他却顿时如痴如醉,死死抱住不放,一时简直忘了一切,只知道自己有了主意了!他一翻身下了床,赤脚踩着木板条儿跑到办公桌前,拿出几张空中拍摄的照片仔细研究起来。一个连,能行吗?

完全可以办到!他不妨派一连人乘登陆艇绕到岛后,登上人迹不到的南岸——一道幡舞山脉把岛南岛北一隔为二,远役和他的部队都在北边。上岸以后就可以由中部一带觅路直入,通过主峰穴河山旁的山口突入敌后,直插坊远湾沿海,把那里攻占以后就留下固守,等他再派一个营的兵力从海上登陆。从陆上进攻坊远湾应该不难攻下,因为沿海的防御工事方向都是对着海上的,日军的阵地一般都有这么个通病:配置好的火力根本没有多少可以回旋的余地。

他揉了揉下巴。这时间如何安排,倒是个难题。计,可是条绝妙的好计。妙就妙在不落俗套,妙在设想大胆,他感到不胜得意。不过将军无心细细玩味。他在考虑新的计划时,脑子自会变得直通通的,十分讲求实际。当下他就迅速估计了一下距离。从海边由南往北,到山口的日军一侧是二十五英里,由此再到坊远湾是七英里。要是一路没有意外的耽搁,一连人三天准能赶到,加把劲的话两天也就可以了。他研究了一下航测地图。后岛固然地势险恶,可也不至于就无法通过。靠海是一片丛林,纵深至多不过几英里,出了丛林是白茅丛生的丘陵地带,拦路的阻碍也应该比较少些,过了丘陵就是连绵的大山,居中就是山口。所以这不是办不到的。难办的倒是过了山口,到了敌后,怎样找条道儿过那边的丛林。贸贸然派一连人去的话,十之八九会撞上敌人的伏兵。

将军往椅背上一靠,沉思起来。得先去侦察一下才行。事情究竟有无把握还没有摸清楚,就一下子调走一个连的兵力,使之一个星期不能用于作战,这未免太浪费,也太冒险了。还是派一支一两个班的小部队去比较妥当。他们可以绕到岛后,先开出一条路来到敌后把丛林里的路径侦察清楚,然后再循原路退回海边,由这里派船去把他们接回。如果他们一路顺利,安然而归,那就再派一个连去,按照计划执行。将军盯着汽灯望了好一会儿。开路的侦察小队来回需要五天,顶多不超过六天,一等他们回来,马上再派一个连出发,要求三天赶到坊远湾。保险点儿,前后总共就算十天吧,不过这一路的行动要到明天晚上才能着手进行,所以实际上应该算十一天。他的正面进攻两天后就要开始,到坊远湾那一头扫清障碍准备登陆时,正面的进攻战该已经打了九天了。运气好些的话,前沿也许可以取得一些突破,不过正面进攻看来未必就会这样顺利。所以,十一天后登陆坊远湾恐怕还是非常及时的。他点上了一支烟。看来这事是干得的。

那么开路的侦察小队派什么人担任呢?他立刻想到了侦察排,心里就琢磨了起来。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对这支队伍能有多少印象。侦察排参加过橡皮艇一仗,生还的不过寥寥数人,之后作战的机会就比较少了。日军渡河进攻的那天晚上他们表现得是不错的,是很不错的。带队的那个克洛夫特,达尔生还称赞过他。这支队伍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实际人数不多,要派可以一起派去。要是人数多了的话,有的派上有的没派上,去的人觉得派上了是倒霉,总难免会有一肚子怨气。

他想起侯恩明天就要派到侦察排去了,心里不觉微微一震。派一个不熟悉部下的军官带队出去,这不太好,不过这样一个重大的任务,总不见得就让一个军士得了功劳吧?侯恩头脑灵活,体格也很健壮,对付得了这样长途跋涉的任务——此刻将军看侯恩态度冷静,像是在扳着指头算一匹马有多少优点、多少缺点似的。侯恩对付得了,他说不定有些带兵的本事。

将军的内心忽然一阵不自在。这个新计划风险太大了,想想简直没有多少把握。将军一时真想放弃算了。不过再一想,这也不需要花多少本钱。十几个人嘛,就是遭遇不利,也算不了什么损失。再说,争取海军的支援也并没有完全绝望。一旦正面展开了进攻,他还可以考虑到司令部去走一趟,看看还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儿,把所要的驱逐舰弄来。

他回到床前,重又躺下。尽管穿着睡衣,还是骤然觉得帐篷里有些冷意,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里隐隐感到有了盼头,有些得意。这事大可一试!那样侯恩也可以打发开了。

这事要是成功了该有多好啊。成功的话他就可以声望百倍了。他一时不觉想得入了神,过了会儿才把灯熄了。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又在黑暗里活动开了。远处不知哪儿还在打炮。

他知道,天亮以前他就别想再合眼了。小腿又在突突地痛了,嘴里却忽然失声笑了出来,笑声透过茫茫的黑暗,回荡在空落落的帐篷中,差点儿吓了他一大跳。他这笑可不是偶然的。这笑,一直潜伏在他心底,悄悄酝酿,平时制而不发,必要时便熟极而往外直流了。他对侯恩采取的某些行动,现在看来也对得拢来了。心里有意要找取个图案,横看竖看总是能看出个图案来的。

“不过,这个侦察行动我可不是轻率决定的。”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怕未必了。他就是这样,左看觉得是条妙计,右看又觉得是个妄想;这左右为难的心理、莫衷一是的看法,使他内心既兴奋又不安,差点儿又要失声笑出来了。

不过他没有笑,却是打了个呵欠。反正能想出这么个行动计划来总是个好苗头。他这颗脑袋已经很久没有好主意冒出来了,今天这个妙计一冒头,他相信今后妙计就会源源而来。近来缚住他手脚的那一切无形的桎梏就会悄然而解……就像他悄悄解决了侯恩一样。归根到底,一切都得看需要,看自己怎样解决这种需要。

飞回到过去:

卡明斯将军

标准的美国式声明

骤看之下,将军似也跟其他将级军官并无不同。他身材稍稍超过中等,肌肉发达,晒得黑黝黝的脸儿倒也相当英俊,头发已经日见花白。不过他还是有其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时,表情酷似好些红光满面、脸带得意、叫人看着刺眼的美国参议员大老板,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亲气息却往往转瞬即逝。他的脸上结果就留下了一片异样的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虽有若无。侯恩觉得将军的笑脸根本榨不出半点感情。

这个镇子崛起在中西部的那半边已经有很久很久了,到一九一零年就已足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要说成为个城市,那还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当地的人常说:“哎呀,我记得还蛮清楚啦,不多久以前我们这个镇上的局面还是不大的,主要就是一个邮局,一所学校,还有长老会那座老教堂,一家大饭店。当时艾克·卡明斯老头开了个杂货铺子,有一阵子还来了个理发的师傅,不过这位师傅待的时间不长,后来就到别处去了。那时候……”——说着慢慢眨了眨眼,像是心里斟酌了一下似的——“还有个窑姐儿常在县里一带做生意哩。”

赛勒斯·卡明斯为了银行里的事务去过几次纽约,他去纽约当然是不会把时间白白浪费的。当地的人常说:“我告诉你说,他们家的这座厂子会开不起来才怪呢。一八九六年赛·卡明斯帮了麦金莱的忙,这忙不会是白帮的,他这个买卖人才叫精哩。当时他的银行论经济实力也许还不算很雄厚,可是大选的前一个星期,他向县里的庄户人家一要债,本县的选票就都归了麦金莱了。阿赛比艾克老头还要精多哩,你总还记得吧,当初艾克经营杂货铺子的时候,谁要卖给他一匹马,蹄子上有一点毛病就别想瞒得过他的眼睛。”说话的这位老人家现在找人高谈阔论的机会已经愈来愈少了,他拿一方发了臭的凸花手绢抹了抹嘴角的白沫。“当然啦,”嘻嘻一笑,“我也不是说我们镇上的人对阿赛就有什么特殊的偏爱,不过我们这个镇子……”又是嘻嘻一笑,“不,我是说我们这个城市,实在是亏了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城市,当然没有他大家也就不会有这一屁股的债!”

这个镇子位于北美大平原的中部。镇外有些小圆岗、小溪流之类,中西部虽说茫茫一片都是干巴巴的平野,却也偶尔小有这样的山容水态。铁路的背风一侧还颇有些树木。镇上街道宽阔,一到夏天榆树栎材都开了花,两旁安妮女王式建筑的身姿看去似乎也不那么别扭、不那么刺眼了。窄窄的山墙窗和老虎窗里都映进了婆娑的绿影。中央大街上门面堂皇的建筑已所剩无几,倒是商店眼下开了不少,一到星期六下午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就都纷纷来到镇上,所以镇上已经渐渐铺起了石子路,免得再有满路的泥泞陷住马蹄。

赛·卡明斯虽是镇上的第一号富户,他家的住宅却也不是太与众不同。房子是三十年前造的,当时是个孤零零的光杆儿独自伫立在镇子边,初春早秋时分去登门拜访,淤泥定会没到你大腿上。可是现在他家已经被围困在一片墙林瓦海之中,赛·卡明斯要大兴土木也无从下手。

他家要是有什么变化叫你看不惯,算在他太太账上是不会错的。认识他家的人都说是她不好:就是因为来了这个有“文化”的花哨的东部女人!阿赛虽然严厉点儿,可从来不爱花哨,你看他家新换的那扇前门,门上的格子玻璃连成一条斜线,那就是法兰西的玩意儿。她在做礼拜的时候还提起过那名儿来着,叫纽维尔什么的。为了她,赛·卡明斯还进了圣公会,出了不少力气替圣公会盖起了那座教堂。

奇怪的人家,生的孩子也稀奇!——当地的人还会这样告诉你。

客厅里墙上挂着画像,描金的扇形镜框里是灰褐糊糊的风景画,窗帘的色调很浓,家具也是褐赤赤的,旁边还有个壁炉。一家人都围坐在客厅里。

德布兹这个家伙又在捣乱了——赛·卡明斯说。(他的面庞线条分明,顶上已经带几分秃,鼻子上架一副银丝边眼镜。)

是吗,亲爱的?太太又低下头去做她的针线了,她正用金线在茶巾的中央绣一个丘比特,此刻刚绣到丘比特的屁股。(她长得相当漂亮,看去有点心绪不宁。身上的连衫裙是眼下最时髦的式样,把胸脯衬得高高的。)可他什么缘故要捣乱呢?

哼!阿赛鼻子里响了一声。这是他讨厌女人问话的最起码的表示。

这种人应该宰了!艾克·卡明斯上了年纪,说话声音发抖。打仗的那年头我们看到这种人就抓起来,把他们往马背上一按,马屁股一拍,看马儿摔他们个不亦乐乎。

阿赛折起了报纸。宰了他们,那倒也不必。他瞅了瞅自己的手,冷冷一笑。爱德华睡觉去啦?

太太抬起头来,一副急巴巴的紧张的口气:是睡觉去了吧,刚才可不是他自己这么说来着?他跟马修都说要睡觉去了。(马修·阿诺德·卡明斯是小儿子。)

我去看看。

在孩子们的卧房里,马修已经睡熟了,七岁的爱德华却坐在个角落里,拿一些断线头在一块零布上缝呀缝的。

爸爸几步跨到他跟前,黑黑的身影罩住了孩子的脸。你在干什么,孩子?

孩子抬眼一看,吓得傻了眼。我在做针线,妈说做着玩儿没关系。

都交给我。布、线,都一股脑儿扔进了废纸篓。到楼上来,伊丽莎白。

他听见二老为了他的事争得不可开交,只是看弟弟睡着了,他们这才勉强压低了激动得发哑的嗓门。我可不许他学这种娘儿们腔,你别再尽哄着他看书啦,别再尽哄着他干这种女人家的……无聊玩意儿啦。(放着棒球不打,球棒和手套都在阁楼上积灰尘。)

可我……我没叫他干什么呀。

你没让他做针线?

赛勒斯,求求你,别再打他了好不好。孩子脸上挨了一巴掌,从耳朵一直红到嘴边。他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直往身上落。

从今往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明白吗?

爹妈走后,却又觉得许多问题纠缠在心头想不通。这针线不是妈妈给他,让他悄悄做着玩儿的吗?

教堂里,牧师的讲道结束了。我们都是主耶稣和上帝的孩子,要替主发扬他的慈心,我们来到人世间就是要替主行他的善道,撒播友爱和虔敬的种子。

讲得真好——妈妈说。

唔。

他这话说得对吗?——爱德华问。

话当然是不错的——爸爸说——不过也不能笼而统之都信以为真,总还得仔细一点。生活毕竟是严酷的,人家是什么也不会白给你的。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世上人人对你都是威胁,这一条也是事实。

那么他的话不对咯,爸爸?

我可没那么说。他的话对,我的话也对。教义所说,是一套做法;买卖小事,嗯,那又是一套做法,如此而已。这跟基督教的精神也并不冲突。

妈妈抚着他的肩膀。今天牧师讲得真好啊,爱德华。

咱们这镇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恨我的——爸爸说。他们也都恨你,爱德华,这一点你心里还是早早有个数儿的好。他们最恨的就是人家发迹。将来你是肯定会发迹的,要他们喜欢你不行,要他们都来巴结你那还是办得到的。

春寒料峭的下午,母子俩收拾起颜料和画板,准备回家了。他们是到城外来远足写生的,平野上不毛的小山岗是他们写生的对象。

爱迪好孩子,今儿玩得快活吗?此刻她的话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母子俩在一起,只要旁边没有别人,她口气里就会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爱。

我太喜欢了,妈妈。

我从小就一直有个梦想,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个孩子,带他出去画画,就像咱们今天这样。来,我来教你唱一支有趣的歌,咱们一路唱着回家。

波士顿是什么样儿的?——孩子问。

噢,那是个大城市,脏得很,可冷啦,人人都是一年到头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就像爸爸那样?

妈妈不知为什么笑了。是的,就像爸爸那样。记住,孩子,咱们今儿下午的事你可千万什么也别告诉爸爸。……

咱们干了错事啦?

没有的事,你就跟着我赶快回家,见了爸爸一句话也别说,对他可要保守秘密。

他突然讨厌起妈妈来了,回城里去的一路上他不吭一声,心里很不痛快。当天夜里他什么都告诉了爸爸,随后便又惊又喜、不无快意地旁听到了一场口角。

没什么说的,这孩子都怪你,是你把他惯坏了,是你把他尽往坏里调弄。我看你是嫁出了波士顿心里总有些不高兴,是吧?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实在寒碜,高攀不上你啦。

赛勒斯,求求你别这么说。

我可是铁了心了,我要送他上军校去,他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料理生活了,九岁的小子,也应当想想怎样做个男子汉啦。

艾克·卡明斯直点头。上军校那敢情好,这孩子就喜欢听人家讲打仗的事。

其实,这里边还另有个原因暗暗起了作用,那就是赛勒斯前些时曾经跟镇上的医生作过一次谈话。那大胡子医生一对冷酷精明的眼睛对他眨了两眨,乘机小小地报复了一下。这个嘛,卡明斯先生,在下才疏学浅,现在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要是这孩子年纪稍微大些的话,我倒觉得可以把他送到救世军去,让他把身子骨儿摔打得壮实点儿。

十岁上就从此告别了老家,搭上火车奔赴远方。别了,那镇口的烂泥路;别了,那暗然无光的家宅;别了,爸爸银行里的一股怪味儿;别了,还有那绳子上晾得满满的衣衫。

再见了,孩子,要自己争气好好干哪,听见啦?

当初爸爸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做儿子的默默承受,并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此刻爸爸的手一按到他肩上,他却微微打了个寒噤,几乎谁也没有觉察。

再见了,妈妈。妈妈在哭呢,他有点不屑,心里涌起了几已泯灭的怜悯。

又一声再见,他就走了。真是所谓“一步跨入修院门”,从此他就一心扑在军校每天的功课上,制服纽扣总不忘记擦得亮亮的,床总不忘记铺得齐齐的。

他本身也起了变化。他是向来不跟别的小伙子要好的,不过现在倒不是怕难为情,而是缺乏热情了。以前起劲地画水彩画,看《丰而乐小爵爷》《艾凡赫》《奥利弗·退斯特》一类的书,现在这些好像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不画不看他也从不怀念。在军校里这几年,他在班里的成绩始终是第一等的。他还成了个小小运动员,在网球队里作为第三号选手。他也像他爸爸,虽然并不招人喜爱,却受人敬重。

当然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星期六早上他例必直挺挺站在自己的铺位跟前,等待视察。看见担任校长的上校走过,马上脚跟一碰一个立正。那班教官也过去了,他却还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等候学员上校过去。学员上校是一个高个儿黑发青年。

卡明斯!——学员上校喊了一声。

有。

你武装带的洞眼里铜绿没有擦掉。

是,长官。他望着对方走远,心里一边是极度的难堪,一边是受到了注意的紧张不安,乱得七上八下。他,说是个怕见人的怪物也并不为过,因为还在读私立小学的时候,校内许多精彩的活动他就从不参加,他不参加活动简直都出了名了。

九年军校生活,住的是简陋的营房,睡觉是几十人一大间,战战兢兢唯恐军容不整、装备出错,到出操时更是捏一把汗,连休假都是那么无聊。他每年夏天有六个星期的探亲假,回去见到爹娘只觉得像外人,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亲不起来。妈妈总还是喜欢跟他说老话,他现在听着都腻烦。

记得吗,爱迪?咱们还到山前去写过生呢。

记得,妈妈。

到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学员上校。

穿着军装回到家乡,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乡亲们都知道他要进西点军校了,这使他成了年轻小姐注意的目标,他呢,总是彬彬有礼,并不在意。他现在长得一表人才了,个儿虽不是很高,一副体格却颇为不凡,光洁的脸上一派伶俐的神气。

爸爸找他说话。好啊,孩子,你要进西点啦?

是的,爸爸,大概没问题了。

嗯。这几年上预备军校,不后悔吧?

我是尽力而为,爸爸。

做爸爸的点了点头。儿子进西点,这合了他的意。他早就打定主意:银行的业务,不妨让小儿子马修·阿诺德来接手,这个穿上了军装的疏远倔强的大儿子,还是出外去谋前途为好。当下他就说:送你上军校,爸爸考虑得没错吧。

哎……他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得浑身上下有如火燎。跟爸爸一说话,他总是两巴掌的汗。哎,你说的是,爸爸(不知怎么心中一动,悟到爸爸就是要听这样的话)。你说的是,爸爸。我希望进了西点以后能够取得好成绩,爸爸。

是啊,这样才不愧是我的儿子。(好像一笔买卖做得十分圆满,他心里痛快,开怀大笑,还拍了拍儿子的背。)

儿子只好再来一句……你说的是,爸爸。说完就退了下去——这是他不假思索的反应。

进西点军校两年后的夏天,他认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两年里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学校的假期太短,根本回不了家,不过他对家乡也并不思念。第二年暑假,他就到波士顿去看望母亲的娘家亲戚。

这么个大都市,首先就叫他看了喜欢;听惯了家乡人们爱探根究底的粗鲁谈吐,表舅家的那一套礼数更使他感到新鲜。他起初非常客气,也不大开口,心想自己还胸中无数,可不能冒冒失失出了不应有的错,所以不敢随随便便说话。不过有时候他还是激动得难以自已。有一回他在灯塔山的那一带街上闲逛,顺着狭窄的人行道一个劲儿往上坡走,一直爬到州议会大厦,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动一动,远远望着山下查尔士河的波光水影,看得入了神。这一带人家的门环也叫他看得着了迷:一扇扇窄小的门上,都挂着年久发黑、光彩暗然的铜环;他到一家门前就总要瞅上一会儿,见了全身穿黑的老太就敬个礼,那班老太看到他这身军官生的制服也总会展颜一笑,虽然有点疑惑不解。

这才是我喜欢的地方。

我非常喜欢波士顿——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就把这话对表妹玛格丽特说了。他俩早已成为一对密友了。

是吗?——她说——不过比起从前来也差点儿了。爸爸说的,可去的地方总是愈来愈少。(她的脸儿长而不失优雅,神情冷淡而又不失为可爱。鼻子虽然长了点儿,鼻尖倒带点儿翘。)

哎,还不都是那帮爱尔兰人闹的!——他言下愤愤,不过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无非是人云亦云。

安德鲁大伯就常常说的,爱尔兰人把我们的政府都给霸占了。前几天晚上我还听他说来着,说是现在我们这儿的世道跟法国差不多了,你知道他是到过法国的啦,他说现在只有担任公职(进国务院),或者担任军职,才有前途可言,可即使进了这种部门也不见得一定都是有出息的。(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补上一句)他对你可是非常喜欢的。

多谢他。

说来也怪——玛格丽特说——前几年安德鲁大伯可还什么都看不惯呢。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笑呵呵地挽住了他的胳臂。)其实他心里是一向比较喜欢海军的。说是海军来得讲究礼貌。

哦。(他一时手足无措了。他们对他这样殷勤相待,认他这门亲戚,原来内中还有些文章呢。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都应该从反面来理解了,应该重新好好琢磨琢磨了。)

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玛格丽特说——我们谁不是这样心口不一的呢。这事儿说起来当然很不好,可你要知道,自己家的事嘛,好歹我们总得包涵着点。我最初明白过来的时候也呆了好半天呢。

那甭说我也在其内了——他淡淡地说。

哪儿的话呢,你是扯不上的。(她先哈哈一笑,他略一迟疑,也跟着笑了。)你是转了个弯的表亲,又是家在西部的。把你扯上没有这个理。(她那张长长的脸儿一时看去是满脸的快活。)说正经的,其实这也没啥,不过是因为我们以前只认识海军的人罢了。汤姆·霍普金生啦,撒切尔·劳埃德啦——你在但尼斯大概见过他吧——喏,这些人就都是海军,安德鲁大伯跟他们的父亲一辈还挺熟哩。不过他还是喜欢你的。我看他大概还挺喜欢你妈妈。

嗬,那就更好啦。(说得都又笑了,于是他们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往查尔士河的深水处扔小石子。)

你真是个快活人,玛格丽特。

嗨,可别忘了我也是心口不一的啦。你要是了解我的话,你就会说我是个大大的伤心人。

没那事。

告诉你,我还哭鼻子呢,两年前班里划艇比赛我和迈诺特输了,我哭得才叫伤心呢。说起来也真好笑。这场比赛爸爸一定要我们赢,我怕挨他的骂,一输就吓坏了。我们这儿简直连行动都没有一点自由,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不让干总还要给你找出个干不得的理由呢。(她说得一时简直有些难过了。)你可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你为人庄重,又了不起。(她又恢复了轻快的口气。)爸爸告诉我,说你在班里得了个第二。这可太不像话了。

不是考个中等就蛮不错了吗?

可你哪儿行呢。你是当将军的材料呀。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在波士顿的这几个星期,他说话使用的口吻也是挺得体的,嗓门比原来提高了点,声气里还特意带上点懒洋洋的味道。他只恨无法表达他在波士顿感染到的这种兴奋的心情,也许应该说是得意的心情吧。这里的人个个可爱极了。)

我知道你是存心当我活宝耍啊——他说。(想起这是句中西部的粗话,不登大雅之堂,话却已经出了口,他心里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没有的事,我相信你准能成个大人物。

我喜欢你啦,玛格丽特。

我把你捧上了天,你能不喜欢我吗。(她又是一阵哧哧的痴笑,然后坦率地说)不瞒你说,我就是要你喜欢我呢。

暑假结束,他要返校了。临行时她紧紧抱住了他,悄悄咬着耳朵说:咱们要是把婚约定下了该有多好呢,那样的话你现在也就可以吻我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心里把她看作个爱恋的对象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他当下不觉微微一震,依稀有些茫然若失之感。等到列车载着他往回飞奔,他也早已把姑娘引起他不安的一面都给忘了,只觉得她还是她那一家子的可爱的核心,是整个波士顿的可爱的核心。他跟班里的同学一谈起自己的女朋友,就觉得自己恍若换了个人,感到挺新奇,也挺惬意。有个女朋友多有意思啊——他心想。

他的见识一直在不断长进,他现在已经懂得了考虑问题应该分门别类。一类,是自己心目中的天经地义,即客观存在的情况,这是应当理清楚的;一类,是他所谓的“奥妙”,好比一张床垫居然腾了云,那他也就不大愿意再去追究那床脚了;另外还有一类事情极其重要,疏忽不得,就是有些事他不可不做,有些话他不可不说,这些完全是做给跟他同事共处的人看的,说给跟他同事共处的人听的。

这最后一条,他是通过一件颇有些戏剧性的小事,在“兵法战史”课上深深体会到的。(漆成棕色的教室干干净净,正面挂着黑板,学员坐着板凳,按照古老的传统格式,齐齐整整、匀匀称称的,排得好似棋盘格子。)

先生(他获准发言了),说李是个比格兰特高明的军事家,是不是公道呢?我知道论两人的战术造诣,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格兰特有战略观念。先生,假如一个指挥官不能从大处着眼,运筹帷幄,使人员和物资的作用得到充分发挥,请问战术又能顶什么用呢?——因为战术总只能管一个局部吧!从这一点来看,格兰特能注意无形的因素,他不是更伟大吗?他的单人舞虽然不是跳得顶出色,可是他想得远,知道这台戏该怎么演下去。(教室里顿时哗然。)

这话有三错:自相矛盾!离经叛道!哗众取宠!

卡明斯,以后发表意见要注意简单扼要。

是,先生。

你这个看法是不正确的。同学们将来自会明白,经验要比理论有价值得多。你口口声声说战略,其实战略并不是都能作准的,这方面的因素往往会相互抵消,当年在里士满是这样,今天欧洲的堑壕战还是这样。战术永远是决定性的因素。(在黑板上写下了这句话。)

我说,卡明斯……

什么事,先生?

你到二十岁上要是能指挥上一个营那就算很幸运了,所以我看你最好还是多琢磨琢磨一个排的战略问题,(同学们听出了那挖苦的味道,都忍住了笑。)至于大兵团的战略问题嘛,那就且慢研究吧。(看到先生的眼神里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忍住的笑声就爆发了出来,卡明斯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

他做了几个星期的话把儿。嗨,卡明斯,你攻下里士满需要几个小时呀?

爱特呀,听说你要派到欧洲去给法国人当顾问啦。战略思想对了头,兴登堡防线就准能攻破啦。

从这件事里他得出了许多教训,还特别明白了一条道理,就是:他并不受人喜爱,也绝不会受人喜爱,所以他犯不得错误,可不能一不小心,叫同类给吃了。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待。但是他终究感到委屈,还是忍不住写信告诉了玛格丽特。写信给了他安慰,一种轻蔑之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这人世间还有个礼仪世界呢,看这班家伙见识过!

他毕业的时候,年刊《榴弹炮》上在他的履历底下印上了“战略家”几个字,不过这同年刊那种敦厚稳重的惜别笔调很不和谐,为了补救起见,下面又添上了一句叫人有点费解的格言:美不美,看行为。

他带了玛格丽特出国去度了一个短假,在那里宣布订了婚,然后像穿梭似的,急匆匆回来,又急匆匆坐上运输舰,奔赴欧洲战场。

他派到了总司令部的计划处,安顿在一座法国城堡仅剩的几间市房内,他作住房的那间空荡荡的白墙屋从前是给侍女住的,不过这一点他并不知道。真刀真枪地打仗找上了他,他倒也惬意,从此他就摆脱了无比乏味的老一套例行公事,不必再一滴不漏地去标绘部队的进退调动情况了。炮声不停地在给他的工作助兴,屋外削得光秃秃的一片白地更说明了他的地位之重要。

一天晚上他还亲眼见到了整个战局成败所系的一个千钧一发的场面,经历了一个思想上发生全盘动摇的时刻。

他同另外两个军官跟着上校,由一个士兵开了车,到前沿去视察。他们带上了三明治,外加一热水瓶热咖啡,完全是一副野餐的架势。罐头口粮虽也带着,不过看来是用不上的了。汽车顺着冷僻的小路驶向前沿。弹坑水洼接连不断,车子颠颠簸簸开不快,加以一路拖泥带水,越发显得笨重难行。他们在一片满目荒败的广漠平野上行驶了足有一个钟头,下午的天空昏黄惨淡,只有开炮的火光不时映得天边一亮,信号弹刺眼的不祥的光芒时而当空掠过,有如闷热的夏晚的闪电。到离堑壕一英里处,遇到了一道土埂,土埂不高,不过勉强遮没了地平线,他们就在这里停下,顺着一条交通沟缓缓而行,早上下过雨,交通沟里积了半尺来深的水。快到二道壕时,交通沟开始呈折线形,沟也深多了。卡明斯走不了百来码,就要爬上胸墙,朝着昏暗朦胧的无人地带细心地窥探上半晌。

到后备壕他们就停住了。他们钻进了一个混凝土的地下掩蔽部,带队的上校跟这里负责指挥的团长说了一阵子话,卡明斯在一边恭听。这位团长敢情也是专为这场进攻赶到前沿来的。天黑前一小时,大炮开始作徐进弹幕射击,一步步向敌壕逼近,最后又对准敌壕集中轰击了十五分钟。德军的大炮也不断还击,隔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颗打偏的炮弹呼地从天而降,落在观察哨附近。堑壕里的迫击炮早已开始了射击,声响愈来愈大,终至淹没了一切,连他们说话都只好拉直了喉咙嚷嚷了。

到时候啦!他们冲上去啦!——有人狂吼了一声。

卡明斯举起望远镜,透过混凝土墙上的瞭望孔向外望去,暮色苍茫下,浑身泥浆的士兵看去就像白茫茫的平野上一个个白乎乎的幽灵。天又下雨了,他们半走半奔,摇摇晃晃地向前冲去,有的扑面倒下了,有的向后一个踉跄,有的肚子贴着地在铅灰色的泥污里爬。德国人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憋足了气,还击起来绝不手软。他们阵地上发出了一片勾魂摄魄的声和光,强烈的声光震撼得他感觉都麻木了,到后来他也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当是平野上步兵冲锋的一种陪衬了。

冲锋的速度慢下来了,士兵们都弓着腰,像顶着风似的。这样慢慢腾腾的冲锋,这样有气无力的前进、倒下,真叫他看得呆了。进攻,看去没有一点章法;士兵,看去没有一点斗志。他们简直是到处乱窜,就像池塘里投下一颗石子,搅乱了一池浮叶,不过总起来说攻势还是向前发展的。好比乱哄哄的一窝蚂蚁,归根到底还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

他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士兵快步跑上一阵,忽然脑袋往泥泞里一栽,过了会儿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这就像在高楼上凭窗俯望地面的一大群人,又像在动物商店的橱窗里一窝扭动的小狗中盯着一只小可怜儿细细端详。可是这里该集中了多少部队呵,他想想简直不能相信,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士兵终于倒下了,还在泥浆里抖动了几下,他连忙把望远镜移开。

打到德国人战壕里啦!——不知是谁一声高呼。

他赶快一抬眼,看见有几个人挺着刺刀跳过了胸墙,就像撑杆跳运动员冲向横杆似的。他们的动作看去是那样的从容,跟上的人又是那样的稀少,看得他好生纳闷。人都到哪儿去啦?他的话刚要出口,团长忽然发出了一声喊。拿下啦!好样儿的,拿下啦!团长拿着个电话机子,忙不迭地大声指挥。

刚攻下的战壕里开始落下德军的炮弹了,暮色中只见一行行士兵绕过阵亡的弟兄,缓缓开过静悄悄的战场,陆续进入德军的战壕。天已经快黑了,东边有一所房子在燃烧,天空里染上了一抹玫瑰红。望远镜里已经辨不出东西了,他放下望远镜,直瞪瞪地望着战场上,惊愕得出不了声。只觉得眼前像是一片原始的荒野,一片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荒野,他想象中月球的表面大概就是这样的。那月坑一般的弹坑里水光闪闪,水里躺着阵亡的战士,不时漾起一道道长长的波影,向外扩散、扩散。

你有什么想法啊?上校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他。

啊,这真是……他只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这场面太伟大了!太惊心动魄了!课本里那连篇累牍的干巴巴的战争,一下子都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了,都凝集在他的脑海里了。他此刻心里只想着那个下令发动进攻的人,愈想愈感到钦佩。那有多……勇敢啊。真是敢于负责啊。(他想不出更生动贴切的字眼,就用了这个部队术语。)

还有那许多士兵,敢情他们的头上真还有个人管着呢,这人不但指挥着他们,也许还会从此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昏黑中他直愣愣地望着战场,心里只觉得痒痒的,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梦想已经在这一刻儿形成了。

原来人的权力可以很大呢。

居然指挥得了这样大的战斗!一股猛烈的热血上涌,堵得他气都透不过来。这里边有激愤,有兴奋,更有一股不很分明的巨大的渴望。

他归国时暂挂上尉衔,整编时给他升一级再按降两级使用的规定,正式定为中尉。他不顾对方父母的暗暗反对,终于跟玛格丽特结了婚,匆匆度过了蜜月,两口子就在一个兵营里安下家来,渐渐在当地清静的社交圈子里立了足,不是赴谁的家宴,就是参加星期六晚上军官俱乐部的跳舞会。

他们夫妇的闺中生活却一度极为怪诞:

他立意要征服她,吞了她,不惜把她撕碎,把她榨干。

他这个存心在头两个月还潜而不露,当时双方都还没有经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有一种新奇的心理,所以不容易看出来,不过日久就难免要露底了。那怒潮般的狂热的爱的交流继续了半年多,将近一年,他终于泄了气,筋疲力尽地扑在她的胸脯上哭了。

你爱我吗?你属于我吗?爱我呀。

我爱你,我属于你。

我要狠狠地治你,我要把你吃了,哼,我非要叫你属于我不可,我非要叫你属于我不可,你这个贱货。

不堪的脏话全都骂出来了,他自己听了也吃一惊。

玛格丽特却给撩起了兴头,亢奋了一阵。她认为那就是爱情,因而越发热情洋溢,温存体贴,不过这只维持了一阵子。一年以后,馅儿就全露了,她也看清楚了,原来他心目中只有他自己,他不过是借着她的身子,在跟他自己拼个你死我活罢了,这一下她的心全凉了。她好容易才甩掉了压在头上的一切:门第、家世、波士顿古老的街道;没想到却又落到了这里,压在头上的分量更重了,对她的强求更厉害了。

这些当然都只是在心里嘀咕,说出口来那怎么得了,但是他们的婚姻生活却从此变了样,变为一种浮而不实的伴侣关系,门面是装点得好好的,中心可是一片空虚。夫妇之间也难得欢娱了,就是偶一为之,也总有如隔重山之苦。他终于退了下去,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只敢在远处徘徊,不敢再逾越一步。相比之下,现在他们的社交生活就变得重要多了。

主妇忙于操持家务;请客做客,欠了谁情,谁欠了情。她都有一本细账。每月请一次客,夫妻俩商量一张客人的名单往往就要花上两个钟头。

有一次他们足足研究了一个星期,也决定不了把将军请来做客是否可行,正反两面都举出了很多理由,不能不逐一推敲。最后得出了一条,就是:将军是不会赏脸的,就是来了恐怕也只会使他们得不偿失,可是过了几天,卡明斯上尉把这个问题又苦苦地想了半夜,到天亮醒来,他的主意终于拿定了:他觉得这个风险好歹还是得冒一下。

他们算计得非常周到,特意选了一个将军没有应酬,而且看来也不会有应酬的周末。玛格丽特还从派在将军府上当差的勤务兵那里打听清楚了将军有些什么口味爱好;兵营里有舞会,她还跟将军的太太攀谈了二十分钟,发现父亲的一个熟人原来也是将军的朋友。

他们就把请帖发了出去,将军倒是接受了邀请。宴会前一个星期心里忐忑不安,到宴会那天更是诚惶诚恐。将军来了,在冷餐桌旁边一站就不走开了:熏火鸡,还有主妇特地派人到波士顿去采办来的鲜虾,吸引住了将军。看他慢慢地自取自吃,那雅兴还真不小呢。

结果宴会办得十分成功,将军第八杯苏格兰威士忌下了肚,心里欢喜,醉眼蒙眬地对卡明斯笑了笑,那他鼓鼓、紧绷绷的沙发垫子也很中他的意(将军本来以为大概只有些木器家什),酒喝得嘴里腻了,可以吃点辣中透甜的虾酱爽爽口。临走的时候他拍了拍卡明斯的肩膀,还拧了下玛格丽特的脸蛋。紧张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留下的下级军官和他们的妻子都兴高采烈唱起歌来。可惜他们实在太累了,所以宴会也早早就散了场。

当天夜里小两口互相庆贺,卡明斯更是踌躇满志。

可是一团兴致都叫玛格丽特给败了个精光;玛格丽特现在就会扫人的兴。说真格的,爱德华,我真想不通咱们把这功夫花下去又有啥意思,你这官已经升得不能再快啦,等到要考虑保荐你当将军的时候,老狗(她已经会来两句粗话了)早已做了鬼啦。

好名声还得从早培养起——他不假思索地说。凡是这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他向来都奉为准则,逼着自己一定要恪遵不违,却不愿意去问一个为什么。

嗐,你这话真是十足的放空炮。我告诉你说,我现在觉得咱们今天请他来是干了蠢事。今天要没有他的话,本来可以开心开心?(这话仿佛一拳打中了他的命根子,他气得简直连站都站不稳。)就知道开心,不知道还有大事。他觉得像是刚一跨出门口,背后的门就带上了。

你呀,只怕要愈来愈招人讨厌了。

算啦算啦——他嗓门都粗起来了。看见他生了这么大的气,妻子也就不吭声了。不过裂缝到底是客观存在,这就再一次暴露了出来。

我真不明白是什么鬼把你迷了心——他叽叽咕咕说。

他的活动决不止这些,范围也还要大得多。有一个时期他跟军官俱乐部里的一班酒友过往甚密,也打过一阵扑克,还闹过两回“逢场作戏”。结果,却总是以玛格丽特重演故技,叫他丢了面子而告终。此后他就息交绝游达一两年之久,专心致志经营他的部队。

在这一方面他有天才。他跟工作简直完全融成了一体。夜里他躺在床上思考对待各各不同的部下采用怎样的态度最好,怎样指挥他们最灵,白天他几乎整天都泡在连队里,监督他们完成劳动勤务,三天两头地进行全连检查。在兵营里他带的连队总是最管理有方的一个,比清洁整齐,他的连队宿舍总是稳居第一。

星期六早上他总要每排抽一个班,派他们把营房墙根下钻出来的杂草除掉。

他把几种名牌擦铜粉都一一试过,选定一种质量最好的,便贴出布告命令全连只准用这种牌号的货。

他每天检查厕所卫生总要比士兵先到一步,有一天他还趴下身去,掀起阴沟盖子,查出排水管里一层积垢,给那个排记了个过。

他检查营房的时候总要随身带上一根针,剔剔扶梯缝里看可有灰尘。

兵营里每年夏天举行一次运动会,他那个连的运动队总是名列第一。他每年从二月一日开始就督促他们投入训练了。

他的连队食堂里每开一次饭,饭后总要用沸水把地板擦洗一遍。

他凡事总是想在部下的前头。有一次星期六大检阅,有位将军要来巡视,卡明斯上尉叫军士长让全连战士把备用皮靴擦得靴底儿都亮亮的,摆在各人铺位的脚边。

大家都还知道他有一次曾在练兵场上拆开了一支步枪,检查撞针簧的后部有没有灰尘。

他的连里一直流传着一句老笑话,说是老当家的又在想他的新招儿了,今后弟兄们进营房恐怕得一律脱靴呢。

兵营里从上校到少校,都一致认为卡明斯上尉是本兵营下级军官里最优秀的一位。

一次玛格丽特到波士顿去探望娘家亲戚,娘家人问起她来了。

你还不打算生娃娃啊?

不想,我可不想——她笑呵呵地说。我不敢生。生了娃娃,不定爱德华又要让娃娃自己擦摇篮了。

都七年啦,你还一点不急?

是啊,时间是长了点儿。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拖得太久了也不好呢。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男人都怪得很,真是怪得很。你明明看着是这么个人,谁知道他们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大妈噘起了薄薄的嘴唇。我总有这么个看法,玛格丽特,我觉得你当初真还不如嫁个咱们了解的人家。

话怎么好这样说呢。别小看了爱德华,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将才哩。现在就怕不打仗,一打仗我也就可以尝尝约瑟芬的滋味了。

(虎起了脸。)不要骨头轻啦,玛格丽特。我还以为你结婚了这么些年,也总该像个……像个女人家的样子了。嫁个一点也不了解的男人总不见得是什么高明吧,我早疑心你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嫁给爱德华的。(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撒切尔的妻子露丝,快生第三个孩子啦。

(玛格丽特火了。)等我到了你这把年纪,不知道会不会也跟你一样招人讨厌。

你这个丫头,一张利嘴反正永远也饶不了人。

在军官俱乐部星期六晚的跳舞会上,玛格丽特喝醉的情况也比以前多些了。有时候她的行动离有失检点也不是太远了。

上尉,我看你怎么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呀——一个军官太太说。

是啊,我这个人恐怕是有点不合潮流了。是世界大战过来的人啦,所以……(她的丈夫是一九一八年以后当上军官的。)不过更叫我常常感到遗憾的,是我的舞从来跳不好。(这几年他已经渐渐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风度,在职业军官中显得颇为不凡。)

你太太跳得可好啦。

是啊。(在俱乐部的另一头,玛格丽特跟前围着一大堆男人。此刻她正手搭着一个少尉的上装袖子,在大声狂笑。)他老远望着她,心里涌起一阵阵厌恶。

这出现在夫妻之间,通常只是一条细线,可是在卡明斯两口子之间却形成了一条主线。

双方采取的是“冷处理”方式:既不吵,也不骂。

他埋头用功,潜心学习。一到晚上他就钻在兵营宿舍的公共休息室里读书,一个星期总要读五六个晚上。他要补的课太多了,得跨特大的步子赶上去。首先要补哲学,还要补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连文学艺术都得补一课。他的脑子发挥了自己最高的水平,以非凡的记忆力和理解力汲取了这许许多多学问,学问一到肚里便立刻消而化之,使之合乎自己思想的主调。

兵营里极偶尔也有讨论学术问题的机会,这时候他的学习心得就微有所露了。我觉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相当有意思——他说。弗洛伊德认为人是卑鄙下流的,对人根本谈不上别的,问题只是怎样才能最有效地管住他。

一九三一年施本格勒的理论特别投他所好。他对连里的士兵也作过几次简短审慎的讲话。

局势极其严重,这我也用不着跟大家多说了。你们中间有些人,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投了军的。不过有一点我想要指出,就是我们军队也许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你们看报的话就知道了,眼下到处都在向军队求援。今后的形势可能变化万千,万一有个变故的话你们的责任就是坚决服从政府通过我而下达的一切命令。

隐隐约约、始终没有落下过半点痕迹的计划,后来却烟消云散了。到了一九三四年,卡明斯少校更感兴趣的已经是国际新闻了。

我跟你说的不会错,希特勒绝不是个昙花一现的人物——他常常发表这样的观点。希特勒已经初步形成了一套想法,再说你也得承认他在政治上是有他的一套。他善于利用德国人民的心理,手法绝顶高明。筑不筑齐格菲防线,对德国人来说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啦。

一九三五年,卡明斯在本宁堡的步兵学校里搞了一些革新,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一九三六年,卡明斯在华盛顿的陆军大学里被公认是本届校一级军官中最有前途的一位。他使华盛顿的社交界泛起了几圈涟漪,并且跟几位国会议员拉上了交情,还认识了首都交际场上最有地位的一位女主人。他一度还险些当上华盛顿协会的军事顾问。

不过他在事业上总爱谋新的发展。委决不下的苦恼、左右为难的内心冲突,这些如今可是看不见的了,因为他一心埋头工作,把这些都遮盖了过去。一九三七年夏天,他得了三十天的假期,就去看望正在缅因度假的大舅子。卡明斯这一阵调在华盛顿,跟他的大舅子非常投契。

一天下午在帆船上:

你也知道,爱德华,我家里人的那种态度我是始终不以为然的。他们对你总是不太赞成,这责任当然不在你啦。他们的看法不合潮流,是叫人觉得有点难堪,不过我想你一定是能够谅解的。

这没什么,迈诺特。(他心里还会不时涌起这另一面的感情,这另一面的憧憬。波士顿那种难以言传的妙处当年曾引得他无限神往,如今也怪,一想起来他的快意之中却总是带着一重苦恼。可笑自己,在华盛顿的时候还有意识地拿波士顿当块招牌亮出去呢!其实这内心的仰慕之中始终掺着些半信半疑。)他的话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像花言巧语。多亏玛格丽特在这个问题上处理得非常得体。

我那个妹子是很有见识的。

是的。

可惜我没有能早几年就真正地了解你。按照你的才能你实在应该进国务院才对。我是看着你成熟起来的,爱德华;我发现你临到紧要关头机智过人,极有识见,一下子就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现在再提这事已经为时太晚了。

我有时候也觉得,我没有走这条路也许是失去了一个成才的机会——卡明斯说。可是不瞒你说,我过一两年就要升中校了。升了中校以后,那就不靠年资靠本事了。也许我不大应该夸这个口,不过据我估计,到那时候我用不到一年工夫,就可以升到上校。

嗯嗯。你不是会说法国话的吗?

倒会说一些。一九一七年在法国我就学会了两句,后来始终没有荒废。

他的大舅子摸摸下巴。我说,爱德华,这大概是官场上的一条规律吧:一个部门里面,往往难免有许多不同的观点。我想跟你说件事:我在想,不知能不能请你出马到法国跑一趟,当然还是以你军官的身份啦。不过决不会给你公事办。

到底是怎么回事,迈诺特?

啊,说起来这可就玄啦。反正你只要到处游说游说就行。国务院里有那么一股势力,想要改变我们对西班牙的政策。依我看他们是不会得逞的,可是万一得逞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就等于是把直布罗陀交给了俄国人。我担心的倒是法国。只要法国保持观望态度,我估计也就无须我们沾手了。

就是说要我让法国人保持观望态度?

也用不着你花那么大的力气。有人向我作了担保,表示可以提供一些资助,以便在适当的地方稍微施加一点压力。有个关子你要记住,就是在法国什么人都可以收买,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不知道我走得开走不开。

我们这里就要派出一个军事代表团到法国和意大利去访问。我可以通过陆军部安排一下。到时候我还有些情况要当面向你交代,不过放心,决不会难为你的。

我很有兴趣——卡明斯说。至于使用这种运动的手段……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话也没有说完。

一片浪花打过,飞到船后又化成了无数水点,悄悄地、飘飘地洒落,宛如一只猫儿理了理身上湿淋淋的毛。往这独桅艇外望去,海湾上阳光满目,金波抖落。

我们还是回去吧——大舅子说。

岸边一带林木蓊郁,嫩绿一片,好一个世外的小海湾!

我这脑袋瓜子老是扭不过来——他对卡明斯说。我总还觉得这林子里似乎应该走出些印第安人来。这缅因,还是一片清静之地呵。

办公室比他事先估计的小些,布置更富丽些,不知怎么也总觉得更俗气些。那张法国地图上满是铅笔痕迹,折起了一只角,好像看书看到了这一页,折只角做个记号似的。

有屈尊驾到这里来,我得先向你道个歉——那人说。(他这一口英语简直听不出有什么外来口音,就是出言吐语恐怕未免有些过于拘谨。)你一说要跟我谈一谈这一方面的事,我就考虑恐怕还是在这里碰头为好,倒不是事情有什么见不得人,而是你在巴黎证券交易所势必会引起注意。密探是无处不在的啦。

我明白。要见你可真难哪。我们的朋友交代我们去找德韦内先生,不过我觉得他远隔重洋,判断不一定准确。

你是说有些款子?

数目大着哪。我得郑重声明,此事完全与公家无涉。我们的这位朋友私下跟人有个密约……

哦,是密约?

他同李威化工公司约定,让他来选择一些合适的法国企业,由公司进行投资。这里面绝对没有什么花头。(他不知道这个俗语用得是不是对。)完全是合法的商务安排,但是据我看这笔投资油水极大,你们萨勒瓦瑟兄弟公司要是到手的话,那就福星高照啦,那时候你们需要怎样扩大经营就可以怎样扩大经营。

On s'arrangera.

不过我当然还得再详细了解一下你们可以发挥些什么作用。

啊,卡明斯少校,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们在国民议会要二十五票是没有问题的。

我看最好还是能不用投票就解决问题。可以用别的办法嘛。

我有我的路子,这恕我不便奉告。

(把问题的关键抓住。)萨勒瓦瑟先生,像你这样一位有……远见的人士,是应该心里有数的,李威化工公司要办的企业是有一定规模的,这就要求你们方面一定要拿出些比较具体的东西来。在法国建立子公司的大计已经决定多年,问题只是跟哪一家合办。我此来受有全权,只要你们能够提出必要的财务保证,跟萨勒瓦瑟兄弟公司合资经营就可以敲定。如果你们不能向我作出比较明确的担保,非常抱歉,那我就只好去跟其他方面接触了,不瞒你说,我在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并没有放松。

那可太遗憾了,卡明斯少校。

我也觉得很遗憾。

萨勒瓦瑟在椅子里侧转了身子,眼光透过狭长的窗子,对着底下的石子路瞅了半晌。卡明斯觉得法国的汽车喇叭声音似乎特别地尖。

路子,当然是有的。比方说——我可以用不动产做抵押,还有证券,将来再设法给你们拉一些关系——比方说,我在蒙面党里就有些朋友,过去给某几家公司(不是化工公司)出过大力气,能够对这几家公司施加影响。这几家公司在必要时又可以决定一个七十五人的议员集团投什么票。(他把手一举。)我知道你喜欢不用投票就解决问题,不过这事谁也不能给你打包票。我只能担保投起票来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些议员有不少还能影响内阁部长。

他顿了一下。这方面的策略,复杂着哪。

我明白。

外交部有几个职位很高的激进社会党人,我就有办法打通他们的关节。我从情报贩子那儿了解到,只要肯花钱就可以收买到有关他们的秘密情报。所以他们对我是不敢不友好的。我夹袋里的新闻记者可以论打计算,法兰西银行里也有好几个人有些dossiers intimes掌握在我的手里。我还跟一位劳工领袖彼此十分心照,他手里的线就牵着一批社会党人。这些路子虽然都是拐弯抹角的,可是几路齐下,这个“弹着区”也就不小了。总之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匹马单枪的。我可以担保十八个月以内局面不会有什么改变;至于十八个月以外,历史的发展复杂,谁也不能无限期叫它改变方向。

他们谈了好几个钟点,初步谈妥了条件,达成了协议。

卡明斯临走的时候莞尔一笑。我们此刻所办的事,其实从长远来看是最符合法美两国的利益的。

萨勒瓦瑟也莞尔一笑。那还有错,卡明斯少校。不过你可知道,你这话可是标准的美国式声明啦!

请你把手头现有的材料让我看一看。明天,行吧?

D'accord!

一个月以后,卡明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动身前往罗马。大舅子打来了一份电报:

初步措置可。成绩殊佳。遥致贺意。

他作为军事代表团的一员,跟一个意大利上校作了一次谈话。

少校先生,我想请你注意一下我们在战果赫赫的非洲战役中防治痢疾所取得的巨大成绩。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新的卫生措施,有力地制止了这种传染病令人谈虎色变的恶性蔓延,效果较前提高了73%。

夏天的天气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尽管那位意大利上校吹得如此天花乱坠,卡明斯还是得了腹泻,又加上了一场重感冒,无可奈何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浑身疲软,一直累到骨子里。大舅子又来了一封信:

你在巴黎干得这样漂亮,此刻心中欣喜何如是可想而知的,我知道不应该来败了你的兴,不过有件事我实在不能不告诉你。前两个星期玛格丽特到了华盛顿,住在我的家里,说得客气点儿吧:她现在的行为已经变得非常古怪了。作风简直有点放荡,跟她的年纪大不相称了;我得承认,有时我觉得很难相信这就是我的妹妹。要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我早就对她下了逐客令了。你在罗马一定过得像度假一样吧,我真不忍心来扫你的兴,不过假如可能的话,我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早些回国。请务必去拜访一下特鲁菲尼奥主教阁下,代为转达我的问侯。

这一回真是要恨也没有力气了。只落得在心里暗暗咒骂:糟了,糟了,要闹得我见不得人了。当天夜里他做了场噩梦,醒来浑身火烫。他想起了已有一两年没有想起的父亲,回忆起几年前父亲亡故的情景,依稀又感受到了当时那种焦虑的心情。半夜过后,他一时心动,就起来到街上去走走,最后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小酒店里喝了个醉。

有个小个子缠住了他。少校先生,你到我家去吧?

他晃晃悠悠往前走,迷迷糊糊似乎意有所欲,可是结果却一无所得。他拐进了又一条小巷,那小个子跟一个同党冷不丁扑了上来,把他抢了个口袋朝天,扔下他扬长而去,等他醒来已是阳光刺眼,这条堆满垃圾的罗马小巷也早给晒得臭烘烘的了。他东躲西闪地急忙赶回旅馆,幸而也没有多少人看见,于是他就换下衣服,洗了个澡,整整睡了一天。睡在床上,只觉得身子像散了架似的。

说实在话,主教阁下,我对公教是景仰已久。阁下的卓见尤为博大精深,令人深感阁下的伟大。

红衣主教略一躬身。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我的孩子。你早已立下了善功。你在巴黎为对付敌基督的出了力,我都听说了。

我出力是为了报效国家。(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的话,他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摆在面前还有一件艰苦的工作,立意更加崇高。

我明白,主教阁下……不过有时候我真觉得累极了。

你可以作好准备,有朝一日就可以毅然来归。

我也常常这样想。我对贵教一向是万分景仰的。

他穿过梵蒂冈的宏大广场,对着圣彼得教堂大堂的穹隆谛视了良久。刚才听到的隆重的圣事礼仪把他深深打动了,乐声还在他脑海里不住回荡。

我恐怕是应该毅然来归了。

可是一登上回国的轮船他就想上了别的事。从带来的报纸上看到李威化工公司同萨勒瓦瑟兄弟公司开始谈判的消息,他暗暗感到一阵得意。

老兄,总算告别了蛙国啦,跟恶伯们也再见啦——代表团里的一个军官对他说。

可不是。

尽管人家说墨索(墨索里尼的简称)上了台治理得国家大有起色,意大利可毕竟是个落后的国家。有句老话现在看来还是蛮有道理的:天主教国家永远是落后的。

是嘛。

他清醒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罗马小巷里发生的事给他发出了一个危险信号,他今后一定得十分小心才行。千万不能再闹出这种事儿来了。进天主教,这本身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在这个当口却断不可行。我快要升上校了,可不能为了进教,弄得不好把前程断送了。

卡明斯叹了口气。我这次增长了不少见识。

我也一样。

卡明斯望着海水。慢慢又抬起眼来,把眼光停留在天边。中校……上校……准将……少将……中将……能不能一直升到上将?

只要快些打起仗来,就有门儿了。

可是往后呢?终究是吃政治饭的势力大啊。等到仗一打完……

他在政治上千万不能过早表态。今后曲折还多着呢。将来也许是斯大林得势,也许是希特勒得势,谁说得定呢。不过最后要在美国掌权,不走反共的道路那是不成的。

他得随时把眼睛睁得开开的——这是卡明斯最后得出的结论。

大家的话:

什么样的“彩”千金难买?

时间:清早;地点:茅坑。这是个六眼茅坑,挖在营地一头的矮林里,头顶上没有防雨布遮盖。两端各竖着一根棒儿,棒儿上套一卷手纸,上面遮着个空铁皮罐头。

加拉赫:有时候我早上一睁开眼来,就恨不得干脆挨颗枪子儿算了。比如今天就是这样。

威尔逊:好是好,可惜枪子儿打在哪儿由不得你挑。

史坦利:要是由得了自己挑的话,这部队就别想留得住我。

加拉赫:哎,千金难买的“彩”挂在哪儿都不合适,挂在哪儿都疼。

史坦利:有时想想我真宁可牺牲一条腿,只求能放我走。

威尔逊:好是好,可你要是搭上了人家的女人,人家当家的闯进门来,你少了一条腿怎么逃?(大家都笑了)

马丁内兹:那就牺牲胳臂吧。

史坦利:得,那差得远了,要我牺牲胳臂的话我就受不了。你想想,少了一条胳臂还怎么找工作?两条全没有的话就更不用说啦。

加拉赫:哎,自有这浑蛋政府养你哪。

威尔逊:可这么一来想玩玩那话儿也不行了。

加拉赫:(厌恶地)哼,你这个家伙!

马丁内兹:本来一枪会送命的,结果只是伤着了点,我说挂这样的“彩”那才是好“彩”。那才叫运气呱呱叫。

史坦利:是啊,人家也都是这么说的。(顿了一下。)像里奇斯那种家伙,千金难买的“彩”就得挂在脑袋上,得要他牺牲个脑袋。(又是一阵哄笑。)

加拉赫:还有那个罗思和戈尔斯坦,枪子儿尽管打他们的脑袋瓜子好了,管保他们痛也不会叫一声。

史坦利:喔唷,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说得我脊梁骨都发冷了。

加拉赫:这鸡巴军队,从来就没有让人占便宜的事儿,你挂了“彩”的话,连血本也别想捞得回来。

史坦利:我是宁可牺牲一只脚的。我可以发誓绝不反悔。

马丁内兹:我也是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托格略打坏了胳膊肘儿,他就溜啦。

威尔逊:嘿,真有意思啊!我说哥们儿哎,我连托格略这脓包是啥长相都已经记不得了,可他打坏了胳膊肘儿溜之大吉,我是八辈子也忘不了的。

(如此这般,扯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