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战局却出现了逆转。本来,在日军渡河夜袭失败以后,将军节节推进,一路顺利,可是刚满一个星期他却忽然来了个刹车,花了几天工夫来巩固阵地,赶修道路。停兵不进原先的意图是想稍作休息,以便进而一口气突破远役防线,没想到这一停竟成了致命伤。等到他重新进兵的时候,尽管战术考虑得极其周密,作战方案也制订得一丝不苟,战斗的部署更是无懈可击,可是进攻却毫不见效。前沿是第一次得到休整巩固的机会,这就好比一头疲惫的动物,一歇下就索性不起来了,就睡着了,就冬眠了。因而前沿部队结果就陷入了一种昏睡沉沉、难以唤醒的状态。

在休整过后的那两个星期里,部队采取了一系列加强兵力部署的措施,进行了一系列局部性的强攻,才在个别地区推进了总共四百来码,攻占了日军总共三个前哨。执行作战任务的连队,往往出去胡乱打了一通,就掉转屁股撤回自己的营地。有时好不容易攻下了一个重要的地形,可是敌人稍微用点力气一反扑,马上就又把阵地丢了。前沿部队一些最勇敢的指挥官如今也上了伤亡名单,这是部队作战情绪消极的一个明确无误的标志,将军一看到这个迹象,就知道前边打的是什么样的仗了。部队向敌军据点发动进攻,士兵磨磨蹭蹭,炮火又不密切配合,结果自然就变成三五个勇敢的军官和士官带领少数战士,在缺少火力支援的情况下同优势的敌人接战了。

将军也到前沿去视察过几次,他发现士兵们早已都作了安顿下来的打算。营地居然也搞得蛮像样了,掩体可以排水了,简易工事的顶上也有掩护了,有几个连队还在泥泞地上铺了木板条。他们要是预料会易地安营的话,是决不会这样干的。这是安定的表示、不变的表示,给他们心理上带来的变化危害极大。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处惯了,再要他们去打仗就不知道要困难多少倍。所以将军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现在好比是狗在自己窝里,听到主子的吆喝就要虎起了脸汪汪直叫。

只要前线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他们这样每过一天,冷漠的心理就得加深一分,不过将军知道他暂时是无能为力的。经过了紧张的准备,他终于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有炮兵的严密配合,好不容易还求来了轰炸机的空中支援,连坦克和预备部队他都投了进去。可是才打了一天,攻势就给磨垮了。敌方不过稍稍顶了一下,部队就止步不前了,结果只有在一个小小的地区总共才取得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的进展。等到战斗结束,计点了伤亡人数,把战线位置的微小改变在地图上标好一看,远役防线还是原封不动,照旧拦在他面前,不但没有突破,连威胁都没有受到一点。真是丢人啊!

岂止丢人,简直不堪设想!看军部和兵团司令部来的命令函电,那口气是愈来愈不耐烦了。这就好比将军这里发生了交通堵塞,要不了多久那车辆的长龙就会一直排到华盛顿,此刻五角大楼的某些房间里大概就少不了有人在说话了,将军不难设想这话是怎么说的:“唷,这儿怎么啦?这是啥岛子,安诺波佩,怎么堵住啦?是谁的部队在那里,卡明斯?卡明斯,好吧,把他调走,换个人去指挥。”

他事先不是不知道让部队歇上一个星期是件危险的事,可是路没有筑好,这个险他不能不冒,结果冒险失败,他只好自食其果。这个打击,严重地挫伤了将军的信心。他本来总认为出现这种现象的可能性一般说来是不大的,所以现在看到这个情况他又惊又骇,好比开汽车的发现他开的汽车竟然自作主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了。这样的事他也听说过,军事学上有的是这方面的事例,说得非常严重,要人引以为戒,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出在自己身上。怎么会呢!五个星期来他对部队一直指挥自如,得心应手。而现在,分明是无缘无故的,他一下子就控制失灵了——就是有什么缘故吧,这缘故也实在不可捉摸,他看不出来。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捏泥人,不管怎样使劲地捏,它们就是不听使唤,一松手就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这泥实在太烂了,太湿了,什么样子都别想捏得成。晚上他躺在行军床上睡不着觉,灰心丧气,难熬难挨,有时候他只觉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有一天夜里他简直像个癫痫病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一样,直挺挺地躺了几个钟点——双手老是一会儿叉拢一会儿放开,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帐篷横杆模模糊糊的影子。内心只觉得有股按不住的劲儿,强大,猛烈,难以言传,又无处宣泄,结果恍若都流入了四肢,在手尖脚跟的皮下拼命乱撞。心里是恨不能主宰一切——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可是眼前却连区区六千人都指挥不动。不,不要说六千人,一个人就把他难倒了。

他一发狠,拼了一阵子命,发动了那次进攻,以后又命令部队不断小股进击,可是他心底隐蔽的深处,其实却是暗暗害怕了:他叫达尔生少校和三处的人员花了好几天工夫赶订了一个新的进攻方案,结果却一延再延,一直没有实行。延期,在表面上总是满有理由的——有几艘“自由轮”要来,大批军需即日就到啦,发现有些小河小丘之类可能严重影响进攻,看来还是先去占领为好啦。然而究其实际,原因还是他害怕了;现在再要失败的话,那可就要命了。第一次进攻消耗太大,这一次要是依然不能得手,再要筹措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起码又得几个星期,以至几个月。到那时候他也早给撤下来了。

精神上,他已经消沉到了快要垮掉的地步;身体上,他又得了个讨厌的腹泻症,老不见好。为了堵绝病源,他对军官食堂实施了最最严格的检查,但是尽管在卫生上有了种种新的讲究,他的腹泻还是没有止住。他现在碰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生气,一生气心里就怎么也藏不住,这也影响了周围的一切。炎热的雨季过得那么拖拖拉拉,指挥部里的军官彼此说话都没好气,小吵小闹是家常便饭,要不然就骂骂这过不完的热天、下不完的雨。那又挤又闷的丛林里看来似乎什么都不动了,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心理,仿佛不动倒才是正理。部队,眼看就得这样悄悄垮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了。

这一切后果,一下子就都影响到了侯恩身上。侯恩当上副官之初,将军对他是另眼相看的,这种使他既不安又好奇的亲密态度如今已经见不到了,他的工作也很快就缩小到了只剩些烦琐的例行公事,干着也觉得很不光彩。他们的关系已经起了变化,虽说是悄悄儿变的,可终究还是使他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副官、明明白白的下属。将军不再把他当作心腹了,不再给他讲大道理了,他的本职工作本来彼此心照,从来就不当一回事,可是现在也变得繁重可厌了。仗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将军对指挥部里的纪律要求也愈来愈严了,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侯恩。将军每天上午总要对自己的帐篷检查一番,差不多次次都要对侯恩提出批评,责备他没有把勤务兵管好。他的责备总是轻轻的,口气很俏皮,说着还会对侯恩瞟上一眼,不过听着总叫人不安,听得多了实在心烦。

其他的差事还多着呢,那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无聊透了,干得时间一长,就都觉得可气可恨了。就在他们对坐夜弈、作了最后一次长谈后不到两个星期,有一天将军忽然对他呆呆地瞅了半晌,说道:“侯恩,今后每天早上给我在帐篷里插上几朵鲜花。”

“要鲜花,将军?”

将军的嘴角上又挂起了他那种冷笑。“是鲜花,我看丛林里好像鲜花还挺不少吧。你只要关照一下柯黎兰,叫他每天早上去采几朵来就行。怎么,这点差事,总不费事吧!”

是不费事,不过这会进一步加剧柯黎兰和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最讨厌那种麻烦事儿了。他身不由己,从此每天早上总要格外多费点儿心,仔细看看柯黎兰把将军的帐篷收拾得怎么样,结果就因此而跟柯黎兰展开了一场有失身份的直接较量。侯恩自己也感到吃惊:将军的这个吩咐竟使他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帐篷收拾得行不行,倒成了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了。现在他每天早上一到将军的帐篷门前就觉得不是滋味,总要挺挺胸膛,像是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然后才跨进帐篷,跟柯黎兰冤家相见,再斗上一通。

事情是柯黎兰首先挑起的。这个细高挑儿的南方人平日态度傲慢,官架十足,故意用这种外表的姿态来驱散内心可能产生的疑虑,所以两个人一开始打交道,侯恩就提不得一点意见。侯恩起初也没睬他,只觉得此人把工作视为独占的禁脔,未免有点好笑。不过现在侯恩扪心自问,觉得两人所以长期不和,自己也是有一些责任的。

一天早上,双方差点儿就吵起嘴来。侯恩跨进帐篷的时候,柯黎兰已经快掇弄完了,侯恩就仔细检查了一遍,柯黎兰则垂下了手,在将军的行军床旁边站着。侯恩先摸了摸床,床上收拾得非常整齐,多出的一条毯子折得方方正正叠在脚边,枕头熨熨帖帖居中摆正在床头。当时侯恩就说了句:“把床收拾得不错啊,柯黎兰。”

“是吗,少尉?”柯黎兰却纹丝不动。

侯恩又转身去检查这座双顶帐的门帘。门帘束得整整齐齐,两个结子一般高低,他把一根打结绳子拉了拉,结子不松不散。他再转到帐外绕着帐篷走上一圈,查看柱子。桩子一溜儿排得绝齐,倾斜的角度也都完全一致——上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可见柯黎兰已经把桩子都重新打过了。他又返身回到帐篷里,看了看铺在地下的木板:木板都扫过擦过了。这时候柯黎兰却板起了脸,两眼盯住了侯恩的脚,说道:“都让你给踩脏了,少尉。”

侯恩朝地下一看:自己的鞋子留下了两道泥印。他连忙说:“对不起,柯黎兰。”

“擦一遍可费劲哪,少尉。”

侯恩这一下可来了火。“柯黎兰,你干活就是不肯卖劲。”

“是比不上有些人卖劲。”柯黎兰懒声懒气说。

好家伙,真厉害!好吧,这话他吃进,怪自己活该。侯恩就又转过身去检查地图板。板上的罩布蒙得平平整整,下面槽槽里的红蓝铅笔都已削好,各归各位。他东走走西转转,一会儿打开将军的小衣箱,看看衣服是不是都叠齐了,一会儿又在将军的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来查查里边如何。灰尘总该有点儿吧,他就拿指头在横档儿底下抹了两抹。抹不到什么,他怏怏地哼了一声,又起身去查看帐篷周围的排水沟。隔夜雨水带来的淤泥早已被柯黎兰清除,水沟里干干净净,泥土的痕迹都是新的。侯恩于是就回进帐篷,唤了一声:

“柯黎兰!”

“有。”

“今天你办得都还不错,就是花忘了换。快去换一下吧。”

“你听我说,少尉,”柯黎兰一副不痛不痒的口气,“我看将军对花好像不大喜欢呢。”

侯恩摇了摇头:“你甭管,快去换来。”

柯黎兰还是不动:“将军昨天就问过我:‘柯黎兰啊,这花花草草的,到底是哪个的主意?’我对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说这可能是你的主意。”

“这话是将军说的?”侯恩先是觉得滑稽,继而就愤然了:这个老浑蛋!他点上了烟卷儿,缓缓喷出一口烟。“你还是把花换了吧,柯黎兰。不然骂下来的话挨骂的可是我。”

“少尉,我一天要打将军的面前过十来回。要是他觉得我办得不妥当,他自会说我的。”

“瞧着吧,你不信我的话要后悔的,柯黎兰。”

柯黎兰噘起了嘴,脸有点发红,显然是生了气。“少尉,你别忘了,将军也不过是个人,跟你我都一样,对他又何必这样害怕呢。”

行了行了,傻瓜才跟这种人闲磨牙。侯恩一迈腿,就走出了帐篷。临出去前还冷冷地对柯黎兰说了一句:“去把花换上,柯黎兰。”

气人!丢人!侯恩离了将军的帐篷,到军官食堂去吃早饭,一路闷闷不乐地直瞪着军营里那到处还是残柱剩桩的泥地。天天早上都得这样空着肚子去对付这种麻烦事儿,要干上一两年都说不定哩。柯黎兰可是巴不得如此。他顶了嘴,你要是由着他得意的话,顶一次嘴他就多一笔狂妄自大的资本,你要是训他一顿的话,他也会像斗败了的狗似的,从仇恨中取得心理上的满足。当兵的心理可复杂着哩。侯恩举起脚来,把一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

咳,可怜的军官哟!想到这里侯恩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这时正好看见曼泰利也在朝军官食堂走来,侯恩便向他招了招手。

曼泰利匆匆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背。“今天看到老头子可要避着点儿。”

“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接到了军部一份不愉快的电报。他们要卡明斯快开足他的马力。乖乖!这下子他该要我带领直属连去打冲锋了。”曼泰利取下了嘴里的雪茄朝前一挥,好像挺起长枪一枪刺去似的。

“你就只有吃饭打冲锋的本事。”

“可不是。我是平脚,只能坐坐写字台,所以早先一直在荷兰地亚,我本来是留在国内,在五角大楼的,我还戴眼镜,又有咳嗽的老毛病……你听。”

侯恩假意推了他一下。“要不要跟将军说说去?”

“当然啦,最好让我去搞慰问。”说着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食堂。

侯恩吃过早饭便来到将军的帐篷报到。将军正坐在办公桌后边,看航空兵工程部队送来的一份报告。“他们说两个月里机场还扩建不了。说是对我这里的工程一定优先考虑。”

“太遗憾了,将军。”

“也不奇怪,在人家看来我这一仗是应该不用飞机就打赢的。”将军呆呆地只管发着牢骚,似乎并没有看出面前站着的是谁。“眼下,作战部队没有可靠空中支援的,也只有我这个师了。”将军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眼光落到了侯恩的身上。“我刚才看过了,今天的帐篷收拾得我很满意。”

“谢谢。”侯恩听了将军的话一阵高兴,却又因为自己高兴了而暗暗生气。

将军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副眼镜,慢慢地擦了擦才戴上。侯恩难得看见他戴眼镜,觉得他戴上眼镜看起来老了许多。一会儿将军却又摘下眼镜拿在手里。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

“啊,发到了,我想应该都发到了。”

“嗯。”将军把双手一合。

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侯恩心里直打嘀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将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今天早上要到二营去一趟。你去关照磊奇曼,让他十分钟以后替我把吉普车备好。”

“要我一块儿去吗,将军?”

“呃,不用了。你找豪敦去。我派你到海边跑一趟,去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

“是,将军。”侯恩觉得有点不解。他先到停车场通知了将军的司机磊奇曼,然后再去找豪敦少校,少校给了他一张清单,他的任务就是到停泊在港湾里的“自由轮”上去照单采办。

侯恩叫直属连的当家上士派了三个弟兄,又要了一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坐车去海边。这时虽还是上午,天却已经很热了,云翳蔽空,日色曚昽,经丛林这么一反射,又阴又湿的空气就给烤得热烘烘的。一路上不时可以听到前线隆隆的炮声,沉而又闷,好似酷热的夏夜暴风雨前的雷鸣。车到半岛的尖端时,侯恩身上已经汗流不止了。

等了几分钟,才要到了一艘登陆艇,于是一行人就下了海,向货轮的泊处驶去。海水是灰蒙蒙的一片,慵倦无力,到了一两英里以外的海上回头望去,安诺波佩岛已几乎完全隐没在雾霭里,一天推挤不动的密云中只有昏黄的太阳烙出了一个刺眼的洞。海上也是热不可当。

登陆艇关掉了机器,飘飘荡荡地向货轮的舷侧靠去。小艇刚一靠上船身,侯恩就一把抓住了舷梯,往甲板上爬去。上面有好些水兵趴在栏杆边上盯着他看,他们脸上那种漠然的神气,挑剔中略带些不屑的眼光,叫侯恩看得无明火起。他就故意两眼朝下,打舷梯的踏级缝里去看登陆艇,登陆艇打了个倒车,已经在向船头的吊车驶去了。爬梯子只是稍微使了些劲,可侯恩却已经又在淌汗了。

上了甲板,他问趴在栏杆上的一个水兵:“船上的物资是谁管的?”

那水兵对他瞅了一眼,也不开口,只是用大拇指冲一个舱口一指。侯恩就走了过去,推开一扇沉重的舱门,爬下一条梯子。一阵热气直扑而来,冷不防吓了他一跳。他怎么忘了呢,船舱里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呵。

热气之外少不了还有股臭气。他恍惚觉得自己像是条虫子在马的肚肠里爬,不由得皱着眉头叽咕了一声:“真要命!”船上照例总有这么一股像用变质的油浇菜的气味——仿佛油里混着一种什么东西,难闻得就像排水管弯弯里沉积日久的油垢。他有意无意地拿个指头在舱壁上抹了一下,却又忙不迭缩了回来:湿漉漉的!船里上上下下的舱壁到处沾着一层油水。

他顺着灯光暗淡的窄窄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踩着钢板的地面举步走去,偶尔还会碰到东西拦路:上面马马虎虎遮着一小方油布,底下堆着的都是军需。有一次他踩上了一摊浮油,一个哧溜,差点儿摔倒。他火得直骂:“这条瘟船!”这火发得可有些过分,而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侯恩歇了会儿,拿袖子在脑门上胡乱抹了两下。我这到底是怎么啦?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说过这么句话。当时听了这话他突然觉得心里一动,从这以后神经就敏感了起来,喜怒都失了常态。将军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歇了会儿以后,他又顺着过道继续走去。船上专管物资的办公室设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舱房内,拐个弯就是。里边乱糟糟地堆着些零星的干粮箱,另外还有些破箱子上掉下的板条木片,废纸篓里塞不下的废纸积满了一地,一张陈旧的大办公桌只好缩在个角落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军官,侯恩问他:“你就是克理甘吗?”

“是啊,老弟,你有何见教?”克理甘瘦削脸儿,面容有些憔悴,还少了几颗牙齿。

侯恩瞪了他一眼。他的火气又往上冲了。“什么‘老弟’‘老哥’的,咱们别来这一套好不好?”一开口火气就这么大,他连自己也吃惊不小。

“你只管吩咐吧,少尉。”

侯恩极力控制住自己。“我的登陆艇还在下面等我呢。我来要些东西,这是申请单。希望能快些,免得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也可以早点回去。”

克理甘看了一下单子。“是军官食堂要的吗,少尉?”他就一条一条念了起来。“威士忌五箱,色拉油一箱,蛋黄酱一箱……”——念到“蛋黄酱”克理甘故意用土腔土调念成了“炭黄浆”,并且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去骨鸡罐头两箱,作料一小箱,辣酱油十二瓶,肉糜辣酱十二瓶,番茄沙司一箱……”他抬起眼来。“不多不多。你们是客气,没有要足吧?不定明天又要派一艘登陆艇来领两坛芥子粉了。”他嘘了口气。“我可不会客气,只能给你们来个百里挑十,十里挑一。”他拿起铅笔把单子上的项目勾得十不留一。“只有威士忌你们可以领去。至于别的,请你们注意了,我们这里可不开小卖铺。”

“你也请注意了,这申请单是豪敦签了字的,代表了将军的旨意。”

克理甘点上了一支烟:“这条货船将来如果归将军管了,我见了他诚惶诚恐也还来得及。”他瞅着侯恩得意:“昨天豪敦手下有人来过,是个什么上尉,他已经把师部的给养都领了去。你也清楚,我们这里的备货,可不是专门供应军官食堂的。你们把给养整批领去,上了岸自行分配,这是规定。”

侯恩按捺住了性子:“我这是另外问你买的。我带着军官食堂的伙食经费。”

“可我没有义务一定要供应你这批货。我也绝对不会供应你这批货。如果你要的是罐头猪肉,那我可以尽量供应,不用你掏一个子儿。至于这些高档货嘛,虽说是小意思,可我看你还是等下次海军来了船再去问他们要吧。我这里是不卖炭黄浆的,”他在申请单上匆匆批了几个字,“你拿着这张单子,到二号舱去领威士忌吧。老实说这些酒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批给你的。”

“那就谢谢你啦,克理甘。”

“随时请过来,少尉。随时请过来。”

侯恩忽闪着两颗眼珠子,慢慢地在过道里走。一个巨浪卷过,船身一阵摇晃,他站立不稳,一头撞在舱壁上,急忙用手去撑时,啪的一声,钢板把手撞得好疼。他于是就站了会儿,又擦了擦脑门和嘴上的汗水。

两手空空地回去是绝对不行的。想起克理甘的笑脸,他心里又有了气,好容易才勉强作了个苦笑。事情已经搞僵了;这也不能怪克理甘做事不够漂亮,此人还是有点意思的。可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这批货搞到?他一定要把货搞到,他决不能完不成任务回去见将军,去作无可奈何的解释。

他来到二号舱,爬下冷藏间的扶梯。见了值班人员,把申请单递过去。

“就五箱威士忌吗?”

侯恩揉了揉下巴。那窝窝儿旁边长了个“丛林疮”,痛得很。“别的也都让我一块儿领去好不好,小伙子?”他这话是突然脱口而出的。

“不行啊。克理甘都勾掉啦。”

“一块儿给我,就有你十镑的好处。”

那水兵是个小个子,一面孔为难的神气。“给了你我要倒霉的。万一装货的时候叫克理甘看见了怎么办?”

“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办什么事呢,不会出来的。”

“这个风险我可担不起。少尉。到存货簿上一查就查出来了。”

侯恩抓了抓头皮。他觉得背上都窝出痱子来了。“来,咱们到冷藏库里说话去。我得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这儿有几扇厚重的大门,他们就打开一扇,站到里边去说话。里边四下挂满了火鸡和火腿,一箱箱摆着的都是可口可乐。侯恩看到其中一只火鸡有些白肉露在外边;他就撕下几条白肉,边吃边说。他信口说了开去:“你还会不清楚,存货簿上是根本查不出来的。这种事我有经验了,小伙子。吃的东西,总是一笔糊涂账。”

“不会吧,少尉。”

“你敢说克理甘就从来没有下来捞过点东西吃吃?”

“不过给你总是件冒险的事情。”

“十二镑怎么样?”

水兵盘算了一下,“十五镑吧?”

上钩了!侯恩就斩钉截铁地说:“我顶多出十二镑,不跟你讨价还价。”

“好吧,我就好歹试试吧。”

“这就对了,”侯恩又撕下一片火鸡肉,吃得津津有味,“你把东西都提出来放在一边,我去把手下弟兄找来,让他们搬上去。”

“就这样,少尉,不过咱们行动得利索点,成吧?”

侯恩上了甲板,趴到栏杆边上,大声招呼登陆艇上的三个弟兄快快上船。一等他们爬上软梯,登上甲板,侯恩便赶紧带他们下到舱里,一人抱起一个箱子,背到甲板上。跑了三个来回,货就齐了;威士忌、鸡肉罐头、各色调味品一样也不缺。不一会儿所有的东西就都装进了大网兜,用吊车吊到了登陆艇里。侯恩掏出十二镑钱给了那个水兵,回头喊一声:“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大功告成了,他倒捏着把汗了,他就怕克理甘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钻出舱来,看出他搞的交易。一行人下了舷梯来到登陆艇上,侯恩马上拖过一块油布把货物遮住。

登陆艇正要打倒车往后退,侯恩一看克理甘竟在栏杆边上,两道目光正瞅着他们呢。“对不起,少尉,”克理甘在上边大声嚷嚷,“请你把拿走的东西让我过一下目好吗?”

侯恩咧嘴一笑。他冲着掌舵的喊了声:“开船!”然后才仰起脸来,毫无表情地对克理甘瞅上一眼,大声说道:“来不及啦,伙计!”可是发动机噗噗噗才响了几下,就吧嗒一声断气了。克理甘看到这情形,索性攀着软梯下船来了。

侯恩急得狂叫:“快开船!快开船!”他瞪着那掌舵的:“还不快走!”

发动机又噼啪一声发动了起来,转了几下又渐渐慢了下去,不过后来终于还是稳住了。船尾螺旋桨甩起的水花一片片再也不断了。这时克理甘还只下到软梯的一半。只听侯恩一声高呼:“好,出发!”

登陆艇缓缓往外退去,把克理甘撂在软梯的半腰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狼狈。他只好再回身爬上甲板,趴在栏杆上看热闹的水兵有的就冲着他打哈哈。侯恩叫了一声:“再见啦,克理甘!”他心里好不高兴,回头对那掌舵的说:“你怎么搞的,伙计,这种节骨眼儿上开不出船,不是存心开玩笑吗。”登陆艇不断颠呀跳的,乘风破浪向岸上驶去。那掌舵的说:“真抱歉,少尉。”

“好,算了。”如今侯恩觉得心头一宽,比起装货时的那种紧张的心情来,真可说是大宽而特宽了。他看看身上,想不到自己竟连衣服都湿透了。前跳板上不断有些小浪花打进船来,侯恩就站在货栏里,让飞来的珠沫落在自己身上。天上太阳渐渐破云而出,阴霾步步后撤,碰上了阳光就缥缈无影,好似薄薄的纸碰上了火焰,纸边一卷就化作了飞烟一样。他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觉得衬衫领子像一条浸了水的绳子,紧紧地勒在脖子里。

满好,这十二镑钱花得不吃亏。侯恩得意地笑了。这批货真要是问克理甘买的话,克理甘至少也会要他十五镑,很可能会要他二十镑。那水兵当然是蠢货一个,将军也是蠢货一个。将军的算盘是打好了的,只当他这一趟去除了威士忌什么也别想搞到。可不,昨天豪敦还谈起过一个军需官来着。“那个王八蛋一点也不肯帮忙!”豪敦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军需官,不用说就是指的克理甘了。

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这明明是豪敦部属的差事,可是将军却有意当作一个特别任务派他去执行。将军的用意他侯恩分明是意识到了的,肯定是意识到了的,要不他又何必想方设法在那水兵身上打主意呢?克理甘不过是跟他说话口气傲慢了点,他又何必那样大动肝火呢?可见将军对他的影响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侯恩在遮货的油布上一坐,脱下了衬衫,把汗津津的身子就用衬衫擦了擦,然后闷闷不乐地把衬衫拿在手里,点上了一支烟。

小艇靠岸后,侯恩叫把货物搬上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驾车返回营地。车到营地还不到中午,侯恩就趁此上将军的帐篷去报告,想起马上可以叫将军一场扫兴,他心中得意,可是将军偏偏不在。侯恩就在一只小衣箱上坐下,满心不快地把帐篷上下打量了一番。柯黎兰一清早收拾得整整齐齐,此刻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拉开的门帘里射进来一片阳光,照出这长方形的帐篷四角方正,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好像从不住人似的。地下纤尘不染,床上毯子铺得笔挺,办公桌上理得井井有条。侯恩嘘了口气,他觉得内心依稀总有一种不自在。就打从那一天晚上起,他老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看来将军是在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将军派他做的事,做起来都是一点不难的,但是事事都带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屈辱的味道。侯恩看得很明白,在某些方面将军对他的了解真比他自己还清楚。他只要派上差事,总会照办不误,哪怕干这份差事就是去当浑蛋——倒是这回当过了浑蛋,下回再当起来会更自在些。将军的算计也真够精的。至于今天早上克理甘那边的事,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另外一面。固然,冷静下来想想,这十足就是使用贿赂的手段,盗窃了物资,做贼心虚悄悄溜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买卖,这种买卖他父亲就完全干得出来。他父亲说过:“天下从来没有金钱打不倒的人,做事可以找些巧方儿嘛。”他要给自己打掩护的话,这一套老调还可以找上一大堆,而将军的本意也正是要叫他明白,他也一样跳不出这些老调的圈圈。变化无穷的手法,无非都是派他办娱乐室一事的翻版。

“别忘了,罗伯特,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好,你看,得不到“特恩”就是如此!他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上面受压,下面挨顶,想维持几分尊严、保持几分清醒、坚持自己为人的宗旨而不可得,跟其他的军官一般无二。久而久之,遇事的反应也势必就变成了机械的动作,一切都得听命于心中的恐惧。跟将军斗法,你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的。就说那天晚上两人对弈吧,当时感到心烦意乱的可不是将军,而是他;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苦追想、唯恐出了差错招来灾祸的,也是他。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侯恩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就打开将军的小柜子,把开过瓶的酒都检查了一下。将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喝就是一两英寸,他的心眼儿也小得出奇,瓶里的酒喝到哪儿,他总要用铅笔在瓶上做个记号,这才收起放好。侯恩当初发现了这个秘密觉得滑稽,性格中充满了矛盾的将军,原来还有这么个小小的怪脾气,倒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今天瓶里酒的高度,却至少要比最下边的一道铅笔印子低两英寸半左右。这么说,是将军今天早上发觉酒少了,在怪他偷酒喝呢:“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不过这种推测是站不住脚的。将军不至于会昏到这种程度。

说不定是柯黎兰喝的呢。有可能!可是再一想,为了贪几口酒喝,弄得不好要把将军的勤务兵这么个闲差丢掉,柯黎兰也不像会干那样的蠢事。再说,柯黎兰是个机灵人,真想要弄两口呷呷的话,他也完全可以临了自己补上个铅笔记号。

突然侯恩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昨夜在帐篷里喝完了酒、准备去安歇的将军,似乎看到将军打量着酒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他铅笔都说不定已经拿在手里,可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划上印子,就把酒瓶放进了小板子。他当时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哎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办娱乐室、摆鲜花、找克理甘——联系这一连串安排来看,此事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要没有今天这个偶然的小小的发现,他本来可以把将军的种种古怪行径都看成是出于一种心理变态的想头,想得心痒难搔,才弄出了这许多胡闹。好比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对方。可是今天这事则不然,这是心怀不良,未免有点使人寒心了。将军军务如此繁忙,受到的压力如此沉重,却居然还有工夫来搞这些鬼把戏,好借以略泄他心中失意的无限苦闷。

侯恩现在看明白了,他和将军一向的关系,骨子里就是如此。他不过是主子的玩物,是一条狗,受惯了纵容与抚摩,尝够了主子给的甜头,一天比一天放肆,终至把主子咬了一口,从此他就成了虐待狂的主子一意揉搓的对象,这种入了魔似的虐待狂心理,一般人就是有,也都是针对畜生的。他敢情就是专供将军消遣解闷的!想到这里他恨透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得出不了声,这火多少也有些是冲着自己发的,自己居然会甘当这个狗的角色,甚至还不露形迹地悄悄做过狗的美梦,梦想有朝一日要同主子平起平坐。这一点恐怕将军也早已暗暗识破了,心里一定还觉得好笑呢。

他想起将军给他讲过一件事,说是陆军部里有个雇员,被人在办公桌里“栽”了几份共产党的文件,结果就给开革了。

“奇怪,这种手段居然也会得逞,”侯恩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个好人吗。”

“这种手段哪,用起来还真灵呢,罗伯特。造谣生事,闹他个满城风雨,其效验之神你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你所谓的普通人,他们怎么敢疑心当权诸公也会像自己这样有种种见不得人的想头呢,他们不知道当权诸公实在倒是办法更多,想干就干了。再说,世上有谁敢保证自己绝对清白无辜呢。我们都不是无瑕之玉,这也毋庸讳言。就说刚才提到的那个家伙吧,他到后来也弄糊涂了,心想自己也许当真是个共产党吧。希特勒长期以来一直没有人去动他,你说是什么缘故呢?外交界里哪怕是最无能的庸才,也都自以为看准了此公不过是手法新些,玩的还是老把戏。只有你我这样的圈外人,旁观者清,才看得出他体现了二十世纪人的精神。”

这种“栽”文件的勾当,将军必要的话肯定也是完全干得出来的。在酒瓶的标记上可不就弄了手脚?不,他才不做将军手里的棋子呢。将军现在无疑是在拿他当消遣。

侯恩四下瞅了瞅。等将军回来,向他报告货已办妥,固然不失为一种愉快,可是愉快中又有不愉快,将军一定也看得出来。“大概很费了点事吧,罗伯特?”他不定还会这么说上一句。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拿着火柴梗走到废纸篓前去准备扔掉。

你看,这不已经成了他本能的反应吗:在将军的帐篷里决不可把火柴扔在地下。他犹豫了。他难道得无限地一味听从将军的驱策?

看这地下有多干净!要是你摆脱掉了部队里那种崇拜长官的气氛,把这干净的木板地看个清,你就感觉到这事儿逆情悖理、荒乎其唐,十足是个浑蛋主意了。

他就把火柴扔在将军的小衣箱旁边,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特意又把香烟丢在将军那一尘不染的木板地正中,拿脚踩上去狠命一碾,干完了却呆在那里,瞅着碎烟卷儿吃惊,自豪的心情中掺着一丝不安。

叫卡明斯看看!就是要叫他看看!

中午时分,师部一处的帐篷里已经闷得透不过气来。平讷少校擦了擦他的钢丝边眼镜,苦苦地咳了一阵,伸手到整齐的鬓角边上,抹去了挂在那里的一滴汗水。“事情很严重呢,中士。”他这话的口气却很平静。

“是,长官,我也明白。”

平讷少校对将军瞅了一眼,然后弹了弹桌子,又回过眼来瞧着这个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军士。不多远以外,帐篷角的支柱旁边,将军踱来踱去,绕着一个小圈子打转。

平讷少校说:“你如果彻底交代了,蓝宁中士,在军事法庭上情况对你就大不一样了。”

“少校,我不知道应该交代些什么。”蓝宁答道。这人是矮个子,胖墩墩的,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

“你只要把经过情形老老实实讲出来。”平讷慢声慢气说,他的语调中总有那么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执行巡逻任务,可是那个地方我们前天已经去过了,所以我认为再去巡逻一次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也该你来决定?”

“这当然轮不到我来决定,长官,不过我看得出班里的弟兄都不太乐意,所以走了约莫一半路,我就命令队伍在一个小山沟里停下,挨过了一个钟头,便直接回来,作了汇报。”

“而你作的却压根儿是谎报,”平讷少校拖长了声音说,“你说你到了目的地,可实际上你跟那里……你离那里少说也在一两英里以外。”

将军正满腔怒火,听见平讷说了这么一句文理不通的话,心里又添了几分鄙夷。

“是的,长官,是这样的。”蓝宁中士说。

“你就这样耍了个花腔,这么说你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咯?”

将军真恨不得打断他的问话,跑上来三言两语,赶快了结。

“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少校。”中士说。

“你以前在执行任务中,弄虚作假的情况还有过几次?”少校还是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

“我这还是第一次,长官。”

“你所在的连里、营里,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军情、欺骗上级?”

“没有呀,长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将军猛然几步抢到他跟前,瞪出了眼睛盯着他。“蓝宁,你是打算将来还要回美国去呢,还是情愿留在这儿蹲班房?”

“将军,”蓝宁说话都结巴了,“我在这支部队里已经待了三年了,我……”

“你待二十年也没用。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过军情?”

“我不知道呀,将军。”

“你有对象了吗?”

“我结过婚了,将军。”

“你还想回去见你老婆吗?”

蓝宁红了脸。“她在一年前就把我甩了,将军。一封信,就跟我一刀两断了。”

刺耳的咔嚓一声靴响,将军转身走了:“少校,明天你就把他交付军事法庭审判吧。”走到帐篷门口他又停了一下:“蓝宁,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的好。你们连里都有哪些士官干过这种丑事,你要统统给我讲出来!”

“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将军。”

将军大踏步走出了帐篷,穿过营地,满腔怒火而又无可奈何,腿都发软了。好个狗胆包天的蓝宁!“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将军。”前沿都是这样的士官带着部队,所以送上来的汇报四份里就有三份可能是假的;说不定连军官执行巡逻任务都是装装样子。而最伤脑筋的是,对此他简直束手无策。把蓝宁送交一般的军事法庭吧,判决照例要报请上级核准,这样就会闹得南太平洋战场上大家都知道他的部下已经靠不住。即使蓝宁供出几个弄虚作假的士官,他也很难采取什么措施。撤换他们吧,接替的也许更不中用。不过他也决不能不加惩处就把蓝宁送回部队。还是让他“留在枝头空自憔悴”吧。可以等战事结束了(如果还结束得了的话)再把他交付审判,眼下则何妨对他多加盘问,明后天就要叫他受审一类的话,可以多多用来吓唬吓唬他。将军一边犹自愤愤不已,一边却愈想愈得意,一路走去脚下劲头也足了。如果这还制服不了蓝宁,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他哪怕得把自己的部下脸上抹得乌黑,也要让他们明白明白:他们要少吃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快打赢这场仗。他们舍不得离开眼下的营地吗?那也好办。明天就叫部队随便朝东或是朝西来一个大调动,把营地迁到三五百码以外,这样工事都得重挖,铁丝网就得重架,帐篷也得重搭。哪天地下又铺上木板条了,厕所又增添花样了,哪天就再换个地方。美国人就是这样,天生有一种营建的本领:盖了座房子在里边一住,就一天天发福起来,到老死也不走了。

全师都要加强军纪。既然执行巡逻任务有偷懒的,医院里当然就有装病的。得写个条子给流动军医院,对一切可疑的病号都要严加审查。部队里对下边也实在太纵容了,下边对他这个长官心怀不服的、故意作对的,可多着哩。哼,换个人来当他们的师长他们就高兴了,换个凶神恶煞来叫他们白白送命他们就高兴了。好吧,他们要是再不拿出点劲儿来,凶神恶煞也很快就要来叫他们尝尝味道了。在军界里混饭吃的家伙还怕没处找吗!

他愤愤然回到帐篷里,在办公桌前坐下,不知不觉拿起了铅笔,心不在焉地信手涂抹。一会儿回过了神来,才把铅笔一扔,直瞪瞪地瞅着床前的地图板,恨得两眼冒火。在他眼里这地图板已经成为对他的一种讽刺了。

可是他觉得这帐篷里似乎总有些不对头。早上柯黎兰收拾得好好的,现在似乎总有些不一样。他就扭过头去,往四下细细打量,一派焦灼的心情,就像事态有多严重似的。

“天哪!”他这一声喊又似叫苦的哼哼,又似忍住的惊呼。一阵强烈的厌恶夹杂着疑虑,陡地在心头一闪。木板地的中央赫然扔着半截香烟和火柴,因为踩得使劲,半截香烟早已落得粉身碎骨,那黑黑的烟灰、沾上了污迹的烟纸、蜡黄的烟丝,都乌糟糟地混在一起,嵌在木板里,看着实在刺眼。

办公桌上还有留给他的一张条子,他刚才倒没有注意。纸条上写着:

将军:

久候未回。

货已如命办齐。

侯恩

这么说地上是侯恩弄脏的了?肯定是他。将军蹙紧了眉头,走过去把烟头火柴一一捡起,扔在废纸篓里。还留着点儿黑黑的烟灰,他就用脚底给擦掉了。他平时最受不了烟头灭后的那股味儿,可是这会儿却忍不住把指头嗅了又嗅,一点也由不得自己。

也不知道肚子里起了什么反应,他只觉得下腹一阵绞痛,冷汗直流。他伸手抓起电话,按住摇把摇了一下,冲着话筒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找一下侯恩,让他到我帐篷里来一趟。”说完,使劲地揉了揉左边脸上的肌肉——他觉得这半边的肌肉似乎已经麻木了。

“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他的怒火直到这时候才燃烧起来,可是一烧起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冲天的怒火直烧得他牙关紧咬,心儿狂跳,连手指尖上都感到在搏动。他觉得有点受不了,就去冰箱里倒了一杯水,发狂似的急忙忙几口喝下。心头一阵阵怒不可遏,心底深处却似乎还另外有个一刹那的感觉,那是一种奇特的复杂的感觉,里边有嫌恶,也许还有忧虑,另外还有一种充满不安的异样的激动,一种转瞬即逝的羞辱之感,仿佛一个年轻姑娘当着一屋子陌生男人脱得一丝不挂似的。可是这一切都被心头的怒火扫了个精光,愈来愈大的火气把他一切情感的通道全堵塞了,难忍的愤慨憋得他浑身直打哆嗦。他此时此刻要是手里抱着只猫儿狗儿的话,会不扼死了才怪呢。

但是他明白地意识到自己还另外怀有一种忧虑:侯恩的所作所为,等于是一个士兵动手打了他。对将军来说这就是部队不服他约束的一个标志,就是部队蓄意违抗他的一个标志。眼前部下对他的恐惧,或者说对他的尊敬,只限于理性上,不过是承认他有权惩罚他们而已,单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他们还欠缺另外一种恐惧,一种超乎理性的恐惧,所以他们并不感到他具有无限的威权,也决不会想到跟他作对不啻亵读神灵。那地上的烟头就是对他的威胁,对他的蔑视,其严重性绝不下于蓝宁的玩忽职守,或敌军的全面反攻,他必须认真对待,回避不得,也容情不得。对下边的反抗情绪愈是苟且因循,就愈是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一定要狠狠地杀一杀。

“你找我吗,将军?”是侯恩进帐篷来了。

将军缓缓转过身来,两眼盯住了他。“是的,你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谈。”那口气却是冷静而平和的。如今一当了侯恩的面,他的满腔怒气就变汹汹然而为火辣辣的了,可以按捺住了,也听他行动的使唤了。手再也不抖了,于是他就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喷出了一串烟圈。“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谈谈了,罗伯特。”

“是,将军,是有很久了。”

自从那天晚上对弈以后就没有再谈过。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想到了。将军把侯恩打量了一下,止不住感到一阵深恶痛绝。看见侯恩他就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生平难得忘乎所以,偏偏在侯恩面前说了那么一句有失检点的话,从此跟他在一起就如坐针毡。“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将军一想起来就痛悔不已,只恨自己当时一时糊涂。当时……

你看面前的侯恩,好大的个子,懒洋洋地靠在轻便折椅里,看似舒坦,其实才不舒坦呢,嘴角上含着股怒意,冷冷的眼光倒反过来盯着他。他本来以为侯恩此人不俗,才气决不在自己之下,该懂得人之所欲惟权力最有可为,对一个“权”字决不会不爱,但是他看错了。侯恩只是表面上有反应、会发火,肚子里实际是个真空。他把半截香烟踩得稀烂,无疑就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我要给你上一堂课,罗伯特。”这一席话该怎么说,将军在开口之前还毫无成算。他相信凭自己本能的指引绝错不了。你看这个引子不就很好?把谈话套在学术性探讨的框子里,让侯恩在不知不觉间上钩,叫他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就是最后决定他命运的日子。

侯恩点了支烟。“是吗,将军?”火柴梗还迟迟拿在手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瞅了一眼。侯恩把火柴梗捻了两捻,显而易见是踌躇了一下,这才一探身,丢进了烟灰缸里。

“你倒是怪注意整洁的。”将军一副尖酸的口气。

侯恩抬起眼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目光,心里警觉起来,细细辨了辨这话的味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家庭教养关系。”

“我说,罗伯特,依我看你实在应该跟你父亲多学着点儿。”

“我倒不知道你还认识他。”侯恩从容说道。

“这种类型的人士我熟悉。”将军说着伸了伸腰。好,趁这会儿侯恩还不防,快把那个问题提出去:“罗伯特,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么个问题,就是,我们打这场仗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是要我正正经经回答,将军?”

“对。”

侯恩一双大手揉着大腿。“这个嘛,我可说不准。不过据我看,我们这边虽然矛盾的现象很多,打仗还是有个堂堂正正的目的的。我这是说的欧洲战场。至于我们这里的战争,我个人的看法认为那不过是帝国主义你死我活的争夺。亚洲不是叫我们霸占,就是受日本蹂躏。不过我相信我们的手段还不至于会像日本那样霸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

“说老实话,我对历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研究。你要我交一份洋洋洒洒的答卷,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他耸了耸肩膀,“将军,你会征求我的看法,倒使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神早已又没精打采了,这是故意冷淡的表示。侯恩倒真沉得住气,没什么说的。

“罗伯特,我看你似乎还可以答得再详细点儿。”

“好吧,再详细点儿。战争中还有一种渗透现象,这个名词也许不一定妥当,不过反正是这样一种意思,就是胜利者往往会接过失败者的……呃……衣冠来穿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以后,国家很可能会法西斯化,要是那样的话,这道题目倒真是不大好回答了。”他猛喷了一口烟。“我自问并没有远大的眼光。谈不上有什么见地,只能作这样的设想,就是假如有个家伙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万人为此断送性命,我说这样的事绝非好事。”

“听口气你好像也不是看得太顶真,罗伯特。”

“也许是吧。不过,除非你能换一种说法来说服我,不然我还是坚持这样的看法。”

将军对他笑笑。将军的满腔怒气早已化而为一股冷静、坚定的决心。他看出了侯恩是在那里冥思苦想。一旦侯恩搜索枯肠,那就表明他内心不自在了,表明他另有定见,却不愿和盘托出。

侯恩似乎略一凝思。“高度的组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趋势,我看左派是怎么也赢不了美国国内那场战斗的。我有时候倒觉得还是甘地有些道理。”

将军失声笑了出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说你是赞成消极抵抗的咯。这种角色你扮演起来倒是当行出色。你,还有柯黎兰,跟甘地都是一路人。”

侯恩一听,坐得也端正了些。这时满天密云早已散得无影无踪,晌午的大毒日头直照着营地,亮晃晃的刺人眼帘,门帘底下的帐篷影子也越发浓得显眼。将军的目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枝叶,落在百来码外一道土坡的下坡处,那儿有两百五十名士兵正排着长队在领饭,他看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我倒觉得,”侯恩说,“柯黎兰似乎更配你的口味。既然谈到了他,顺便请你跟他提一下,就说这每天的鲜花是你叫摆的。”

将军又是一阵大笑。自己这一招果然奇灵!他睁大了双眼,心知这对白眼珠儿一鼓出来准能吓人一跳,停了停才又煞有介事地绽开了笑脸,把大腿一拍。“你的酒够不够喝呀,罗伯特?”不用说,把烟头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一定是这个缘故。

侯恩没有应声,不过嘴巴却微微一哆嗦,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将军自得其乐地往椅子里一靠。“得了,把话扯得太远了。我还是回过头来讲些战争的道理给你听听。”

“好,请讲吧。”侯恩那尖溜溜的嗓音里略带点不快,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恼怒。

“我常爱说,战争是历史能量的一个转化过程。世上有一些国家具有潜在的能力、潜在的资源,可以说是蕴藏着很大的‘势能’吧。也自有一些伟大的思想能够发之于湮没之中,示之于普天之下。一个国家的‘动能’又是什么呢?是实行组织化、总体化。用你那不客气的话来说。就是实行法西斯。”他把椅子略微挪了挪。“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要把美国所拥有的‘势能’转化而为‘动能’。其实你要是研究一下的话,就可知法西斯的这一套想法着实要比共产党的那一套理论有理得多,因为这一套想法倒是立足于人的天性,并不脱离现实,根基比较深固,只是创始于彼实在不是地方,那个国家内在的潜力有限,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德国呢,有个根本的苦恼就是物力不足,所以难免搞了些过火的行动。不过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那一套想法,还是蛮有道理的。”将军把嘴一抹。“罗伯特,你刚才的说法很有见地,战争中是有那么一种渗透的现象。比方说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美国就要吸收过来,而且应当即刻着手进行,不能待之将来。国家的势力、物力、军力,一旦形成之后,是不会自行消亡的。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原先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的力量现在已经充分激发了出来,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我们如今已经出了历史的背旮旯儿,走到前台来了。”

“这么说我们已是天命所归咯?”侯恩说。

“就是。滚滚洪流一旦越闸而出,只会向前,不会止息。你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那就是闭眼不看天下大势。你要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是作过研究的。过去百年的历史进程,总起来不外乎一条,就是权力愈来愈趋于集中。今后百年则需要强化物质力量,因为物质力量可以说是我们这世界的延伸,而这又需要有政治力量、政治体制提供可靠的保证。我可以告诉你,你所谓的美国权要人士,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目标何在了,这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的事。你瞧着吧。战后我们的外交政策必将变得百倍的露骨,决不会再有那么多伪善的姿态了。我们再也不会右手伸出帝国主义的利爪,左手掩住自己的双眼了。”

侯恩肩膀一耸。“你看真会这样一帆风顺?难道就不会遇到反抗?”

“哪会有许多反抗呢,你别想得太美了。看来你在大学里倒是悟到了一个道理,至今还奉为处世的准则,你相信世人全都是病态的,全都是堕落的。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天下唯有天真未泯的人才不是病态的、堕落的,而天真未泯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其实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满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经全是坟中枯骨,只有等着做出土古尸的份儿。”

“那少数特殊人物呢?”

“可你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又是什么?”

侯恩把嘴一咧,两眼细细打量着将军,“大概是搂着个女人睡觉吧。”

简直不像话!将军听得身上像针刺一般。他刚才滔滔不绝的,一心只顾阐述自己的论点,把侯恩暂时就搁在了一边,如今侯恩这句脏话却激起了一串小小的旋涡,使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的火儿又往上冒了。

不过现在他还不打算跟侯恩计较,“我看未必吧。”

侯恩又把肩膀一耸,没有吭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看着真不是味儿。

将军觉得侯恩器宇之间总有那么一种难以接近、难以取悦的神气,叫人一见就感到别扭,就感到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这人哪有一点人情味儿,简直是空披着一张人皮。所以此刻将军暗地里就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他一定要把侯恩的感情诱发出来。女人要他的是爱情,将军呢,却要叫他害怕,叫他羞愧,哪怕是片刻的羞愧也好。

将军又接着发挥下去。那口气是平静的,声调是刻板的:“普通人,总是拿自身的地位去跟他人相比,觉得不是低人一等,就是高人一头。不过这是说的男人,女人就不在此列。女人不过是一种标志,是用以衡量世人地位高下的许多尺度之一。”

“这是你自己的创见咯,将军?分析得深刻!”

侯恩话里的刺又把他惹恼了。“罗伯特,我很了解你的毛病,你对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作过了一些研究的,可惜你是浅尝辄止。你不再深入,而是退回原处,再从头开始。其实,人自开天辟地之初就有个伟大的理想,只是起先限于艰苦严酷的自然条件,想法还很模糊,后来把大自然逐步征服了,却又让经济恐慌和经济竞争弄得蒙了头、糊了眼。总之,这个理想以前是给搞混了,搞乱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踏进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可以凭我们的技术来实现这个理想。”他缓缓喷出了一口烟。“一般人都有那么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人之为物,半是禽兽,半是天使。其实,人应该说是禽兽向上帝的过渡。”

“这么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咯?”

“对。不过我不说你也很明白,那可不是信教信得虔诚,也不是出于爱人之心,更不是心灵达到了净化,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容易误入的歧途,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种种缺陷,往往就会想些花样,干上这一类所谓好事,而抛弃了那原先的理想:要当上帝。我们赤条条出世之初,本来就俨如上帝一般,我们的天地有多大,我们的感觉也就能达到多远。后来上了点年纪,终于发现天地并不等于我们,这在我们的生命史上是最最惨重的一次打击了。”

侯恩抚弄着他的领子,“依我看,只能说你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

“你也一样,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

侯恩的尖嗓子带着点讥刺,降低了调门:“从你这一篇高论中我应该吸取些什么教训呢?”

将军绷紧的脸上出现了松动。跟侯恩谈了这大半天,心情很不轻松,至此才感到一阵快意,开出口来就是颇为满意的口气了:“罗伯特,我跟你说了这许多,目的无非是要你明白,将来的道德规范只有一条:就是权力第一。谁不能适应这一条,谁就活该倒霉。权力,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能由高处顺流而下。中途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务必把一切阻梗彻底铲平。”

侯恩两眼望着自己的手,“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你应该这样想,罗伯特,军队的现在就是世界的将来。”

侯恩看了看手表,“该去吃饭了。”当空的太阳一派耀亮,帐篷外的泥地几乎都成了白花花的了。

“等我放你走你再去吃饭。”

“是,将军。”侯恩静静地盯着他看,有点疑惑不解,一只脚慢慢地在地上蹭啊擦的。

“今天这地上的香烟,是你扔的吧?”

侯恩微微一笑,“我早就料到这一大通话,总会归结到这个主题上。”

“你觉得这算不了什么,是不?对我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了,你就任性地发上一顿小孩子脾气。可是这种事情我却不能听之任之。”将军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儿夹在手里,轻轻一挥:“这半截香烟我要是扔在地上,叫你去捡,你捡不捡呢?”

“我想我才不会睬你呢。”

“我看未必吧。也难怪,我老是惯着你,日久天长,你说啥也不信我会当真了,是不?不过假如我跟你讲明在先,你要不捡起来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你就有可能坐五年班房,那你又如何呢?”

“你办得到?”

“办得到!当然麻烦是少不了的,案子还得送上去复审,到战后说不定还会有一点流言蜚语,甚至我个人或许还会为此而受到些影响,但是这案子却不会说我办得不对,也根本不可能说我办得不对。退一万步说吧,就是到头来官司给你打赢了,你至少也得先尝上一两年的铁窗风味。”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辣手了点吗?”

“又何止是一点儿,可是不这样辣手不行啊。古老的传说里不是有天神降罚的故事吗。你说话亵渎了神明,马上一道闪电,叫你天雷击顶。那不是也太辣手了点吗。如果一定要罚罪相当、毫厘不爽的话,手里的权力就打上七折八扣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实实,做到毕恭毕敬、有令必从,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手里的权力极而用之,不怕用到滥用的地步。你把我这番话好好放在心上,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捡还是不捡?”

侯恩又在揉他的大腿了,“我不同意你这样的提法。这样说不公道。你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意见分歧,也未免……”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手里有枪的人所以手里有枪的道理吗?”

“记得啊。”

“我有权处治你,这绝不是偶然的。你落在这般境地,也绝不是偶然的。你要是懂点事儿的话,这半截香烟你就不会扔在地上了。说实在的,我这个当将军的要是也不脱俗套,光会训人骂人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干了。你不大相信我会当真,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倒是有那么点儿。”

将军把手里的香烟投在侯恩的脚下,不动声色地说:“那好,罗伯特,我就让你给我捡起来。”

默然良久。将军觉得心在胸膛里捣得生疼。“我希望你还是捡起来,罗伯特。为了你自己好。”两道目光又一次死死盯住了侯恩。

渐渐地,侯恩终于明白了将军的话确实是说了算的。这在侯恩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在那看不见的面皮背后,却另有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微妙情绪此起彼伏。当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真会寻开心。”在将军的印象中侯恩这样怯生生的口气还是破题儿第一次听到。过了会儿,侯恩终于弯下腰去,捡起那半截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将军把对方投过来的两道仇恨的目光硬是顶住。心里可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你要去吃饭,现在可以去了。”

“将军,我想请你把我调到别的师去。”侯恩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支烟来点上,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

“要是我不同意你调走呢?”将军现在心也定了,简直有点扬扬得意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脚悠悠然打着拍子。“说老实话,我也不大想再把你留在身边当我的副官了。你到目前还没有一点接受教训的意思。我只好罚你去吃点苦头了。吃过午饭你就到达尔生那里去报到,在他手下工作一个时期再说。”

“是,将军。”侯恩脸上早已又恢复了那副一无表情的神气。刚要举步往外走去,他突然又停下了:“将军!”

“还有什么事?”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将军就巴不得侯恩快走了。胜利的兴奋已经渐渐退落下去,丝丝缕缕的惋惜、种种微妙难言的隐衷,萦结在他的心头。

“这支部队共有六千之众,你要不把他们一个个唤来,叫他们都捡一次香烟,请问你这个教训又怎样灌输给他们?”

对了,败了他一团兴致的,正是那话儿了!将军这才摸到了自己的痛处。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哪。“这我自有办法,少尉。我看你还是去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侯恩走后,将军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固然有他的信条,“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可是用之于广大的部队,这就行不通了。侯恩他可以一脚踹扁,个别的人他都能设法对付,但是那么多人合在一起,毕竟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他终究是一种阻力。他吐出了一口气,感到真有点累了。这事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他不信自己就想不出点子来。过去侯恩不就老爱作对吗?

刚才还不敢太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就扬扬得意了起来,他兴奋得连几个星期来的烦恼失意都顿时忘掉了好几分。

侯恩回到自己帐篷里,连午饭都没有去吃。他扑面倒在床上,个把钟头都没有起来,心里只觉得羞愤、悔恨,那种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憋得他简直没法儿受。难堪的屈辱咄咄逼人,一阵阵刺着他的心。他一听说将军找他,心中早就有了数,知道麻烦来了,他跨进将军帐篷的时候还把信心鼓得足足的,自以为决不会屈服呢!

然而他还是见将军害怕了,事实上他是一踏进帐篷就对将军害怕了。尽管他身上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要求他千万别捡这半截香烟,他还是一时痰迷心窍,身不由己地去捡了起来。

“只要体体面面混得过去那就行了。”他以前曾经说过这么句话,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所以就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之道,据以行事倒也管用,用到现在也还差强人意。不过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操守。可是今天这个问题,正是个原则性的问题呵。侯恩觉得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囊肿溃烂破裂了,大量的黄脓绿脓侵入了他的血液循环,哗的一下子便流遍了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他不想个办法就只有等死。可自己还会有办法吗?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真还难得有这样没把握的时候。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想法子吧却又束手无策:他真是走投无路了。此时正当日中,帐篷里热不可当,闷得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他却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下巴埋在帆布床里,两眼紧闭,像是在默默回味他这一生走过来的道路,这一生学到了哪些教训,又改变了哪些看法。脑海里的种种想头如今都无拘无束,横冲直闯,仿佛压抑受得太久了,一旦脱缰而出,总难免要这样激动,要这样一抒积愤似的。

“真没想到我会对他屈服啊。”

使他震动、使他想得心惊肉跳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一句话。

飞回到过去:

罗伯特·侯恩育不成材

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说起话来嗓音又小又尖,粗浓线条的脸庞神色呆木。一对棕色的眼睛总像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到处跟人合不来,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

正中,是那座招人注目的城市。

赶了几千里路,超过了几千里地,才来到了这里。高山变成了丘陵,丘陵又变成了平野,平野是浩浩荡荡无边的一片,缓缓起伏,不时还显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对这片辽阔的北美大平原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谁也搞不清那些芝麻绿豆的小镇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又是怎样扩大的,搞不清这个大城市究竟是怎样兴起的,那些铁路又是怎样通来的。

真是一团乱麻呵。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高架铁路车厢里消毒药水气味浓得令人作呕,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像捅了个蚂蚁窝,向来只把眼睛盯着一条小街、一个小饭馆的芸芸众生也都会急急忙忙打起发大财的算盘来。他们心目中只有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提起当年的历史,他们只会把肩膀一耸:那时候人的眼界哪能跟我们相比呢!

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样满脑袋的自我第一。

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人类创造了这宏伟的世界,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沧海之一粟,此时此地,人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说来稀奇,此时此地人人都是死心眼儿,总以为自己两眼一闭,这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生活也就越发比别处紧张,比别处狂热,比别处更积重难返了。)

蘑菇柄周围的沃土里也抽出了芽来,那就是郊外的住宅区了。

我们最近在边上又添造了一排房子,这样总共就有了二十二间屋。天知道要这么多屋子干什么用!——说到这里比尔·侯恩把嗓门都拉开了。可是跟艾娜有什么屁话好说呢,她说要造就造啦。

瞧你说的,比尔——这是艾娜开了口。(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苗条,真不像是个儿子都已十二岁的夫人。不过真要说十分美丽,那也不见得。一张小嘴未免太冷峭了些,两颗门牙略有点儿龅,还有个中西部女人的脾气:涓滴不饮。)

唉,我这个人一向是老老实实、有啥算啥的——比尔·侯恩说。我从来不喜欢装什么门面,即使住个破旧的农庄,我也不会有半点脸红。依我看,一个人嘛,会客室或者起居室是应该有一间的,两间卧房也不能少,还要个厨房,楼下不妨再搞上一间娱乐室,这样就满可以了,你说我的话对吗,爵德太太?

(爵德太太长得丰满些,人也随和些,脸上的表情却更淡漠。)说得是,侯恩先生。我和爵德先生住在阿尔腾公园大楼,我们就觉得非常满意。公寓房间,平日照管也便当。

你们杰曼敦,是个好地方!艾娜,我们改天真得去拜访拜访。

有空请随时来,我一定陪你们去观光观光——爵德先生说。冷场了,连吃饭也不大自在了,使用刀叉都尽量轻轻的,免得出声。这一带的风景那是在东部的宾夕法尼亚州真不错呢——还是爵德太太开了个话头。

芝加哥到处都热,只有这一带算是比较凉快——艾娜说。我们这个地方比起纽约来真是太落后了,比如说这儿吧,前面有多好的风景,盖一座大饭店怎么就没有想到在顶上造个屋顶花园呢。才五月的天气就这么热了。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到沙勒瓦避暑去。她把沙勒瓦念成了乔立夫奥意尔。

密歇根真是满目青翠啊——比尔·侯恩说。又冷场了,爵德太太就转过脸来,跟罗伯特·侯恩找话儿说:鲍比,你十二岁就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都有十三四了呢。

我才十二岁,大妈。说着不安地低下头去,这时侍者正好给他送上一道烤鸭。

鲍比这孩子,甭管他!他就是见了人有点害臊,一点不像我这个老子——比尔·侯恩放开了洪亮的嗓音说。那几根稀疏的黑发被他一抹,正好遮住了头上的秃处,一颗小红鼻子配在肉鼓鼓、汗晶晶的滚圆脸上,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

我们上次到好莱坞去,有人带我们到派拉蒙公司里头去参观了——侯恩太太说。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助理导演什么的,别看他是个犹太人,人倒是挺好的。他给我们讲了许多电影明星的新闻。

听说蒙娜·瓦琪纽斯是个破鞋,可是真的?——爵德太太问。

(瞧了瞧鲍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哎呀,简直是个死不要脸的破鞋!这个女人哪儿会好得了?反正现在也只拍有声电影了,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前途了。

这儿按说不是个谈买卖的地方,布德公司的爵德先生(比尔·侯恩说到这里一阵哈哈大笑),你大概也听见人家都这样叫你吧,大家都管你叫布德公司的爵德,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买卖人买卖第一,我这个人呢也怪,一颗心总是在买卖上,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反正只要在价格问题上彼此相让点儿,总是谈得拢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得絮叨一下,就是这种汤普生式机渐渐就要过时了,假如有人动上了脑筋,把机器革新革新,那就势必得去跟他们搞合作,就是不去跟他们搞合作吧,至少也得在厂里那些做工的邋遢波兰小子身上舍得多花些本钱,厕所里洒些香水啦,诸如此类的钱就得花足,所以我这方面血本有关,不能无限牺牲。不瞒你说,我还一直担着破产的风险呢,因为我们这边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再说你们布德公司的价格,也真不帮我的忙。

我和爵德先生正打算到巴黎去呢。花色小点心和果汁冰淇淋送上来了。

我想起来了,明天印第安纳波利斯有汽车比赛,跟我一块儿坐车去看看怎么样?——比尔·侯恩问。

可怜的罗伯特,你看他都快睡着了——艾娜说着,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哎呀,好热的天哪——爵德太太说。

艾娜一伸手扭亮了床灯。比尔,你怎么可以问爵德他们霍略克山在哪儿呢?不知道就算了呗,也别哩哩啰啰问个没完啊。

他们家的千金到那个山上跑了一趟就了不得啦?爵德这样人家算得了啥,我也用不到见了他们害怕呀。我告诉你说,艾娜,交际场上摆的阔气我不稀罕,说真格的要紧的还是要有家财,我们家又没有个千金要我们操心,罗伯特又是一头钻在书堆里,将来也反正不是个爱上交际场的,他会爱才怪呢,你又老是不在家,弄得他只好把个黑厨娘当了亲娘。

比尔,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唉,不妙就是不妙,说得再妙也是白搭啊,艾娜。我生意忙,你应酬忙,我们谁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快乐。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可以抽出点时间来照看照看罗伯特,孩子大啦,身体倒还不错,可就是像个冷血动物,压根儿没有一点热情。

今年夏天孩子要去参加夏令营,等秋天开了学我们就送他上学去。

说起来我们当初实在应该再生一个,或者索性多生几个。

这种话还说它干吗,比尔。艾娜已经钻在被子里了。

反正这也绝不能怪你哟,艾娜。

比尔!

同学们,大家好好听着——夏令营的指导员说——要做个好伙伴,就要懂得合群;要做个规矩老实的孩子,总得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今天早上是哪一位同学没有把被子叠好啊?

没人应声。是你吧,侯恩?

是的。

指导员叹了口气。同学们,由于罗伯特犯了错误,这个帐篷今天要扣一分。

可我真想不通,晚上既然要铺开被子来睡觉,早上又何必要叠好呢?孩子们都抿着嘴笑。

怎么,侯恩,你是存心捣蛋还是怎么着?早上起来连被子都不叠,你从小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出来认错?

得了,我不要你管。

再扣一分——指导员说。同学们,你们大家有责任呀,要督促罗伯特守规矩、讲礼貌啊。

不过这早上扣掉的两分他当天下午在拳击团体赛中就赢了回来。戴着沉甸甸的拳击手套,他累得臂膀发酸,一边拼命挥舞着拳头,一边磨磨蹭蹭向对方逼去,毫无章法可言。

他爸爸特地赶来看他比赛。罗伯特狠狠打呀,打呀打呀,打他脑袋,打他肚子,打呀打呀。

对方一拳打中了他的脸,他歇了口气,脱下手套,摸了摸那吃了亏的鼻子。又是一拳,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别松劲呀,鲍比——他爸爸急得直嚷。接下去一拳没有打中,却在他脑袋边上一掠而过,对方的前臂擦着了他的脸皮。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打他肚子呀,罗伯特。

他像狂病大发似的把拳头乱挥,胳膊抡得仿佛连枷一般。对方不小心挨了一拳,吃惊得往地下一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罗伯特还是不停地挥拳打去,接连着了几下,对方终于又倒下了,裁判员立刻终止了比赛,大声宣布:鲍比·侯恩击倒对手获胜,蓝队应得四分。孩子们叫啊闹啊,他爬出设在草坪上的“拳击台”时,比尔·侯恩紧紧地一把抱住了他。打得好呀,鲍比,我不是叫你打他肚子吗,是应该这么打,孩子,真没说的,我服了你了,你有胆量,敢冲上去拼。

他从爸爸怀里挣了出来。别拉着我,爸爸,让我走。说着一溜烟奔过草坪,逃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强忍住两眼的泪水。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是每年在沙勒瓦度过的夏天,是芝加哥郊外他家不断扩大的别墅。那大片的绿茵、那静静的湖滨、那槌球场和网球场,构成了他生活的天地。他见惯了大富之家应有的那许许多多生活享受,以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因而也不以为异,毅然割舍那可是后来的事了。随后则是菲德芒学园的六年读书生活,又是“同学们”啦、“扣分”啦,有时还要听听讲道,还有一套名为“做个好人”的个人道德守则,那是从东部几家更贵族化的预科学校里抄来的:

不可说谎?不可欺骗

不可骂人?不可奸淫

不可不做礼拜

当然旁边总还少不了比尔·侯恩那响亮的嗓音,背后总还隐隐可见他那肉乎乎的巴掌。说来也怪,一想到这一段生活,不知怎么总会联想起星期六上午在跳舞学校上的课,还有妈妈都急不可耐的口气,一个劲儿地悄声叮嘱:鲍比,你干吗不请伊丽莎白·珀金斯一块儿去参加你们的少年舞会呢?

我还在娘胎里沉睡哟,

比庭园里的小草还嫩……

不过,那种想头到后来也出现了。

在菲德芒学园毕业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班的毕业同学一块儿钻进树林子,跑到一座小屋里去喝了个痛快。那座小屋是一个家长的,上下两层,墙里有个藏酒的所在。

他们一等天黑,就围坐在楼上的一间卧房里,捧着个酒瓶依次传饮。战战兢兢喝了一大口,就递给下一个。

要叫我老头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扯你老头子的淡。一听这话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不过说这话的是卡森,卡森的爸爸在一九三零年自杀了。是卡森说的就不跟他计较了。

菲德芒啊,亲爱的菲德芒!跟你再见啦,干杯!在菲德芒这几年,过得倒是挺够劲儿的。

这话不假。

校长先生为人倒还不坏,不过我始终对他捉摸不透。记得吗,他的太太长得真够漂亮的。

为校长太太干杯!听说去年校长太太曾经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一个月。

唷,不会吧。酒已经传到第二轮、第三轮了。

总的说来我们在菲德芒还算是过得快活的,不过毕业了我也高兴,咱哥们儿要是能一块儿进耶鲁,该有多好呢。

上届比赛的橄榄球队队长在一个角落里拉住了侯恩谈得正起劲。可惜我今年秋天就不能再当队长了,你看低班里那几员小将组起个队来有多棒啊,你记着我的话好了,再过四年哈斯盖尔就准能选上全美最佳球星。鲍勃,说到打球我倒想劝你几句,因为我对你已经观察很久了,我看你打球总不够用心,不肯使劲儿,其实你是完全可以争取当个选手的,因为你个子高大,天生条件好,可你自己不想争取,真可惜啊,要是你肯使上点劲儿就好了。

你这颗脑袋真应该接到冰水里去浸一浸。

侯恩喝醉啦——队长嚷了起来。

你看侯恩老兄又缩在角落里了。八成儿是跟阿得兰德谈崩了。

阿得兰德这姑娘长得倒是挺俏的,可是她的相好实在太多。蓝特里没进普林斯顿的时候,一定为这事儿操够了心。

得了吧,做哥哥的才不会操这份心呢。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我就有个妹妹,当然她是不到外边去鬼混的,可她就是去鬼混也不关我屁事。

正因为她不去鬼混所以你才这么说呀,她如果真要去鬼混了……喔,这酒劲到了。那是谁喝醉了呀?

噫嘻——嘻——!原来是侯恩站在屋子当中,仰起了脖子,凑着瓶口咕嘟咕嘟直灌。老子豁出去了,来来来,你们大家都把心里的话亮出来说。

老兄哎,他真喝醉啦。

来,说吧说吧,是不是要叫我从窗口里跳出去!看我做空中飞人!他突然怒气勃发,脸涨得通红,汗气腾腾的,一把推开了一个伙伴,打开了窗子,踩在窗台上晃呀晃的。我可要跳啦。

快拉住他。

噫嘻——嘻——!喊声未落,人已经不见了,早跳进了墨黑一片之中。只听见下面轰隆一声,树断枝折的咔嚓一响,大家赶紧奔到窗前,都吓坏了。你怎么样啦,侯恩,没摔坏吧?你在哪儿呀,侯恩?

菲德芒好,菲德芒高于一切!——黑暗里传来了侯恩吼叫一般的回答。他在地上躺着呢,还在哈哈大笑呢,醉汉自有醉汉福,他居然一点也没有伤着。

侯恩真是个怪胎——大家议论开了。还记得他去年喝得大醉的事吗?

进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天天都像过节一样。湖滨白天阳光灿烂,入夜彩灯迷人。游泳俱乐部里有乐队伴舞,特别还有一支好听的乐曲,叫作《搭上飞机飞仙境》。到处都是年轻姑娘的气息和身影,唇膏香,脂粉香,混着轻便轿车车座皮垫子那一股淡淡的柔和的皮革味儿。天上总有星星眨眼,黑魆魆的树影总是涂着一层月光。公路上两道车灯开处,仿佛在蔽天压顶的林木丛中开出了一条银色的隧道。

他还有了个女朋友,有了个大红人做女朋友。这位家住湖滨道的莎莉·坦德克小姐,在这个避暑胜地是位有名的小美人。这就不免使他立刻浮想联翩:在一起过圣诞节啰,买皮大衣啰,送香水啰,在大饭店的高级房间里参加大学生舞会啰。

鲍勃,像你这样开快车的我真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总有一天会把命都送掉的。

呃——嘿。跟女人说话他还有点拙嘴笨舌,何况此刻车要转弯,得聚精会神对付。手里的“别克”一个大弯向左拐去,往回拉时却犟得很,不肯听话了,使了不小的劲才扳正过来。他心里起初也一慌,不过一会儿就定下心来,得意扬扬的,顺着前面直溜溜的大路飞驶而去。

我说你真是个蛮子,鲍勃·侯恩。

是吗?

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鲍勃?

他拐出了公路,停下了车子,转过头来望着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一大通话来。我说不上来,莎莉,有时候我还以为……可其实没那事儿,我不过就是心里乱腾腾的,烦躁得很,什么都不想干,别看我就要上哈佛了,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爸爸说了进耶鲁好,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事——要我听人摆布我是不干的,到底怎么我也说不上来。

她哈哈大笑。哎唷,鲍勃,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看呀,怪不得我们姑娘家都那么喜欢你呢。

你也喜欢我?

你听听,这算什么话呢。我当然喜欢你啦,鲍比。从车座皮垫那一头飘来一阵阵香水味,浓浓的,这都是大人的气派了,哪还像个十七岁的姑娘?他辨出了这玩笑话里有真意在,心儿怦怦直跳的,挪过身去把她吻了一下。不过他心底里想到的,还是今后假日的约会,大学里周末的相聚,到这个避暑地来,到郊外别墅的绿草坪去,同爸爸的朋友们谈笑风生,最后才是盛大的婚礼。

可你要知道,我要是去读了医的话,那就啥也说不准了,因为要做个医生就得十年八年,日子长着哪。

鲍勃·侯恩呀,你可真会胡思乱想。你说这关我什么事呀?都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你听我说,孩子,你就要上大学去了,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谈谈,我们一直不大有机会彼此好好聊聊,可那又有什么呢,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一向是挺不错的,你就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可别忘了,有事尽管可以来找我帮忙。你今后难免总要沾上点女人的事,嗨,那又有什么呢。没有这号事你也就不是我的儿子了,当然话要说回来,我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弄这种玩意儿了(明摆着是个谎话,两人都只作不知),不过你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毛病,只管来找我好了,嗨,那又有什么呢,我的老头子当年就常常对我说的,你万一跟纱厂里哪个女工出了毛病,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提到那位爷爷总是含糊其词,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是农场主,有时候又成了工厂老板),我看这话对你也很适用,鲍勃,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就是要个女人解解闷儿的话,与其担上点什么义务,总还不如花钱去买来得便当,来得爽快,总之你有事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信封上只要写明亲启就没问题。

好的。

至于你想做个医生嘛,那也好说,我们在本地朋友不少,总可以帮你个忙,让你像像样样开起业来,看看哪儿有滑头郎中年纪大了,打算退休了,把他的诊所盘下来不就得了。

我倒想做些研究工作。

研究工作!你听我说,鲍博,研究人员算个啥,要就能雇上一大车,不要就能出让一大车,我们这个圈子里的熟人,凡是你认识的,哪一个办不到?你是哪儿捡来的这么个馊主意?不行,我现在当面就跟你讲清楚,可不能由着你这么办。其实真要是依着我的想法,依着我和你妈妈的想法,你还是进工商界谋个立身之地为好,你本来就是买卖人家出身嘛。

我不干。

好吧,我不跟你争论,你这个娃娃,反正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我看你迟早会懊悔的。

刚进大学的头几个星期他简直手足无措,走在校园里只觉得心中发慌。这里的人个个学问很大,他差得太远了(对他们他从本能上抱有一种抵触的心理——这就是那“蘑菇柄周围的沃土”的格格不入的残余了)。他在宿舍里独自暗暗苦思冥想的事,他们谈起来个个头头是道。

跟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那一位用话来挑他了。那人也是在中西部一个城市里长大的,也是在一个什么学园毕业的,你知道,拉尔夫·切斯特莱来过了,你看这家伙有多了不起,你真应该跟他结识结识,他入了“台尔塔·菲”,那才叫高哪,说真格的,咱们就一辈子也别想高攀得上,不过这也难怪,谁叫咱们沾上了这一身土气呢,我要是早懂得了现在知道的这些奥妙,中学也就到东部来上了,到埃克塞特、到安多弗都可以,虽然我听说那几所学校其实也根本不怎么高明,不过只要咱们能结交上几个有办法的朋友,“谈谈社”好歹总该可以进去了吧,要进那个还不是太难,“米糊社”肯定也进得去,不过要是能进个高级俱乐部那就最妙了,虽然我听说那种地方近来也渐渐流于平民化了。

这种事我从来也没有考虑过。

哎,你应该考虑考虑,做事是得慎重一些。

他的逞性脾气第一次发作了。这种事,算了吧!

那也好,不过我跟你说,侯恩,咱们两个一向相处得蛮不错,你可别给我去随便乱说,要知道,一个人的前程毁在同室室友的手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我劝你闲事要少管,我这意思,你总该懂吧。

头一年侯恩根本管不上闲事。一个雏儿,也根本妨害不到别人。他忙得气都透不过来,也很少见到同室的那位室友。下午差不多总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晚上又忙着自修。他自己订了个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小而至于每星期日早上可看连环漫画一刻钟,每星期六晚上可看电影一场,都作了规定。他在实验室详细记录烧瓶里温度计上的变化情况,密切观察旁边比重计上的读数有何相应的增减,不知不觉就会花掉整整一个下午。他解剖青蛙的头颅,老是会失手把里边的一根神经切断,一直解剖到第四次,小刀把脱水冷藏的蛙头肉一点一点小心剥开,终于成功地分离出了那根亮晶晶的神经,仿佛一丝细细的唾液。他在扬扬自得之中却又感到心灰意懒。难道我是真的喜欢做这种事?

在课堂里他有时瞌睡难禁,会从上课一直迷迷糊糊到下课。今天讲课的是那位戴钢丝边眼镜、面容清癯、俨然一副科学家气派的助理教授,话音朦朦胧胧,叩击着他的耳鼓。他眼皮都合拢来了。

各位,我请你们思考一下褐藻的特殊现象。Nereocystislütkeana macrocystis pyrifera,pelagophycus porra——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连串的名目。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海洋生物,大家不妨想一想:藻类没有根,没有叶,照不到阳光。巨大的褐藻在水下形成了一个莽莽丛林般的植物世界,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全靠从海水中汲取营养而维持其生存。

资产阶级繁琐的植物分类!——邻座的一个同学在低声嘀咕。侯恩一惊而醒,精神也来了:真是所见略同,自己也正想这么说呢。

大家注意,褐藻只有在风狂浪大的气候条件下才会被冲上陆地——助理教授又接着讲解。在正常情况下,褐藻始终生活于浓密错杂的海下丛林中,固定不动,只管自己汲取养分。在长期演变的过程中,不少水生植物都向陆地上迁移了,而这些藻类却只能留在水里。褐藻藻体都呈褐色,这在黑沉沉的海下丛林里是个有利条件,可是万一上了陆地,来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就成了个致命的弱点。助理教授说着就提起一棵干燥的褐色海藻来让大家看,长长的一条,像根绳子。同学们,大家传观传观吧。

有位同学举手提问。先生,请问这种植物主要有些什么用途?

噢,用途倒还不少。最主要是作肥料使用。可以用来提取钾肥。

可是类似这样有意思的问题讲得实在太少了。他如饥似渴,巴不得多长些知识,空虚的心灵得充实啊。

渐渐地,他也走动走动了。他认识了一些人,也开始出去串串门了。

过了年到了春天,有一次他这个一年级学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参加了哈佛剧社的一次集会。剧社社长很有雄心大志,讨论计划十分细致。

仔细想想简直荒唐,老是让咱们随随便便演些唱唱闹闹的无聊玩意儿,太不像话了!咱们应当扩大一下眼界。

我倒认识一个拉德克利夫的女学生,她是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有个人慢声慢气说。咱们只要有了合适的剧目,就可以请他来,按那个路子来帮咱们好好排练排练。

喔,那可太美了,咱们就排契诃夫的剧本吧。

一个戴玳瑁边眼镜的细高个儿年轻人站起来要求发言。咱们如果真要来个彻底革新的话,那我提议,我郑重提议,咱们就演《攀登F6》。这个剧本刚发表不久,还没有人上演过。想来挺好玩的,人家都还没有演过呢,咱们演了该有多光彩啊。

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泰特,你把奥登和依修午德看得太了不起了——有人反驳他。

一个乌黑头发、体格壮实的学生发言了,他嗓音深沉,一副自命不凡的口气。我认为咱们应当演奥德茨的剧本,眼下美国的剧作家唯有他才是创作态度比较严肃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吧,他了解普通人民的疾苦和愿望。

得了吧!——有人嚷了起来。

只有奥尼尔和艾略特才算得上。

艾略特跟奥尼尔不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笑声)

他们争辩了总有个把钟头,侯恩留心听着他们提到的名字。有些名字他熟悉:易卜生、萧伯纳、高尔斯华绥,可是很多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斯特林堡、霍普特曼、马洛、维加、韦伯斯特、皮兰德娄。名字还有很多很多,他狠狠下了决心:一定要下功夫看书。

他是那年暮春时节开始下功夫看书的。他又重读了他在中学时代就深受其益的豪斯曼的诗集,不过也另外读了里尔克、布莱克、斯蒂芬·史彭德这几位诗人的作品。到暑假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专业,专攻英语了。暑假里每到下午他也不大上湖滨去玩了,把莎莉·坦德克她们,把接她班的姑娘,常常撂在脑后。晚上他就埋头写短篇小说。

他的小说写得固然非常幼稚,但是这个时期他专心致志,劲头十足,结果倒也小有成绩。回校以后,在秋季征文比赛中他的作品就登上了一个文学刊物,他看着自己初登文坛就受到这样大的注意,瞪大了眼睛看得如痴如醉,不过总算也没有闹出很大的笑话来。

变化,开始是缓慢的,但是过不多久他就大变了。他什么书都要看,在福格往往一流连就是好半天,星期五下午还常去音乐会听交响乐。杂志社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老古董家具和老古董版本散发着撩人遐思的美妙气息,空啤酒罐还残留着一股麦芽味儿,他把这些都当成养料来吸收。入了春,他常常徜徉在坎布里奇绿上枝头的大街上,要不就漫步于查尔士河边,或伫立在宿舍门前,于闲谈中不知不觉迎来了黄昏:优游自得,情调绝美。

他曾几次偕同一二友人,特地跑到斯可莱广场去痛饮一醉。不大自然地厮混在破衣帮里,硬是把一个个小酒吧、小饭馆全部逛遍了才罢。

这算是一种实习吧,今后好到三号路上去找下等酒店玩儿。

地上吐了一大堆,他们高兴。他们是入了“会”的大学生,跟电影明星都还一起跳过舞呢。但是人的心情往往变幻无定。带上了几分醉意以后,他们心头就会涌起暮春的黄昏的那种不无惬意的哀愁,一方面深感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之可恨,一方面却又怀着无限的希望和憧憬。一种美滋滋的心情。

天哪,你瞧瞧这些人吧——侯恩说——你说人有兽性生活的一面,叫你说对了。

这有什么可怪的呢?——他的朋友说——他们是一个贪得的社会的副产品,是些渣滓而已,是施本格勒那个“世界之城”里的脓疮。

詹森,你吹牛了,你懂什么贪得的社会,这该我来教给你。告诉你,那根本扯不到一块儿,你完全是乱吹一气。

你也一样,咱们都是冒牌货,是寄生虫,是暖房里的花朵。咱们应该出去参加社会上的运动。

怎么?——侯恩说——你来跟我讲政治了?

我才不爱讲政治呢,政治是胡扯淡,这世上的一切全是胡扯淡。说着手臂在空中猛力一挥。

侯恩手掌托着下巴。等到我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想去做个“天外小仙”,不,不是去搞同性恋那一套,而是好好儿地、正正派派地去搞起个村社来,大家就住在绿茵地上,男女都有。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了,不管男的女的,在那里都会一样觉得带劲儿。

詹森的脑袋渐渐耷拉了下来。老兄,来“入伙”吧。

谢谢,我不干。我才不爱你们那一套呢,只晓得刻板地干那话儿,有啥意思。你知道,咱们美国人的毛病就在于连男女相好都不会,生活一点也不艺术化,知识分子个个在心底深处有个白璧德。哎,还是我那个主意好,我那个主意妙。你就免开尊口了吧,詹森。

咱们的神经都有问题。

这话倒是真的。

一时酒酣耳热,兴高采烈。他们只觉得自己有眼光,有识见,一百个看不惯,只觉得身外的世界一片污浊,唯有自己才看得一目了然。在两人的心头交流的,无非是对现实的厌倦、富贵生活中的忧郁,以及自身世界观的流露。

不过也并非总能如此。侯恩常常想起自己是个冒牌货,所以有时也就不止是说几句刻薄话、添几段淡淡的哀愁、自怨自艾求一点安慰而已。有时他还觉得应该采取些行动。

为此他思考了整整一个夏天,还同父亲吵了一架。

你听我说,罗伯特,我真不明白你这些工会什么的屁话是从哪里捡来的。你认为他们并不是一帮暴徒,你认为我养着这帮工人倒反而叫他们生活愈来愈困难(老天爷有眼,我帮助他们渡过了多少困难,年年到圣诞节还给他们送礼呢),你有你的看法也就算了呗,可你何必来管我的闲事呢,你不看看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呵。

我不想来管你的闲事,可你不会明白“家长作风”有多么可恶。

你说的字眼儿深奥,我是不会明白,不过我觉得,饭来张口的人吃完了反咬一口也不算什么能耐。

那好,今后也就不用你再费心了。

好啦,别说啦。

吵了又求,求了再吵,经过几度反复以后,他终于提早回到了学校里,在乔治亚餐厅找了个洗碟子的活儿,开学以后还是照样干。调解的活动当然也是少不了的:三年来妈妈第一次来到了波士顿,后来双方终于勉强达成了停战共识。他有时候写封信回家,但是决不收受家里的一分钱,三年级这一年他干得可是够辛苦的:在学校里募集杂志订户,向新同学推销洗衣作坊的包月券,到了周末打些零工,不洗碟子的话就在饭馆里跑跑堂。这些活儿他哪样也不爱,不过他发现自己已经起了新的变化,有了新的力量的源泉。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认真起过向父母要钱的念头。

一年熬下来,他觉得自己老练了,坚强了,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爸爸的倔强劲儿也遗传给我了吧。一个人最贴心的感受、起主导作用的心理,往往是很难解释的。他在真空中生活了十八年,腻味了年轻人那一套典型的、独特的向往和追求,来到了大学这个新的天地,看到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花了两年工夫汲取滋养,脱去外壳,伸出触角。内心,也起了一种连自己都始终摸不清楚的变化。跟父亲无意中发生了口角,结果却发展成了造反,看来似乎是过了头,不过他知道这是客观存在的种种因素的必然结果——尽管这里边有些事情他早已连印象都没了。

老朋友都还能见到,都还挺要好,不过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使他感到留恋了。每天在饭馆里跑堂,在图书馆当差,给忙于交际的花花公子补课,忙忙碌碌之中滋长起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吵来吵去,吵出了这些事来,每天的时间表排得紧紧的,不能不照着办。他很少到杂志社去了,有时听听课也会焦躁起来。

对曼来说,“七”这个数字是意味深长的。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度过了七年,你们还不妨回想一下,作者不惜笔墨着重写的,是其中头七天的事。书中主要人物的名姓,多半又是七个字母的:卡斯托普(Castorp)、克劳迪阿(Clavdia)、约阿希姆(Joachim),连泽滕布里尼(Settembrini)也符合这一条,因为这个姓氏的词根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就是七。

大家笔记记得飞快,恭恭敬敬照单全收。先生——侯恩却发问了——请问研究这些又有什么价值呢?恕我直说吧,这部小说我认为本身就写得浮夸可厌,这套所谓带“七”的理论,我觉得更是德国人爱指手画脚教训别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把心血来潮的一通奇想敷衍成篇,名为评论而实际不过是些形形色色的噱头,在他们也许算是艺术欣赏吧,可我听了半天却一点也欣赏不起来。

他的话在班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也挑起了一场斯文的讨论,讲课老师客客气气地最后说了几句,总算把课又讲了下去,不过侯恩的焦躁心理于此也就可见一斑了。要是在去年的话,他就怎么也不会起来说这一番话了。

他还过了个“政治蜜月”,时间只有一个月。他看了几本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加入了约翰·里德协会,却老是跟协会里那班会员争辩不休。

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把工团主义者说得那样坏,他们在西班牙也做了些工作,做得蛮不错嘛,如果有关各方彼此不能进一步加强合作……

侯恩,这里边涉及的一些问题你不了解。我们和工团主义者之间的深刻的政治对立,是由来已久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这个当口让一个跟我们水火不相容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空想来混淆群众的视听,是再没有更不合时宜的了。你如果肯用点心思研究一下革命的历史,你就会看到,无政府主义者在困难时刻因贪图享受而造成政治上堕落的事是有过先例的,无政府主义者往往还有一套封建帮规,其头子往往都是些恐怖主义分子。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人称“老头子”的马赫诺一九一九年的所作所为呢?你可知道连克鲁泡特金都对无政府主义者的过激手段十分反感,所以他就不主张革命了?

那我们在西班牙打的仗难道就可以输掉不成?

假如打赢的是我们的异己分子,到头来还是同苏联步调不一致,那又有什么好呢?眼下欧洲的法西斯势力这样咄咄逼人,你倒说说看,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呢?

我没有那样的远见,说不上来。他四下环顾了一眼,这天宿舍里总共来了七个会员,一大片坐在长沙发上、地板上和两张破椅子上。我觉得,做事总应该首先考虑当前如何最为有利,其他的问题将来再操心也不迟嘛。

这是资产阶级的为人之道,侯恩。这种为人之道在中产阶级社会里除了会养成苟且因循的习性以外,一般倒还没有太大的危害,可是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些讲究为人之道的人,往往就利用这种所谓为人之道来达到其他目的。

后来,开完会以后,协会主席就在麦克布拉德咖啡馆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谈话,对方那张本来就很严肃的猫头鹰脸,今天越发显得有点阴沉了。侯恩,你是我介绍入会的,我不能瞒你,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我一想到自己没有能把书念完,对你出身的阶级还是感到有些羡慕的,不过现在我不能不请你退会了,因为从你的成长过程来看,在你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是给不了你什么教育的。

我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嘛,阿尔。

这话说得很是,罗伯特。你反抗虚假的现存社会体制,不过这种反抗是不明确的。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个资产阶级空想家,所以你不能作为依靠对象。

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不信任,不有点背时了吗?

不能这么说,罗伯特。这是以马克思的思想为依据的,百年来的经验证明了他的所见之英明。一个人接近党如果是出于主观上也即思想上的原因,那么一旦原先对他起了推动作用的那种心理状态改变以后,他势必又会撒手而去。只有每日每时受到经济上的剥削、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来找党的人,才能成为可靠的共产党人。你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无愁无虑,缺少应有的体验。

那我就退出了吧,阿尔。我们今后可还是朋友哦。

那当然。他们不大自然地握了握手,就分手了。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多无聊的家伙——侯恩心想。他觉得好笑,也有点鄙夷。走过一家铺子的橱窗时,他瞅了瞅自己的身影,端详了一下自己黑黑的头发、扁扁的鹰爪鼻子。看我哪像个中西部人家的子弟,分明像个犹太小子。我要是长了一头金发,阿尔才真得检查检查自己呢。

可是这里边还有别的因素。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那倒难说——不,不见得吧,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苛求吧。

读大四那年他又多了件事儿干了,他参加了文学院的橄榄球赛,狂兴大发,打了个痛快。有一场球真叫他永生难忘。对方一个带球球员刚在人墙中冲开了一个缺口,前面又遇到了阻挡过不去,就在他木头一样直挺挺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一瞬间,侯恩扑上去把他绊翻在地。他这一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致使对方膝头都扭伤了,只能抬下场去,侯恩却还跟在后面叨叨不休。

你不碍事吧,隆尼?

没事,没事。你这一扑真不含糊,侯恩。

我很难过。不过他心里明白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看出对方带着球无路可跑,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内心分明是一阵得意,乐得心花怒放。后来他虽然被选进了学院的代表队,却已经连聊以解嘲的兴致都没了。

他还有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搞上了特沃尔大街的一个嫩丫头,弄得尽人皆知,心里都酸溜溜的。刚入学时跟他同住一个寝室的那位(如今已经进了“谈谈社”了)介绍他认识了一批朋友,他跟其中有些人居然也过从甚密了,入学四年之后到今天他才接到一份姗姗来迟的请帖,请他去参加布拉特尔楼的一个舞会。

光棍来宾都一字儿靠在墙上,有口无心地聊着天儿,看见舞池里有相识的姑娘,或者有相识带来的姑娘,便瞅准机会抢上去请她跳上一支舞。侯恩抽了两支烟,感到很腻味,便从一个高个儿金发花花公子手里截下了一位小巧的金发女郎,请她跳支舞。

总要找些话说吧:

你叫贝蒂·卡尔登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我呀,在露西女士的女学堂。

哦。那改不掉的野性子又发作了。难道露西女士没教训过你们女孩子家婚前应当保住身子?

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现在还会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脑袋里只觉得空空的,大概大脑组织都已经烂光了吧,剩下的就是阿尔怎么想的,詹森怎么想的,杂志社的同人怎么想的,大学里的文学评论家又是怎么想的,美学沙龙里人们怎么说,坎布里奇僻静小街上的时髦客厅里人们又怎么说,在这纷纷纭纭之中总还会有那么一股尚未得到自己认可的渴望,只想在布拉特尔楼的跳舞会上表示出厌烦不屑之意。要么摒弃这一切,要么就到西班牙去。

一天夜里他为此琢磨再三。对布拉特尔楼的那种玩乐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一点不假,因为这些不过是上等豪华生活中之小焉者,他自幼生长在花园别墅的绿草茵上,又在跳舞学校受过训练,晚上去“乔立夫奥意尔”后边的公路开车兜风是家常便饭,所以也可算见过点世面了。那种想发些意外之财的想头,那种想在上流社会谋个立身之地的想头,就让人家,就让那帮沙龙艺术家,去想、去苦恼吧。

至于去西班牙的事,他知道自己就绝无当真之理。那边的战事已进入最后一个春天,他自问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对那边的事谈不上有什么全面的了解,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同情,不去也没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毕业日期到了,庆祝活动开始了,他对爸爸妈妈采取的是友好而冷漠的态度,不过心里还是见了他们厌烦。

你作何打算呀,鲍勃,要不要我帮忙啊?——他爸爸问他。

不用了,我打算上纽约去,艾礼逊的父亲答应在那里给我一个工作。

这里蛮不错呢,鲍勃——他爸爸说。

是啊,这四年过得有趣。心里却在顶牛儿。给我走开,都给我走开。别来跟我啰唆。不过现在他学得乖了,这种话都放在肚里,再也不说出口了。

他的毕业论文得了个“优等”,题目是:《试论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中宇宙论之作用》。

这以后他做了两年很轻松的工作,常常不好意思的,却又是自得其乐的,称之为“少年书生游纽约”(从《××在纽约》或《××游纽约》一类电影生发开来的胡思乱想)。他在艾礼逊出版社(用他的说法就是哈佛大学驻纽约办事处)先是做一名校对,后来当上了初级编辑,在东六十号街上住个单间,附带有个小厨房。哎,我是个文坛上混饭吃的罢了——他就老爱跟人这么说。

我这部稿子写得真叫苦不堪言——那位写历史小说的女作家对他说。小说里的朱丽亚既然是个压根儿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动机可就煞费铺排了,不过我自己觉得现在写出来的这个人物还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朗达尔·克兰特庞这个人物。

是啊,海尔岱小姐,喂,跑堂的,再来两客。他点上了一支烟,在那“香蕉座”的皮靠垫上慢慢转过身来。海尔岱小姐,你刚才是说——?

你觉得朗达尔这个人物写得还能感动人吗?

朗达尔·克兰特庞嘛,嗯……(唷,这是哪一个角色?)啊,对了,我看这个形象基本上还是成功的,不过人物个性恐怕还得再鲜明一些。这个问题咱们还是回到社里再讨论吧。(他喝了酒总要头疼。)说心里话,海尔岱小姐,我倒觉得你笔下的人物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感动人那是一定的。

是这样吗,侯恩先生?你的意见对我来说可真是一言值千金哪。

没有错儿,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那么乔治·安德鲁·约翰内森呢,这个人物怎么样?

这个,说实在话,海尔岱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对着稿子再讨论的好。对书中的人物我印象倒是挺深刻的,可就是记不住名字。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请你千万原谅。

心里,却老是在那里捣乱:凡是她引为得意的,没有一条不给他骂得一钱不值。

又比如对那个写严肃题材的年轻小说家,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大高明。

嗯,是这样的,高弗雷先生,我觉得你这部书写得是真不错,可是遗憾啊,眼下出版事业处境这样困难,这书写得有点不得其时,这样的书在一九三六年出就好,要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版的话必能成为传世之作,比方说吧,乔治看了这部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

对,这些我都理解,不过我总觉得你们还是大可一试,你们出版那些无聊的东西是因为生计攸关,这我明白,但是出版社要不出版正经的书,请问还要出版社干什么呢?

是啊,真是太遗憾了。苦着脸把酒呷了两口。不过假如你打算另外再写本什么书,我们还是非常愿意领教的。

夏天的周末:

你千万应该去跟卡耳奈斯谈谈,他那个滑稽啊,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并不是他生来古怪,或者脑筋有什么问题,他的神经是完全正常的,那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只是说一个花匠这样有趣,倒确是天下少有。连当地人都把他当个奇人看待,他说起话来一口兰开夏的怪腔:假喜(使)这天项(上)下的系(是)汤,我就一定拿项(上)把叉子,到汤里去淋着——这是旅馆的老板娘放下了酒杯,在跟他攀谈。

游廊那头有人在闲磕牙,一声声直送到他的耳里。这个女人,臭得我简直没法儿跟你说,真是天下奇闻!天下奇闻!这次她出去巡回演出,男主角就是由她一手挑选的,不怕说句粗话,她完全是掂着那话儿来决定取舍的,后来那个男主角又把可怜的小裘蒂勾引上了,这一下培洛玛岂肯罢休,她就来个大请客,把每个人都请到了,就是故意不请小裘蒂和那个祸胎。

下午三四点钟,在办公室里:嗨,侯恩,他今天要在宴会上露面了,准来,咱们都受到邀请了。是艾礼逊的意思,要把咱们也一块儿请去。

哎,真要命。

等他喝过了五六杯酒,不妨挨到他身边去听听。他常常有些惊人之语。跟他的太太也可以谈谈,这一位是他新娶的,是个妙人。

在酒吧间里,碰上了哈佛的一个同班同学:

侯恩,你不晓得给《太空》工作是怎么个味道呢。那个老板!可恶透了,简直是个法西斯。他那里搜罗了一批写文章的,都是人才,个个卖足了力气替他干,生怕丢了饭碗,因为那里可以挣到两百块钱一个星期,丢了饭碗的话另行谋生就困难了。他要的文章总脱不出那一套,可是他鬼点子多极了,说实在的,我每次看到他们绞尽脑汁炮制出那种破烂货来,我就直恶心。——掏出了一支烟。——你又干吗要吃这碗饭呢?

我是闹着玩儿的。

你该不会写那种浑蛋文章来弄个作家当吧?

哪里,我算什么作家,我连文章都不大想写。

唉,想写文章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依我看真有点意思的简直连半个也难找。

谁说不是?

反正咱们就糊里糊涂喝他个醉,找个女人睡上一觉,到天光大亮再起来。

对。

欧洲的战事一开始,他就决心去参加加拿大空军,可是他夜间的视力达不到标准。事实上他的本意也不过是想离开纽约而已,在这个大都会里他实在待不下去了。晚上他有时会只身外出,搭上公共汽车或高架列车,一直乘到终点,来到布鲁克林或布朗克斯信步所之,且走且看地行在静悄悄的街头。不过他更多的却是去贫民窟,去感受那里特有的凄凉滋味:看,水泥门阶上坐着的是位老婆婆,呆滞的眼神表明她住这样的破屋、这样的陋巷,已经有六七十年了;再仔细听听,回荡在石硬的柏油路上的分明是一片童声,却是那样没精打采,听不出有一丝欢乐。

终于激情又化作了行动: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在内地一个城市里当了一名工会组织员。在组织员训练班训练了一个月,然后就去一家工厂,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做动员工人入会的工作。可是冬天一过事情却又崩了。因为等到大部分工人都入了会,工会也得到了承认,工会领导人却又决定不罢工了。

侯恩,你不了解情况,你也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你做工会工作还没入门哩,你把事情看得很简单,其实才不简单哩。

那我倒想请问,组织了工会不罢工,还要这工会干什么用呢?不会干别的,就会每个月从工资里收会费!

你听我说,跟咱们打交道的这家公司我全了解。咱们要是一罢工,他们准会马上翻脸不承认咱们的工会,把咱们统统开除,拉一帮工贼进来。不要忘了,城里有的是工人。

那咱们就把他们告到全国劳工关系局去。

行啊,起码八个月才判下来,官司是咱们能赢,可这段时间叫大伙儿怎么办呢?

那又何必要成立工会,对大伙儿说得那样煞有介事呢?莫非你们还别有用心,在玩弄手段?

你懂些什么,别胡说八道。咱们要是弄得不好的话,这里明年就会变成产联的天下,斯塔克莱那帮子人,脑瓜子红透了。做人总得防着点儿,你还嫩着哪,你不懂这一套,你一厢情愿,以为万事都很简单,干这个,要那个,得了吧,你这样做肯定行不通,对那帮小子不防着点儿是不行的。

编辑他是干不下去了,眼前这个工作他也干不下去了,他知道他就是再另换别的干,也是干不长的。自己无非是半瓶子醋,东不成,西不就。什么都看不上眼,什么都觉得虚伪,什么事情只要自己一沾手,就会毛病百出。这绝不是经验不足的问题。是另外有个缘故,隐隐约约,心里似乎渴望着什么——可那是什么呢?

他一时心血来潮,又回到了芝加哥,想在父母身边住上两三个星期。

你瞧,鲍勃,胡闹不解决问题吧,你出去工作过了,外边到底咋的你也都见到了,我看你还是跟着我一块儿干吧,眼下欧洲的军需订货这么多,我们自己也在一个劲儿扩充部队,所以我是用得着你的,我现在家大业大,连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工厂也都稀里糊涂了,而且看这势头我今后还会愈来愈发。我告诉你说,现在的情况跟我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工厂都拧在一块儿了,真有点对付不过来呢,有时候我一想起手里的摊子有那么大,心里就直发慌——说我这摊子大到无所不包,一点也不是夸大。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脾气也活脱儿像我,我知道你一直迟迟不肯接手干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我手里的企业都不够大,不能让你大展宏图。

也许是吧。心里有些纳闷,觉得有个隐蔽在深处的欲望微微一动。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

既然人世间一切都是丑恶的,话可又说回来了:那何不索性来个放手大干呢?

他在一个舞会上碰到了莎莉·坦德克·伦道夫,跟她躲在个角落里谈了好一阵。

哎呀,这还用说吗,鲍勃,我现在是家务缠身啦。有了两个孩子啦,塘恩(也是中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现在可发福啦,你见了面该认不得他啰。看着你呀,我又想起从前的事了。

经过了如此这般的引子之后,两人得了个偶然的机会偷偷作了一次幽会,侯恩也就身不由己地围着她那一伙同道团团转,一转就是一个月,接着又是一个月。(稍住几个星期的打算,早已自动延长了。)

她那一伙同道也怪。她们差不多都是嫁了人的,而且都已有了一两个孩子,孩子照例都丢给保姆照看,只在临睡前才时而见上一面。河滨道那一带的公馆里几乎夜夜都开舞会,今天是这家,明天又是那家,那些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夜夜找对儿厮混,夜夜总要闹个一醉方休。其实他们也不过都是偶然相悦,比较易于动情而已,私通的事少,还是亲热一阵的调情居多。

每隔个把星期总还要结结实实地公然吵一架,要不就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一番,叫他听得背如针刺。

我说,老兄啊——塘恩·伦道夫向他诉说起来——你和莎莉以前是挺要好的,也许到今天还很要好吧,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带着醉意以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不过说真格的,莎莉和我其实是感情极好的,两口子相亲相爱,就怪我这个不成材的,净干蠢事,先是跟我们办公室里一个女秘书搞上了,后来又搭上了亚历克·约翰逊的老婆贝佛利,那天我和她玩够了回来,我送她到她家门口下车,可不,正好就让你给撞见了,哎呀,本来有多好呢,可就怪我不成材,没人品,我……我……(哭起来了)我一双儿女有多可爱,莎莉待他们也太凶了。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闯到舞池里,去把莎莉和她的舞伴拆散。

别再喝啦。

走开点儿,塘恩亲爱的。

伦道夫两口子又干上了——有人在那里偷偷好笑。侯恩感到头里一晕,原来自己也醉了。

你是我的老朋友了,鲍勃——莎莉说——我这人能力如何,才情如何,你该心中有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甘心碌碌无为的,可偏偏遇上个塘恩可恶透顶,他恨不得画个圈儿一步也不许我走出去,我的老天,这人才叫坏哩,他的坏事我说起来几天也说不完,而且脾气又大,有一次我们足有一个半月谁也没亲过谁一下。你知道不,其实他做买卖也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我爸爸简直就是这么直言不讳跟我说的。塘恩就是要把我拴在儿女们身上,弄得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可不,我要是个男子汉的话我就大有可为了,可我现在还得去找牙医生给多萝西装一副矫牙套,我还老是担心会生癌,女人一旦上了这档子心事那个愁啊,你是绝想象不到的,我反正就是弄得成了这么个跟不上潮流的人,有一次我碰到了一个航空队的少尉,年轻轻的,真是英俊极了,讨人喜欢极了,哎呀,我看到他那个天真啊,真有说不出的迟暮之感,我多羡慕你呀,鲍勃,我要是个男子汉就好了。

他知道这条路也是走不下去的,走这条路就得长留在湖滨,过那老一套的生活,款待自己所厌烦的人物,还得啃住一个公司上班,躲开母亲给他物色的对象,更不能不改掉那种心血来潮的脾气而以高度的耐心接物待人,还难免要去应付种种竞选捐款,同那班肯于俯就的大议员们周旋,出门坐高级卧车、住上等宾馆,经常得跑跑网球场,还要学会心无二用地打上一盘高尔夫,套房的地毯精美,佳酿满室生芳。对这些他本来倒也不是不乐意,但是多少年走这条路过来,他已经见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见得可太多了!

结果还是回到纽约,给一家广播联播公司写写稿,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虽没有花上很多心思,也没有怀着什么深挚的感情,却为支援英国的募捐运动做了不少工作,对报纸上德军进犯莫斯科的头条新闻也看得十分注意,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想到了要参加共产党。晚上他有时候就掀去了被子,光赤条条躺在床上,有意感受一下从微开的窗子里透进来的晚秋的寒气。雾里飘来了港口的喧嚣,他听在耳里,内心似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苦恼。珍珠港事变爆发前一个月,他报名参了军。

两年后的冬天,一个冷峭的黄昏,一艘运兵船悄悄穿过金门大桥,驶入了太平洋,他站在船甲板上,久久地望着旧金山。旧金山好像壁炉里一堆快要熄灭的柴火,渐渐暗了下去,过了一阵,便只见黑黑细细的一线陆地,依然横隔在海水和那愈来愈浓的满天暮色之间。海浪,冷冷地拍打着船身。

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以前的他,一直留神再三,没想到却偏偏一头撞在自己打的墙上。

他躲进一个舱口,点上了一支烟。心想:过去一向把“我要探索真谛”当作自己的格言,看似伟大得很,实在并没有多大道理。人生在世到底为何,这个问题是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探索一阵以后也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

此刻在美国就还有许许多多那样的城市,一边是被抛弃的人们枯坐在台阶上,一边是华灯煌煌,趋之者若鹜。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像捅了个蚂蚁窝。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此时此地,人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些现在都隐隐远去了,海水已把这一线陆地几乎全淹没了,头上无边的夜幕四合,太平洋上的漫漫长夜降临了。对这远去的大陆他倒感到怀念起来。

不是爱,也未必是恨,只是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死灰,没想到却又动了感情。

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力量,撩拨着你,挑逗着你。

侯恩叹了口气,又来到甲板上,凭栏而立。他青年时代的那一班聪明的年轻人,都是不怕拿头去撞,结果却碰了壁的,人撞得筋疲力尽,壁则依然纹丝不动。

如今就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从喧喧嚣嚣的老家美国给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