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归队以后,侦察排又干上了筑路的活儿。前沿部队把阵地一再往前推进,后方听到传闻,说是部队已经接近远役防线了。其实后方的士兵对战局的发展根本隔膜得很,他们在后方日复一日地过着那么平淡的生活,连三两天以前的事都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夜里总要值班放哨,天亮后半小时醒来,吃了早饭,洗了匙盘,刮过了脸,就给装上卡车,穿过丛林,送到当天该筑的路段去筑路。中午回来,吃过了午饭再去,一直干到傍晚方才收工。回来吃过晚饭,多半还要到离营地不远的小溪里去洗个澡,等天一黑,就快快睡觉。他们每天夜里总得起来值一班岗,放上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哨;日久惯了,反倒记不得一连睡上八个小时是怎么个滋味了。雨季早已来临,身上没有个干的时候。过了一阵,他们也就不以为苦了。在他们的感觉里,身上衣服湿乎乎的似乎倒是正常现象了,当初干的军装穿在身上是怎么个感觉,反而已经不大有印象了。

归队后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岛上到了一批家信。那是士兵们几个星期来收到的第一批信,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于是就出现了不平静的一夜。难得才给的啤酒当夜也分发下来了,每人三罐,大家很快就都喝完了,喝完后就在四下里坐着,也没有很多话说。这么点啤酒要叫他们喝醉那还差得远着哩,然而这却勾起了他们的忧郁和沉思,打开了他们回忆的闸门,使他们满心愁苦,似乎渴望着什么。究竟渴望着什么呢?他们说不上来。

到信的那天晚上,雷德跟威尔逊、加拉赫在一起喝了啤酒,直到天大黑了,他才回到自己帐篷里。没有他的信,他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给谁写信了,不过心里总不免有一丝失望之感。他始终没有写过信给洛依丝,所以也从来没有接到过她的来信——洛依丝连他的通信地点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有时候——一般总是在分发家信的晚上——他心头也会倏地闪过一点小小的荒谬的希望。自己跟洛依丝的事虽说已是断了的线了,可毕竟……

跟威尔逊他们待在一起,他的情绪越发不佳了。加拉赫忙着给老婆写信,把老婆先后寄来的十五封信翻个不停,因为有些事老婆问他他得回答。威尔逊则一味在数说老婆的不是:“想当初我对那个臭婆娘有多温存哪,是人她就不会忘记,可现在你看她,老是唠唠叨叨地来缠着我,问我发了饷为啥不寄些回去。”

“你呀,小心坐班房,一去无回。”雷德当时还没好气地对他说。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雷德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帐篷门口有只空啤酒罐,他一脚踢开了,一头爬进坑里。他的毯子稀乱,他骂骂咧咧的,摸黑把毯子摊好。然后才对怀曼说:“这鸡巴军队真干得出来,只发三罐啤酒!真是愈来愈会戏耍人了。”

怀曼在毯子里翻了个身,轻声柔气地开了口:“我的啤酒只喝了一罐。剩下两罐你拿去喝了吧,雷德。”

“噢,多谢你的好意,老弟。”雷德有些犹豫。他们俩自从睡在一个帐篷里以来,彼此之间虽说已经结下了悄悄的友谊,可是看怀曼近来的样子,似乎总还想进一步跟他接近。不过雷德也有个想法:跟他们可亲热不得,一亲热他们就得掉脑袋。怀曼愈来愈使他想起了汉奈西。他当下就又接着说:“老弟,你的啤酒还是自己留着喝吧,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呢。”

“你喝吧,反正我对啤酒兴趣也不大。”

雷德打开一罐,递给怀曼。“来,那就一人一罐吧。”这两罐假如他一个人喝了下去,他倒说不定就可以灌得迷迷糊糊,一会儿就睡着了。自从那夜去了前线以后,他的腰子就老是不停地疼,疼得他晚上常常睡不着觉。一失眠,眼前又总会旧景重现,心神恍惚的,仿佛又等着那日本兵一刀刺来了。不过话虽如此,两罐啤酒还是不能都收,这份人情太大了。收了的话,就欠了怀曼的情分了。做人,还是不欠人家情分的好。

他们就默默无言的,喝了好一会儿啤酒。后来他问怀曼:“老弟,你的信很多吧?”

“不少,都是妈妈寄来的。”怀曼点上了一支烟,把眼光避开了。

“女朋友的呢,她叫什么来着?”

“唔,她呀,我半个字儿也没见她的。”

雷德在黑暗里做了个鬼脸。其实看这副架势他早就该明白了。把啤酒送人,独自一人在帐篷里发呆——他早就该看出怀曼这里头有什么名堂,少去跟他攀谈了。不过他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哦,急什么,老弟,她会写信给你的。”

怀曼抚弄着毯子。“我真不明自,雷德。出国以后我就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本来在国内的时候,她是每天都给我写信的。”

雷德呷了一口啤酒,在嘴里漱了漱。他说:“哎,不会有什么的,一定是军邮部门出了娄子。”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已经觉得这不大可能了。在新兵站里的时候,收不到信那还不奇怪,可现在到了这里,邮件已经来过两趟了,每趟妈妈的来信总是一大把,而她,却始终音信全无。”

雷德摸摸鼻子,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雷德,我现在倒是怕收到她的信了。她这会儿要是还来信的话,多半是要跟我断绝关系。”

“老弟,世上也不愁没有女人。早知道,少烦恼。”

怀曼的声气又苦恼又伤心。“她不是那样的人,雷德。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天哪,天哪,叫我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她跟一般的姑娘就是有些不一样。”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怀曼说得这么激动,他听着也觉得肉麻,可是这话他又不能不听下去。他喝了一口啤酒,作了个苦笑。心想:我这罐倒霉啤酒敢情是不好白喝的,瞧,这就是代价了。不过他又蓦然想起怀曼已经这样独自一人闷了整整一个黄昏了,他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于是就说:“老是一个人闷着瞎想,反而不好受呢。”他这时候的心情,也至多只能说是略有几分同情而已。通常弟兄们有了什么不幸,只会使他感到厌烦。现在他心里就想:谁也免不了有倒霉的时候,这回就轮到怀曼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呢?”他问怀曼。

“喏,她就是拉雷·奈士比的小妹妹呀,你还记得拉雷吗,就是我常常跟你谈起的那个好朋友?”

“对了。”雷德依稀还有点印象。

“其实呢,当初我到拉雷家去,跟她就是常见的,不过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我对她从来也不大在意。后来,就在我应征入伍前两三个月吧,我又到拉雷家去,拉雷不在,她却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你也知道,我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变了个大姑娘。我就请她陪我一块儿去走走,我们就到了公园里,坐着说话……”说到这里怀曼突然一停,半晌才说,“我本来跟她可谈的话题很多,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两个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也没说别的,我就对她说我想当个体育专栏作家,她说她的志愿是搞时装设计,我一听笑了起来,不过后来就看出她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我们一谈就谈了半天,尽谈自己将来的打算。”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们的面前过往游人很多,”一会儿怀曼又说了,“我们就想了个主意玩儿;猜猜这些过往游人有多大年纪,做什么营生,她还爱猜他们的日子过得是不是幸福。猜了一阵,又一起谈谈自己的朋友,有啥优点有啥缺点,总之是谈了很多很多。”

雷德咧嘴一笑。“后来你就问她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怀曼对他看看,不胜惊异。“你怎么知道的?”

“啊,我胡乱猜猜罢了。”其实雷德是想起了矿镇大街尽头处的那个公园。他眼前一时间似乎又出现了艾格尼丝的面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自己的声音:“我就不信有上帝。”他感到有些怀念,暗地里还微微一笑。公园里的那个黄昏确实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美,这样的境界,他可是再也没有经历过第二回呵。他就问怀曼:“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夏天吧?”

“是啊,是初夏时分。”

雷德又微微一笑。心想:毛头小伙子全都有这种经历,他们总以为自己这一对是与众不同的。怀曼当初大概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他在公园里对着个姑娘,把自己无处倾吐的心事尽情吐露的情景,雷德想都想得出来。姑娘的心理肯定也是一样。所以当下他就对怀曼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老弟。”

“你不知道,她还亲口对我说她是爱我的。”怀曼摆出一副不怕笑话的样子,像是料定雷德会笑话他似的。“自从这天晚上分手以后,我们就正式成了一对情人。”

“你妈怎么说呢?”

“噢,妈是不赞成的,不过这我也不怕。我有办法使她回心转意。”

“这种事有时也很难哪,”雷德说,“要不是你当了兵出了国,这会儿还不定会闹得你怎样焦头烂额呢。”

怀曼摇了摇头。“雷德,我有句话你也许会觉得荒唐,可我绝不是骗你:跟克兰尔在一起,我就觉得我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每次跟她约会,分手之后总要独自走上一阵,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时候我心里总是只有一个念头,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我就有这么一股信心。”他停了一下,出神地回味。

雷德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老弟,要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人还真不少呢。”

“噢,我们可不一样,雷德。我们之间的感情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雷德一听,打了个闪缩。他含糊说道:“那也难说。许多人起初都有这样的感觉,可后来为了一点缘故,有的吹了,有的从此变得别别扭扭了。”

“我们是不会吹的,雷德。真的,她是爱我的。”说完他想了一下,那脸色却渐渐有些紧张了。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说:“她不会骗我的,雷德,她绝不是那种姑娘。她不是个轻浮的丫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又脱口说道:“你看她该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她不会骗你的,”雷德心里却感到一阵难过,“她没有骗你,不过你要知道,日久心变啊。”

“她不会变,”怀曼说,“我们俩可跟常人不一样。”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是感到苦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一片痴情。

雷德想到,怀曼结婚的话,家里还有个妈妈得负担呢,这日后会引起多少问题,他无须细想,也就能说出个八九——意见不合啦,钱不够用啦,于是青春就在叽叽嘎嘎中消逝,渐渐地两口子也就变得跟当初公园里的过往游人一般光景了。这些,雷德都看得很清楚。怀曼不跟这个姑娘结婚,也会跟别个姑娘结婚的,那反正都是一码事,因为两个姑娘的容貌过了三十年也就难分彼此了,怀曼到那时候也决不会有多大的作为。怀曼此生未来的前景,雷德已经都看到了,他感到难过。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这话他当然不能对怀曼说,他很想给怀曼说些宽慰的话,却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因此就裹着毯子,躺了下去。背又疼了。他就说:“哎,老弟,还是睡觉吧,睡上一觉就都忘了。”

“好吧,睡觉。”怀曼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像发回归热一样,雷德那熟悉的疼痛又来了。年纪大了,心境不好,事情见得又多——这就是他疼痛的根源了。

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也两手空空:他们俩是从来没有信的。

里奇斯收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信是写在横格纸上的,字写得很吃力,铅笔印子抠得深深的。里奇斯让戈尔斯坦念给他听。

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儿子,我们都很想念你,家里庄稼收了,卖得了一点钱,感谢上天,过活是不愁了。你的小弟弟山姆已经比原先高起近半英尺了,现在是他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带着他。你妈的身体很好。亨利老头把他的三英亩地丢了,这真是气人的事,可公司就是不饶人。谢谢你寄来了钱,大家都称赞你是个好儿子。你亲爱的爸爸。”

“爹这封信写得有多好啊,”里奇斯一等戈尔斯坦念完,就说,“爹的字也写得不错呢。”

“信是写得满不错的。”说罢,戈尔斯坦又看起自己妻子的信来,他把其中一封信的最后几句重新又看了一遍:“但尼昨天又问起了你,因为我老是对他说爸爸参军去了,他对你一点也没忘记。小家伙真是太逗人喜爱了,乔艾啊,要是你能见到他长大该有多好呢,那真是有趣极了。他昨天说:‘爸爸去乒乒乓乓,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曼奈·史特劳斯答应改天给他拍几张照片……”

戈尔斯坦呷了口啤酒,内心感到说不出的怀念。

第二天早上,威尔逊拿了妻子的来信,让加拉赫把其中一封给他再念一遍。他听着加拉赫念,气得连连冷笑。信上写着:

“我不想再受这份气了。我做妻子的对得起你,可你对不起我。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从来是一文不少,现在我就有权利拿你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我到县政府办事处去跟韦斯·霍普金斯谈过了,他说你得给我这个数,这事部队不会不管,你想赖也赖不了。你还是主动点儿的好,伍德罗,要不我就写信告到部队里,信该写到哪儿我也知道,韦斯把该办的手续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我做你的贤惠妻子也实在做腻了,因为你这个人根本不识好歹……”

“你听听,这种狗屁,还像话吗?”威尔逊说。他很生气,沉下了脸,考虑着怎样回答。“今儿晚上,你代我写封回信。我要叫她知道,她干出这种荒唐事来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他还拟了两句,自己说给自己听:“我不是吓唬你,我劝你还是趁早给我放老实点儿,少缠着我瞎叨叨,要不,我就他妈的狠狠心再也不要你了。”他把“他妈的”几个字删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威尔逊对信里写上骂人的词句倒是不大赞成的。“愿意嫁给我的女人有的是呢,你也不是不晓得。老是刮得男人身边分文不剩的婆娘,我才不要呢。我在部队里需要点钱用,难道就不许我用?要按月分给你多少多少?呸,我才不理你呢。”威尔逊觉得又激动又气愤,几句文章一做,他就快活得飘飘然了。他觉得心里有许许多多话要冲她说,每想出一句尖刻的话,内心就止不住一阵兴奋。

他坐在帐篷里靠门口的坑洞边上,瞟了一眼太阳,转而又对加拉赫说:“比如跟我相好的那个姑娘,她就不错。上一趟邮件来,我就收到她一封信,让雷德给我念了。她说她一心等着我回去,到堪萨斯去跟她结婚,结了婚再搬到南方去。那样的女人才像句话。在堪萨斯的时候,她烧菜给我吃,替我补衣服,逢星期六要检阅,就替我把衬衫浆得挺挺的,她对我的那股亲热劲儿,哈,那真是少有!少有!”

加拉赫听得又恨又妒,啐了一口。“你也太浑蛋了。既然你是这样爱惜她,那你为什么不趁早跟她讲明你是有了老婆的,免得误了她呢?”

威尔逊对他直瞅,好像加拉赫是个傻子似的。他不以为然地说:“这就怪了,伙计,我为什么要跟她讲明呢?将来到我退伍的时候,谁说得准我是怎么个打算呢。那时我说不定还想到堪萨斯去跟她要好哩。说不定的。这话要是跟她讲明了,到退伍那天跑去找她,她不在了,那有多可惜啊。”他摇了摇头,嘻嘻一笑。“告诉女人的事愈少,日子就愈好过。”

加拉赫冒了火,“你们这些南方佬,简直是群畜生!”

“嗬!”

加拉赫把一肚子火硬是按了下去。威尔逊这种人,总是只顾自己快活,不惜叫人家吃亏。缺德啊。他转过脸去,望着丛林里,一时觉得义愤填膺,可也不无妒意。

过了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就又看起自己的信来。昨天晚上只来得及看了妻子的来信。妻子的来信就有好几封,都是好久前写的了;时间最近的一封也有一个月了,他看了信暗暗吃惊,心里叨叨起来:这会儿自己或许已经做上爸爸了呢。其实妻子在信上告诉他的预产期明明已经过了几天了,可是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总觉得妻子信上所写的都是他看信当天的事;假如妻子信上说明天要去看一个小姊妹,他看信后的第二天就会想,此刻马莉该去看她的小姊妹了。尽管理智经常在纠正他的错觉,可他总还是觉得只有在他看妻子来信的此时此刻,妻子才存在于世界的另一边。

现在他就再看其他的来信。妈妈的来信他匆匆一扫而过,“白脸儿”利敦的来信他念了几段有趣的给威尔逊听。后来他打开一只长长厚厚的信封,抽出来是一份报纸。那是一份小开报纸,只有八页,印刷得很粗糙。他告诉威尔逊:“我以前给这份报纸干过。”

“嚯,看不出你还当过记者咧。”

“不,那是份党里的报纸。党部的干事在每次预选之前就要出版这样一份报纸。”他看了看日期,是六月里出版的,嘴里咕了一声:“都老掉牙啦。”看到报头栏里的一排排人名,他感到一阵妒忌;他有个朋友因为没有参军,如今已经当上广告部主任了。加拉赫知道内中的奥妙。在他入伍前的最后一次预选中,他就曾在本选区里挨家逐户为这份小报募集过捐款。谁募集到的捐款最多,这广告部主任的名义就归谁,通常此人也就可以在地方上的教育委员会里弄到一份差使。那次他就差几百块,结果没有当上这个主任,不过当时大家都说来年他管保就能当上。

“唉,参军!参军!倒了八辈子的霉!”他恨恨地嘀咕了一声,就看起报纸来。两行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安德鲁斯实属顽梗不化

九区选民务须消除隐患

安德鲁斯最近又大吹大擂,这是他哗众取宠的故技重演。犹记否,上次他竞选州议员,提出的口号是“安德鲁斯誓与共产主义战斗”。可是请问,在这方面他有了些什么行动呢?我们看不到他有一点行动。倒是他竞选总部里的工作人员,有一位是产联的副主席,又有一位是纽约反纳粹联盟的理事,人们不会忘记,这个联盟是一贯反对柯林神父,主张抵制天主的信徒佛朗哥的。

吉米·安德鲁斯老兄,你不要忘了,今天的老灰马已远非当年可比了,这一步该怎么迈出去,可要当心出错。不要欺骗群众,不要欺骗广大退伍军人,说话就要算数。退伍军人需要的是帮助,不是欺骗。我们已经把你看穿了,吉米·安德鲁斯,九区选民坚决不要死顽固。我们劝你检点检点,与你为伍的都是些什么人。党内可是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的。那套老花招我们已经都看穿了。

不要死顽固!

反对共产分子!

把安德鲁斯撵出去!

加拉赫一路看下去,心里隐隐感到生气。对那帮该死的共产分子,的确得小心提防。他记得以前有个时期他当过卡车司机,那时劳联就想把他们组织起来。他把这事在区党部向大家一说,那个工会组织员从此就再也没有来过。事情也真有点稀奇,他发现党内居然也真会有人跟红色劳工组织勾勾搭搭,比如“大个子”乔·杜梅之类就是,还有这个叫吉米·安德鲁斯的自然也是一路货。加拉赫觉得,跟死顽固是没有什么交道可打的。那种家伙的所作所为对他总是不利的,这就难怪他到现在还落得一事无成了。他想起“白脸儿”利敦,不由一阵妒火中烧。人家全都跑到前头去了,自己还给绊住在这儿。这世间的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信得的。同类还不是照样相残?

他折好报纸,塞进口袋。克洛夫特在叫集合了,他们就都出了帐篷,慢慢悠悠向卡车走去,一会儿卡车就要把他们送到当天该筑的路段去筑路了。太阳升起了才一个小时,早晨的空气还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清新可喜。天还不是很热。加拉赫依稀想起当年初夏的早晨他一清早去上班,街上总还残留着些夏夜的气息,一派清爽的凉意。到他爬上卡车的时候,他早已把报纸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在轻轻地哼着小曲了。

一顶锥形大营帐里摆着两只简便写字台,这就是收发室。收发员正在那里整理无法投递的信件。写字台一角有一堆信,都是写给汉奈西的,共计二十封,用一根细麻绳结成一扎,搁在那儿已经有好几个钟点了。后来收发员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一堆信上。这位收发员老爱夸口说全团的士兵他没有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可是这一回却伤了脑筋:他想不起汉奈西是谁了。

他就问助手:“汉奈西是不是调离直属连了?”

“不知道啊,名字倒挺耳熟的。”助手想了一下,霍地说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们登陆的第一天他就报销了。”助手暗暗感到得意:收发员都记不得了,他可居然想了起来。

“对了,”收发员急忙忙插上来说,“就牺牲在海滩上,我跟布朗还常常说起来着。”他瞅着这一大扎的信,叹了口气,就把戳子盖了上去:“收信人已阵亡。”正要把信投进脚边的一只邮袋,忽然注意到了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把二十封信一翻,全是一处来的。他就对助手说:“嗨,你看看。”

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都是“印第安纳州泰科切特市河谷大道十二号爸爸妈妈”。助手默默看了一眼,一时间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对面色红润的白发老人,也就是常见于果汁、牙膏、漱口药水一类广告牌上的那么一对老大爷、老大娘。“唉,这不是挺伤心的吗?”

“可不是。”

“你能不感慨吗?”那助手说。

吃过午饭,加拉赫正在自己帐篷里坐着,克洛夫特跑来叫他。加拉赫就问:“什么事?”

“神父找你。”克洛夫特说。

“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克洛夫特耸耸肩膀,“你去找他不就得了?我们不能等你回来了,这样吧,下午这营地上的岗就派你值了。”

加拉赫穿过营地,走到了随军神父的帐篷跟前。他的心跳得很快,内心的盼头蠢蠢欲动,他就拼命克制。还在大军攻上安诺波佩岛之前,他曾经问过随军神父是不是还需要个助手,神父当时答应可以考虑他。对加拉赫来说,那就意味着可以从此脱离战斗,为此他还着实做过几回好梦。

“下午好,荔莱神父,”他说,“听说你要找我。”一副口气挺有礼貌的,却又含着不安。他得好好注意别在神父面前漏出脏话来,这就够他出一身大汗的了。

“坐下吧,加拉赫。”荔莱神父是个细高个儿的中年人,淡色头发,说起话来口气亲切极了。

“找我什么事,神父?”

“来,先抽支烟,孩子。”荔莱神父替他点了支烟。“你家信挺多的吧,加拉赫?”

“我妻子天天都要给我写信,难得有一天不写的,神父。眼下她就要生孩子了。”

“哦。”荔莱神父不作声了。他只顾摸着自己的嘴唇,过了会儿却忽然坐了下来,一只手按着加拉赫的膝头:“孩子,我有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加拉赫打了个冷战。“什么消息,神父?”

“你也知道,孩子,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很难理解的。我们只能抱定一个信念,相信这是天意的安排,相信作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有其道理,相信天主明白一切、洞察一切,他的安排应该是最好的安排,尽管我们不一定马上就能理解。”

加拉赫愈听愈不安,后来突然就像疯了一样。种种胡思乱想纷纷在他脑海里打转。他脱口说道:“该不是我老婆把我甩了吧?”话一出口,却又觉得挺丢人的。

“不是那样的事,孩子,是你家里有人亡故了。”

“我妈?”

荔莱神父把头摇摇,“不是你的长辈。”

加拉赫想那准是他的孩子生下就死了。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心头一宽。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心里甚至又默默闪过一线希望:荔莱神父叫他来,也许还是要他当助手吧?

“孩子,不瞒你说,那是你的妻子。”

话传进耳朵,加拉赫简直像麻木了一样。坐在那里,毫无反应,什么也不想。一只小虫嗡嗡有声地从卷起的门帘下飞了进来,他只顾盯着看。“什……什……什么?”好容易才吐出了这么一声。

“你的妻子在产中去世了,加拉赫。”荔莱神父把眼睛望着别处。“孩子总算是保全了。”

“马莉说她肚子不是很大呀。”加拉赫说。一个“死”字终于印进了他的脑子,此刻对他来说这个字只有一种含义,所以出现在他眼前的马莉也就像山沟里挨了一枪的那个日本兵一样在抽搐,在颤动。他止不住打起哆嗦来。嘴上在说:“死了!”可是内心却根本辨不出是酸是苦。他就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思想似乎都收缩到了心底的深处,给封住了出不来,大脑皮层仿佛上了麻药,神父的话打上去只是像一阵风过。好一阵子他就觉得像是在听讲别人的事,仿佛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似的。说也奇怪,他现在别的都不急,可就是一个劲儿叮嘱自己千万要拿出些精神来,好博得神父的青睐。过了好半天,才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们告诉我的情况也不多,孩子,详细情况等我了解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远离家乡,见不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是够难受的。”

“是的,是难受,神父。”加拉赫不过是无意识地在那里搭茬儿。有如曙色渐明,终于照出了大地一样,加拉赫终于慢慢地可以辨出周围的景物,能够理解听到的消息了。他的脑子告诉他出了事了。他先是想:可别急坏了马莉才好。继而又猛然醒悟:马莉是再也不会着急的了。这回手一棒,把他打闷了;他对着神父那张座椅的木头纹理呆呆地直瞅。瞅着瞅着,一时恍惚觉得似乎身在教堂,因此不由自主地就又目视着双手,极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气。

“生命是不息的。你孩子保全了,其中也未始没有天意。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去打听一下孩子由谁代为抚养。可能的话我们就给你安排一次休假。”

加拉赫精神一振:可以跟妻子见面了!可是,马莉已经死了啊。这一回他脑子里还是有些思想活动的。他坐在那里,想起了当天早晨登上卡车的时候阳光是那么明媚。内心默默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再倒流回去啊。

“孩子,你要勇敢些。”

“是,神父。”加拉赫站了起来。脚板,似乎已经没长在他的脚上了。擦了擦嘴,觉得嘴唇肿胀,擦上去有些异样。他一时倒慌了神,想起了那山洞里的蛇。心里闪过了一个想法:马莉撞上的医生准是个挨千刀万剐的犹太佬!虽然想过之后也就撂开了,可是终免不了一阵义愤填膺,心里倒反而觉得好过了些。“那就谢谢你了,神父。”他说。

“到自己帐篷里去躺会儿吧,孩子。”荔莱神父说。

“好吧,神父。”加拉赫穿过营地回去了。弟兄们都执行任务在外,营地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这就使他感到有一种难解的孤寂。他回到帐篷内,颓然倒在坑洞里,手脚一摊,扑在毯子上。他只觉得筋疲力尽。头也痛了,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那“丛林专用”急救包里有阿的平,吃上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管用?我这也许是害上疟疾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新婚时节马莉盛了菜端到他面前时的那一副表情。马莉的手腕子纤巧极了,下臂上一片金黄的汗毛,他一想起来就又历历如在目前。

“那个医生准是个挨千刀万剐的犹太佬!”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来。话一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就仰面朝天翻过身来。他想想又冒火了,时而还愤然咕哝:“那个犹太佬把她给害了。”这么一来,紧张的心情倒是松快了些。他可怜自己,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安慰,因而就尽情地自怜自惜了好一阵子。身上衬衫都湿了。他时不时还要咬牙切齿一番,因为他觉得把牙关紧紧一咬是挺解恨的。

突然他觉得遍体一阵冷汗津津,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一回他才真个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死了。扎心的痛苦和思念,一个劲儿地在胸中涌起,终于他忍不住哭了。他过了一两分钟才听见了哭声,他有点害怕,就赶紧打住,因为哭声听来似乎是那么遥远。他的感觉仿佛都涂上了一层绝缘漆,这层绝缘漆偶尔也会脱落一时半刻,可是一阵痛苦袭来,马上就又封得严严的了。

他想起了山沟里那些打死的日本兵,可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个虽是日本兵的死状,却都是马莉的身影。他禁不住又打起哆嗦来,强烈的恐怖、厌恶、悚惧,拧成一股,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只手揪紧了毯子,嘴里有口无心地在那儿嘟囔:“我好长时间没去做忏悔了,太不应该了。”鼻子也忽然灵敏了起来,感到身上衣服有股异味。他心想:我都发臭啦,该洗个澡了。这么一想,心就再也定不下来了,很想到小溪边上去把衣裳脱个精光。出了帐篷,却只觉得身子软得厉害,走不了这百来码的路,因此到了雷德的帐篷外他就不走了,拿一顶钢盔在一只水罐里满满舀了一钢盔的水。放到地上,钢盔一歪,水都泼在了脚上。他就脱下衬衫,又舀起一钢盔的水,往脖子上浇去。水凉凉的,激得他打了个冷战。连脑子也没动一下,他就又把衬衫一穿,跌跌撞撞回到帐篷里,啥也不想地在那里躺了足有半个钟头。橡皮的帐篷布给太阳晒得热气逼人,他渐渐打起盹来,后来终于睡着了。睡梦中身子还时不时地抽动。

飞回到过去:

加拉赫反革命派

他五短身材,瘦削结实,身上筋筋节节的,给人的印象是个久经风霜、脾气执拗的人。脸盘窄小,其貌不扬,先前满脸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脸皮疙疙瘩瘩,尽是紫红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脸上这种皮色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那个长长的爱尔兰式鼻子生得特别,歪在一边像在赌气,总之他的神气看去老是像憋着一肚子火。不过论年纪他今年才只二十四岁。

在南波士顿以及洛克斯伯雷、陶契斯特一带,好几里长一大片尽是灰色的木屋,一派暗淡、凄凉、衰败的气象。木朽屋旧,紧夹着纵横交错的一条条小石子路,电车就在中间叮叮当当开过。墙上的砖头也都是老古董了,用力一擦,指尖过处就是一堆粉末。灰色主宰着一切,把其他颜色都淹没了,连居民的脸色也终于变成灰溜溜的了。谁也分不出他们是犹太裔还是意大利裔,还是爱尔兰裔——他们不知道是抹了一种什么“灰浆”,不但人人一律都是灰蒙蒙的,连鼻子眉眼都给抹得模模糊糊了。他们的谈吐也是如此。说起话来都是一样的干巴,一样的生硬,叫人听得好扫兴。“我要是有一辆叉(车),我就一定好好照卡(看),真得好好照卡(看)照卡(看),我就不会不卡(看)地发(方)乱停乱发(放)。”

城市,是由市民兴建的,执掌大权的则是资产阶级。这里一切都太太平平;看看报纸,全是一样的口径,都把波士顿说得万事大吉;政治舞台上的局面也是四平八稳,因为政党都名异而实同。这里大家都属于中产阶级,连星期六深夜两点在去东波士顿“流浪汉”广场的地铁车厢里打一会儿盹、作一会儿呕的流浪汉也并不例外。他们当初肯定也有过不愿意抹上这层“灰浆”的时候,不过到了现在,这种情绪已经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表面上尽管是绝对一致,可是在那表面的底下,在波士顿的《先驱报》啦,《邮报》啦,《周游报》啦,《每日纪事报》啦,《波士顿美国人报》啦合力撑起的那升平门面的底下,却总是窝着一股悻悻然的恶气。这股气就时常爆发在醉汉身上,波士顿的醉汉在地铁里吐得比别个城市的醉汉都要狼藉十倍。这股气往往还缭绕在斯可莱广场四周,因此那里就成了人欲横流之地,垃圾堆里都干上了伤风败俗的勾当。这股气也见之于来往车辆,所以这里交通混乱,开起车来都火劲十足,像发了疯。这股气还出现在小胡同里挨了打的小孩子眉眼里,于是犹太人的会堂、公墓就遭了殃,有上门来骂的:“犹太王八!”也有给涂个标记的,那就不是“十”字就是“卐”字。“本州长获悉此情,深感痛心。”柯尔利、索登斯陶尔、托平三位州长,都说过这样的话。

石子、棍棒、“指节箍”,小孩子常爱用这些来打“帮”架;到了冬天,又爱在雪球里嵌个石块。那有什么,没关系嘛!不是说“竞争的本能是健康的”吗,锻炼锻炼嘛。

嗨,加拉赫!“左撇子”芬格尔斯坦那帮子要来打咱们了。

好小子,那咱们就去收拾他们。(“害怕”两字在“帮”里是不能有的,都藏在他肚子深处呢。)我已经等了他好久啦。

把佩格、阿耳、“妙手儿”都一块儿找来,咱们去消灭犹太小子。

啥时候动手?

你急什么?没胆量啦?

谁没胆量啦。我要拿棒头去。

(路上经过一个犹太会堂。“谁没胆量啦?”他特意就冲着会堂啐了一口唾沫。)嗨,“白脸儿”,我叫它先吃我一口唾沫,发个利市。

嗨,加拉赫,那帮小子嚷着说……

你爹醉了,可要留点神哪。

在家里,妈妈一听到声音就直皱眉头,走路都踮起了脚尖。他爹坐在起坐间里的圆台边,抓起泛黄的网眼台布,两只大手一揉,揉了个稀乱。揉够了再在台上重新铺好。

妈的,做人嘛,哪有不……浑蛋!嗨,佩格!

什么事,韦尔?

他爸爸揉了揉鼻子和下巴。你别再这样偷偷摸摸的啦。女人家走路嘛,要像个女人家的样,真他妈的见鬼!

你还有事吗,韦尔?

好了,屁事也没有了,走吧。

给韦尔·加拉赫这么个大浑蛋做儿子,遇到他喝醉了你就千万不能去打搅他。即便如此,对他还是要多留神,当心他的大巴掌随时会飞过来,给你一个耳刮子。

他一直痴呆呆地坐在圆台边,时而在台上猛地击上一拳。他的两眼直望着墙壁。(墙上的画是树木葱茏的山谷里几个牧羊女。那是从月历上剪下来的,绿油油的画面都挂得发了红了。)这鬼地方!

拳头一捶台子,架子上的三联雕刻都打了个战。

韦尔,可别喝得太多了。

闭嘴!闭上你的蠢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歪地挨到墙前。哐啷一响,牧羊女给掷在地上,镜框玻璃碎片四溅。他摊开了手脚,往灰褐色的破沙发里一躺,眼睛瞅着地毯破处那磨得亮光光的灰色的筋筋须须。干得累死累活的,换来个啥呢?

妻子想把桌上的酒瓶偷偷拿走。你少给我动!

韦尔,你还是想办法另外去找个活儿干吧。

对……对。当初都是你尽缠着我瞎叨叨,这个也得买点儿,那个也得买点儿。杂货店肉铺子只管跑。逼得我只好把卡车没命地开,连脊梁骨都差点儿累断。今天你还想叫我去另外找个活儿干!我可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把酒瓶给我放下!

他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过去给了妻子一个巴掌。妻子倒在地上,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低声呜咽,感情却已经枯竭了。(妻子本来倒是长得挺苗条的,现在也憔悴了。)

别他妈的瞎吵瞎闹啦!他对妻子默默看了一眼,又抹了一下鼻子,就摇摇摆摆地向门口闯去。让开点儿,劳埃!在门口他绊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就跌跌撞撞走到街上,消失在黑暗里。

加拉赫看看妈妈。他心都冰凉了,差点儿哭了出来。来吧,妈。他把妈妈扶了起来。妈妈这才放声大哭,儿子呆呆地只顾把她扶着。

以后碰到爹喝醉了,就只能不开口——他心里想。

后来他就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拿起从图书馆搞来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书是讲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亚瑟王是传说中的英国古代历史人物。传说他有一张大圆桌,坐得下一百五十个骑士)。孩子自有孩子的想头,他梦见了一些女人,都穿着……他去偷来的香喷喷的衣服。

我长大了才不学爹的样呢。(他要用剑来保卫自己的妻子。)

青年时代,光辉灿烂的岁月。

在中学里他不是个用功学生,老是一副气嘟嘟满心不快的样子,老师对他从来也没有多少印象。差一年就毕业了,他却失了学,经历了大萧条的风梢雨尾,当上了一名开电梯的小郎。那年他爸爸失了业,妈妈则白天出去做工,老远地到布鲁克拉恩、牛顿去替人家洗水泥墙啦,花砖墙啦,有时还要洗洗殖民地时代的百年老宅。夜里,妈妈吃过晚饭就去睡觉了,爸爸却还混在转角上的酒吧间里,想找个主儿请他喝上一杯,或者跟他争论一番。

劳埃从这时起就常到本选区的民主党俱乐部去闲荡。俱乐部靠里边一排是几个小房间,那可是打扑克、掷骰子、作密谈的去处。小伙子们进的则是入口处的大房间,一到这里就仿佛堕入了雪茄的烟海,里面的先生都穿上等的哔叽衣服,还有服务员侍候。

王宫里的宫女也不过如此呵。

来了就得听“招兵”谈话。作谈话的是目下正在党里崭露头角的史蒂夫·麦克纳马拉:

当然,你们几位,是来看看的,不过是来看看的。凡事不可勉强,勉为其难那是最最痛苦的事。至于你们,今后干什么事最好呢?我看最好莫过于搞政治,搞政治那是出人头地之道,干上个两三年,只要你用行动表明自己忠实可靠,那管保可以功成名就,“组织”上自会给你照应的。记得当初我也不过是你们这样的毛头小伙子,那时候我就用行动来表明我是一片诚心来工作的,现在我的境况就蛮不错了,要知道咱们这个选区好,拉选票容易。

对,对,——加拉赫忙不迭地应道。

我说,劳埃,我一眼就注意上你了,你行,我看得出来你有条件,在这儿干准有前途,你只消向哥们儿表明一下你有给我们工作的诚意。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啦,可是对大伙儿你总还得用行动来证明给他们看。我教你一个巧方儿:再过一个月就要举行预选了,那就有很多跑腿活儿要干,比如发发小册子,咱们有哪个候选人要作演讲,你可以去串联一些小兄弟混在人群里喝喝彩,时间反正我们会告诉你的。

行,这好办。

好极了,我告诉你说,干这种事还能挣钱,你只要经常靠拢哥们儿,活儿总是有得干的,这种不费大力气的钱总是有得挣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个大人物,到那时我忝为你的老朋友,脸上也蛮有光彩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是专门研究人的性格的,我看得出你是干这一行的人,你是块搞政治的材料,你有一种魅力。

那我今后晚上就到这儿来。

这就对了,你今年多大啦?快十八啦?别看现在挣起钱来还不算多,到二十岁你就可以挣上十倍的钱……

回家的路上碰到个姑娘。跟这姑娘他过去也搭过一两次腔,今天他就停下来跟她开个玩笑。

老活儿干腻了,我要换个美差了——他大声说。

啥美差?

啊,大事业。(突然他害起臊来。)很大、很大的事业。

看你这玄乎劲儿,劳埃,别拿我开心啦。(说完咯咯一阵痴笑。)

错不了。(他想不出什么话儿可说。)错不了,这下子我要抖起来了,我要发迹了。

你这人真怪。

错不了。(他对她看看,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点上了一支烟,不大自然地摆了摆架子。)错不了。(他又对她看看,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好吧,再见了。

二十岁那年。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个仓库里做事。(史蒂夫·麦克纳马拉对他说了:劳埃,你做了不少工作,以后还是应当这么干,哥们儿对你的成绩很欣赏,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他壮了壮胆子说:话是不错,可“白脸儿”在这儿却有工资拿,我干的活儿又不比他少……你听我说,劳埃,你听我说,你这种话叫人家听见了多不好啊,真的,人家还会说你脾气大、牢骚多呢。你在这儿挣得的名声可是你自己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啊。)

一天晚上他到坎布里奇去看一个姑娘,可是那姑娘却叫他空等了一场。他只好一个人上街溜达,在查尔士河畔闲荡。臭丫头!我才不上这班毛丫头的当呢,她们一旦看上了哪个男人,那才叫“大方”呢,可她们就是看不上我,我到东到西总是碰壁,唉,倒了运,弄得一个女人都到不了手!我在俱乐部里累死累活地干,又有什么用呢?

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望着缓缓流过的河水。水中倒映着哈佛大学学生宿舍的灯光。累死累活地干、干、干,又有谁来稀罕你呢?还是出不了头啊!也只恨我手里没有那么一大笔家当,要不那丫头不乖乖地等着我才怪呢,八成儿还会巴巴地自送上门哩。我看她准是跟上了哪个有钱的犹太小子溜之大吉了。难说哪!那帮犹太小子个个有钱,他们总是见钱就捞,捞呀,捞呀,一个劲儿地捞,好像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捞钱似的。想想实在可恨!

两个哈佛大学的学生走过,他心里一阵惊慌,浑身不自在起来。不知道这儿我能不能坐?糟糕,我怎么会坐下来的呢?

说真的,我看得简直连气都不敢透了,玛尔科娃的那个伸体动作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最最惊险的动作,啊,那真是又洗练,又巧妙,令人叹为观止,惊险啊,真是绝顶的惊险!

两个小妖精,在胡扯些什么呀,说起话来像娘儿们似的?他转过头去,望着哈佛校舍里的灯光。这帮龟孙子!不消灭他们那怎么得了!他看着一辆辆汽车在纪念馆路上飞驶而过。你们踩足了油门开吧,开吧,拼命开吧!爱开多快就开多快,去撞个粉身碎骨最好!这哈佛,敢情就是这么个该死的左派据点,这种鬼地方不炸了它那怎么得了!成天累死累活地干,原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该死的小妖精在这儿游手好闲,扭扭捏捏,过得优哉游哉,他们有哪点儿配!唉,人就是这样苦乐不均。这帮龟孙子,我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宰了。是应该有人来收拾他们,是应该有人来扔个炸弹。

他在长凳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河水缓缓地流过,水面上跳跃着无数光点,宛如一匹闪闪发亮的金丝织锦。对面,商学院的宿舍楼在水里投下了片片倒影,远处的汽车看去是那么小巧而玲珑。这春夜的气息真甜得舒人心怀,他似乎感觉到脚下的泥土里都在抽出芽来。天上,像天鹅绒那么温暖可亲的夜空中撒满了星星。

天哪,敢情外边竟有这样美呢。一阵阵向往,在胸中荡漾,却都迷迷糊糊,始终捉摸不住。使人不禁浮想联翩。他叹了口气。太美了,不由你不想。他想起他本来就可以跟那个姑娘同享这眼前的美景。看来不出人头地是不行的啊。

一股敬畏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不信神的蠢材啊,领略一下这样的夜景,你们就会相信世上确乎是有个天主的。天哪,太美了,实在太美了。面对这样的美景,就会相信情况是总会好起来的。

他就呆呆地坐在那里,沉迷在这片夜色之中。我跟人家可不一样啊,我是块不寻常的料呢。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伙计呀,你可要……你可要……他一时也抓不住自己的想法,好像把手伸到水里,却摸不到鱼一样。你可一定要……

劳埃,你跟着我们干得不错,这话其实也用不到我跟你说了,你也知道,我们对你是很想早些加以重用的。为了表示哥们儿对你的器重,我们决定让你到一个小机构里去工作一阵。其实严格说起来呢,这个机构跟我们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说着麦克纳马拉把手一挥,做了个大不以为然的手势),不过上头有两位重要人物——咱们就不提姓名吧——看到他们对国际上的阴谋反得那样积极,表示颇为赞许。你大概也知道的啦,那班犹太财主筹划了一个国际性的阴谋,想把我们都共产化。

只消晚上去工作,每个星期就有十块钱的固定工资。办公室设在一个双层统楼的顶上一层,总共一个房间一张写字台,四下摆满了一捆捆小册子和杂志,写字台背后有一面大旗,旗上画着一个十字图形,旁边是串头连尾的“C”“U”两个字母。

加拉赫,咱们这个机构的名称,就叫“基督徒联合会”,意思是:基督徒,联合起来!你明白啦,咱们要坚决粉碎那个可恶的阴谋。咱们这个国家需要流点儿血。说到这里写字台后面的那个大个子就问:听说流血你害怕啦?那人的眼珠是淡褐色的,好似窗上不大明亮的玻璃。咱们得先动员起来,做好准备,要知道国际上的那帮犹太人打算要把战火引到咱们的身上,咱们得对他们来个先下手为强。他们把咱们的活儿抢了个精光,这你也都看到了,咱们要是还听之任之,将来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虽然都有权有势,可咱们也有咱们的朋友。

他就经常拿了杂志在马路的转弯角上叫卖(看一看,外国的大阴谋!要知内幕,请看嵇琏神父的杂志!)他还不时去参加一些秘密集会,每个星期总还要到体育俱乐部去练上一小时的操,用的都是旧的“斯普林菲尔德造”步枪。

请问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我要参加战斗。

可不能性急啊,加拉赫,这是急不来的,咱们总得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才能公开出头露面。咱们要把这个国家好好整治一下,你是咱们的基本力量,是咱们的自己人啊。

是啊。(晚上他常常睡不着觉,因为一做梦,心儿就惹得怪痒痒的,胸口憋得难受极了。)要是再不……再不下手的话,那非得把我给憋死了不可。

可是……

终于有了女朋友了。灌溉心田的是兴奋,不再是酸溜溜的滋味了。

说心里话——加拉赫对马莉说——你真是个好姑娘,我……我觉得跟你说话真是一种快乐。

这夜晚有多美呀,劳埃。(抬起眼来望着海滩外的远方,细细辨认波士顿港的灯火,那闪烁不定的微光点点,就像天边阴云开阖中忽隐忽现的星星。她抓起一把沙来,撒在自己的鞋上,明亮的篝火映得她的头发都成了一片金黄。那细长的脸蛋雀斑点点,并不漂亮,可是在火光中却显得很好看,简直还可以说一声可爱。)

要不要给你烤一只红肠面包?

咱们就说会子话吧,劳埃。

看四下里,跟他们同来的一双双一对对都已离开了火堆,从黑乎乎的沙坑里传来了他们咯咯的笑声。有个姑娘假作一声惊叫,加拉赫就用心听着那里的声息,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觉得分明听见了男欢女爱的声音,一声声清晰可闻,那样的肆无忌惮。

是啊,这夜晚有多美啊——他只好接过她的话来再说一遍。他有点动心了:自己能不能也跟她来一下呢?想着想着忽然害起臊来。(她才不是那样的姑娘,她纯洁、规矩,信教那么虔诚。)他为自己动了欲念而感到内疚。

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谈谈。

好嘛,劳埃。

我说,这个……我们俩在一起玩,已经有好两个月了,这个……不知道你觉得我怎么样?话说得这样粗野,内心的一个角落还隐隐有个非分之想,他脸上唰地红了。(海滩上咯咯的笑声更响了。)我是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觉得你的确是挺好的,劳埃,当然你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人家小伙子那么冒冒失失的。

噢,是吗。他失望了,觉得似乎下了面子,不过他还是打起点儿自尊心来。我的心上有时总还记挂着别的事情。

这我知道,我看你老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我说劳埃,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倒很想知道,因为我觉得你总有点跟人家不同。

怎么不同?

嗯,你总有些怕羞,不过怕羞得讨人喜欢。

你没有听见我对大伙儿是怎么说话的呢。(两口子都笑了。)

喔,我也相信你跟他们都一样,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她的手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膝头上,又窘窘地赶快缩了回去。)希望你多去做做礼拜才好。

我经常去做的。

那就好,不过你好像总有点什么事撂不开,我看着总觉得奇怪,你这人真叫人弄不懂。

是吗?他心里高兴了。

劳埃,你好像老是有什么事很生气,我看着也着急。爸爸也常常谈起你,说你跟上了基督徒联合会。我对政治上的事是一窍不通的,不过这个会里有个人我认识,他叫捷盖·伊文思,这人讨厌透了。

噢,这人倒没什么。可气的是俱乐部,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时他们在对我进行考察——不过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真希望你可别招来什么麻烦才好。

为什么?

(她望着他,眼神温顺而平静。这一回她把手按上了他的胳臂。)你知道为什么,劳埃。

他觉得嗓子眼儿紧绷绷的,一股暖流,夹着渴望,激荡得胸口难受。那边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他听得浑身一哆嗦。他就说:这“市梢尖”有多美呀。(晚上做梦,不知怎么心儿里总是惹得怪痒痒的。)我说,马莉,其实我要是经常有了约会的话——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特意把声音提得高高的——我也就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因为,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很想多见见你。

是吗?

他听着碎浪拍岸。我是爱你的,马莉——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一时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一无笑意,心头掠过了一阵疑虑,微微有些不安。

我可不是也跟你一样,劳埃。

哦。过了会儿,他轻轻地把她吻了一下,一吻之后接着就是狂吻。可是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却已经打了退堂鼓,冷下来了。他想把这片疑虑硬压下去,沙哑着嗓子说:我是爱你的啊,亲爱的。两道目光却呆呆地望着别处。

“市梢尖”真是太美了——她说。

黑夜里他们看不见沙滩上有乱扔的垃圾,有漂来的海草破烂,甚至还有随手丢在海边的避孕套,在浪花尖儿上飘飘荡荡,像些惹人讨厌的海生小动物。

是啊,是不错——他慢声慢气说。

哎呀,是劳埃啊,老弟结了婚啦,家里有了老婆啦,怎么样啊,日子过得不错吧?

噢,蛮不错。(他打了个哆嗦,九月的初晓天一派阴凉,渐渐照出了灰蒙蒙的石子路和乱糟糟的木头房子。)唷,外边还挺冷呢,这要命的投票站怎么还不开门啊。

今天碰到你真是高兴,劳埃,我们也知道你一定过得挺好的,可怎么老没见你啊。

啊,是这样的,基联会那儿我已经不干了——他含含混混说——我想哥们儿说不定不大愿意见我。

嗳,你也应该跟他们讲一声嘛,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悄悄告诉你,对这个会我们俱乐部暂时要撒手不管了,上边施加压力啦,听说在州里待不住了。跟着俱乐部走可就永远吃不了亏,包你不会走错了路,你要不是跟了基联会的话,我敢说今天这场选举的竞选班子头头就非你莫属啦。这事我希望你也别难过,劳埃。

没什么。(心里是隐隐有些怨愤。又得从头干起啦。)我看基联会准是叫党里一些有钱的犹太佬给打下去的。

很可能。

我老婆不许我再跟他们来往。

她好吗?

好。(想起她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她的鼾声,她打起鼾来气大声粗,怪像男人的。)

结了婚生活过得好吗?你眼下在干什么营生啊?

蛮好,过得蛮好。我眼下在开卡车……还是吃我老头子的那碗饭。(马莉买了一块网眼台布,台上现在有台布铺了。)

听我告诉你,这里的赤色分子提出了墨吉利当候选人,噢,你不知道,这墨吉利是个爱尔兰人,可又是个黑种,你说怪不怪?连自己的教都可以丢掉不信,就是这么个宝贝。其实呢,上边那些大亨倒也不是怕他在初选里会成得了什么气候,问题是我们这个选区里有一帮工会会员,麦克说我们得趁这当口儿干上个漂亮的,免得他们的势力一天天大起来。

咱们有人来投“化身票”吧?——加拉赫问他。

有,不过我还另外有条小小的妙计。(他从一只纸袋里取出几瓶番茄沙司,把沙司倒在人行道上。)

你这是干什么?

喔,这是我的一条妙计,包你叫绝。好,听我教给你。你在这儿一站,把给邯奈捧场的小册子发给大家,同时来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这一下,准灵!

好,妙计!妙计!(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当然啦,我对麦克一说,麦克高兴极了,他给诺伦打了电话,诺伦是管这投票站上的两名警察的,所以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来找我们麻烦的。

加拉赫就站在那一摊番茄沙司旁边。看见第一批选民排起了队来投票了,他就作起演讲来。大家请看一看,听一听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摊血,正派的美国公民因为不愿意投一个赤色分子的票,便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在背后给墨吉利撑腰的外国人,把他们毒打了一顿。这就是墨吉利干下的好事:流血,叫人流血!

趁投票处门前冷落的时候,他把地上的番茄沙司仔细打量了一下,颜色似乎太红了点。他就在上面撒了一些尘土。(你是累死累活地干,可碰上哪个机灵鬼想出了一个巧主意,一切功劳就都归他了。都是那帮该死的赤色分子,把我害苦了呀。)

来来,大家请看——他看见有人来投票了,便又大声嚷嚷起来。

你上哪儿去呀,劳埃?马莉的这句话口气里带着埋怨,有点缠磨的味道。他这时刚走到门口,便又转过身来,把头一摇。我出去呗。马莉把一块煮白薯一切两半,拿半块大的塞进嘴里,沾了些白薯泥在嘴唇上,叫他看得心里有气。你这个人除了白薯,还吃不吃别的?——他说。

劳埃,咱们今天不是有肉吗?

嗯,是有肉。他心里冒出了一些疑问。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晚饭总不跟他一块儿吃,而要侍候他先吃。他很想对她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问他上哪儿去!

你该不是去参加基联会的会议吧?——她说。

你管这个干什么?(你怎么老是就穿这么一条套裙,外面也不罩件衣服?)

劳埃,你去那种地方要惹祸的,那帮子人我实在看不惯。你再去的话,反而会使俱乐部对你印象不好。这仗一打上,俱乐部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不是吗?

基联会有什么不对呀。你少管我,他妈的!

劳埃,可不能骂人啊。

他砰的一声带上了门,外边天色已经黑透。天上下着小雪,走到转弯路口,鞋踩上了雪水,嘎吱嘎吱,就像踩着冰凌似的。他打了几个喷嚏。男子汉,是应该出来……嗯……松散松散。人在“组织”里就有了理想,愿意为理想而战斗,可妇道人家却总想拦着你。我总有一天要爬得高高的。

会议厅里暖洋洋的,有股暖气片的金属味儿,打湿的衣服气味难闻。他扔掉了烟蒂,用脚碾得粉碎。

不错,哥们儿,我们现在在打仗了——那个演讲的人说——我们要为国家而战斗,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我们自己的对头。说着一拳头捶在讲台上,讲台上铺着一面旗,旗上有个十字标志。我们不能忘了还有股外来势力在密谋策划夺取国家的大权,这就需要我们去加以铲除。坐在轻便折椅上的那百来个听众发出了欢呼。我们得团结一致,不然我们的妻女就会遭到蹂躏,那红色犹太法西斯俄国的红锤子就会把你们的家门砸开。

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加拉赫旁边那个人说。

是啊,华特真有两下子。加拉赫觉得胸中渐渐涌起了一股激愤,心里也痛快了。

他们抢走了你们的饭碗。他们想打你们妻子女儿的主意,甚至想打你们母亲的主意,因为这帮家伙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们一心想杀死你,也想杀死你,因为你们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犹太人,又不愿意向不敬天主、卑鄙龌龊、无恶不作的该死的共产分子屈服。

该把这帮浑蛋都宰了!——加拉赫嚷了起来。他激动得都发抖了。

说得对,哥们儿,我们要彻底打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要正经成立一个组织,我这里就收到很多同道的来电,我所谓同道,就是不但是朋友,而且还都是爱国志士,他们对我们一致表示坚决支持。你们呢,哥们儿,你们可是我们的基本队伍,你们中间有些人就要应征参军,你们应该趁这个机会学会怎样使用武器,以便将来……将来……我不说你们也都明白啦,哥们儿。我们并没有失败,我们反而一天比一天壮大了。

开完会后,加拉赫信步走进一个酒吧。他喉咙发干,胸口憋得难受。喝了会儿酒,怒火渐渐消散了,心里却变得闷闷的,有股怨气。

他们总是一到紧要关头就哄你骗你——他对旁边那个人说。两个人是散会以后一块儿出来的。

那是个花招。

就是!全是鬼花招。反正他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还是自己挣个出人头地要紧。

回家的路上,他脚下一滑,摔倒在水坑里,裤管一直湿到屁股上。他冲着马路大叫浑蛋。尽耍花招,哪次不是骗人,得了吧,老子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

他一步一歪地回到家里,好不费劲地脱下了大衣。鼻子一阵发痒,大声打了个喷嚏,还自言自语骂了两声。

睡在椅子里的马莉醒了过来,对他瞧瞧。你身上全湿了。

瞧你这啰唆劲儿!我……我……这种事你懂个屁。

劳埃,你每次回来总是这样。

你呢,总想把男人踩在脚下,你关心的就是我带回家来的钞票,好吧,以后你要多少钞票,我就给你多少。

劳埃,你怎么能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呢。她嘴唇都颤抖了。

哭啦?好,哭就哭吧,反正你肚里的心思我是雪亮的。

我要去睡了。

过来。

劳埃,我不是责怪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可有时候你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你让我过来做什么?

你少跟我啰唆。

哎呀,劳埃,你身上这么湿,快把裤子脱下来。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喝酒呢?一喝酒总是弄得这样一肚子不痛快。我一直在替你祈祷,真的,我一直在替你祈祷。

喔,你少跟我啰唆。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台上的网眼盘垫。唉,烦啊,烦啊。

做个人有啥意思呢?

明天还得干活。

(他真想做个骑士,用剑去保卫罗衣飘香的美人。)

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便得了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