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刚补充来的新兵却感到一切都很不习惯,内心苦恼极了。身上老是觉得湿黏黏的。那三角小帐篷不管支得怎么用心,晚上总会被吹倒。短短的帐篷桩,在沙地里说什么也插不牢固。一下雨,就别无他法,只好缩起了脚,默默祝愿这一回毯子可别再浸得湿透了。夜半更深,轮到放哨还得给叫起来,跌跌撞撞的,踏着月光,去呆呆地坐在潮湿的沙坑里,一有声音就吓得心惊肉跳。

他们总共有三百人,三百颗心都带着点忧伤之感。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们说什么也没料到,到了战地上竟会叫他们来做苦工;这里白天卡车来来往往,登陆艇进进出出,一片熙熙攘攘,到了晚上四下一片安谧,又是何其沉寂,这一热一冷相去如此悬殊,弄得他们简直无所适从。傍晚天气凉快些,大海上的夕阳也往往是极壮观的。趁天还没断黑,大家就再抽上一支烟,或是写上封家信,再不然就去捡块漂来的木头之类,把帐篷弄牢。交火声一到夜里就低了下去,远处虽然有些噼噼啪啪的枪声,还有炮声在隐隐回荡,可是听来却似乎跟他们并不相干了。处在这个阶段,心情是惶惑的,所以一旦把他们分发到连里,他们多半很高兴。

可是克洛夫特却一点也不高兴。侦察排需要补充八名士兵,他尽管明知不大会有这样的如意事,可还是一直暗暗希望分发下来的人数是八个。使他恼火的是结果只来了四个。自从侦察排上了安诺波佩岛以来,他的失意事儿接连不断,而这个打击,该说是最重的了。

上得岸来,头一件不称心的事就是无仗可让他打。将军虽有一个师的人马,半个师却不能不留在穆托美岛任守备,结果师部的参谋勤杂人员也只有小部分随他来到了安诺波佩岛。这部分人员同四六零步兵团的直属连编在一个营地上,师部兼连部的联合指挥部就设在前临大海的一个不高的沙地上,隐蔽在一片椰林中。

这建立本部的任务就都落在侦察排的身上。他们在海滩上只干了两天活,就给调到营地上来了,于是花了整整五天工夫,砍去了杂树,围上了铁丝网,还平整出一片泥地,支起帐篷来做食堂。这以后,他们做的就都是日常性的工作了。克洛夫特每天早上集合了队伍,不是到海滩勤务队就是到筑路队去报到做工。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始终没得到一个侦察作战任务。

克洛夫特急了。老是干活,干得他都厌烦了,尽管他带队干活也像他带队打仗一样挺有本事,可是心里终究窝着一股子气,每天这样老一套,一成不变,他腻味了。他正想找个由头发泄发泄心中的气,凑巧就来了这补充兵员的事。他早在新兵还没有分发下来的时候,就在海滩上注意上他们了,每天看他们折好了三角小帐篷,列队报了数,给派去做工。于是他就像个企业家考虑如何扩大经营似的,一直在那里暗暗盘算,等他的队伍十七个人满了员,就可以担当多大规模的侦察作战任务。

后来听说侦察排只来四个新兵,他气坏了。这一来人员是增加到十三个了,但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因为他们名义上可是一支二十人的队伍。还在穆托美岛的时候,上面就把直属班总共七个人的名额都固定列在团属侦察部队的编制内,而实际上这七个人却并不在侦察排。他们从来不去侦察作战,也不去放哨,不去做工,他们另受其他士官的指挥,他现在已经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了。在穆托美岛作战时,排里派侦察兵去执行侦察任务,有时明明需要七八个人的,也只能派上三四个勉强应付。可是在他这个排的编制上,却始终还另有七个他管不到的士兵。

使他越发怒不可遏的是,他发现侦察排名下分明还分配到了第五个新兵,可是这人却早已转手划给直属班了。这天吃过晚饭,他就气昂昂地来到连部事务室的帐篷里,同直属连连长曼泰利上尉争论了起来。

“我说,上尉,直属班的那一个新兵你得给我。”

曼泰利上尉淡色头发,戴着眼镜,笑起来声音很尖,快活极了。看见克洛夫特闯进帐篷向他直冲而来,他连忙拿双手在面前一挡,装作忙不迭招架的样子。

“得了,克洛夫特,”他哈哈一笑说,“别弄错,我可不是日本鬼子啊。看你这样来势汹汹,连帐篷都要掀翻似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上尉,我排里长期缺员,老是这样下去怎么行,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能老是带弟兄们去玩命啊,我那边在玩命,可你们这里倒有七个弟兄在指挥部干坐着,好端端的大兵七员,都在当勤务兵使用,鬼才知道在替你们当官的干些啥差事。”

曼泰利咯咯一阵傻笑。他在抽雪茄,那么粗的雪茄跟他那么瘦的脸实在很不相称。“克洛夫特,把这七个人给了你我怎么办?早上要草纸谁来给我?”

克洛夫特一把抓住了办公桌,居高临下冲着他瞪出了眼睛。“上尉,玩笑是玩笑,我应有的权利可还是我应有的权利,那第五个新兵没有理由不给侦察排。作战处、情报处要他去有什么用?还不是替他们削削铅笔罢了!”

曼泰利又是一阵傻笑。“削削铅笔?放屁!我说克洛夫特,看来在你的眼里我是个糊涂官咯。”从海滩上吹来一阵阵晚风,把这锥形大营帐的门帘吹得沙沙直响。此刻帐篷里再也没有别人。曼泰利便接下去说:“听我讲,我知道老是叫你排里缺员的确很说不过去,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就把那第五个新兵给我呀。他是派到我排里的,我是排上士。我有权要。”

曼泰利把脚在帐篷泥地上擦了擦。“作战处有作战处的情况,你了解吗?纽顿上校不来便罢,一来准又是什么工作没做好,唉声叹气的,管保一开口就是:‘这里办事的速度太慢了。’——不挨他一顿批才怪呢。克洛夫特,你别做梦了,你算是老几,现在别的都可以慢一慢,唯有指挥部的事情一定得有人办。”他像试着玩儿似的,用嘴把衔着的雪茄转了转。“将军和他的办事班子就在我们的营地上,所以你要撒野的话,送你上军事法庭也方便得很。他们在这里,你排里的人还有得要抽呢。你要再啰唆,我就先派你刷打字带去。”

“那也随你的便吧,上尉。反正那个新兵我是要定了,哪怕从派飞尔少校、纽顿上校,一直到卡明斯将军,一个个都要找到,我也不怕。侦察排总不见得会永远在海滩上闲荡吧,该给我多少人,一个也不能少。”

曼泰利叹了口气。“克洛夫特啊,我看真要是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把新兵一个个都挑过呢,就跟买马似的。”

“这话可让你说对了,我就是要这样,上尉。”

“天哪天哪,你们这帮家伙,就是不肯让我清静会儿。”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把办公桌踢了几脚。从门帘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椰子树,树林子尽头露出一溜沙滩。老远以外有门大炮开了一炮。

“还有一个新兵你到底给我吗?”

“好……好……好。”曼泰利眯了眯眼睛。隐隐可见在不到一百码以外的沙滩上,新兵都把帐篷支起来了。停泊在远处港湾里的几艘自由轮快要在暮霭里消失了。“好吧,就把这可怜的小子给了你吧。”曼泰利飞快翻过了几页纸,指头顺着一排名字一个个往下点,点到一个名字,拿指甲在名下划了道印子。“他叫罗思,入伍登记的专业是文书。也许到了你的手里,当步兵也呱呱叫呢。”

新兵又在海滩上待了一两天。就在克洛夫特找曼泰利上尉谈话后的那天黄昏,罗思孤苦伶仃地独自行在新兵营地上。跟他睡在一起的那个弟兄是个好好脾气的大个农家小伙子,上别的帐篷去看朋友至今还没有回来。罗思可不想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就跟着一块儿去过,他也还是那句老话:总觉得跟人家合不来。他那个伙伴和伙伴的那帮朋友都还年轻得很,大概才中学毕业,嘻嘻哈哈地尽开些无聊的玩笑,满嘴粗话,扭扭打打。跟他们在一起,他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只觉得内心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愿望,巴不得能找个人谈论些正经事。可是他马上又理会到自己在这些新兵里并没有一个深交——跟他一起出国的伙伴都已经在最后一个新兵站分手了。就是在这些一同出国的伙伴里,他好像也没有一个特别知己的朋友。罗思觉得他们都是些糊涂虫,除了搞女人以外,满脑袋再也没有别的想头了。

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沙滩上东一座西一座的三角小帐篷。再过一两天,就要把他下放到排里去了,想起这件事,他心里越发高兴不起来了。要当步兵去了!多卑鄙的手段啊。别的不说,哄他说来当文书总不应该吧?想到这里罗思只好把肩膀一耸:有什么好说的呢,军队就是要你来当炮灰嘛。连他这样有了儿女、体质又差的人,都要被抽去当步兵。他是个大学毕业生,熟悉办公室里的一套事务,能做的工作多着呢。可是跟军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走过一顶帐篷,看见有个当兵的正拿着个什么东西当帐篷桩子,在往沙里敲。罗思停下了脚步,终于认出了那个人。那人名叫戈尔斯坦,跟自己一起派到侦察排去的新兵里就有他在内。罗思便招呼他说:“唷,你还忙着哪?”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他年龄在二十七岁上下,头发一派金黄,湛蓝的眼睛友善而庄重。他微微鼓出了眼睛,像近视眼似的定神瞅了罗思一眼,然后就势欠了欠身,露出了一个十分亲切的微笑。这个欠身一笑的动作,加上那凝眸注视的眼神,立刻给人一个印象,觉得他待人非常诚恳。这会儿他就说:“没什么,我把帐篷弄好。今天我想了又想,这帐篷的毛病到底在哪儿,我终于还是想出来了。原来部队设计帐篷桩,并没有考虑到要用在沙滩上。”他高兴地笑了。“所以我就从小树上砍下了几根树枝,趁这个工夫就在帐篷上另外做几个桩子。这一来,风再大也保你吹不倒了。”戈尔斯坦说起话来总是很恳切,就是有点急巴巴的,像是怕被人打断似的。要不是他从鼻翅到嘴角的两道皱纹显得竟是那样苍凉,他本来看上去倒还蛮像个小伙子呢。

“这个主意倒不错。”罗思说。他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了,于是犹豫了一阵,就在沙地上坐下。戈尔斯坦轻轻哼着小曲儿,继续干他的活。“这次分派咱们下去,你说派得好不好?”他问罗思。

罗思耸耸肩膀。“不出我的所料,没好事。”罗思个儿矮小,背弓得出奇,胳臂却挺长。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往下沉的:长长的鼻子颓然低垂,眼皮底下挂下两个肉袋,一对肩膀软瘪瘪地向前塌落。头发剪得极短,越发显出他耳朵之大。“真的,这样派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这话口气里有点自负的味道。总之,罗思的样子就像一只体弱力微、心怀哀伤的人猿。

戈尔斯坦却温和地说:“我看咱们还算是幸运的。反正,那种头等艰苦的硬仗,看样子咱们是不会去打的了。我听说直属连还是不错的,那里的人比较有些头脑。”

罗思抓起一把沙来,随手撒落。他说:“我何苦还要自己骗自己呢?我的看法是,在部队里桩桩件件都要比你事先料想的还糟,特别是眼下这件事,可算是糟尽糟绝了。”他这话的口气深沉而阴郁,说得慢吞吞的,戈尔斯坦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容易才挨到听完。

“不,不,你太悲观了。”戈尔斯坦劝道。他拿起一只钢盔,当作锤子敲起桩子来。“不怕你见怪,我说这样子看问题不对头。”拿钢盔捶了几下,遗憾地打了个呼哨。“这种钢也真差劲,”他说,“瞧,敲个桩子,就瘪进去一大块。”

罗思带点轻蔑,微微一笑。戈尔斯坦这样起劲,他看得生气。他就说:“哎,说说大道理嘛,好当然是好,可自从到了部队上,你几时碰到过一件顺心事?就说咱们这回坐船来吧,叫咱们挤的,都像沙丁鱼了。”

“我看他们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戈尔斯坦说。

“最大的努力?我看未必。”他顿了一下,像是把心头的苦恼排了排队,挑出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你注意过军官的待遇没有?咱们当兵的像猪似的给满满地塞在统舱里,可当官的就都有房间睡。这是存心要养成他们的优越感,使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群特殊人物。这是希特勒的故技重演,希特勒就是要叫德国人自以为高人一等。”罗思觉得这里边好像有些深刻的道理,自己已经依稀似有所悟了。

戈尔斯坦把手一扬。“正因为这样,所以咱们就不能采取那种态度。咱们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反对这种现象。”说到这里,仿佛话儿碰痛了他心里的一个伤处似的,他忽然气鼓鼓一皱眉头,说:“哎,也真是!——那帮家伙都是些十足的排犹狂。”

“你说谁?说德国人?”

戈尔斯坦并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说:“……啊,对。”

“这固然也是一种看法,”罗思带着一点自命正确的口气说,“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戈尔斯坦却没在听。一片愁云压在他的心头。一会儿以前他还是挺高兴的,如今却突然乱了心曲。那边罗思在说他的,这边戈尔斯坦也不时把头摇摇,或是把舌头啧啧。可这些都跟罗思所说的内容毫无关系。戈尔斯坦是在回想当天下午遇上的一件小事。下午有几个当兵的跟个卡车司机搭了一阵腔,他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卡车司机是个大个子,红红的脸儿滚圆,他是在向新兵介绍哪些连队好,哪些连队不好。说完便开动了车子,车子刚刚起步,他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声:“但愿你们谁也别派到六连去,六连可是个犹太崽子窝啊。”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有个新兵还冲着他的背影嚷嚷:“要派我上那儿去,老子干脆就回家不干了。”于是大家笑得就更欢了。戈尔斯坦回想起这件事,气得满面通红。可是尽管愤愤不平,他却感到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生气也无补于事。他后悔没有找那个对司机嚷嚷的小伙子好好谈谈,不过再一想这也不干小伙子的事。小伙子无非是说句俏皮话有意引大家一笑罢了。可恶的是那个卡车司机。戈尔斯坦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司机那张满是横肉的红红的脸,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暗骂了两声:这个grobe jung!这个乡巴佬!他心里惨然不乐:古往今来一切屠杀犹太人的暴行,背后都少不了这样嘴脸的人在那里撑腰。

他在罗思身边坐下,两眼却忧郁地望着大海。直到罗思说完以后,戈尔斯坦才点了点头,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谁?”

“那帮排犹狂呀。他们怎么也不接受点教训?上帝怎么就眼看着不管呢?”

罗思冷笑一声。“上帝至尊至贵,我可高攀不上。”

戈尔斯坦拿拳头直捶自己的手心。“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上帝怎么能在天上眼看着这些不管呢?不是说我们是上帝的选民吗。”他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选民!特地挑选出来给你苦吃,给你罪受。”

罗思说:“要说我,我根本就不信有上帝存在。”

戈尔斯坦对着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瞅了半晌,然后作了个苦笑。他嘴角上的皱纹显得深了许多,唇边出现了一丝暗含讥讽而又隐忍不露的神情。他严肃地说:“到了节骨眼儿上,他们才不会来问你这犹太人信不信上帝呢。”

罗思说:“我觉得你也太过于为这种事操心了。”他心想: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犹太人尽想着这种种无稽之谈呢?自己的二老别的不说,至少思想还是比较新派的,可这个戈尔斯坦简直像个年纪一大把的老爷爷,老爷爷才嘀嘀咕咕,怨天尤人,总怕自己不得善终呢。罗思想到这里,便又接着说:“犹太人总是太过于为自己操心。”他揉了揉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长鼻子,心里又琢磨起来:戈尔斯坦这人也真怪,什么事情不想便罢,一想就总要想到如痴如醉;只要一谈起政治、经济,一谈起涉及时局的什么问题,他那个犹太人的老毛病就来了,他就非把话头转到这个题目上来不可。

“咱们要不操心,还有谁会来给咱们操心呢?”戈尔斯坦沉痛地说。

罗思生气了。就因为他也是个犹太人,所以人家总是想当然地以为他也一定跟他们所见略同。这使他感到有点委屈。他老是碰上倒霉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个犹太人。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这个犹太人总不见得是自己要做的吧。他生来就是,有什么法子呢!因此他就说:“好了,不谈这些了。”

他们就坐在那里,默默观赏西天的最后一抹灿烂的霞晖。过了一会儿,戈尔斯坦看了看表,又眯起眼来望了下太阳,见太阳差不多已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他就告诉罗思说:“比昨天又晚了两分钟。——我平时就喜欢留意观察这些。”

“我以前有个朋友就是在纽约气象局工作的。”罗思说。

“真的?”戈尔斯坦很感兴趣,“不瞒你说,我也一向很喜欢做这种工作,不过做这种工作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行。听说得用数学演算,复杂得很呢。”

“他是上过大学的。”罗思回答说。他还是宁可这样谈谈,这就不至于引起很多争论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他运气比我们大家好。我就是‘纽约市大’毕业的,可又有什么用呢?”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戈尔斯坦说,“我多少年来就一直想当个工程师。你想想,心里想要个什么就能设计个什么,这有多妙啊!”他带着向往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不过我也应当满足了。我还是比较走运的。”

“还是你好些,”罗思对他说,“我去找工作,文凭可从来帮不了我的忙。”说着恨得哼了一声。“你知道不,我曾经有整整两年没找到工作。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的朋友,”戈尔斯坦说道,“你也用不着对我诉苦。我虽说没有失过业,可有的职业也真说不得。”说着笑了笑,表示实在不值一提。“抱怨有什么用?其实总的来看咱们的情况还不能算差。”他掌心向上,把手一伸。“咱们都成了家,有了子女——你也有个孩子了吧?”

“有了。”罗思说着掏出了皮夹子,戈尔斯坦透过薄暮的朦胧,好容易才看清了照片上的一张娃娃脸,那是个两岁上下的男孩,倒也眉清目秀。他就说:“你的娃娃多可爱哟,你的太太也挺……挺漂亮的。”其实罗思的妻子扁胖脸儿,相貌平常。

“是吗。”罗思应了一声,也看了戈尔斯坦妻儿的照片,随口也称赞了两句。他想起了儿子,心里就热乎乎的感到亲切。记得过去逢到星期天早晨,儿子总会来把他吵醒。妻子总是把儿子抱来放在他床上,小娃娃就会骑在他肚子上,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来扯他的胸毛,快活得咿咿呀呀乱叫。一想起这个情景,他欢喜得心都疼了,并由此而悟到:当初儿子虽然就在身边,他却对儿子从来没有这样疼过。倒是因为儿子打搅了他的好睡,他老是感到厌烦、生气。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把那么大的幸福轻轻放过了!他也似乎这才对自己勉强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心下有一种懵懂多年一旦豁然之感,仿佛本来只当自己的生活是一片平地,如今却在这日常看熟的单调的地形里看出了从未发现的深沟和桥梁。因此他又接着说:“你看,生活真有意思啊。”

戈尔斯坦叹了口气,轻轻答道:“可不。”

罗思看着戈尔斯坦,心田里突然涌过一股暖流。他觉得跟戈尔斯坦谈得投契极了。他这些想法是只能对男人家诉说的。女人家得专心抚养孩子,料理种种琐碎的小事。所以当下他就说:“有许多事是不便跟女人家说的。”

“这我就不敢苟同了,”戈尔斯坦急忙接口说,“我有事总喜欢跟我老婆商量,我们夫妻的感情不错。她最体谅人。”他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接下去要说的意思该用怎样的措辞来表达。“其实要说起来,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对女人的想法就完全不是这样的。那时我想女人,不瞒你说,就纯粹是图一时的快活。记得我那时常去宿娼,宿娼回来就后悔,可是过了个把星期,又憋不住想去了。”他望着海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微微一笑。“可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我对女人就理解了很多。跟毛头小伙子时代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就是那方面的事儿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说到这里他口气很严肃,“对那方面的事儿女人就不及咱们兴趣大,也不如咱们看得重。”

罗思很想问问戈尔斯坦妻子的情况,却终究没有敢问。他听了戈尔斯坦这番话,觉得松了口气。在部队里听到有些当兵的把搞女人的事搬出来吹嘘,他心里感到很不踏实,一直把苦恼藏在胸中,这一下才算稍稍宽慰了些。他就兴冲冲说:“就是这话,女人对那方面的事儿看得很冷淡。”他觉得跟戈尔斯坦亲密极了,仿佛两人一起探明了一个深奥的道理似的。从戈尔斯坦的言谈举止之间可以看出他为人非常正派,又极厚道。罗思觉得,这人是决不会做损人的事的。

可是还不止如此,他敢说戈尔斯坦肯定还对他很有好感。他不觉提起了那深沉而重浊的嗓音,说道:“在这儿坐着倒是挺愉快的。”帐篷被月光抹上了一层银色,近水的浅滩上一片闪烁。罗思有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戈尔斯坦可毕竟是个同族,是个朋友啊。罗思叹了口气:犹太人要倾诉衷肠,大概总也非找个犹太同胞不可吧。

这个想法顿时使他愀然不乐。怎么世道竟会是这样?他是个大学毕业生,是有教养的人,论文化水平这班大兵可以说谁也望尘莫及,可是那又顶什么用呢?他好容易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可你听他说话,不也有点像个一大把胡子的犹太老头吗?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再说话。月亮已经隐到了云后,沙滩上黑沉沉的,一片悄然。黑暗里偶尔可以听见从其他帐篷传来一声半声轻轻的笑语。罗思看这光景,知道再过会儿他就不能不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了,想起半夜里还得给叫起来放哨,他心里直发毛。这时候隐隐可以看见有个弟兄在向他们走来。

“准是巴迪·怀曼,”戈尔斯坦说,“这小伙子蛮不错的。”

罗思问:“他也跟咱们一块儿到那个侦察排去吗?”

戈尔斯坦点点头。“是的。我们一知道两人分派在一起,就商量好,可以的话我们就睡一个帐篷。”

罗思别扭地一笑: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往旁边让了让,怀曼一弯腰钻进了帐篷,等着戈尔斯坦给他们介绍。罗思说:“队伍集合的时候好像见过你。”

“啊,见过见过,我记得的。”怀曼高兴地说。这小伙子是个细高个儿,淡色的头发,瘦棱棱的脸。他在一条毯子上一屁股坐下,打了个呵欠,就向戈尔斯坦道歉:“哎呀,伙计,我真说昏了头了,一扯就扯了这半天。”

“没什么,”戈尔斯坦说,“我想了个主意,把帐篷弄扎实,这样今儿晚上大概就不会给风吹倒了。”怀曼仔细一看,见到了桩子,就说:“嘿,这可太棒了。乔啊,真对不起了,我没在,没能帮你的忙。”

“那有什么。”戈尔斯坦说。

罗思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看我该走了。”手按着细细的前臂,不断地揉。

“再坐会儿嘛。”戈尔斯坦说。

“不了,我得争取先睡上一觉,回头还要值班放哨。”罗思说完,就回自己的帐篷去了。黑暗中走不快。他心里在想,戈尔斯坦的友好态度,也不好看得太当真。“那只是表面现象,不足为准。究竟为人如何,还难说呢。”

想到这里罗思叹了口气。一路走去,脚在沙里踩出轻轻的声响,就像踩雪水似的。

“就是嘛!我告诉你说:花招人人会耍,各有巧妙不同。”说这话的是波兰克。他冲着斯蒂夫·米尼塔伸出了那长长的尖下巴,嘻嘻一笑。“尴尬事儿来了,照样可以掉个枪花挡过,只要你想法子。”

米尼塔今年才二十岁,顶门上的头发却已经脱了一大块,所以前额显得好高。嘴唇上边已经留了淡淡的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一次有人对他说,他的长相很像威廉·鲍惠尔,说像愈要像,从此他连头发都照着样子梳了。此刻他说:“得了吧,你的话我才不信呢。我看也有逃不了、躲不过的时候。”

“你说什么?”波兰克简直是一种责问的口气。他在毯子里一翻身,转过脸来望着米尼塔说:“我告诉你,有一次我在肉铺里,也就给这个刁钻老太婆拾掇一只光鸡,我看鸡肚皮里有两块厚厚的脂膏,就想悄悄捞一块。”他特意卖个关子顿了一下,米尼塔看他咧开了那张不干不净、富于表情的大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那又怎么啦?”米尼塔问了他一句。

“哎呀,那个老太婆对我盯得才叫紧呢,我刚把光鸡包起来,她就说了:‘还有一块脂膏呢?’我对她瞧瞧,说:‘太太,那一块有毛病,没用了。你不扔掉,烧出来的鸡准保一股怪味儿。’她摇摇头说:‘你甭管,小伙子,我要呢。’那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给了她。”

“这一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占她的便宜?”米尼塔倒要问个明白。

“哈,我在给她之前有意捏破苦胆,让胆汁都沾在鸡肝上。这鸡烧出来不难吃得要命才怪呢。”

米尼塔耸耸肩膀。帐篷里有些月光,所以看得见波兰克的脸。他咧开了嘴在那里笑呢,左边缺了三颗大牙,一副模样叫米尼塔看着觉得实在滑稽。

波兰克大概还只二十一岁,可是一双眼睛机灵而轻佻,一笑起来就显得皮老脸皱,像个中年汉子。米尼塔觉得跟他在一起有点不大自在。凭他那点所见所闻,他自知不足以同波兰克较量。

当下他就说:“别胡吹了。”波兰克把他当成什么人啦,居然编这样的故事来骗他?

“不,我说的全是实事。”波兰克装出一副委屈的口气。他说到“是”“实”“事”一类的字儿就口齿不清了。

“对,全‘戏’‘习’‘戏’。”米尼塔学着他的样子笑他。

“听得有劲吗?”波兰克问。

“怎么会没劲呢,”米尼塔说,“听你的故事就像看滑稽画报。”他打了个呵欠。“反正,有个对手是任谁也斗不过的,那就是咱们这部队。”

“我也没吃什么苦呀。”波兰克说。

“在部队里待一天,就是吃一天苦。”米尼塔说着,啪的一个巴掌朝自己脑门上打去。他索性坐起身来,骂了声:“这要命的蚊子!”就伸手到枕头下(一件脏衬衫包上一条毛巾就权当枕头),掏摸出一小瓶驱蚊水来。他一边拿药水往脸上、手上搽,一边叽咕:“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搽完,便用胳膊肘支着身子,点了支烟。忽然想起晚上是不准抽烟的,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吐出了一句:“哎,管他呢!”不过手总还是不知不觉遮着烟卷。他转过脸去对波兰克说:“伙计,这种畜生一样的生活,我实在受不了。”他把枕头拍拍平。“拿肮脏的衣服当枕头,穿着不干不净的衣服睡觉——世界上哪有过这种日子的!”

波兰克耸耸肩膀。他家兄弟姊妹七人,他排行倒数第二。在进孤儿院之前,他原先在家里一直是挨着屋子当中的一只火炉,铺条毯子睡在地下的。半夜里火不旺了,冻得哪个孩子先受不了,哪个孩子就只好爬起来添点煤。他此刻就对米尼塔说:“穿着不干不净的衣服睡觉也不坏嘛,臭虫就不会来找你了。”他从五岁起就自己洗衣服了。

米尼塔说:“不是闻自己的臭气,就是叫臭虫叮得发昏。这不是左也难来右也难么?”他在怀念自己以前的打扮。在他们家那一带,论衣着讲究他一向名列第一,每流行一种时髦的舞步,也总是他首先学会。而现在,穿在他身上的衬衫却足足大了两号。他说:“嗨,你听说过咱们军服的笑话没有?说是部队供应的军服就只两种规格:一种尺寸叫‘太大’,一种尺寸叫‘太小’。”

“听说过。”波兰克说。

“唉!”米尼塔想起他以前每天下午总要花上个把钟头着意打扮一番,把头发梳上几遍。即便没有地方可去,他觉得这样打扮打扮也是一种乐趣。“你要是能说出个办法,可以离开部队,那我算是服了你鬼点子多了。”

“有办法呀。”波兰克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办法是上西天,可有谁愿意上西天的?”

“有办法呀。”波兰克的口气还是那么神秘,说着还在黑暗里点了下头。米尼塔只能勉强看清他的侧影:钩钩的鼻子,带节的鼻梁,往里削的长尖下巴,缩得紧紧的牙床骨,米尼塔觉得那活像漫画里的山姆大叔。

“你说说,什么办法?”米尼塔问道。

“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波兰克说。

“快说!你是滑不过去的。”米尼塔盯住他不放。

波兰克故意粗声大气,用滑稽的腔调说:“办法就是在部队里乐乐意意待着呗!”

米尼塔这一下可生了气。跟波兰克斗嘴,永远也别想占他的便宜。他就骂了一句:“啐,不得好死的!”

“哼,你也不见得有好死!”

他们各自背过脸去,互不理睬,裹着毯子睡了下去。海雾随风飘来,米尼塔微微有些哆嗦。他想起了他们分到的单位是侦察排,一旦遇到战斗,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顶得住呢!想想真有点不寒而栗。眼皮渐渐沉了下来,他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将来就会佩着出国作战纪念章,回到自己的街坊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那一天还远着呢,心里不禁又愁起打仗的事来。远远传来了一阵炮声,他拉起毯子,把全身蒙住,这就暖烘烘的舒坦多了。他喊了声:“嗨,波兰克!”

“唔……什么事?”波兰克已经快要睡着了。

米尼塔忘了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话,忽然心血来潮,问了一句:“你看今儿晚上会下雨吗?”

“少不了一场大雨。”

“对,要下大雨。”米尼塔终于合上了眼。

也就在这一天晚上,克洛夫特跟马丁内兹研究了侦察排今后的人员安排。两个人在自己小帐篷里的毯子上坐着。克洛夫特先开口:“那个曼泰利是意大利佬,这家伙真不是味儿!”

马丁内兹耸了耸肩膀。意大利血统,看来比西班牙血统、墨西哥血统也好不了多少,他不想谈这号事。他若有所思地在嘴里咕哝:“新来了五个人,这一下队伍可大了。”黑咕隆咚中他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克洛夫特的背。马丁内兹的感情可是极难得外露的。过了会儿,他就低声说:“咱们侦察排该去好好打几仗了吧?”

克洛夫特摇摇头。“我哪里知道!”他清了清嗓子,“听我说,‘日本囮子’,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把咱们这个排重新再分成两个班。我有个想法,就是老人马基本上都归在一个班里,把你和托格略抽出来另外带一个班。”

马丁内兹揉了揉他那个纤巧的鹰钩鼻子。“让布朗带老班底?”

“对。”

“让雷德在布朗手下当下士?”马丁内兹又问。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挑雷德呢。这小子自己都不听命令,要他指挥别人怎么行?”他抬起一根枝条,在自己的裹腿上轻轻抽打。“我起初想派威尔逊,可威尔逊连张地图都不会看。”

“加拉赫怎么样?”

“加拉赫本来倒也可以,可他一遇到困难就要火冒三丈。”克洛夫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我告诉你,我挑上了史坦利。最近布朗一再跟我讲起,说史坦利不错。我看他跟布朗合作起来最理想了。”

马丁内兹耸耸肩膀。“这队伍是你当家嘛。”

克洛夫特把手里的枝条一折两段。“我知道,史坦利是咱们这队伍里的头一号马屁精。不过他至少肯干这个差事,这一点说啥也要比雷德和威尔逊强。要是真的不行,以后再撤下来就是了。”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我看也只能挑他了。”然后又对克洛夫特瞅瞅。“你说给我一个班都是……都是新兵?”

“对。”克洛夫特拍了拍马丁内兹的肩膀。在这支队伍里只有马丁内兹才是他看得中意的,所以他对马丁内兹倒是一直深为关切,操心得简直不下于做父亲的,实际上那同他的根本性格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他就开门见山,对马丁内兹说:“我跟你说了吧,‘日本囮子’,你以前经历的风险最多,咱们这个排里,包括我在内,谁也比不上你。依我的想法,今后的侦察作战任务就主要让老兵的那个班承担,老兵到底都有经验了。新兵的那个班暂时就先担负些轻松的任务。我派你带新兵的班就是这个道理。”

马丁内兹心都凉了。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可一只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眨了几眨。他说:“布朗这个人没胆量呀。”

“这小子甭提他。自打橡皮艇那一仗以后,那么多大风大浪他还没沾过半点儿边呢!这一回该轮到他了。你得休息休息,老弟。”

马丁内兹摸了摸皮带。他的口气很自负:“咱马丁内兹当侦察兵从来不含糊,错不了。布朗呢,人倒是不坏,可就是胆量……不济。还是把老兵的班交给我吧?”

“新兵的班任务轻些。”

马丁内兹摇摇头。“新来的弟兄,不了解我,那不好,不妥当。”他拼命想把心里的意思都用英语表达出来。“下起命令来……麻烦。怕不听我话呢。”

克洛夫特点点头,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他晓得马丁内兹心中其实也是怕得够呛——晚上克洛夫特常常听见他噩梦做得直哼哼。可是想去叫醒他时,只要手一按上他的脊背,马丁内兹马上就会噌地跳起来,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因此克洛夫特现在就问:“你真打定主意了,‘日本囮子’?”

“嗯。”

克洛夫特心想:“日本囮子”到底是老伙计,好样儿的。墨西哥佬有好有赖,好的墨西哥佬比谁都行。“有本事的人是不肯离开自己岗位的。”克洛夫特想到这里,内心突然对马丁内兹感到一阵亲热。他就对马丁内兹说:“老小子,你真是个好样儿的。”

马丁内兹点上了一支烟。他轻轻说道:“布朗害怕,咱马丁内兹也不是不怕,不过当侦察兵开路,还是咱马丁内兹强些。”他的左眼还在不由自主地牵动。就像眼皮是透明的似的,在眼眶里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局促慌忙地匿伏在眼后,在怦怦地跳动。

飞回到过去:朱里奥·马丁内兹骑兵生涯

他是个墨西哥裔小伙子,矮小纤巧,长得一派秀气,一头鬈发整整齐齐,细模细样的脸儿眉目分明。从他身上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脑袋也像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侯。一对褐色的清澈的眼睛老是透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似的。

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也想当英雄,开飞机,谈恋爱,也想掌管大量钱财。

一九二六年,八岁的朱里奥·马丁内兹走在圣安东尼奥腥臭阵阵的街上,脚下老是给石子绊住,眼睛一个劲儿打量着得克萨斯的天空。昨天他看见一架飞机当空飞过;今天,一片天真的娃娃很想再见到一架。

(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白白的短裤短得露出了半截大腿。白白的敞领衫里伸出两条细小黝黑的胳臂,乌油油的头发一团团打鬈。好一个可爱的小“墨佬”。

老师喜欢我。妈妈喜欢我——妈妈一身肥肉,身上一股味儿,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到晚上两间小屋里只听见妈妈和爸爸的声音,呼噜噜,呼噜噜,小孩子扑在枕头里忍不住好笑。(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墨西哥人居住区还没有铺上路,天老是这么热,矮小的木棚屋都烤得歪歪扭扭。鼻子眼儿里一年到头吸进的是粉一般的尘土,闻到的是火油炉的味儿、起油锅的味儿,使劲嗅嗅,还有拉大车的破脚马大暑天散发出的疥癣味儿,抽烟管的赤脚老头喷出的土烟味儿。

妈妈抓住他的肩头一阵子摇,对他说的是西班牙话。懒骨头,替我去买一袋胡椒粉,外加一磅斑豆。他一把抓住了钱,小钱儿攥在掌心里觉得凉丝丝的。

妈妈,等我大了,我要开飞机。

我的好乖乖(咂!腻滋滋的嘴唇辣花花一个响吻,还带来了那一身肥肉的一股味儿),好了,叫你买东西,快去买吧。

我还要干很多很多事呢,妈妈。

妈妈笑了。你长大了去赚钱,去买地,可现在快去替我买东西。

墨西哥娃娃长大了,下巴上毛茸茸的,好像爬满了嫩蔓。文静怕羞,就很难找到女朋友。

叶西特罗是大哥,二十岁了,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一双夹白棕色皮鞋,鬓角留得足有两英寸长。朱里奥听他吹。

我就专搞上流的妞儿。都是大姑娘,头发亮光光的,像白金。有爱丽丝·斯图尔特、佩琪·雷利、玛丽·汉奈西,都是信新教人家的姑娘。

我也要搞上流的妞儿。

叶西特罗笑了。你还是玩你那话儿去吧。以后你自会懂的。等你摸着了门儿,玩女人就像弹吉他一样。

朱里奥十五岁上尝到滋味了。那条踩得实实的黄土街上有个没灯笼裤穿的小姑娘,叫作伊莎贝尔·弗劳莱斯。这丫头真没脸,是小伙子她没有不要的。

朱里奥,你真好,真好,真好。

空房子后边的树下,黑魆魆的一片。朱里奥,那狗儿的把戏,来一个?

朱里奥尝到了那种头昏眼花的甜滋滋的滋味。(信新教人家的姑娘都喜欢我呢,我还要去赚大钱哪。)伊莎贝尔,等我大了,我给你多买几套衣服。

……衣服?——那姑娘问。——什么颜色的?

朱里奥·马丁内兹成了个大小伙子了,经手的钱财也不算少了。他进了家经济小餐馆,当了个掌柜的。刺鼻的浓浓的烤烧味,铁盘子里红肠面包的大蒜味。从“乔-尼莫记”,到“哈利-狄克记”,又到了“白塔号”。刮铲刮不完的面包屑、臭油垢,还有煎鱼炸肉沾在盆子上的油腻。马丁内兹从此穿上了白号衣。

得克萨斯人有时是性子很急的。嗨,小伙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

是了,先生。

窑姐儿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心里。多加作料哪,小伙子。

是了,小姐。

汽车在霓虹灯下的夜色中一闪而过,脚在水泥地上站得生疼。(我还要去赚大钱哪。)

可是赚大钱的工作是找不到的。在圣安东尼奥,一个墨西哥血统的小伙子能有些什么活儿可干呢?他可以在经济小餐馆里站柜台,可以在旅馆里当差打杂,可以在农忙季节去摘棉花,也可以开个小店,可是永远当不了医生、律师、大老板、总经理。

搞女人总还有资格吧。

罗莎莉泰肚子大了,简直跟她爸爸佩得罗·桑切兹的肚子一样大了。佩得罗说了:我女儿就嫁给你。

西。可比罗莎莉泰漂亮的姑娘还有的是哪。

反正你们也都该结婚了。

西。(将来罗莎莉泰少不了是一身肥肉,少不了还有娃娃们满屋子乱跑。呼噜噜,呼噜噜,小孩子扑在枕头里忍不住好笑。他呢,少不了要到筑路工地上去做苦工。)

不管怎么说,是你先跟她好上的。

西。(这可不能赖在他身上。美男子、法老王、金发浪子,谁没有份?有时候一次就要他两块钱,他一个星期才挣二十块呢。)

我去找马丁内兹太太谈谈。

西。请便。

心里苦恼,夜色沉闷。罗莎莉泰是可爱的,可天下有的是更可爱的姑娘。他徘徊在这一条条踩得实实的泥路上。这儿马上也要开始铺路了。

累了吗?心烦吗?交女朋友闯祸了吗?还是报名参军吧。

马丁内兹在一九三七年当了一名最底层的小兵。到一九三九年还是一名小兵。好一个墨西哥小伙子,漂亮,腼腆,还挺有礼貌。他的一身装备总是纤尘不染,在骑兵部队里这就已经满够格了。

差事多得很。军官的庭院得要你去除草,遇到他们开舞会也许还得要你去侍候。骑过了的马得洗刷喂料,是牝马的话还得把马屁股好好擦洗擦洗。马棚里一股热气,有些撩人。(我给你多买几套衣服。)一个当兵的对一匹马劈面一拳。天罚你做四腿哑巴,狗畜生,不揍你就不晓得我的厉害。马儿痛得嘶了一声,扬起蹄子来就踢。那当兵的又是一拳打去。狗畜生今天老是把我掀下鞍来。对待马儿这样心狠手辣,马儿当然要把倔脾气都使出来了。

马丁内兹从马栏里转身出来,那当兵的这才看见了他。嗨,朱里奥——那当兵的说——可别告诉人啊。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嗨,小伙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

点点头,嘴一咧笑了笑,还应了声:我一定不说。

赖利堡占地很大,草木青葱,兵营都是一色的红砖房。军官自有精致小巧的花园住宅住。马丁内兹给布拉福中尉当勤务兵。

朱里奥,今天你替我把靴子好好擦一擦吧。

遵命,长官。

中尉喝了杯酒。来一杯吗,马丁内兹?

谢谢长官。

今天你可要替我把屋子彻底收拾一下了。

遵命,长官,我一定收拾。

中尉眼睛一眨。可也不要自作主张,乱添花样。

不添花样,长官。

中尉带着太太出门去了。布拉福太太临走时说:我们家还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好的勤务呢,亲爱的。

多谢你夸奖,太太。

征兵开始后,马丁内兹升了下士。第一次带一个班出操,提心吊胆,差点儿连口令都喊不上来。(弄个“墨佬”来发号施令,龟孙子才睬他。)

又是向左看齐,又是向左靠拢。喊不完的向后转走,向后转走。(你们大家都要看到自己责任重大。要做个百分之百称职的士官,是难之又难的事。诀窍只有八个字,就是:心如铁石,面如冰霜!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纵——队向右——转!靴子一双双在红土上蹬,汗珠一串串往下滴。噔,噔,噔,噔!嚓,嚓,嚓,嚓!(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的新教人家白人姑娘,滚你们的蛋吧!我要做一个好士官!)

立定!稍——息!

马丁内兹作为基干人员调到了卡明斯将军的步兵师,开赴海外时是侦察排里的一名下士。

真是大开了眼界。澳洲姑娘居然不难上手。悉尼街头,有个雀斑脸的金发女郎拉住了他的手。我觉得你挺漂亮的,朱里奥。

你也挺漂亮的。澳洲啤酒味道好,还有澳洲大兵来问他换美元。

扬基,有美金吗?

扬基?啊,好,好——他含糊其词说。

他玩了几个金发窑姐儿。哎呀,朱里奥,你这一头鬈发有多美啊,太美了,太美了。来,再亲亲。

好,亲亲。(去你的布拉福中尉太太,去你的佩琪·雷利,去你的爱丽丝·斯图尔特。我要做英雄。)

马丁内兹瞅着眼前的一片草叶。别——唷呜——!别——唷呜——!子弹尖厉的呼啸消失在一片荒野里。他贴着地爬,迂回到一个树桩背后。别——唷呜——!掌心里的手榴弹沉得很,攥得手都麻了。一抬手甩了出去,赶忙把头紧紧地抱了个密不透风。(妈妈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卜——隆——隆——!

你打中那个王八崽子了吗?

这家伙到底在哪儿啦?

马丁内兹一点一点小心往前爬。那个日本兵仰面躺在地上,下巴朝天翘起。满地殷红,那翻出的一腔肠子像是在上面开了一朵白花。

给我打中啦。

好家伙,真有你的,马丁内兹。

马丁内兹升上了中士。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即使开不上飞机,管不上钱财,当不上军官,当个英雄还是可以的。脚下再也用不着老是给石子绊住了,眼睛再也用不着一个劲儿打量得克萨斯的天空了。英雄是人人可当的。

只是当上了英雄也还是成不了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的白人新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