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蒂已经研究过地图。他和D.J.都擅长看地图(乐意为您效劳,坐标)和指南针。他甚至在D.J.十四岁生日时给他买了一个柯费尔-埃瑟的测量经纬仪,带三角架和卷尺。他知道天黑前他们还得赶十一英里路,还得再走五到六小时——在寂静、漫长的黄昏,他妈的漫长的、无穷无尽的阿拉斯加夏日黄昏,他对此倒是毫不担心,他是自由的,老兄,无拘无束,就像傻子亨利一般无拘无束,摆脱了公司那些制订计划者,那些无聊乏味的狗屎案头工作,那些如喉音一样发布命令的狗屁机器,那些六个键的电话,狗屁蜂鸣器(会议桌上的酒精——你的蜂鸣声在哪里),讨厌的工作时间,现在他摆脱了讨厌鬼卢克,摆脱了与华盛顿有关的一切东西,他成了恶人拉斯蒂,老兄,多年来,他梦寐以求能跟灰熊打声招呼,不管这狗东西能有多么庞大。

他们一路向前,前行数里,父子俩相隔十码左右,穿过光秃秃的山脊线,这时他们觉得已经远离卢克,可以试试自己的运气了。这时他们听到“特德警官”在另一个山头上回旋,于是便躲入林间。是的,卢克在呼叫,循环往复地寻找这两位“迷途”者,狗屁,根本就没有人循环往复地寻找他们。一小时之后,父子两人大汗淋漓,两人的情况既相同又不同。拉斯蒂从自己的体味里感受到了一丝甜蜜的堕落,而当裆里的东西如同此刻一样耷拉下来时,他便暗自放松下来。老拉斯蒂此时一派英雄气概,他们像两匹勇往直前的战狼,眼睛环视左右,扫视一番之后稍稍放松,随时观察、聆听四周的环境,老兄,每每听到响动,比如松鼠跳动的声音,他们的脚下便小心翼翼。他们顶着风在林间行走,绕过桤木、野蔷薇、绊人的灌木,在风中奋力前行,仿佛即将嗅到灰熊的气息。有时他们会驻足歇息片刻,两位侠士,老兄,他们如战士一般警惕。他们挑了一处地方休息,背后上方是一块悬突的岩石,这样灰熊就不会从背后袭击,他们便不会有太大危险。要知道,灰熊可能从任何地方逼近,这绝不是无稽之谈,等你真的邂逅一场致命袭击,你就会知道,她在此等你,吼吼,吼吼,在这美丽的得克萨斯之夜,在铁轨旁边,来一场甜蜜的邂逅。拉斯蒂开始说话,他们顺着一块突出的岩脊看去,前方二十英里开外有一片冰雪覆盖的山峰,有可能是科罗拉多,应该不是九月的阿拉斯加,那些山峦绿意盎然,那悠长的线条如同肥硕的浑蛋丈夫,蜿蜒起伏的绿色植被宛如灰熊屁股上的皮毛,是的,那一座座柔美的山峰仿佛沉睡的灰熊,撅着屁股正在冬眠,海勒姆。拉斯蒂开始指指点点告诉D.J.那些植物群的名字:那些高大的虎耳草和博伊金氏草很相像,这个是野莴苣,那个是马尾草。一路上,他一直在小声地教导D.J.:“那边那个是白铃石南,D.J.。”要么就是:“靠,看那些马尾草多么高,”“白山水杨梅,儿子,那花儿可真漂亮。”“紫色杜鹃花,居然长在北极圈!等等,我要告诉你妈,我在北极圈看到紫色杜鹃花了。”还有防风草、蔓性风铃草、黄色的北极罂粟花,以及一种白色的小花,他将其又称为虎耳草。“你知道虎耳草什么意思吗,儿子?”

“你告诉我吧。”

“就是岩石破坏者,那个小白花是岩石破坏者。虎耳草生命力顽强,即便是在岩石上也可以生长,而且还可以将岩石劈开。”D.J.听了不由浑身一震,因为他想到了绿色的嫩芽(抑或是白色?在地下,只有小小的乳头状的嫩尖破种而出),白色的突出部分深入岩石微细的缝隙间,深入,深入,岩石竭力阻击,于是它逐渐长大,逐渐膨胀,试图让岩石分崩离析,而岩石不会开裂,一棵柔软的嫩芽,又怎么能撼动岩石?是的,它给根茎暗自捎话,根茎于是竭力深入大地,再汲取大地的力量,地下的雷霆万钧之力,大地已经成为它的子宫,哦,哦,哦,子宫,于是一朝破土而出,就在那百万分之一秒间,那嫩芽的坚韧已经远非岩石可比,坚硬无比的嫩芽推进,推进,赫伯特,岩石于是便阴户大开,轰然开裂,博伊金氏草——当地的虎耳草——便横空出世。这便是岩石破坏者。D.J.沉浸在痛快淋漓的冥想之中。该死!

“那是乌头草。”拉斯蒂说道。

这时,他们才算是坐下来,远眺峡谷,有一片狭长的苔原,色彩斑斓,呈红色及黄色,一棵先锋树耸立其中。

“伙计,你愿不愿意成为一棵树,独立田中?”拉斯蒂问道。

“你现在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D.J.说道。这是他自十三岁以来初次坦承自己的无知。

“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尤拉·斯派塞·杰思罗,曾经是个女巫,大家都这么说。我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三岁小屁孩儿时,她就曾经告诉过我,绝不能在先锋树下睡觉,因为午夜时分,那上面便满是悲伤孤独以及蝙蝠尿,所以它总是孑然而立获取信息,各种各样的奇异信息,如果你在下面睡觉,你就会被施予巫术,也会获得那些信息。”

“都是什么信息?”

“我不知道。老尤拉·斯派塞·杰思罗不肯说。”于是他们朗声大笑。D.J.说,哦,虽然他们已经谨慎起来,“拉斯蒂……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草……植物……的名字的……所有这些。”

“哦,我花了半小时问卢克,是他告诉我这些名字的。这半小时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唯一的愉快时光。我以前有这个嗜好,我像你这么大时,曾经是活生生的‘得克萨斯野花概览’呢。”

“是吗,你可从来没有透露过。”

“哈哈,D.J.,要知道,我老爹时间比较多,他和我很亲近,要知道,那可是大萧条时期,得克萨斯东部大萧条的那几年,让人几乎绝望的时期。他失业了,于是我们就去打猎,弄点肉吃。两年后他撞了大运,于是杰思罗家就又发达了。可是那两年里我看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我们曾经在平原上的披棚露营,听见过土狼的叫声,哦,是嚎叫。”

“我打猎时也听见过。”

“是啊,可我们是待在为了防雨而搭建的披棚里,还在雨地里生火,你知道怎么生吗?”

“不知道,先生。”

“嗯,你得先找个树桩,还得有个突出的东西将其遮住,或者就在已经腐朽的树枝底部,你得找到干木,就是树里面芳香的朽木,那东西便是你的火绒和打火纸,二合一的。如果是干木,它就可以把湿的嫩枝引着。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干的,我和老爸,我们以前就去那里露营,一去就是连续四天,在那片平原上循踪觅迹,直到有动物进入视线,要知道,如果平原上光秃贫瘠,这可不大容易,我们还得数着,看打了几枪。我跟着老爸学了很多,他教了我一样东西,现在我要教给你——拿着一把好枪的好猎手唯一的险境就是从阳光处走进树荫暗处,因为此时会有两三秒钟的时间眼睛看不见。”

“这个我知道,老爸。”D.J.说道。

“是啊,可是你从来没有把它当成狩猎原则,这就是区别。”

“知道了,先生,知道了,先生。”

“听着,知道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事情吗?一头可怜的鹿被一只老鹰所杀。那头鹿已经被某个猎手打伤了——老鹰最终成功收尾,或者说即将成功收尾,当时我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了,于是就开枪打死了老鹰,让那头可怜的鹿脱离惨境。可是那头老鹰当时猛扑过去,把那头鹿的一只眼睛啄了出来,然后振翅飞远,就像一个黑鬼在炫耀他那狗屁羽毛,然后又将另一只眼睛啄了出来。接着它就该进攻其他要害部位了。那老鹰可真是个可怕的生物。我听说它们甚至能将内脏从尸体里拽出来,就像水手用嘴拉着绳子一样。当我发现一只老鹰叼着一枚‘合众为一’时,我很是不安,我差点儿就给美国国会写一封公开信。你能想象你老爸看到那个狗屎玩意儿时的样子吗?可是我认为这是秘密犯罪,美国这个史无前例的最伟大的国家,最好多读读历史,看看这是不是一个绝对的狗屎命题,居然被一只老鹰代表,其实也的确是一只老鹰在象征美国,食腐动物里面最卑鄙凶残的,比乌鸦还要糟糕。”

他们一直走了半个小时,边走边亲密地交谈,D.J.甚至都习惯了拉斯蒂正常无异的口气。这似乎表明,经历了二十年的虚与委蛇、假意敷衍,年届中年的拉斯蒂已经筋疲力尽,体内的平酸已经消耗殆尽。这也表明,二十年的大蒜、洋葱、烟草及酒宴使他自胃里泛出的气味长期酸腐不堪,他甚至还有些微龋齿,没有龋齿的那一边牙齿也有一颗已经腐烂(直面现实吧,美国同胞们,如果烂牙开始发出恶臭难闻的气味,有些怪鸟会暗地里将其拔掉,毕竟,鼻子会频频接近活跃的神经)。然而,虽然存在这些有损形象的问题,少年尼克,诸如疲惫、酒宴、大蒜和蛀牙,他的口气依然正常无异,这是一个魁梧、结实的快乐男人的口气,这是一个美国白人毫无异味的清新口气。(嗨,那边的浑蛋,D.J.是否将你称为得克萨斯青年,抑或他是个出自哈莱姆的跛子黑桃天才,这一切狗屎均都是他杜撰的?最好还是质疑一下,动动你的青铜脑子,这的确是个问题——你现在的意识出自哪里,是频率重叠了吗,珀西瓦尔?狗屁,没等你开始揣测他的想法,D.J.早已让你屁股朝天了,能了解D.J.的想法,那就是爱,得克萨斯青年,不妨相信吧,因为对D.J.而言,时不时模仿一个高智商的哈莱姆黑鬼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熟悉纽约,是的,他曾经经过那里,你在麦克道格尔大街等着瞧吧,相较于熟谙这些得克萨斯秘密狗屎的哈莱姆黑鬼,他更熟谙纽约。

好吧,你下赌注吧,小心脑袋,D.J.的听众们,这个意识毫无安全可言,有一天你会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毫无安全可言,那么,在你为自己购买棺材之前,罗特·格特先生,稍等片刻,先对特克斯及其父老戈特弗里德·海德稍做了解,就是那个殡葬师,他会拉拢讨好你,审计师。那么当下的问题,明摆着的问题是,被爱环绕的D.J.竟然能够忍受自己父亲的口气并且依旧爱着他,那便是爱——你可以饱受他人的口气熏扰,却依然愿意原谅那人。如果你作为丈夫或是妻子处于如此被动接受的位置,却无法安之若素,那么,你尽管耸肩吧,一切也绝非完全没有希望,也许面对丈夫的性无能,面对妻子干涩的“秘密花园”,你却依然真爱如初。哇——靠!)D.J.重拾意识,在意志力的作用下,像超人一样迅速活动大脑,把意念投向岩脊,回到岩石,此时的拉斯蒂指着山谷那边的一头驯鹿,那头驯鹿处于他们的上风方向,站在一棵先锋树附近。拉斯蒂举起枪,调整呼吸,一边等待一边感觉着D.J.的情绪,他等待片刻,然后放下枪说:“咱们放了它吗?”

“好吧。”

“好吧,儿子。妈的,咱们放了这头老驯鹿。它也挺遭罪。”

那头老驯鹿站在那里,鼻子探入苔藓,深入,深入,屁股傻里傻气地抽动,短短的尾巴来回摆动,就像婴儿流下来的鼻涕。阿拉斯加的苍蝇正在肆虐,它立在那里,忍受苦难,然后飞奔两百码以摆脱苍蝇,再次站定,嗅着苔原中的湿气,深吸一口,在苍蝇的骚扰下,它再次奔逃,继续奔到山脊处,那里或许有风,可能有风,它可以暂且让脑袋摆脱三十只苍蝇的无情叮咬。拉斯蒂和D.J.静静观望了十五分钟,安心恬适,云淡风轻,他们远离了狩猎的狂热,体味到了狩猎的真谛,那种宁静致远的感觉,放过那头驯鹿却使他们更为接近灰熊,他们相信人熊之间有种雷达,似乎他们现在才开始明白,因为一段曲调已经悄悄响起,渐至高潮,告诉他们:灰熊来了,庞然大物来了。他们站起身来,前行半英里之后才发现踪迹,灰熊的新鲜印迹,赫然显示在山间溪流旁边的湿地上。他们屏息静观:巨大的足迹,拉斯蒂甚至可以将其穿着硕大狩猎鞋的两只脚同时踩进一只足印中去,前面的爪印也硕长无比,足有两英寸长。这是一头灰熊,一头灰熊宝宝,而不是黑熊,黑熊没有两英寸长的熊爪。此时他们已经能够感觉到灰熊硕大的尺寸,他们将灰熊想象成为一个庞大的巨人,如同一个黝黑如石、重达三百镑的七尺黑人一般骇人。不过,灰熊要比那人更为庞大,它就在那儿,与一群河马、小象、大象为伍,是的,它传递出来的正是这种感觉。此时他们觉得孤立无援,置身林中,有个如火车货运车厢一般庞大的黑色巨兽向他们飞速袭来,就在周围某处。妈的!此时“特德警官”现身头顶,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却并未发现置身林中的他们。拉斯蒂用半是嘶哑半是清亮的嗓音小声说道(清亮如林间空地):“嗨,你瞧,D.J.,咱们现在坐上了通往灰熊的火车。”前面的灌木丛中间有一条小径,似乎是许多灰熊在灌木丛中顺着同一线路走过踩踏而成,四处都有被摩擦下来的树皮,就如同亲密的家庭成员间因皮痒而进行摩擦一样,傻帽灰熊也因皮痒而与那老玉米穗轴的外皮产生了摩擦。是的,某个庞大如山的毛茸灰熊拖着笨重的身躯缓缓挪移至此处。D.J.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生命中第一次——目睹如此熊踪熊迹,D.J.的心头一震,犹如被老虎钳的钳嘴夹住,灰熊可能冷不丁从灌木丛中出来,那么它是否会疾速现身?

D.J.嗅着这可怕的死亡的气息,仿佛步入黑暗中并且闻到猪屎,一阵眩晕陡然袭来,他的五脏六腑及每一个毛孔都被恐惧渗透,松驰下垂的器官内壁充斥着黏液,他被恐惧牢牢攫住,仿佛一个方寸大乱、几近疯狂的人站在八匹野猪所拉的战车之上,竭尽全力地拉着缰绳以逃离死亡。D.J.此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那模糊隐晦的欲望:掉转枪头,对准拉斯蒂那张恶心的肥猪脸,让它满面桃花开,然后再用他那该死的雷明顿721的枪把对准他的头骨猛砸几下,砰!砰!D.J.浑身战栗,感受并呼吸着这个沉闷山谷里的死亡气息,他踮起脚尖循着踪迹悄然前行,可似乎每一个几近无声的脚步都发出一个音符,那是记忆的乐音,十个小脚趾宛若天使的竖琴,奏出拉斯蒂手持皮带抽打他后背的声音,当时年仅五岁的他撕心裂肺地尖声哭喊,因为父亲的那张脸如同疯子的屁股,他下手之狠似乎是想把儿子打死——究竟为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孩子的尖叫声恰在哈莉和拉斯蒂交媾之时发出,叫声惊扰了他们的勃勃兴致?现在已经无人知晓,D.J.只记得暴揍、尖叫、恳求、五岁孩子裤裆里的猪屎味儿,以及死亡,如同电波一般震荡袭来的死亡,以及电波所释放出的红色、绿色的波动,死亡随着红色、绿色而来,且住,快走,拉斯蒂的双眼盯着D.J.,要杀了他——五岁的小屁孩儿横空插入,破坏了夫妻之间美妙销魂的云雨欢情,你好,欧拉屯吉,呼吸辞别而去,心脏被老虎钳夹住,这是危险的初次萌芽,你想想看,会仅仅只是这样吗?——一颗善良的种子从“撤退的杀手”拉斯蒂心中那个控制屁眼的阀门传递到了D.J.脑中,因为此时哈莉冲进来,抄起盛放威士忌的玻璃酒瓶,向着窗户扔去,酒瓶直线穿过玻璃而出,顿时镰刀状的玻璃便如闪电一般四下爆裂,可怕的咒语登时瓦解,爆裂声如雷贯耳,这是杀戮的天气,D.J.浑身猪屎味道,五岁小孩的屁股和后背火辣辣地疼,仿佛肉体在地狱遭到炙烤,他尖叫连连地冲进哈莉怀里,小男子汉最终被骚娘儿们所救,男子雄风伴随着污点增长,而污点正在他那阳物投射器的甲胄之上。如果这便是D.J.脑中所现之物,姑且称其为“肿瘤”,因为辉煌与杀戮比邻而居,老兄,辉煌是照耀在牛虻的躯体和翅膀之上的绿色与金色相间的光芒,而那些牛虻正盘旋在一堆灰金色与红色的腐败烂肉之上。啊哈!死亡已经与他为伍,有关父亲的记忆几乎与谋杀儿子相关联,杀戮之气依然顺着他的手指、他的大手上的血液奔流。一切杀戮暂时停止,紧接着,杀戮又出现在小路上,只是死亡的恐惧已然不再,转而出现的是对于死亡的专注,两个男人间的杀戮暂时告一段落,因为此时杀戮不在他们内心,而在身边。当D.J.想到父亲对他的谋杀时,同样的谋杀念头灵光乍现,袭上D.J.心头。两个男人转而开始惦记野兽,在那儿的是什么动物?以前就在那里吗?不,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一片静谧,仿佛他们正步入沉静的大海所展现的狗屁静谧与安宁,每迈一步,便更深入,随着每一次呼吸,他们的躯体亦以不同方式浸没其中,斜阳余辉,泛起橙紫色的光芒,斑斓地泻入大海,深入,深入,最终进入此时的深林纵深处,凝结成一片紫色,他们每走一步,这幻彩便引领他们进入一片异域,D.J.的鼻子微翕,仿佛国王尊驾在视察其公国领地,不会让你流血,西格斯蒙德,他们镇定自若地循着踪迹前行,每一步都如同走在上帝置于水面的岩石之上,胡说八道,海克力斯,他们嗅着林中的气息,两位“君王伙伴”,他们迈步踏进松林王国,四周都是疯狂的天才松树,为周围的一切带来了芬芳的防腐剂,香气袭来,我就是一切,我就是北方之塞壬,我就是北极圈之神经,向下蔓生交错直至赤道,我就是智者,老兄,松针便是我的名片。

再向前一步,他们脚下被某个腐烂、低矮的桦树残桩绊了一下,树皮被刮擦斑驳而下,也许是熊在八年前干的,或是驯鹿鹿茸造成的!多年下来,桦树已奄奄一息,一圈树皮都被剥离下来,树干之下,这棵垂死之树的皮肤尽皆腐烂,斑驳落下。残桩那张裂开的大嘴之内满是经年积雪、阳光、鸟粪之宝、朽根树液之呼号、昆虫那偏执的电声约德尔调,朽木腐败朽烂,张牙舞爪,留下粉渣残迹,潮湿烂臭,残枝断臂招展在天地之间,是的,D.J.能够闻到林间坏蛆之气,冲天腐气更甚于腐烂的肉味、恶心的屎味以及腐败人肉的殷红、温热的血味,然则树木确已生蛆,伯班克,如同伤口边缘那纷杂气味,没有什么气味能比生命半衰之气味更为糟糕,生命已逝,而它却毫不知情——谢谢你,哲学家先生,请让我看到学院之痔疮,就在那块岩石之上!……再向前一步,土地的甘甜气息扑面而来,诉说着源源不断、不假思索的力量,这是休憩的温床,是勃勃生机,是生命之春,是闻到那种气息所产生的男子雄风的甘露,是的,D.J.闻着这气息,他身处气息之谷,每个细微的气味都意义非凡,这是截至目前他生命中最他妈的甘美的时刻,因为当一头可怕至极的灰熊靠近你时,有人了然于胸,也有人惘然不知(人性之最终分裂),D.J.心里非常清楚,D.J.已经爱上了自己,因为他不愿尖叫或者乞求,只想着能邂逅大傻灰熊D先生。再向前一步,他的鼻子便置身一片森林的清香长廊,香草是它们的高级祭司,这里便是秘密的知识殿堂,这里便是神庙中的冰冷火焰,湿漉漉的树叶发霉腐烂,风儿带来信息,向森林道别,将草种带给农民,带给农田,然后青苔滋长,新绿出现,森林的气息仿佛婴儿屁股上扑的爽身粉,娇弱小花的蕊尖便是生命开始的地方,青青苔藓发出甘甜美酒的陈腐臭气,还有一种味道扑鼻而来,仿佛侏儒的腋窝被天鹅绒揩拭的味道,谢谢你,夫人。

灰熊便在此时出现了。

在熊迹的转弯处,在岩脊旁边,灰熊凝神等待,聆听着他们的靴子踩过树枝所发出的噼啪脆响,它咆哮一声自三十码开外向他们扑来,D.J.从未听过如此吼声,这吼声恰似猝然响起的火警号笛,旋风呼啸中拥塞的地狱赫然出现,天崩地裂,岩石翻飞。D.J.听到过每一个动物被一枪打倒时的狂叫声和呻吟声,听到过所有肉体被马格南的炸药所撕裂和爆裂的声音,可是这头野兽发出的是他妈的什么声音啊,这声音令人震慑,仿佛囚犯看到了探照灯惊恐不已;这声音让人像被催眠一般定在半空,空气似乎也在颤栗,仿佛一发.105的榴弹炮刚刚炸响。灰熊“嗷嗷”叫着扑向他们,两只喷火的眼睛活像燃烧的煤炭,毛茸茸的庞大身躯疾步前行,仿佛火车疾行在那条轨迹之上,D.J.大惊失色,呆若木鸡,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单膝跪地,拿起雷明顿,头顶的树木、天空闪闪放光,他扣动扳机,射向那头毛茸巨物,几乎是气定神闲,似乎枪管里装的是石头,他甚至都没有看瞄准镜,如果有足够臂力将枪举起,自然便不会打偏,拉斯蒂在后面也开了一枪。然而灰熊并没有停住脚步,它继续向他们扑来,如同十二英尺高的巨浪正向你的头顶拍下。D.J.魂飞魄散,灵魂深处的甜美天使乘着电梯冲出他的躯体,胆颤心惊之余他狂拉枪栓冲着十码开外的灰熊又放出一枪,枪口喷出的火焰和灰熊那张血盆大口喷出的火焰不期相遇,灰熊被冲击波掀上半空,它腾跃怒吼,狂怒地沿着先前自己留下的踪迹逃离,让洞穴里的其他动物警觉起来,这片土地可是猎物多多。灰熊的茸毛近在咫尺,是的,它那宝贝皮毛上血迹斑斑,吼叫着沿岩脊的斜坡疾速走远,D.J.拧着脖子寻找,然而灰熊已了无踪影。

好了,现在他们心满意足了,不是吗?此时老卢克的告诫显得如此亲切:遭遇灰熊时要待在开阔地带。现在他们得爬下那个可恶的岩脊,从某处下去,下到那片遍布猫头鹰屎的灌木丛中,灰熊D先生就在那陡峭的斜坡处,那个“赤胆快车”,也许奄奄一息,也许性命无忧,但是处境不妙。他们此时竭力不再唠叨,不再说笑,不再如叽叽喳喳的长舌妇聒噪不已。“从没听过灰熊会如此这般冲向猎手。”拉斯蒂说道,声音轻得就像是在鹅卵石上撒尿一样。

“妈的,它们果然像老卢克说的那样,跑得飞快。”少年的声音响起,声音嘶哑,仿佛嗓子里有痰。

“是啊。”对方应道。

“的确。”对方应道。声音在沉寂中回响。

“要是我现在拿着我的鲁格就好了,”拉斯蒂说道,一副州警察的傻帽派头,“来复枪打肉体紧绷的部位时速度比鲁格慢。”

“你当初没打算带吗?”

“今天从‘多莉叮叮蝙蝠湖’出发时我差点带上。”

那支鲁格44马格南是拉斯蒂的十二英寸双管手枪,枪托可以拆开,被强烈推荐用于猎杀灌木丛中的熊。“妈的,那个卢克,”拉斯蒂说,“总是在岩石裂口处黏着我们——谁又能知道我们最后会命丧此处?”

他们都等着对方第一个说出:“咱们回营地吧,明天再带着鲁格和那群人一起出来。”然而他们不能。他们沉默不语,只有他们体内发出的回声不断地打破沉寂——由于惊吓过度,他们几乎都要吐了。D.J.觉得脚趾间似有黄屎,肠子蠕动着,体内污浊之气荡来荡去,肚子里的硬屎逐渐分解,几乎要喷出,就像痰液或是洗碗水一样隆隆作响。森林似乎被棺罩所覆盖。他只能闻到自己腋窝处的气味,好像催情的氨水味儿。是的,就像闪电击穿了沉睡者的睡床,将那沉睡的人掀翻扔到地板之上,于是灰熊D先生发力狂奔时留给他的记忆终其一生都在击打着他的神经之弦——你瞧,它不断在他心头涌现。

是啊,追忆过往,记忆回到了D.J.在达拉斯的府宅用餐的情景,他不由一凛——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不会忘记,如果事情的核心是疯狂的,那么它也是武力之下的疯狂,灰熊的吼声融入到撒在他盘中肉上的盐里,融入到他的悲伤中。不过这还可以忍受。因为他们毕竟是为熊而来——详情如下——D.J.心中有58%的部分只想离开受伤的灰熊先生,快速离开,事实上那58%的部分简直是摧肝裂胆。可是D.J.是有头脑之人,这并不是形容他具有脑袋这个器官,而是形容他受其头脑的支配。他是一个有意志的人。此刻,这意志对十六岁的年轻肉体说道:“回去吧,别再寻找这头灰熊了,特克斯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正是这么回事,D.J.此刻面对着上帝的愤怒,他还没来得及正视得克萨斯州的轻蔑和傲慢,由特克斯所代表的得克萨斯州。

“嗨,爸爸,咱们跟着那头动物往前走吧。”

“好的,儿子。”拉斯蒂微笑作答,两片嘴唇启合翕动,活像苏打饼干。

灰熊就在那里。四十分钟以后,他们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如同狂奔之后的马儿,他们的双手因为沾满懦夫之油而黏滑不堪(那是交欢时的爱液及汗液,你这个偷窥狂),脸上满是擦痕,好像两个泼妇用长长的指甲抓挠而成的杰作,小伙子,这是来复枪的枪托摩擦所致,他们的膝盖、大腿、肋骨和屁股青瘀遍布(青瘀满满,惨不忍睹,看啊,书呆子),他们心惊胆战,恐惧、疲惫和不祥的预感交织在一起,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将他们拖回到受伤的灰熊身边。父子二人团结协作,沿着山脊下面陡峭的斜坡向前,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地穿过猫藤树丛、低矮的桤木丛、蓝莓及红莓树丛,越过岩石,光滑、锋利的岩石划伤了他们的双手,鬼魅一般的树根半露,张牙舞爪地矗立于斜坡的悬崖处,招展着女巫一般的双臂向着北方乞求——啊,北极圈之上的力量、咒语及问候都来自这棵女巫之树。

他们顺着血迹前行,那血迹黏稠透亮宛如宣伟-威廉姆斯公司生产的红色涂料。D.J.先行一步,拉斯蒂则断后掩护他——战斗男儿修炼成为狙击手。接着拉斯蒂会继续前进,超过D.J.,同时,D.J.会仔细审视父亲的周围环境,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这意味着这边能见度为三十英尺,那边则为一百英尺,然后揣测他们目前的处境。血迹一直向前延伸,仿佛D先生如一发炮弹一般,落至某物底部,它的内脏肯定像是火箭爆炸之后的杰作。所有的灰熊都发疯了。如果D先生继续前行,然后又包抄过来从后面攻击他们可怎么办?于是D.J.仔细审视方圆三百英尺六十度范围之内,静待拉斯蒂在下面向他示意,然后循着熊迹下去,脸上满是划伤。接着他越过拉斯蒂,因用力过猛而呼哧呼哧直喘气,拉斯蒂也是同样气喘吁吁。这他妈的简直是两个傻帽懦夫的喘气流汗二重奏。砰!那个得克萨斯会将这两个得克萨斯懦夫扛到他们从未曾梦想到过的地方。哇哇,哇哇哇哦!

四十分钟以后,他们和灰熊来了一场约会。那头灰熊躺在一圈已经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中,这肯定是灰熊伤痛难忍之时踩踏了四五十次而形成的。灰熊趴在那里,活像一只虎斑猫,前腿缩在身下,平静安然,看上去就像一头塞着填充物的标本熊被放在一只直径十英尺的红色巨盘里,它身下的那一大摊血触目惊心。他们从上方一百英尺处下来,拉斯蒂为了保险起见抢先下来,然而那头灰熊却不再平静安然——仿佛海鸥落定水面的那一瞬间,腾跃不止——拉斯蒂于是心满意足——如同清醒的照相机镁光灯,照射着美国人——他捡起一块石头向着熊皮砸去。老灰熊将头微微抬起。它尚未咽气,它的嘴角似乎在笑,仿佛介于双重巨痛(这痛苦抑或是来自三处致命创伤的三大传动装置?)的磨盘之间。非常滑稽的事情发生了,它好像在说:“你把手心的汗都沾到那块石头上了,王八蛋,现在我身上有你的汗。”

拉斯蒂举起枪,然而D.J.轻抚他的来复枪,似乎在举枪行礼,开始向灰熊走去。

“回来,”拉斯蒂轻声道,“你他妈的疯了吗?”只见D.J.一只手持枪,在大腿部位晃来晃去。“你掩护我,老爸。”D.J.说道,试图避免泼妇骂街般的家庭纷争,因为此时那头可怜的庞然大物快要死了,D.J.得走近点看看它。

在距离二十英尺处,D.J.的那一丁点儿镇定开始烟消云散。的确,那头野兽身形庞大,似乎越来越大,并且它还活着——它的眼睛径直盯着D.J.那双狡若猩猩的眼睛,接着灰熊的眼睛渐渐转至金褐色和红色相间的颜色,仿佛透过红宝石色的水晶球所看到的天空的颜色。那双眼睛清澈透亮,D.J.自二十英尺开外望着,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时灰熊眼中的某个东西牢牢锁定在他的眼睛之中,那是一个信息,伙计,一个遥远而又美好的东西所发出的情报,聪慧邪恶而又令人愉悦,一如D.J.曾经随时在任何一个得克萨斯人的眼睛中所看到的犀利之光(抑或是在海外所见),那些眼睛在向他倾诉,目光灼灼,将他未来的某个片段铭刻其中,于是,那些来自灰熊支离破碎的内脏的支离破碎的信息从它的眼中扭曲地反射出来,狂暴不堪,痛苦不堪。灰熊此时脑袋上扬,却虚弱得无法站起,只是痛苦地抬了抬下巴。

接着,灰熊眼中的狂暴逐渐消退,平静再次回到它的眼中。痛苦也逐渐消退,仿佛最后一个美妙音符的回声正渐次逝去。灰熊眼中那狂野、邪恶、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孩子,你还未开始。”面对D.J.的微笑,那双眼睛做出如下反应:它们开始变化,似乎它们即将谢幕,似乎临死之时它们依然眷恋这片森林之中的宁静祥和,属于所有动物的宁静祥和:每一棵树的纹理之下都蕴藏着无言的美丽与宁静,是的,那头灰熊被某种静默无声的葬礼进行曲所吸引,而拉斯蒂——瞧他那湿漉漉的裤子,毫无疑问,由于紧张过度——他选择了在那一刹那开枪。灰熊最后抽动了几下,双腿乱蹬,脑袋就像遭到电击,大脑受到严重损坏,最终脑浆迸裂,满口喷血,在最后一声哼哼乐章中气绝身亡。一切宽恕亦随之而去。

回去的路上,D.J.没有与拉斯蒂说话。当他们在夜幕中回到营地时,老卢克如释重负,甚至都未解读出来他们先前的暴力大戏,最后众人问是谁打死了灰熊,D.J.沉默片刻,然后答道:“嗯,我俩都开了枪,不过我想是拉斯蒂打死了灰熊吧。”拉斯蒂并未反驳——又一阵沉默——然后拉斯蒂说道:“是的,我想是我吧,但是一条熊腿应该属于D.J.。”哈哈,令人动容的父子深情啊!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在拉斯蒂的监管之下,众人将那头死掉的灰熊运来,血迹已经干涸的躯体被支解打包,用绞绳运上直升机。他们估计这头魂归天国的灰熊至少重达九百磅,当然,熊掌更是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