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周结束前,我把我的工作都交给了那个新来的接替者,他做起我的旧工作来得心应手,甚至比我做得还出色,因为他的德语比我说得好。每天早上我都认真地去练枪,并开始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名不错的射手。我想象过当比尔·哈维先生中了埋伏后能在我精妙的枪法的掩护下成功逃生。

周一早上九点,我准时来到基地长官的办公室,为我的工作待命,但那天我并没有跳车到他的黑色凯迪拉克上,一整天也没有接到任何电话。我待在我的新办公桌前,桌上没有任何文件,就和我在国防部的第一张办公桌一样。第二次见到哈维就是在周二的下午了,当他经过走廊时看到我,似乎有点不高兴地嘟哝着:“我们究竟该拿你怎么办?”然后又快速向前走开了。周三,我根本就没见到他。我打电话跟我的接替人讲解东柏林的网络结构,我真是再也不想提到“市中心”了!

周四下午,哈维先生快步走了过来,刚一见到我就摆动手掌示意让我跟他走,我就坐在了凯迪拉克的后座上——坐到他的身旁,我都没有时间拿上我的大衣,二月的天气依旧很冷,特别是我还得从车里出来陪他走到另一间办公室里。

他对国务院有着深仇大恨,所以他抓住每个机会在西柏林各处扩展基地职能。然而我们在领事馆还是有属于自己的坚实后盾的,因为我们大多数的员工还在那里工作,我们大量的行政工作也得到了顺利完成。他给国务院取代号为“乌克兰”来表达对它的蔑视,“告诉我掌管军需品采购的那个浑蛋是谁?”

“弗格森。”一个助理说。

“你去告诉弗格森继续执行录音指令。”

除了“乌克兰”,我们还有很多代号,比如“市中心”、BOZO、GIBLETS、藏身房,以及英式花园外的一家我们称之为CRUMPETS的翻译机构,还有一个是在霍夫机场外靠近海关的仓库里,叫作SWIVET。我和哈维还要去参观许多子公司,以及进出口银行的一切业务。跟着哈维长官让我感觉很像陪着巴顿将军,我父亲告诉过我,巴顿将军曾开着他的吉普车在周边巡查来鼓舞士气。有次巴顿将军视察一家战地医院,有个士兵装病逃跑,巴顿便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耳光,这个士兵小声的抱怨使得巴顿意识到士兵思想上有问题,这会影响到三军的军心。“巴顿有强烈的直觉,他肯定会根据直觉采取行动的。”我父亲说。

哈维总是能挑出办公室里不当的细节,或许是一台坏掉的电缆机、一台电话接线机、一位不合适的秘书,又或者是一个准备辞职的部门管理人,哈维都会看在眼里。“我希望你可以在柏林再工作两年,”他会这么对部门管理人说,“我们需要你。”并会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给他放一个下午的假。他会用脚踢一踢电缆机,有时候这么一踢,它就又重新启动了。他会路过走廊上八个年轻人的办公桌,停在其中一张桌子前,拿起一封刚刚发来的电报,点点头说:“这个行动将会在几天内升温,要留心注意点。”然后再继续往前走。他简直就是上帝啊,如果上帝不是这么膀大腰圆、眼神犀利的话!他喝水的时候就像鱼儿饮水,而且几乎都不睡觉。

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善良也通常就是他的邪恶,他不是很有效率,如果不能本能地决定一件事情的话,他可能就永远决定不了。有一天在凯迪拉克里,他对我说:“当我叫你加入我们的时候,我有份工作要给你的,但现在我已经忘了。”他盯着我,小心地眨着眼睛,然后说:“噢,对了,是KU/CLOAKROOM。”

“KU/CLOAKROOM?”

“很简单,它困扰我很久了,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来帮我弄清楚。”他举起手,看着满脸困惑的我。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说。

第一次同他乘车我就发现,比尔·哈维先生依赖的不仅是我的手枪火力,司机在前排底座里有一把猎枪,他旁边的保镖手里有把汤普森冲锋枪。我不止一次听说过哈维选择把汤普森冲锋枪是因为它的近射程。“这些是我从联邦调查局留下的一部分。”他告诉我。现在可能是他说了太多从旁处听来的话,哈维便按下了按钮升起了前座后的玻璃隔离板,然后小声低语说:“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安全问题,我准备把你放到前线去工作。”

“好极了!”我说。

“只是追踪文件,”他说,“这个是概要,一个叫沃尔夫冈的柏林人,学生,波希米亚人,小人物一个,几年前组织了一些街头混混向波恩的苏联大使馆扔了几块石头,造成了电线检修。我们怀疑从那以后沃尔夫冈被聘用为双重间谍了。”

“被东德聘用吗,还是被克格勃聘用?”

“可能是东德吧。我们员工名单上一半的德国佬也同时在社会服务处工作。想简单点,没什么的,他们一半的德国人也是在为我们工作的,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你想试着去查清他们所有的故事,付出的代价要远比信息本身的价值更大啊。”

“我知道了,先生。”我当时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去的几个礼拜里我一直在做的工作。

“他们就像昆虫一样,”他说,“相安无事的时期,他们到处觅食,这没什么看头。但是如果一群昆虫成群结队地活动,你怎么看?”

“风暴要来了吗?”

“嗯,你说得没错,孩子。一场大的军事风波就要来了,如果俄国人决心要把我们从西柏林揪出来,我们是会提前知道的,这就是小人物为大事件带来的影响。”他往前移了移,从冰桶里拿出了一个调酒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马提尼。我无法不注视他拿杯子的方式,他的手腕巧妙地避开了每一次碰撞可能引起的波动,杯子里的鸡尾酒竟然没有洒出一滴来。

“好吧,”他说,“我们和沃尔夫冈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也会不定期地向我们汇报,小人物嘛。我晚上总是听过沃尔夫冈的汇报才去上床睡觉。VQ/CATHETER正是我们对安全问题反应最灵敏的部门,我甚至都不允许那里的工作人员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都是一群傻瓜。他们有时候看起来对安全问题很敏感,实则是在做过于冒险的事。如果有人熬了一夜,那肯定是在准备第二天早上要交的详细工作报告。嗯,你可以用上官僚机构的一条规律:对于那些可能发生的不测事件,你越是担心它发生,它越有可能发生。我们有个年轻人是个同性恋,他来找我们跟我们承认了他和一个德国佬发生了性关系,那个德国佬就叫弗朗兹。弗朗兹是个相貌平平且又瘦又黑的年轻人,这个描述便把目标锁定在了我们四百名间谍中,包括东柏林和西柏林的间谍,以及未知的双重间谍,我们收集了这四百人中大多数人的照片,为了让那位懦弱的男孩子指认出来,我们需要他回来工作。他是个专家,我们不能失去他。他随后又向我们坦白了一些,‘是的,’他对我们说,‘弗朗兹确实询问了我从事的工作,当然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是他想知道我的工作是否和VQ/CATHETER有关!然后,弗朗兹和他说这些没事的,他有美国的官方许可,他也和美国人工作!’”

他郑重地喝了一口马提尼,“你最好相信,我们总是派专家做苦差事,专家也许已经审核对照了三百张照片才把目标锁定在沃尔夫冈身上。沃尔夫冈就是弗朗兹!于是,我们仔细搜寻阅读了他的资料,但都没有他最近的消息。沃尔夫冈过去就是个活跃的小混混,现在我们所有的只是一些还没付清的单据,因为他把这些账单从汉堡寄来,而不是柏林。后来就发生了那种你总是会害怕的行政管理噩梦:我们的文件积攒得越来越快,以至于我们用完了分配的空间,所以一些‘乌克兰’的蠢货决定向华盛顿走漏一些风声。我们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再建一座楼,这样我们就可以理清所有的资料,但我们那点预算是无法再做这种大动作的,原本这栋楼都是跟本地人租来的。就预算来说,杯子里只有一枚硬币的时候,你肯定不能花两枚硬币付房租。但航空运费就是另一回事了,它是算在空军的预算里的,而不是归属于我们的。空军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花了多少,就像亿万富翁根本就不会去数他的洗碗工脸上有几颗痘痘。最后,许多文件没经我同意就被‘乌克兰’那些蠢货给寄出去了。他只知道他必须为BOZO找到新的存放文件的空间,他一定觉得他是在帮我的忙。你相信吗?所有可能的重要资料都被空运到了文献室就只是为了腾出点地方。”

他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马提尼,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必须找到沃尔夫冈,那个在CATHETER的同性恋一定泄露了比他自己能记起的更多的秘密给沃尔夫冈。只是现在沃尔夫冈下落不明,他是已经死了还是隐匿在地下了?他也没有联系他的案件负责人,没有回复任何暗号。或许沃尔夫冈携带着关于CATHETER的秘密潜逃至东德了?虽然希望渺茫,但我还是给华盛顿那边发了一封电报,也许他们能找到关于沃尔夫冈的信息。可是,你看,我得到了一个怎样的回复:‘由于文献室目前的情况……’不管这是谁回复的,他肯定没有意识到签有驻站长官名字的电报的意义,虽然我只是个基地的长官,不是驻站的,但是我掌管的是柏林,在这个地区找站长其实就是找我啊。我们是奋斗在冷战的前沿阵地上的战士,除非他们不清楚国务院的内幕,他们没有向新人说明事实情况。这个叫KU/CLOAKROOM的蠢货真是惹恼了我,我不得不处理这些官僚暗地里的斗争。因此,我决定要把KU/CLOAKROOM从他的职位上扳倒。”

“哇!”我说。

“孩子,下面就没什么了。我已经让华盛顿的西德部给我提供这个KU/CLOAKROOM的身份,他们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档案部将会有七十二小时的保留期,你记好了,七十二小时。这都是因为假名变了,那个该死的KU/CLOAKROOM一定是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我已经告诉西德部让档案室省去那七十二小时的环节,立即给我汇报,他们一定知道我这回是真生气了。他们给我回了一封电报:已受理。但他们做不到的,他们根本就做不了主。根据程序,他们必须移交至高级控制部,那里的人就会叫停这件事情,这件事我也是顶着很大的压力的呀。沃尔夫冈的记录就隐藏在档案室里,我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CATHETER每分每秒都处于危急之中,可高级控制部的某些人竟然还要阻碍我的行动。情报局有权利阻止我的人不超过二十个,但能阻止我的人还是存在的。这二十个人中的至少十八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讨厌我的胆量。虽然我的家族血统可能不如他们的高贵(尽管已经是贵族了),但是,孩子啊,我的思维更活跃啊,”他倒空了杯子里的马提尼,然后把杯子倒了过来,“来吧,阻止我呀,阻止哈维!”

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怒视着我。“好吧,”他说,“你必须弄清楚什么时候对方会赢得第一轮较量,不管结果是否会让我沮丧,我也不管他们是在保护沃尔夫冈,还是在保护KU/CLOAKROOM,但我明白一点:KU/CLOAKROOM是我的目标,一旦我抓住他,其他的答案也都可能浮出水面了,”他叹了口气,“做基地长官的麻烦就在于每周都得处理各种危机,还有其他烦琐的事情要我分心去处理。当然,我很清楚最好别和档案室、高级控制部那边杠上。你知道,如果有力量在暗中保护KU/ CLOAKROOM,他们就会给他重新取两个或三个假名,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你做到全神贯注于你自己的目标,但我没这个时间了。可是你不一样啊,所以现在,你就从一个办事员被提拔为初级纠纷人员,替我处理这件事情!”

我犹豫要不要开口,我的嗓音可能会听起来底气不足,因此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要采取一种双向进攻,”他说,“首先,你要去西德办公部,这是个完全的官僚机构,这群人很圆滑,他们应付压力也是得心应手。你要让他们去追踪KU/CLOAKROOM假名的变动,这需要一段时间,况且他们也会拖延,所以你得不停地催促他们,一两天就催一次,我也会时不时地催促他们。高级控制部那边可能会利用新假名生效前有一个七十二小时的保留期而不断地给KU/CLOAKROOM新假名,但是迟早他们会失去耐心的。”

“但是如你所说,他们难道不会把它交给高级控制部的人吗?”这一刻我有些恐慌,担心他是否会诧异我领悟得太快了,但是他没什么反应,继续说着。

“他们会的,高级控制部的人必然要接触这个。但到那时候,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有意思的情况,我们可能在高级控制部吃了闭门羹,但同样,坏的影响也会在那大理石大厅里弥散开来,事实上不利的舆论将会飘散在整个机构。我就是要给那些人一点颜色看看!”

“先生,我能直言几句吗?”

“拣重点说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在说您将永远不会得到这个CLOAKROOM的名字,您相信操纵假名变化的是高级控制部的人。这样一来,他也会采取敌对行为,您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就与之树敌,您觉得这样好吗?”

“哈伯德,你没有说到重点上。高级控制部的人又不是傻瓜,事情发展到最后,他们会很清楚是谁在玩这个游戏的。但无论他究竟是谁,都会在同事面前颜面尽失,那才是我的报复!”

“难道你不会输吗?”

“孩子,我欢迎任何人来和我较量,我们将看到谁会笑到最后。”

“我不得不说,哈维先生,您实在是有点不谦虚呢。”

“跟着约翰·埃德加·胡佛工作,你每天都会深怀危机感,我已经厌倦那样的生活了。”

“胡佛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就是个矮小丑陋的侏儒,请原谅我这样形容这位伟大的美国人。”他打了个嗝,然后再次斟满了他的马提尼。“好吧,”他继续说,“我刚才说我们要采取一种双向进攻。一方面,我们要用尽所有的方法打入高级控制部;另一方面,让我们来见识一下你的关系网有多么庞大!”

“先生?”

“我有预感,KU/CLOAKROOM应该是个最近的学员,嗯,肯定是,他的电报发得实在是太拙劣了,你甚至都有可能认识他呢。我想让你和其他一些学员取得联系。过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勾勒出他一个大概的样子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汗水正从耳朵后面流下来。

“我能说出几个名字,”我说,“但我能去档案室询问他们的假名吗?那看起来很古怪,尤其对一个刚入职的年轻人来说。”

“坦白说,就算是我去档案室问那么多假名都是不太合适的。我当然不想在这个无用的任务上吸引太多的关注。但是,孩子,我们不用去档案室,我们可以使用Bypass。”

“我不太熟悉Bypass。”我说。

“你只是不熟悉这个名字而已,”他说,“但你可能已经就在这个过程之中了。你们这批新人谁都不会对彼此承认泄露了同伴的假名,但你们当中或许有一半人都在收集假名。研究表明:‘二战’中一半的美国人都不会对着敌军开火,他们的神经系统中全是‘十诫’。所以你们一半的新人在那个荒唐的机构里都不能保守自己的秘密。背叛是与生俱来的,”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去从你的朋友那里收集一些假名回来。”他点点头,又补充道:“噢,对了,你的假名是什么来着?”

“长官,我的假名是VQ/STARTER。”

“我的意思是,在TSS里它是什么意思?不要再跟我说你没有。”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透露。”

他笑了笑,点点头:“等着吧,我们会拷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