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父亲让我留下来去他那里过夜,他告诉我他住在K街外他朋友的公寓里,“老房子里的常客来啦!”他说道。走到楼上,看到房间里破旧的家具我很惊奇,这就像一位收入微薄又没有政府补贴的老人的家,它使我想起了我们哈伯德家族是怎样地吝啬。我父亲当然付得起舒适的宾馆费,然而他却选择住在这里,弄得我都不明白他这么节省究竟是为了情报局还是为了他自己。然而重新审视这里之后,我意识到他刚才跟我撒了谎,眼前是一张灰色的沙发、两把灰色的椅子、一条旧地毯、一个旧金属烟灰缸,没有窗帘,有张烟头烫过的办公桌,一台冰箱,后来我又发现冰箱里还有三瓶啤酒,一罐沙丁鱼,一盒饼干,半空的芥末罐、番茄酱罐、蛋黄酱罐,所有一切都足以告诉我没有人住在这里。这里没有日常的杂货,连一幅画或者一张照片也没有,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是他朋友的公寓。原来我们正身处在安全的藏身房里,这是我的第一间藏身房!藏身房与酒店相比,我父亲自然会选择前者:他离开东京的家,离开他温暖可靠的妻子玛丽之后总是会选择这种弥漫着孤独气氛的地方。

父亲挥手招呼我也坐到这铺满灰尘的扶手椅上,并从厨房的壁橱里取出半瓶廉价的苏格兰威士忌,因为没有冰块所以我们只好兑着水喝了。他已经给冰箱接通了电源,但冰箱的嗡嗡运行声产生了巨大的噪声,足以扰乱周围隐匿的消声器(如果周围装有消声器的话)。由于我之前在倒影池上过一次电子监控的课程,所以我在那一刻对可能出现的暗地行动十分敏感。我想知道父亲用指甲在桌子边缘轻轻地快速敲击是缘于他自身的紧张、疲劳还是他一贯用来扰乱先进监听设备的习惯。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太偏执或者是我自身存在着不足。

“我想和你说说休·蒙塔古和比尔·哈维,”父亲说道,“休·蒙塔古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你要知道,他并非完美无缺,因为他几乎是完美的,该死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懂。”

“好吧,当一件事情人们完成了它的百分之九十八,如果他们不能补上剩下的百分之二,这就会造成不成比例的损失。休·蒙塔古可能是机构里最厉害的一个人了,他最聪明、最博学,而且他无所畏惧,他既像只狂野的美洲豹,也像只机敏的山羊:不要激怒了他,也不要刺激他飞跃。”

“是这样的,”我说,“我对他的评价一直很高的。”

“我不介意他采取行动,但是我确定这一趟他要带上你一起走。”父亲伸出双手好像是在和我道歉,但他又不能告诉我更多。

“这些都和那个天大的秘密有关系吗?”我问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隐隐夹着一种不协调的声响,大量痰液一定在他有力的胸腔里面恣意横行着。我父亲快五十岁了,抽烟喝酒的习惯使他咳嗽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苍老,与他强壮的体魄完全不对称。“嗯,”他说,“休·蒙塔古应该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况且,即使我能说我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肩负保守这样一个秘密的沉重负担,这样一个关于整个国家的真实机密。告诉我,为什么休·蒙塔古认为他能告诉你这个秘密?”

显然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

“他无疑会告诉你,”父亲继续说,“我的话你不要告诉他,他泄露了太多的秘密了,好像他在拿自己的判断下赌注一样。我敢说这一定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快感。”

我觉得我父亲最后会喝完他的酒,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意识游离得越来越远了。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关键就是,休·蒙塔古没有权利去信任任何人,不是指经历了菲尔比事件之后。你听说过哈罗德·金·菲尔比吗?”

“听说过一点。”我说,我开始努力回想罗伯特勋爵关于这件事情的一些观点。

“菲尔比差点就成了休·蒙塔古的强劲对手,他对布格斯和麦卡恩特别好,你听说过他们吗?”

“这难道不是报纸上刊载过的一个故事吗?他们是英国外事办公室的人,不是吗?”

“是,”父亲说,“当布格斯和麦卡恩于一九五一年在莫斯科重现江湖的时候,这里的每个人都加入了不同的阵营。菲尔比到底有没有让布格斯和麦卡恩离营,老朋友们都没有提及,也没有想过是否菲尔比是有罪的而那两个人不是。”

“你当时在哪个阵营?”

“支持菲尔比的阵营,和休·蒙塔古一样。曾经菲尔比和我们都是朋友,战争期间我们在伦敦经常一块儿喝酒,菲尔比一定是你遇到的英国人里最出色的那一个。尽管他有些口吃,但他说完一句话的样子十分有趣。”说完,父亲忽然沉默了。

我等着他继续,但他不再开口了。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我打算上交,”他说,“我在雅加达发现了这个窃听器,我很好奇它在显微镜下面看起来会像什么。现在让我们不要谈论菲尔比了吧,太压抑了。关键是当事件都结束的时候,休·蒙塔古看起来很不好,反对菲尔比的人最终很明显大获全胜,这就是比尔·哈维的所作所为。如果你问休·蒙塔古,我想他会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且会假装喜欢哈维,他不得不这样假装。现在,我们确认了菲尔比当时就在为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所以休·蒙塔古必须说点哈维的好话。但是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非常痛恨比尔·哈维的。”

那为什么要派我到柏林呢?我很想问他这个问题。

“一样的,”父亲答道,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一样,“去柏林是个好主意,我会写那封信的。你可以将就着用一下,哈维会接纳你的。”

听了他的这些话,我便上床睡觉了。隔壁房间有两张单人床和一条简单的床单毯子,我躺在了其中一张上。整个晚上,父亲有时候会从睡梦中忽然叫出声来,那是短暂而尖厉的叫声。最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仿佛通过基特里奇的眼睛看到了比尔·哈维,基特里奇曾经描述过他一次:“我们知道情报局里有个讨厌的家伙,连吃饭的时候肩膀上的皮套子里都要带着把手枪。难道不是这样吗,蒙塔古?”

“是的。”

“哈利,他的身材像个梨,肩膀很窄,腰部相对就很宽。他的头也是梨形的,他总是瞪着眼睛,像只蛤蟆一样。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一下他那秀气的小嘴巴,唇形精致,简直就是蛤蟆脸上的一张本该属于女孩子的樱桃小口。这些长相特征让我想起了α和Ω而不是一张脸的左右两边。”

在快睡着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到的是比尔·哈维吗?那晚我有种奇怪却愉快的体验,我感觉到西柏林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的第一次出国旅行已经在等着我了!甚至这座散发着残留烟味的简易藏身房都预示着我未来的生活。这座灰暗公寓里破旧的设施、街灯透过窗户投射出鬼魅般的影子,这些都在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父亲选择住在这里而不是条件更好的宾馆里。藏身屋是我们职业的象征,可能这就是我父亲要捏造这里是他朋友公寓的原因了。深入了解了他编的身份故事后,我便开始能够用探索的眼光来看待藏身屋了。我认为西柏林的许多秘密约见都会找一个类似的场所,我也将有机会去证实我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了。

接下来让我来描述一下我的奇思妙想吧。躺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已经整装待发,穿过一片黑暗的空间,开始执行任务,任务中一直充斥着硫黄燃烧的味道。离我不远的地方是我父亲不安的肉体,我的敏感神经又开始作祟了,我在怀疑父亲发出的这短暂而尖厉的声音是不是在警惕夜间敌人的突袭;我想起了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对洞穴和地下发掘出来的密室很感兴趣;最后,不管是半成型的严厉组织,还是从我脑袋里移除的腐肉都停留在原地了。难道是那晚的空虚吸引着我进入这从没遇见过的奇怪梦境里了吗?

在那一刻我怀着无比崇敬之情想起了夏洛特,他坚信我们的工作借助上帝的力量是能够改变历史趋势的。我们是为了向邪恶宣战,识别它们的圈套,进行秘密行动,就如同我们学到的那样:没有人能在弯曲的隧道里看见亮光。

这样想着想着,我渐渐进入了梦乡,我不知道我的幻想已经给出了某种暗示。整个晚上被暗指的西柏林的天大秘密,不过就是在哈维的监视下挖一条一千五百米的隧道通入东柏林,目的是窃听连接莫斯科苏联军事总部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