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我一向推崇的行家作风,拉菲兹宣称他极度看不起那些拙劣、简单的窃盗行为,不管是珍贵的老雪菲尔银盘、纯银器或金器,如果不是被主人特意隐藏起来东西,拉菲兹根本不屑一顾。不像其他同行,拉菲兹很少允许收藏的瘾头蒙蔽了专业的谨慎。例如他家那个老橡木箱和桃花心木制的冷藏酒架,可都是他老老实实如同普通守法公民般买来的。那里面收藏着许多雕饰精致的银餐具,拉菲兹绝不轻率地使用,更别说将它们熔铸或出售。我常说,那些珍品只是让他躲在锁紧的门后暗自品赏用的——我也果真在某个下午逮到他这样做。那年,我已结束我的见习,那段日子我蛰伏在艾伯尼,每次拉菲兹出动,我就扮演副手。那天,我收到他发出的一张电报,里面写着他有要事得出城,在他离去之前,有事找我。我推测事情大概跟一些他垂涎的青铜圆盘和锈痕斑驳的茶壶有关。而当我看见他搬出那个专门收藏银器的巨大箱子时,我想我大概没猜错。

“抱歉,小兔宝,我得冒昧锁上你身后的门,并把钥匙收进皮夹中。”当他开门让我进入时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拿你当犯人关,而是要提防我们那些有本事开锁的同行,不过这说来是不太光彩。”

“不会又是克劳谢吧?”我喊道,仍拿帽子站着。

拉菲兹又露出他典型蛮不在乎的微笑,不过这种微笑事实上是意味深长。忽然,我了解了,那位我们最忌惮、最惧怕的对手,也是这行中佼佼的前辈,似乎打算再度探访了。

“还不确定,”他谨慎地回答着,“不过打从上次目瞪口呆地见他从这里越窗而出后,我就没再以肉眼见过他;事实上,他早回牢里享受去了。”

“不会吧!”我说,“他高明的很,不会被活逮两次。我认为他是职业盗贼中的天王。”

“你这样认为?”拉菲兹冷冷回应我,寒冷的目光锐利射向我,“那我离开后,你就好好准备迎战你的天王吧!”

“你要去哪儿?”我追问,一边找地方放下我的帽子和外套,一边在那个来头不小的餐台上,找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下,“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为什么要带着这堆累赘的宝贝同行?”

拉菲兹听到我这样形容他的杂色餐盘,忍不住又露出他的招牌微笑。他递给我一根他最喜爱的雪茄,并看着他的细颈酒瓶重重摇个头。

“一次回答一个问题,小兔宝。”他说,“首先,我要用油漆重新粉刷房间、要装电灯,再放一具你吵了很久的电话。”

“太好了,”我欢呼着,“那我们以后就可以日夜通话了。”

“然后等着被人家偷听,抓住我们的痛脚后被逮捕。我看,我还是等你先被抓进去再说,”拉菲兹当头泼了盆冷水过来,“不过,其他的东西倒是有必要。不是我喜欢粉刷或需要电灯,真正的理由,我只能偷偷告诉你,小兔宝,不过你不要太紧张。是这样的:最近艾伯尼这里有些对我不利的传闻,这很可能是那只没用的老鸟迈肯立警官放出的风声,现在状况还不算太坏,但听说接下来就不只如此了。所以罗,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自己来个大清仓,澄清每一项流言;或者消失一段时间,让有关当局找到足够的理由登堂入室,搜遍这里的每个角落。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怎么做呢,小兔宝?”

“当然是大清仓罗!”我衷心的回答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拉菲兹说,“不过你一定也看出我要怎么做了,我得让这里门户洞开,什么也不上锁。”

“这玩意儿除外。”

我边说边踢着那个附有铁钳、钉夹的大橡木箱,它的箱盖封紧,只露出厚毛呢的衬边,上面还布满水缸和枝状烛台的纹饰。

“这东西,”拉菲兹回答说,“既不能带着走也不能留在这里。”

“那你要如何处置它呢?”

“你有你的银行账户,和你熟识的银行员吧?”他说。

他说的没错,这银行账户开得成,还真是多亏了拉菲兹,它让我在有紧急需求时,得以从容应付。

“那又怎样?”

“就是罗,你今天下午带一捆钞票存进户头,告诉他们你打算到利物浦和林肯郡度一礼拜的假期,然后你要求他们代为保管你的银餐具,因为你接着还打算到巴黎享受愉快的复活节。跟他们说这些是很重要的东西,都是传家之宝,你得好好保存到你成家时。”

我有点畏缩,但考虑了一会还是答应下来。不用我再列举什么理由,毕竟,这是一个还算合理的说法。况且拉菲兹没有自己熟识的银行员,对一个初识的银行行员,他确实很难解释这么一大笔钞票是怎么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在这种窘况发生时,他不得不眷顾我那个小小账户的原因。总之,我是很难婉拒他的提议,而且老实说,我现在还是很高兴自己当时心甘情愿地帮了这个忙。

“但什么时候这个箱子会准备好?”我问他,并把那些钞票塞进我的香烟盒里。“我们要怎样在银行上班时间把它运出去,而且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拉菲兹赞许的对我点点头。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抓住重点,小兔宝。我原来打算让你在天黑后把它运回你的住处,可是就算这样,也难免引起怀疑,所以干脆就在大白天做还好一点。如果利用四轮马车,从这里到你的银行大概要花上十二到十五分钟,所以如果你明天早上九点四十五分来到这里是最恰当的。不过如果你真准备下午就把那些钞票带在身上,现在你最好叫一辆出租马车来。”

这就是拉菲兹在那段日子里的作风,总是在匆促地点个头和简短地握个手之间,就把我和事情给草草打发掉。我真希望他不要跟我握手,给我一根香烟倒还比较好,因为他还故意遗漏了一两点问题。例如,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所以我趁站起来穿大衣、戴手套时,赶紧问他这个问题。

“苏格兰,”他终于把答案施舍给我。

“在复活节时?”我质疑着。

“去学那里的方言,”他向我解释,“你知道,除了本身的口音外,我一直没有学其他方言,我觉得培养各种腔调是很有必要的。即便是你也应该知道,在圣约翰森林那夜,我被我的伦敦腔害得有多惨?只要我能随时变换出爱尔兰那种舞台腔、道地的德文郡腔,说得一口漂亮的诺福克口音和至少三种以上的约克夏方言,那我就无往不利了;但高卢腔的苏格兰话或许更好,我打算把它学会。”

“你还是没告诉我要写信到哪里给你?”

“我会先写给你的,小兔宝。”

“至少让我送你离开,”我站在门口恳求着,“我保证不会偷看你车票的目的地,你只要告诉我你搭哪班车就好。”

“十一点十五分,由休斯顿车站发车。”

“好,那我会在九点四十五分时,到这里跟你会合。”

没有让他有谈判的机会,我迅速离开,只留下他一脸的不耐。很明显的,每次我总希望能跟他做更进一步讨论,但拉菲兹却不喜欢如此。原来我希望我们至少能一起吃个晚饭,所以此刻,我的内心其实有点受到伤害,尤其是当我在马车上翻出香烟盒里那些纸钞时,感觉更强烈。现在已经不可能悔恨了,这笔三位数的款项,明白的表示拉菲兹要让我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过得舒舒服服。所以我也就乖乖到我的银行里将他的谎言照本宣科说了一番,并安排明天存放他那箱银器的事宜。而后我回到我们常去的俱乐部,盼望他会临时出现,而仍能与我共进晚餐。结果还是令我十分失望,因为什么事也没有。这还算好,更大的失望还在后头呢!次晨,我搭着四轮马车按照原先的约定准时抵达。

“拉菲兹先生已经走了,先生。”一个行李小弟刻意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说。

这人很得拉菲兹信赖,拉菲兹常给他小费,让他帮忙跑腿,他跟我也算熟。

“走了!”我吃惊地重复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格兰,先生。”

“已经走了?”

“搭昨晚十一点十五分的火车走的。”

“昨晚!我以为他说的是今天早上十一点十五分的火车!”

我懊恼、痛恨地几乎要扯烂衣服,对自己、对拉菲兹都愤怒不已,因为这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但他对自己匆忙摆脱我,以及他喜欢草率了事的个性,绝对无话辩解。

“有没有别的留言?”我愠怒地问着。

“只有关于这个箱子的事,先生,拉菲兹先生交代说,他不在的时候,你会来取走;而我也找了个朋友,一起来帮忙把它抬上车,它实在不是普通的重哎!不过拉菲兹先生和我两个就可以抬得动它,所以我敢说,我和我朋友两个人搬也就够了。”

我自己倒是没那么关心它的重量,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可恶的箱子外形太巨大了!我得在早上十点那种时间把它弄过俱乐部和公园哎!尽管我猛往车厢的角落里躲,但是我既无法把自己藏起来,也撇不开和车顶上那个箍铁大木箱的关系。我忍不住乱想起来,很害怕这个木箱就要变成玻璃般透明,而全世界的人都将看到里面的赃货。看到在街头协助指挥交通的警察时,我竟一下被这样简单的例常公事吓得心惊胆跳;听见街头的小男孩们跟在马车后面叫嚣——也许他们不是刻意跟随,但我仍不免怀疑——我仿佛也听到他们正喊着“小偷别跑”!我老实承认,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搭车经验,真是吓煞我也。

抵达银行后,说来还是得谢谢拉菲兹的先见之明和慷慨,接下来的事情顺利极了。我大方付了车资给马车夫,还另外给那个搬箱子的大块头两先令银币,拿到赏金的银行行员也对我亲切极了,他对我那套利物浦赢家的笑话,以及用这组家传餐具跟人打赌的玩笑,也很有绅士风度地哈哈大笑。我唯一觉得有点困扰的是,他告诉我银行并不开立保存这个箱子的收据,我直到此刻才知道,伦敦很少银行会开这种收据,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当时我看起来好像——我自己觉得啦——深感惶恐。

剩下来的一天我都非常高兴,充满无事一身轻的喜悦。不过那天稍晚我又收到拉菲兹一项特殊而令人不解的指示。拉菲兹这个人经常打电报,但很少写信,然而,此刻却由信差送来一封字迹潦草的便条,很明显是他在火车上紧急涂写后,匆促地在不远的库鲁车站投邮的。

注意,我离去后,那位职业级的天王即将出现,如果银行有任何让你不安的地方,请立刻取回,好好收藏在家里。

A.J.R

附注:还有其他原因,你很快会晓得。

好一杯令人头昏脑胀的睡前酒!眼看钱也有了,紧张也消除了,我原本打算轻松享受他个一整夜,然而这个神秘的警告完全破坏掉我剩余的美好时光,它夹在今天最后一批邮件中送来,而我多么希望能让它整晚留在我的信箱中啊。

它到底有何意涵?而我究竟应该怎么因应呢?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到翌日清晨。

克劳谢的消息并不令我讶异,我知道,即使拉菲兹未曾再亲眼见过这个恶棍,但在他离去之前,一定有什么事让他无法放心。这个恶棍跟拉菲兹这趟旅行一定有超出我能预料的密切关系。拉菲兹总是不愿对我全盘坦白,不过事情现在已经搞定了——甚至比以前更保险——我亲眼看着他的赃货安全送进银行,克劳谢绝不可能找到那里。我十分确定他并没有跟踪我的马车,在那趟备受折腾的运送过程中,我一直保持高度警戒,如果他跟到了,我一定会察觉。至于说到帮忙抬箱子那位行李小弟的朋友……不可能,他跟克劳谢根本是天差地别、两种不同样貌的人。

既无强烈理由,又不给进一步指示,就要我从银行再运走那只令人厌恶的大箱子,放上另一辆马车的车顶——这么不可能的事,我根本连一分钟都不愿去考虑,然而它却也困扰了我好几个小时。一直以来,我总是期望在执行一件任务时,有拉菲兹在旁陪伴,而他的工作,更多是在有我随行的情况下完成的,不是一次两次,今天或昨天,而是打从我们合作开始就是如此。我不用明说我为何要逃避独自看管那个死箱子的理由。然而,思及他曾为我冒过好几次险,我想我得让他知道,我也同样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在这两难的挣扎中,我寻求老方法解决。我几乎没吃午餐,就跑去纽顿布兰大街洗一场土耳其浴。我知道再没有任何方法能像洗土耳其浴那般彻底清理人的身体与心灵,能在必须做出判断时提供一个最有利的选择。即使是不常失败或神经紧张的拉菲兹,也很能享受这个时髦玩意带来的平静及特别的个人服务。对我而言,乐趣早在脱掉鞋子之前就开始了,光听到里面低沉的脚步声、温泉淅哩哩的流水声就很够了,甚至一看到那些舒适的长沙发床,一进入里面十分干净、温暖、慵懒的气氛,就能抚慰我脆弱的灵魂。通常在热烤房的那半小时,我习惯数着节拍卖力踏步,让身躯陷入美妙的倦怠感中,让心智解放开来——然而,然而,此刻,在这温度高达华氏二百七十度的热室中,有一件事却让我不禁气血沸腾——在我进澡堂前买的那份《佩尔美尔街公报》上,出现了一段文字。

当时我一面翻开这份被烤的有点脆硬的热报纸,同时享受着热火炉的热气,突然,下面的这个大标题及内文,挟带着爆破般的威力印入我的眼帘:

伦敦西区银行大抢案★大胆且神秘的罪行

西区梭罗街的城乡银行,发生一桩大胆的窃案和卑鄙的偷击行动。根据记者手边最新的资料显示,此案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完成的时间在今天凌晨。

据守夜警卫福塞特的陈述,大概在凌晨一点至两点之间,他听到隔壁地下保险金库中传出轻微声响,那里通常放置着银行客户的餐具和其他贵重物品,他下楼去巡查时,马上遭到一位孔武有力的歹徒袭击,这位歹徒成功地击昏他,让他来不及按下警铃。

福塞特无法具体描述攻击者的形象,不过应该可以确定犯案者超过一人。当这位不幸的警卫恢复意识后,窃贼已经逃的无影无踪,现场只剩下一截蜡烛,倒在走廊的石板上燃烧着。

保险金库那时已经被打开,而里面的金银餐盘或其他有价值的财货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很明显的,歹徒早就计划好演出这场复活节的出埃及记。银行中其他的房间并未被侵入,据信,歹徒进出的通道是利用藏煤的煤窖,它也同样位于地下室。到目前为止,警方还没有抓到任何嫌犯。

我被这则引人注目的新闻吓得几乎瘫痪,即使在这样高温的房间中,我都可以感觉自己从头到脚不断冒出冷汗。克劳谢,一定是他干的!克劳谢已经再一次盯上拉菲兹和他珍贵的赃货。我又怪罪起拉菲兹,他的警告来得太迟了,他早该马上打电报告诉我不要把箱子送到银行去。他实在是个绝无仅有的疯子,竟然把他所有的宝贝放进一只这么明显而引人注意的箱子。如果被歹徒搜括一空的正是这个箱子,那只能说他活该!

然而,当我细想这笔财货的内容时,我不禁再度发抖。它们是一堆犯罪的赃物呀!假设他箱子里所有的银餐盘都被拿走,独独一件被遗留下来,而后又被第三者看到,那就够拉菲兹去坐一辈子最黑暗的苦牢了!克劳谢太擅于此道了,他太擅长于借刀杀人,而且丝毫不觉良心不安。

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必须遵照那封信上的指示,冒一切危险取回那只箱子,并且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了。如果拉菲兹有留给我任何住址,我还可以先打个电报警告他,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总之,离银行关门的下午四点钟还早,现在还没三点,我决定还是好好洗完这场澡,说不定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洗土耳其浴!

然而我已失去洗澡的乐趣,我没耐心好好涂抹香皂,也无兴致用海绵泡泡搓洗,我自动站上秤台,因为我喜欢自己秤,但我忘记付六便士给我的服务生,直到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喊声“再见”才把我唤醒。而摆在清凉大厅的那座长沙发——这是我最喜爱的睡椅,放在我最中意的角落,以往我总是兴高采烈的入座——现在却变成一顶带刺的钉床,让我实在坐卧难安。

我应该告诉你们,我离去之前,已听到别人在讨论这件窃案。我当然是屏气竖耳倾听,而且是愈听愈感绝望;幸好即使是度时如年,听他们的说法,好像情况也未再恶化。不过当我驱车前往梭罗街时,街上已经贴有这条消息的告示。从其中一张告示上,我读到一条“线索”,那几乎宣判了我的死刑,但我似乎不得不接受。

梭罗街的城乡银行分行早已陷入一场混乱之中。门前有辆马车匆匆载着一个体积与我那个箱子相同的箱子离去,而银行内则有位悲痛欲绝的妇女,至于昨天那位对我的笑话极为捧场的银行行员,现在则变得不再体贴,甚至,见到我时还凶巴巴的。

“我已经等了你一整个下午了,”他说,“你不必穷紧张了。”

“我的东西安全吗?”

“你是指你的那个诺亚方舟吗?是的,我听说它没事,窃贼找到它时,有人进来了,而他们也没有再回来拿。”

“所以它没有被打开?”

“应该才刚要打开。”

“多谢神的保佑!”

“神是保佑你,但可没保佑我们。”行员咆哮着,“经理说,他相信这次事件是因你的箱子而起的。”

“怎么说?”我不安地说道。

“因为它放在马车上晃了一里,很可能被跟踪了。”行员说。

“经理是否想要见我?”我又问。

“才不,除非你想见他。”他直率的回答我,“经理和其他一些人已经守着那只箱子守了一下午,可是他们看起来还没你累呢。”

“现在,我那箱银餐具不会再替你们添麻烦了,”我放心的说,“我本来想,如果它安然无恙,就继续让它放在这里,但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再坚持,请马上派你的人将它抬出来。我敢说他们一定也守着那只箱子‘守了一下午’。不过我保证他们的辛苦会有代价。”

这次,我完全不在意载着这玩意穿越大街小巷,放下心头一颗大石头的解脱感已完全取代先前的痛苦恐惧。夏天的阳光甚至比不上这四月初的夕照耀眼,当我们经过公园时,看到公园中满是嫩绿茂盛的枝丫与金黄待放的花苞,我也可以感觉到我的心田有些东西跟着萌芽。街上有些双轮马车载着一些打算回家过复活节的男学生,一些四轮马车的车顶上还绑着脚踏车或婴儿车,但他们的快乐都比不上我的一半,我的车顶正载着一个庞然大物,而我的心中蕴藏着更大的喜悦。

回到蒙特街后,箱子刚好放得进电梯,真是幸运,然后电梯服务生和我一起将它抬入我的房子里;那一刻,我觉得它一点也不重,身体机能仿佛变成了大力士一般。我想我不用告诉你们,房中只剩下我和那些珍贵的餐具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就在我正用着虹吸瓶倒苏打水时,手里的玻璃杯突然从指间滑落。

“小兔宝!”是拉菲兹的声音!

一时间我茫然四望,他不在窗边,也没有站在打开的房间门口,可是拉菲兹本人或至少他那声充满了喜悦和满足的叫唤,一定出自他处身的所在。结果我收回目光,看到拉菲兹活跳跳的脸出现在箱顶的中央,好像古代殉教者的头颅被砍下后,放在盘子上端出来的景象。

只是这个拉菲兹不是死人,拉菲兹笑得声带像就要突然断裂一样,但这不是拉菲兹发生什么悲剧或幽灵作怪的幻觉。犹如装着真人尺寸的玩偶盒中突然跳出吓人的小丑,拉菲兹的头由两个铁箍间伸出箱盖外,而箱子此时看来就像是那种绑着束带可以两面对开的旅行箱。我上次看到他假装将餐盘装箱时,他一定正忙着改装这只箱子,而且一直工作到深夜,因为它实在是件完美无缺的作品。我无言地瞪视着它,拉菲兹则在我面前笑弯了腰,并挤出一只握着钥匙串的手臂,其中一支慢慢打开两边巨大的扣锁,然后整个箱盖完全被掀开了,而拉菲兹就像个高明的魔术师般跳出箱子外。

“原来你就是那个窃贼!”我最后终于喊出来了,“还好,我实在很高兴这件事我不知情。”

他握紧我的双手,却乱压乱捏一通。

“你这个可爱的家伙,”他大声叫着,“这是我最想听你说出的话了。如果你事先就知道这些安排,怎会有后来那样的表现?没有任何人做得到的。如果不这样,你怎么可能表现得像是抬眼可及的北极星突然在你眼前消失了?你要记得,我在箱子里已经听得够多了,不输我亲眼看到。小兔宝,我无法比较你在哪时的表现最棒,在艾伯尼,这里,或是在银行?”

“应该说我哪时候最悲惨,”我接口说,开始气丧地看待这整件事情,“我知道你并不认为我有什么才干,但我至少还能参与一些秘密行动,而且不会坏事。事先知不知情,差别只在于我内心的感受,而当然,那不值得一提。”

拉菲兹仍是若无其事地露出他最迷人、最安抚人的微笑,他身穿旧衣,甚至可说是褴褛破烂,手脸也都显得乌黑肮脏——不过这并不算是他最糟的时候。如我所说,他脸上挂着我最喜爱的拉菲兹笑容。

“你确实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小兔宝!你的英勇行为无可质疑,只是你忘了估量人类承受风险的极限,我可是一点都不敢轻忽它,小兔宝,你知道我不能让事情有一点闪失。不要说得像是我很不相信你,我把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给你,仰赖你的坚毅耐力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让我在那间地下金库中自生自灭,事情会变得怎样?你想我有可能自己爬出来自寻死路吗?是呀,这样我这次就被关定了,对司法单位来说,能当场破案是最棒的事,即使是我们自己自投罗网的也没关系。”

我为他点燃一根苏利文雪茄,接着他躺上我的沙发,兴高采烈地伸展着束缚过久的四肢,他一手夹着那根烟,另一手则将杯子举在胸前庆贺着他的胜利——以及我的苦难。

“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不要为我难过,小兔宝。事实上几天前,我真为了我先前告诉你的理由而打算离开,不过对你说的时候,我也许是有点夸大其词;另外,我也是真的想要装电话和电灯。”

“那你在离开前,将银器藏在什么地方?”

“没藏去哪里,就在我的行李里,包括了一只旅行皮包、板球袋和一个放满了小东西的行李箱。而且基于同样的理由,我把那些东西都留在休斯顿车站,下午我们得有一个人去车站取回来。”

“这事我来处理。”我说。“不过你是不是真的特地跑去库鲁车站?”

“你没有收到我的字条吗?我专程跑到库鲁去,就为了寄那几行字给你?我亲爱的小兔宝!就算是嫌麻烦还不够多,也不必再自找罪受吧!我希望你到银行或其他地方时能表现出自然的反应,而且我也知道你做到了;还有,当时再四分钟就有一辆北上的火车可搭,我只是随便到库鲁车站那里投个信,很快又换了辆车。”

“在凌晨两点!”

“接近三点了,小兔宝。我是在七点以后才带着每日邮报偷潜回来,而且还被送奶员用小奶罐丢到咧!不过无论如何,距离你运箱子的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小时之久。”

“久的够你好好思考——”我喃喃自语,“如何欺骗我。”

“感谢你们的协助,”拉菲兹笑着说,“如果你有去查查的话,你就会发现早上根本没有那班火车,而且我也从没说过有这班车。我确实是想要骗你,小兔宝,我并不否认这件事,但这是情有可原的。总之,你动作迅速地把我载上了路,而那半小时也真够我折腾的,还好,就这么段时间。我有蜡烛,我有火柴,还有许多东西可读,待在地下金库实在是很愉快的,可惜却发生了那个令人痛恨的意外。”

“赶快告诉我,好兄弟。”

“我需要再来根苏利文……谢谢你,还有火柴。这个令人扼腕的意外起因于外面的脚步声和一支放在锁上的钥匙。我当时正悠闲的坐在箱盖上,因为时间紧迫,我只能赶紧熄灭光源并躲在箱子后面,幸运的是我发现另外一个类似的箱子——说得精确些,是放珠宝的箱子。你应该马上去瞧瞧那里面的宝贝。这趟出埃及记的收获真是出乎意料的丰厚。”

他的话让我想起那篇《佩尔美尔街公报》上的新闻,由土耳其浴池出来后,我还一直带在身上。我掏出这张报纸摊平,因为烧烤室的热气已让它起皱、膨胀,我将那一份报纸递给拉菲兹,拇指压在头条上。

“妙啊!”他边读报边说着,“窃贼超过一人,煤窖是最可能的出入口!我确实故意让它看起来是如此。我留下许多烛油在那里,好让储煤烧旺一点,可是那地方看进去却只通往一个封死的后院,小兔宝,即使是一个八岁的小男孩都不可能从那里侧身挤出来的,但愿苏格兰场那批家伙咬住这个推论多乐几天。”

“那个被你击昏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继续追问,“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拉菲兹。”

拉菲兹躺回沙发椅,若有所思地吐出烟圈,他的黑发在椅垫上蹭了蹭,苍白的侧面在灯照下轮廓分明,看起来真像用剪刀裁出来的形影。

“我知道它不像我做的事,小兔宝。”他懊恼地说着,“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如诗人们所言,‘获致胜利的果实怎能不付出代价!’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要逃出地下金库,而且我也花了好些功夫不加破坏地布置一个遭人侵入的现场,也完成了三分之一,就在那时,我听见那家伙缓缓走近的脚步声。有些人会待在原地动手杀了他,更多人会选择逃避,但可能因而陷入死角。我则将我的蜡烛留在原地,慢慢向前接近那个可怜虫,我贴着墙面站立,在他经过我身边时下了手。我了解那记重击真是卑鄙,但事实证明,我已手下留情。那位受害者已全盘拖出事件始末。”

他将酒一饮而尽,当我要为他再加满时,他却摇摇头。拉菲兹拿出他口袋中的细颈酒瓶给我看,它几乎还全满,我发现他已替自己准备了充分的粮食度过这段假期。不管是在复活节或是银行假日,万一我搞坏了,拉菲兹便准备好好避一阵风头,真的是危机重重,想到他真的倚重我,我甚感宽慰。

至于这个复活节假期中,他在银行地下室金库顺手牵羊的那些珠宝,较不夸张的说法是,这笔经费正好足够我参与拉菲兹被延缓的苏格兰之行,也让他在明年夏天更有时间参加米德塞克斯的球赛。总之,最后这桩丰功伟业在我看来已具有正当性,只是,想到某些疑点,我仍禁不住不悦,它悬挂在我心里——我抱怨的就是关于克劳谢的事。

“你故意让我以为他又重现江湖了,”我说,“其实,打从那次他由你家窗户逃走后,你就没再见过他了对不对?”

“我根本没想过他,小兔宝,是前天你见到我时劈头就提起这个名字,我才想到他的。目的不过就是让你真心焦虑那批银餐具的安危,就像你在这整件事中该表现的那般。”

“我当然知道你的企图,”我没好气的接口,“但那也是你的杰作。你根本不需要用那家伙来欺骗我。”

“我没有,小兔宝。”

“‘职业级的天王子即将出现’,难道是假?”

“我亲爱的小兔宝,确实是如此呀!”拉菲兹喊着,“因为我原先也只算是个半业余的窃贼,但干过这一票后,我认为自己已是行家中的行家了,而且我很乐于见到更多敢于创新的人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