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维多利亚女王向斐济群岛示好,却遭到了斐济国王的侮慢,其后,某位欧洲君主就此发表的言论,又搞得满城风雨,英国举国惊诧之余,更多的还是愤慨激昂,因为此事着实非比寻常。

人们后来又得知,在向对方示好的时候,为了进一步显示诚意,英国还送出了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于是大家得出了结论,我们这位白人君主,和那个黑鬼酋长,是同时失心疯发作了。这件礼物是一颗无与伦比的珍珠,是早先的不列颠殖民者,在波利尼西亚采到的。英国王室借这个机会,将它送给斐济的国王,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一事件在几周之后,仍然是新闻界的宝贵话题。到了六月份,关于此事的社论、通讯和头条新闻,仍然频频见诸报端:

《记事日报》用了文学版的整整半个版面,来描绘这个岛国首都的迷人风光;最近一期《培尔美尔报》,则在一篇头版文章上,建议政府内阁赶紧解散。

当时的我,还在以笔杆子谋生,虽然没钱,但也算是个正当营生,我针对这个热门话题,写了首讽刺诗,登在了以前从未上过的好位置上。我还把城里的公寓租了出去,在泰晤士迪顿区,找了个便宜住处,借口是自己喜欢这条河,其实,我对河压根儿就没有兴趣。

“绝对一流啊,伙计!”拉菲兹说着——他现在只能来这里看我了——又躺回到了小艇上,我则握着桨在划船。

“我猜,他们肯定付了很髙的稿费,呃?”

“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我!”

“胡说,兔宝!他们的稿费不是开得很髙吗?再等等,你会收到支票的。”

“哦,不会的。”我沮丧地说,“文章有幸见报,我就该心满惫足了,那个编辑给我写的信里,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很明白。”我补充道。

不过,我还是对那位声名卓著的先生喷有烦言。

“你不会是说你已经开始为钱写作了吧?”

当然不会,这是我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了。可事实就是这样。

秘密已经被揭穿,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我写作是为了钱,因为我确实很需要钱。见鬼,他肯定看得出来,我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拉菲兹点着头,好像他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我哀叹自己的不幸: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自由撰稿人,要维持生计,并非易事;主观上来说,我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同时又不够烂,因此没法成功;我追求着自己的风格,但却总觉得徒劳无功;我可以写诗,但它不能带来报酬;社会新闻和那些比较低级的报道,我又不会写,也不愿意屈尊去做。

拉菲兹又点了点头,靠了回去,这次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满是笑意。我知道,他肯定在想我已经屈尊做过了别的一些事情,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以前就经常说,这次也肯定不会例外。

我已经准备好怎么作答了,不过显然他已经厌烦了老问同样的问题,这会儿垂下眼睑,拿起了刚才扔掉的那份报纸。

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小艇已经划过了汉普顿宫古老的红墙。

“他们居然不给你稿费!亲爱的兔宝,这些诗句真是太出色了,不仅仅是文字好,对对象的描述也非常传神、非常简洁。你让我知道了一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事情。不过,这东西真的值五万镑吗——就一颗珍珠?”

“我认为是十万,不过那样就不押韵了。”

“十万镑!”拉菲兹说道,眼睛紧闭着。

这一次,我又肯定自己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但却很不幸的,我又一次弄错了。

“就算它值这个数,”最后他大声说道,“也根本没有办法脱手。这东西不像钻石,还可以再切分。请原谅,兔宝老弟,我真是健忘啊!”

然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这件皇室的礼物。我虽然口袋空空,自尊心却是蓬勃、旺盛地发展着;而且,不管再怎么穷困潦倒,我也不可能自己去提我本来指望拉菲兹会提的那个建议。

我的那种预期其实是带着希望的成分的,当然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不过,当时我们俩谁也没有再提拉菲兹声称已经忘掉了的那件事情——那那就是我的“变节”,我“朝着高尚的堕落”——他总是喜欢这么说。

我们俩都变得有点沉默、有点拘束起来,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是个周日的晚上,之前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我送他走。此时我不由得想到,又要过几个月,我们才会互道再见了。

不过,在我们等火车的时候,我感觉到路灯之下,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回视他的时候,拉菲兹摇了摇头。

“你的气色不好,兔宝老弟。”他说,“我可从来不信这个泰晤士河谷会有什么好,你需要换换空气。”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真正需要的是一次海上旅行。”

“还得去圣莫里兹过冬,没准儿你还会推荐戛纳或者开罗?都不错啊,A·J,可是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我的财务状况……”

“我什么也没忘,只是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不过,听着,你可以享受一次海上旅行。我想要给生活来点调剂,你可以作为我的客人,跟我一起去。七月份我们将在地中海度过。”

“可是,你那时候正在打板球……”

“去它的板球哪!”

“呃,我想如果你是认真的……”我满是惊诧。

“我当然是认真的。你去吗?”

“乐意之至……当然,如果你也去的话。”

然后我跟他握手,接着又向他挥手道别,心情非常愉快,同时也坚信此事不会再有下文。

那不过就是他突发的一个奇想,如此而已。

很快,我就开始希望这事儿还能有下文,整整那一个星期里,我都希望自己能够彻底离开英格兰。此时的我,没有分文进账,这个季节里,只能靠装修公寓,而后转租的差价过活。

这一季很快就要过去了,债主们都在城里等着我。我还能过完全清白的生活吗?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没有去还债,因为在我看来,明明白白的赖账更光彩一些。

当然,我从拉菲兹那里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是半个星期,在第二个星期三,我去城里找了他一圈,却一无所获,只好带着绝望的心情,在冷清的俱乐部里吃了晚餐——我现在还是俱乐部的会员。

深夜时分,我回到住处,看到了他给我发的一封电报。

下周一上午九点二十五分,请到滑铁卢车站,乘北方德意志劳埃德专线,到南安普敦,在“长枪骑士号”客轮上碰面,票已定好。

他还写了一封信,口气很是轻快,但又充满了对我、对我的健康和前途的殷殷关切,读起来相当感人。信里着重谈到了我们过去的关系,对我们的彻底决裂,则含糊其辞。

他说他已经订了两张去那不勒斯的船票,我们要去卡普里岛,就是《奥德赛》中那些食莲族所居住的岛屿,我们要在那里一起晒太阳,“还要暂时地忘却一切”。

这封信真是很有诱惑力。我还从来没去过意大利,所以,他才有资格发出这个倡议。

要说夏天不能去这个国家,那可是大错特错。那不勒斯海湾,会是前所未有地可爱,他还用了“被遗忘的仙境”,来形容它,似乎突然变得妙笔生花,还说坐其他船是不能得到这样精心的照顾和住宿条件的。

信中还提到了更充分的理由。

拉菲兹的信,还有电报都是发自不来梅的,我猜想,他想必是通过自己跟地方当局的私交,施加了一点点的影响,帮助我们缩减了大笔费用。

想像一下,当时我有多么激动、多么高兴吧!我想办法付了泰晤士迪顿的房租,从一个小编辑那里搞到了一张面额很小的支票,还让我的裁缝给做了一套新的法兰绒套装。我还记得,我用身上最后一枚沙弗林,买了一包苏利文烟,打算给拉菲兹在途中享用。

周一,这个糟糕夏天里最为晴朗的一个早晨,专列火车载着我,沐浴着阳光,向着大海的方向隆隆驶去。我的心情就跟我的钱包一样地轻盈。

一艘汽艇在南安普敦等候我们。拉菲兹没在汽艇上,我也没指望他会在,等我们到了客轮的船艇边上时,我才开始搜寻他的踪迹,结果什么也没看到。栏杆边站着的人群中没有,跟朋友挥手告别的人群中也没有。

我爬上客轮,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手里没票,也没钱去买,而且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号。我心急如焚,拦住一名服务员,问他船上是否有一位拉菲兹先生。

谢天谢地,他在船上!

可是他在哪儿呢?服务员说他不知道,然后就去忙别的事儿去了。

我只好在船上到处找他。可是甲板上散步的人群中,根本就没有他的踪影,大厅内也没有,吸烟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个子德国人,两撇卷曲的红胡子,都要长到眼睛里头去了。

绝望之余,我打听到了他所在的舱室,但是那里也没有他的影子,不过我看到了行李上他的名字,这让我放心了许多。

可是,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别有用心。

“你在这儿啊!我在船上到处找你!”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了驾驶台,虽然门口刻着“禁止入内”的警示,可是,A·L·拉菲兹真的就在这里。他坐在一个天窗的窗台上,身子前倾,对着一把高级船员用的长椅。

椅子上坐着一位姑娘,她穿着白色斜纹布外套和裙子,身材瘦削,皮肤苍白,黑头发,眼睛很漂亮。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拉菲兹就站起身,迅速来到了我身边。只见他飞快地做了个鬼脸,接着就摆出了一副极度震惊的神情,装得还真是挺像的。

“哦,兔宝!”拉菲兹大叫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捏了捏我的手,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

“你也坐这艘船?也要去那不勒斯?呃,听我的话才去的!沃纳小姐,我可以把他介绍给您吗?”

然后他就大言不惭地说了起来,说我是他几个月没见的一位老校友,然后又把我的情况,瞎编乱造地胡吹了一通,听得我云里雾里、疑虑重重,最后还颇觉反感。

我们两个的这番表演,让我羞得脸都红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而我也懒得去多想,只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要做的,就是哼哼唧唧地把拉菲兹期望我说的一些话念出来,而且依我看,当时我的风度也还不算太坏。

“这么说,你在旅客名单里看到了我的名字,于是就过来找我了?真不愧是我的兔宝老弟。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跟我住一个包房。我那个包房,在漫步甲板上,视野很好,可是,他们不能保证只给我一个人住。我们应该在他们弄个外国佬进去之前,一起过去看看。不管怎样,我们得先离开这儿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一个领航员坐到了驾驶台上,这会儿又有一个舵工走进了舵手室。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补给船离开了客轮,岸上的人们开始挥舞各色手帕,高声道别。我们到了漫步甲板,跟沃纳小姐駒躬道别,这时脚下传来了低沉缓慢的撞击声,我们的旅程就此开始了。

不过,对我和拉菲兹来说,这个旅程的开端可不怎么愉快。在甲板上的时候,他用欢快的样子,来掩盖我极度的困惑,那股快活劲儿,虽然是装出来的,却也很有说服力。到了他的包房之后,他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你这个白痴。”他冲我吼道,“你又把我的底细给泄漏了!”

“我怎么泄漏你的底细了?”我假装没注意到那个“又”字的侮辱意味。

“怎么泄漏?我本来想,就算是个呆瓜,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我要让别人以为我们是碰巧碰上的!”

“在你买了两张票之后?”我疑惑地看着他。

“船上的人不会知道的,而且,我买票的时候,还没有决定要这样。”

“那你决定之后,也该让我知道啊。你自己定好了计划,跟我只字未提,要求我自己来随机应变,我怎么知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呢?”我这么说,终于让局面扭转了一些。

拉菲兹都要向我低头了。

“其实,我没有说你必须得知道,兔宝兄弟,你到了这把年纪,你终于变成一只虔诚正派的兔子了!”

他这样打趣我的绰号,还有他说话的那种语气,已经足够平息我的火气,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还是不能善罢甘休。

“你要是不想写信,”我穷追不舍,“那我上船的时候,你也应该给我提个醒儿啊,那样我就会明白的。我可没你想的那么正派。”

拉菲兹显得有一点点的惭愧,是我的想像吗,还是他真的良心发现了?如果他真的觉得惭愧,那肯定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破天荒的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断定那是真的。

“我本来的打算是·”他说,“躺在我的房间里,等你经过的时候叫住你。不过……”

“你有更好的事儿要忙了?”

“应该说是别的事儿。”

“那位迷人的沃纳小姐?”

“她是很迷人。”

“澳大利亚女孩儿一般都很迷人。”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是澳大利亚人?”他大叫道。

“听她说话呀。”

“笨蛋!”拉菲兹笑着说道,“她的鼻音还没你重呢。她们家上一代是德国人,在德累斯顿上学,现在是一个人出来玩。”

“她很有钱?”我问道。

“去你的!”他骂道,脸上却带着笑。我想,现在是时候转换话题了。

“那么,”我说,“你要我们假装是碰巧遇上,不是因为沃纳小姐?你还有更多的花样,呃?……”

“我想是的。”

“那你是不是最好能告诉我?”

拉菲兹又用那种谨慎的眼光审视着我。这么多个月之后,这种眼光我已经是最熟悉不过了,于是,便微笑着打消他的疑虑。

我已经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

“听了之后,你不会冲到领航船上去吧,兔宝?……”拉菲兹笑吟吟地问我。

“应该不会。”

“那么,你还记得,你写到过的那颗珍珠……”

我已经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了。

“啊……你把它弄到手了!”我大叫道,激动得满脸通红——我们这间特等客船的镜子里,映出了我当时的模样。

拉菲兹似乎吃了一惊。

“还没有,”他说,“不过,我打算在我们到那不勒斯之前,把它搞到手。”

“它就在船上?”

“是的。”

“可是怎么弄?在哪里,在谁手里昵?”

“一个德国小军官,那是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长着卷翅的胡子。”

“我在吸烟室看到过他。”

“就是那个家伙,他总是在那里待着。旅客名单上写的是:威廉·凡·赫曼上尉阁下。他是那个国王的特使,负责把珍珠带出去。”

“你在不来梅打听到这些的?”

“不是,是在柏林,通过我在当地认识的一个报社记者。我没好意思告诉你,兔宝,我去那里是有目的的!”

我大笑起来。

“你不用不好意思。那天在河上的时候,我就希望你能把这事儿提出来了。”

“你希望?”拉菲玆说,眼睛大睁着。

现在轮到他露出吃惊的神色了,而我则表现得非常惭愧,其实,我内心的感觉倒也没有这么强烈。

“是的,”我说,“我对这事儿很有兴趣,可我不想先提出来。”

“就是说,你那天就会听我的了?”

我当然会,也坦率地这样跟他说了,不过诸位也清楚,我说这话时,不是满不在乎的,即便是现在,我还是没法有那样的热情。

“为冒险而冒险,从中得到极大乐趣。”这话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顽固地带着挑衅的意味,就像那些内心想要老实守法、最终却没有做到的人一样。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跟他又唠叨了一大堆。我敢说,当时我还是相当雄辩的。我原原本本地跟拉菲兹讲了我那无望的抗争和失败的宿命。对于拥有我这样履历的人来说,它们就是无望和宿命的,虽然那些履历,只记录在这个人自己的内心之中。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一个贼想要改邪归正。这种事情是违背人的天性的,总得有个头的。

拉菲兹完全不赞同我的观点。听了我的保守观点之后,他大摇其头。

“人的天性就是一盘西洋跳棋,为什么不顺从自己的本性在黑白之间转换呢?为什么希望自己一成不变,跟舞台上和过时小说里我们那些祖先一样呢?对我来说,在棋盘上各个角落里的转换,都让我乐在其中,而且,我也更喜欢待在光亮处,而不是阴暗的地方。”

在他看来,我的结论是很荒谬可笑的。

“可是你在犯错时,有一个很好的同伴,兔宝,虽然所有那些虚伪的道学家们,都在鼓吹同样的废话:老维吉尔最先揭穿了你这类人的面目,而且说得最一针见血。我确保自己随时可以爬出阿佛纳斯,只要我愿意,早晚有一天我会爬出来,改邪归正的。依我看,我不太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有限责任公司,但却可以退休、安定下来,从此过上正当的生活。光靠这颗珍珠,做不到这一点吗?我觉得也差不多吧!”

“那你现在不觉得这东西太惹人注目,卖不掉吗?”我说。

“我们可以先用一个小一点的诱饵让鱼上钩。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得等上几个月,就像我们要把一艘帆船卖掉一样。上帝啊,这事儿应该到了太平洋之后再说!”

“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把它搞到手。这个叫凡什么的家伙,很难对付吗?”

“比看起来要难对付,而且,这个家伙极其无耻!”

他说这话的时候,敞开的舱门外,一条白色的斜纹布裙子翩然而过,我同时还瞥见了一抹上翘的胡子。

“可我们的目标是这个家伙吗?珍珠难道不是由事务长保管的吗?”

拉菲兹站在门口,皱起眉头望着外头的索伦特海峡,不过很快,他就转过身来对着我,嗤笑了一声。

“兔宝老弟,你以为所有的船员都会知道,船上有这样一颗宝贝吗?你说那东西值十万英镑,在柏林,他们说它是无价之宝。我怀疑就连船长本人都不见得知道凡·赫曼身上有这个东西。”

“他真的有?”

“应该是。”

“那么说,我们要对付的只是他喽?”

他没有回答我。这时,那个白色的东西,又一次从门口翩然而过,拉菲兹也走了出去,散步的人就此变成了三个。

02

我从没有奢望过还能乘上一艘比北德劳埃德“长枪骑兵号”更好的客轮,碰上比这艘船的船长更好心的人,比他的手下更好的船员。至少,这几点我还是愿意承认的。

可我还是痛恨这趟旅行。这跟这艘船上的任何人无关,也跟天气无关,天气一直都非常好。甚至这也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我的良心最终舍我而去,异常决绝。恐惧也随着顾虑一起烟消云散,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在这明朗闪亮的海天之间,跟我们这位轻松超脱的拉菲兹先生,一起尽情地享乐狂欢。

阻止了我的正是拉菲兹,不过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个从学校回返殖民地老家的轻佻女人。

拉菲兹到底看上了她的什么,不过那样问,就等于假定她身上确实是有什么了。拉菲兹所看到的,跟我看到当然是一样的,但是他为了让我苦恼,也可能是为了惩罚我长时间的叛变,从南安普敦到地中海这一路上,他都不理我,却偏要在这个冒失的黄毛丫头面前大献殷勤。

他们整天粘在一起,真是太奇怪了。早餐过后就开始待在一起,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这中间,你就会不停地听到她那带着鼻音的大笑声,或者拉菲兹凑到她耳朵边上,轻声说的那些无聊话。当然都是无聊的话了!

能想像吗,拉菲兹这样的男人,凭着他的圆滑世故,凭他对女人的经验——关于他的这一面,我特意没有去触及,因为光这个,就好出另一本书来大书特书了。

“这可信吗?”我自问,“这样一个男人跟一个轻浮的女孩子,整天厮混在一起,除了无聊话,他还能找出别的什么可说的昵?”

无论如何,我并没有表现得不公正。我记得我承认过,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确实有她的独到之处,她的眼睛,我得说,确实很好看,那张棕色的小脸蛋,轮廓很是迷人,光是这轮廓便足以迷倒众生了。

我还得承认,她的大胆超出了我的想像,而且那么健康、富有活力和生气,真是令人羡慕。我也许没有机会,向各位复述这位年轻女士说过的话——这样,他们两个人都会受不了的——所以,我更希望能够公正地来评价她。

我承认我对她有一点点的偏见。让我愤愤不平的是,她居然成功地俘获了拉菲兹,结果就是,我见到拉菲兹的时间,日甚一日地减少。我很羞于承认这一点,但是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啮啃着我的内心,不能说那不是嫉妒。

另外一个人也在嫉妒他——粗鲁地、猛烈地、有损尊严地嫉妒。凡·赫曼上尉顶着两撇卷翘的尖胡子,手指上的戒指在雪白的衬衫前襟上,晃着亮光,不时地透过无框眼镜,傲慢地盯着我看。我们俩本来应该相互安慰,但是我们却谁也没开过口。

上尉一边的脸颊上有一道残忍的伤疤,那是他在海德堡得到的礼物。我曾经想,他肯定也非常希望能让拉菲兹去那儿享受同样的礼遇。

凡·赫曼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有上场的机会。拉菲兹给了他每天上场几次的机会,不过,那也是拉菲兹不怀好意的,仅仅是为了享受对方一上场,便将他击打出局的乐趣。这些都是拉菲兹自己说的,当时我正指责他居然在一艘德国船上,这样捉弄一个德国人。

“你会让船上的人讨厌你的!”

“就是凡·赫曼一个人而已。”

“可是这么做明智吗?他可是我们的目标啊。”

“这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情。跟他交朋友,倒很可能是致命的——这是一个常见的伎俩:

听了这话,我感到很宽心,深受鼓舞,甚至有些心满意足。我原来担心拉菲兹忘了正事,一时冲动就把这个顾虑说了出来。

我们现在都已经快到直布罗陀海峡了,可是从索伦特海峡开始,拉菲兹就连一句交代的话也没有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有的是时间,兔宝,有的是时间。在到达热那亚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那应该是在周日的晚上。旅行刚刚开始,跟我们的人生一样,我们应该及时行乐。”

说这番话时,我们是在甲板上漫步,刚用过晚餐。拉菲兹一边说话,―边用锐利的目光,来回地瞟着前方。随后他就离开了我,离开的目的也非常明确。

我回到吸烟室,躲到一个角落里抽烟看书,正好可以监视凡·赫曼,他很快就会过来,到另一个角落里喝啤酒、生闷气。

很少有人会选择仲夏的时候来红海旅游,“长枪骑士号”上人非常少。不过,漫步甲板上的客舱,确实不多,这也就成了我跟拉菲兹共居一室的好借口,我本来可以自己一个人住楼下的一间客舱的,可是我必须住到上面去。拉菲兹要求:我必须坚持这一点。于是我们就住到了一起,我想应该也没什么人怀疑我们。当然,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对此加以反对。

星期天下午,我在我自己的铺位——是下铺——正睡觉,拉菲兹晃动着我的窗帘。他当时只随意地穿着件衬衣,坐在靠背长椅上。

“坐在床上生闷气的阿喀琉斯!”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我边伸懒腰,边打着哈欠。不过,我注意到了他语气中流露出的好心情,于是,尽力地想要去捕获其中包含的信息。

“我有新发现了,兔宝。”

“我猜就是!”

“你猜得不对。那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今天下午可以大获全胜了,因为我有了别的目标。”

我把双腿搭到床边上,坐了起来,他也机警地坐着。包房里头的格栅门已经被关上,闩好,拉上了帘子,舷窗是敞开的,不过也拉着帘子。

“日落之前,我们就到热那亚了。”拉菲兹接着说道,“到了那里,我们就下手。”

“那么说,你还要干?”我问他。

“我什么时候说不干了?”

“可我也没听你说要干啊。”

“我是故意这样的,亲爱的兔宝。为什么老要不合时宜地提我们的工作,破坏了愉快的旅行呢?不过现在是时候了,必须得在热那亚得手,否则就没机会了。”

“上岸之后吗?”

“不是,要在船上,明天晚上。今天晚上也可以,不过明天更好。万一失手了,如果我们被迫使用了暴力,也可以搭最早那班火车离开,一直要到开船之后,事情才会败露,他们会发现凡·赫曼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被麻醉了……”

“不能死!……”我大叫道。

“当然不会!”拉菲兹表示赞同,“否则,我们就没有必要跑了。不过,如果必须得跑的话,就得赶星期二早上,那时候船必须得上路,就算他们发现了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我不希望使用暴力,暴力就是承认自己极度无能。这些年来,你看我动过几次手呢?我想是没有,不过每一次,我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实在别无他法的时候,我也会下狠手的。”

我问他,打算怎样不为人知地进人凡·赫曼的包房。虽然有帘子挡着光,我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熠熠光彩。

“爬到我的铺位上来,兔宝,你自己看。”

我爬了过去,可是一无所见。

拉菲兹伸出手来,拍了拍床上方墙壁上的一个活动门,那是一个通风口,长四十五厘米,高二十二厘米,门外头就是通风管道。

“这个,”他说,“就是我们的财富之门。你可以把它打开,不过看不到什么的,因为,它没有通到很远的地方,只要拧开两个螺丝就可以了。那个通风管道,你到时候就会发现,几乎是无底的。你去浴室的时候,就要从它下头经过,它的最上面,就是驾驶台的天窗。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得在热那亚下手的原因,轮船进港的时候,驾驶台上是没有人看着的。跟我们相对的通风口,就是通向凡·赫曼的包房。也就是拧开两个螓丝就可以,底下还有一根横梁,你可以站到上头去弄。”

“可要是底下有人抬头看呢?”

“那下面有人走动的可能性很小,几乎为零,所以,我们可以去冒这个险。不,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这个计划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等我们开始之后,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船上有两个男仆,会在这些甲板上放哨,他们可以证明我们一直都在。天哪,这会是最绝妙的一个安排,没有人会明白的!”

“前提是凡·赫曼不抵抗。”

“抵抗?!他不会的。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到时候肯定巳经入睡了,用氯仿麻醉一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家伙,那还不容易吗?你一个人就能做到,都用不着我提醒什么。我把手伸过凡·赫曼先生包房的通风口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失去知觉了。兔宝,我得从他的身上爬过去啊,好家伙!”

“那我呢?”

“你把我需要的东西递给我,万一出什么事儿的时候,给我站岗;还有,就是给予我道义上的支持。我之前请求过你的。这个东西好像不是什么必需品,可是兔宝,我发现,每次你开始对我进行说教的时候,下手就会变得很难!”

拉菲兹说,凡·赫曼肯定是闩上门睡觉的,他到时候自然会把门闩打开;他还说到了其他一些办法,要在搜查包房的同时,制造出一些假象。

拉菲兹可没打算要翻箱倒柜、漫无目的地找上一通。那颗珍珠就在凡·赫曼身上,事实上,拉菲兹知道珍珠的确切位置,还知道对方把珍珠藏在什么东西里。我当然就忍不住,要问他这些信息是怎么得到的,他的回答可是挺煞风景的。

“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兔宝,我忘了最早是在哪本书里出现的,我只记得《圣经》里是有的。参孙是一个不幸的英雄,大利拉却是位女英雄。”

他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疑惑。

“那么说,那位澳大利亚美女,就是大利拉喽?”我说。

“一个自己蒙在鼓里,也不会受到伤害的大利拉。”

“她从凡·赫曼嘴里套出他此行的使命了?”

“没错,我迫使他拿出了浑身的解数,正如我所期待的,他使出了一记狠招。他还把那颗珍珠给艾米看了昵。”

“艾米,嗯,那她转头就告诉你了?”

“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她嘴里套出话来。”

他当时说话的口气,就已经是在警告我了,不过我却傻乎乎地无知无觉。最后,我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狂热追求对方的用意。

我站起身来,摇着头,晃着一根手指,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之中,全不管他在一边直皱眉。

“老奸巨猾的家伙!”我说,“现在我明白了,我真是太愚钝了!”

“你确信现在就算明白了吗?”

“是的,这一个星期来,我一直备受剌激,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没有能像你一样,看出那个小姑娘的分量。我想都不敢想,这会是游戏的一个部分:

“那么说你觉得就是这样,没有其他了喽?”

“你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当然是了!”

“你不知道她老爹是个很有钱的牧羊场主吗?”

“有一打的有钱女人,等着第二天嫁给你呢。”我冷冷地说到。

“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会退出江湖,从头开始,就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哦,在乡下?”

“你会有这个愿望?当然我没想过!”

“兔宝兄弟!”他大声叫道,口气极其强烈,听得我一下子整个人都绷紧了。

不过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你认为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我斗胆问了一句。

“天晓得!”他答道。然后他就走开了,留下我自个儿回想着他刚才的表情和语气。

我还想到了那并不怎么令人激动的幸福理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得要多。

03

在我见识过的拉菲兹历次盗窃壮举中,最为精妙、难度最大的,非这一次莫属;就在周二凌晨的一两点之间,在停泊在热那亚港的北德意志“长枪骑士号”汽船上。中间没有出任何的岔子。每一件事情,都在拉菲兹的预料当中;每一件事情,都按照拉菲玆原先对我的担保在发展。

在我们下面没有人,只有船上那两个男仆在甲板上放哨,驾驶台上也空无一人。

一点二十五分,拉菲兹蠕动着双脚,进入了床铺上方的通风口,他身上一丝不挂,嘴里叼着一个裹着棉花的小玻璃瓶,一边耳朵上夹着一把小小的螺丝刀。

一点四十一分,他回来了,首先冒出来的,是他的脑袋,嘴里仍旧叼着那个小瓶子——原来为了消灭瓶子碰撞声音的棉花,现在已经塞进了瓶子里,像一颗大大的黑色豆子。这其间,他把螺丝拧出来又拧回去。

他打开凡·赫曼那边的通风口,找到东西之后,又把它重新关上,接着,他又来处理自己这边的通风口,速度是同样地快。

对付凡·赫曼,只需要把湿透了的棉花,放到他的胡子上,然后,再放到他张开的嘴里就行了。这么着,拉菲兹在他身上来回爬了两次,他都没有哼一声。

战利品——这颗珍珠有大榛子那么大的个儿——就在眼前;颜色就像女士们的指甲一样,是淡淡的粉色。这是侵略年代的一件战利品——一位英国君主送给南太平洋酋长的礼物。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我们开始心满意足地观赏这个战利品了。

我们给自己倒了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用来庆功的苏打水加威士忌,为这个战利品干杯。这一时刻,比我们最最雄心万丈的梦想还要伟大,还要辉煌。剩下要做的,就是把这颗宝贝藏好——拉菲兹把真品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拿一颗假的放了回去——要能经受住最严格的盘査,并在那不勒斯带着它,安然上岸。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拉菲兹做的就是这件事。如果是我自己,那天晚上肯定要在热那亚上岸。带着战利品迅速离开这里溜掉。可是,拉菲兹却不愿意,他说出了一打很充分的理由,让我走着瞧。

在我们再次起航之前,我感觉确实没有人发现或者怀疑我们,但我还是不放心。很难相信,一个人在睡梦中被人麻醉,第二天早上,却会没有任何感觉、闻不到什么可疑的气味。

不过,当我们再次见到凡·赫曼的时候,他真的跟没事人一样,脑门上还是那顶德国帽子,胡子照旧涂得油光滑亮,翘得老高。

十点钟,我们离开了热那亚。最后,一名当地官员离开了我们的甲板,他身材瘦削、脸颊干净得发青。在船上滞留到最后的那个水果贩子,被泼了一大桶水,也骂骂咧咧地划着小船走了。最后一位乘客也在最后一刻上了船——那个挑剔的头发花白老头,为了半个里拉,跟那个载他的船夫讨价还价,害得一船的人都得等他。不过,最后我们还是上路了。

轮船解开缆绳,灯塔渐渐被抛到了我们身后。带着大理石花纹的浅绿色海水,又开始不停地冲刷着船帮,拉菲玆和我倚在栏杆上,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凡·赫曼又发起攻势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要让他整天待在包房里,以推迟决定性时刻的到来。虽然那位小姐一脸的兴味阑珊,还不停地往我们这边瞟,他看样子还是一门心思要充分利用这个好机会。

可是,拉菲兹却沉着脸,非常局促不安,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大功告成的样子。我只能猜想,也许,他是在想,到那不勒斯之后的事儿;所以,心情才会这么沉重。

他不跟我说话,但是也不让我走。

“站住,兔宝,我有事儿要跟你说。你会游泳吗?”

“能游一点儿。”

“十几公里?”

“十几公里?”我忍俊不禁,“几公里都不行!干吗问这个?”

“大多数时候,我们距离岸边都只有十几公里。”

“你到底要说什么,拉菲兹?”

“没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必须得游出去。我想你是不能潜泳的吧?”

我没有作答。这时我浑身冷汗直冒,几乎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会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呢?”我小声说道,“我们不是还没有被发现吗?”

“是没有。”

“那为什么说得圩像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样呢?”

“很可能会被发现,我们有一个老对手也在船上。”

“老对手?”

“是麦肯兹。”拉菲兹低声告诉我。

“不可能!”

“就是最后上船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你确信吗?”

“千真万确!我只是很遗憾,你还是没能认出他来。”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个老头走路的样子,看着挺眼熟的;而且,对那个年龄的人来说,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太过矫健了。现在联想起来,他那把胡子看着也挺假的。

我在甲板上张望了一番,没有那个老头的影子。

“最糟糕的是,”拉菲兹说,“二十分钟之前,我看见他走进了船长的房间。”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昵?”我痛苦地大叫道,“会不会是个巧合,要跟踪的是别人?”

拉菲兹摇了摇头。

“这次很可能不是了。”

“那你认为他是在跟踪你?”

“恐怕他已经跟了好几个星期了。”

“那你还站着干吗!”

“那我该怎么办昵?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我是不想游泳的。我现在都希望自己接受了你的建议,兔宝,在热那亚就下船。不过我一点也不怀疑,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麦肯兹肯定是同时监视着轮船和港口的。这就是他到得如此准时的原因。”

他拿了一支烟,文把烟盒递给我,我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他为什么要跟踪你呢?他总不可能为了一个据他所知非常安全的珠宝,就一路跟来吧。你是怎么猜的?”

“很简单,他跟踪我已经有一阵子了,很可能就是去年十一月,老克罗谢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之后。还有其他的一些迹象表明——他在跟踪我。我真的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不过这也许仅仅就是怀疑而巳。我不会让他得手的,我不会让他找到珍珠的!亲爱的兔宝,你觉得我这只是凭空猜测吗?我就跟这个苏格兰佬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我知道他是怎么来这里的,还知道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发现我去了国外,于是就研究我的动机。他査到了凡·赫曼和他的使命,觉得这个理所当然就是我的动机。真是个大好时机——在我做新案子的时候,一举把我抓获。不过他不会那么做的,兔宝,记住我的话,等到发现东西失窃了之后,他会搜查整艘船,搜査我们所有的人。不过,他什么也査不到的。你看,船长正在叫那个自大狂,去他的房间,五分钟之后,那个胖子就该大发雷霆了1”

可是,没有人大发雷霆,没有人大惊小怪,没有人搜査乘客,也没有任何的流言飞语。我们预期中的骚乱没有出现,反而是一片平静。但是这样的平静,似乎有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很确信,虽然事情没有照拉菲兹的预期发展,他也并没有心慌意乱。这样一件东西丢失之后,一切居然还是如此平静,其中隐含着某种凶险,而且这种平静,还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这其间麦肯兹没有再现过身。

可是在中饭的时候,他现身了——他来过我们的包房!

中饭之后,我去拉菲兹的床铺上,拿我落在那里的一本书,手碰到了被子。被子是暖和的,肯定是刚刚被人压到过。我本能地跳起来,去看通风口,我打开通风口的时候,对面那个通风口刚刚被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拦住了拉菲玆。他说:“没关系!让他找好了。”

“你把珍珠扔下船了?”

“我不愿屈尊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看到了他好几次,当然都是跟沃纳小姐在一起。他在尽情地享受跟沃纳小姐共处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似乎还依稀记得,她穿着一条式样简单的本色亚麻布裙子,跟她的肤色很配,裙子上还巧妙地装点了几撇深红色,这样就显得不那么单调了。这一身衣服看着很凉快,也非常漂亮。我觉得她那天下午真的很美,眼睛非常漂亮,牙齿也是。但是,因为对她的怨恨,此前我脑没有这样欣赏过她。

我从他们身边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想要跟拉菲兹说句话,告诉他我知道马上就会有危险,可是他连跟我交换一个眼神都没有,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我下一次看到他,已经是在船长房间了。

他们先把他叫了过去,他微笑着进去了。他们把我叫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他仍然在微笑。这间包房非常宽敞,跟船长的身份很相符。

麦肯兹坐在靠背长椅上,他身前那张光可鉴人的桌子上,放着他那把胡子;不过,船长面前放的,可是一把手枪。

我进去之后,叫我进来的那位大副就关上了门,然后背靠门站立着。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凡·赫曼,他正用手不停地抚弄着自己的胡子。

拉菲兹跟我打了声招呼。

“真是个天大的玩笑!”他大声说道,“你还记得,你很感兴趣的那颗珍珠吧,兔宝?那颗皇室的珍珠,那颗无价的珍珠?这颗珍珠,好像被委托给了我们这位小朋友,要带到卡努窦达姆去。这个可怜的小老弟把珍珠弄丢了,这么着,因为我们是英国人,他们就认为,是我们干的!”

“不过我很清楚就是你们干的。”麦肯兹插进来说道,一边还用力点了点头。

“你记得这个声音吧,这位忠心耿耿的爱国志士。”拉菲兹说,“伙计,这就是我们的老相识麦肯兹,苏格兰场的一位苏格兰人!”

“够了。”船长大声说道,“你们是要自己老实坦白昵,还是要我逼你们呢?”

“随您的便,”拉菲兹说,“不过,先保持公正,对您是没有坏处的。您指控我们在今天凌晨时分,闯进了凡·赫曼上尉的包房,拿走了这颗该死的珍珠。嗯,我能够证明,我整个晚上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确信我的朋友也是一样。”

“当然能够。”我愤愤地说道,“船上的男仆可以为我们作证。”

麦肯兹笑了起来,冲着油光可鉴的桃花心木桌面上,他自己的倒影摇了摇头。

“确实很高明,”他说,“如果我没有上船来的话,这个证词是可以帮你们开脱的。不过,我刚刚去看过了那些通风口,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你们的伎俩了。不管怎样,船长,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制服这两个公子哥儿,然后……”

“你有什么权利?”拉菲兹大声咆哮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地大动肝火,“随便搜我们好了,搜査我们的每一件东西。可是没有逮捕令,看你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

“我不敢。”麦肯兹说。他把手伸进自己前胸口袋里摸索着,拉菲兹也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抓住他的手腕!”那个来自苏格兰场的警察大叫一声。

那把巨大的科尔特手枪“吧嗒”一声掉到了桌上,被船长一把抓了过去。这把手枪跟了我们好多个夜晚,但是我从来没听它打响过。

“好!”拉菲兹冲着对手,恶狠狠地说道,“你可以松手了。我不会再这样了。麦肯兹,现在给我们看看你的逮捕令!”

“你不会把它弄坏吧?”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看看。”拉菲兹的口气不容分说。

侦探照做了。拉菲兹仔细地看着那份公文,抬起了眉毛,他嘴角线条变得很僵硬,突然又柔和了下来,然后他耸了耸肩,微笑着把那张纸还了回去。

“这个可以了吧?”麦肯兹问道。

“可以。恭喜你啊,麦肯兹,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很厉害的一招。两个盗贼偷了梅尔罗斯夫人的项链,兔宝!”

他转过头冲着我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悔意。

“这些都很容易证实。”来自苏格兰场的那个家伙把逮捕令装回口袋里。

“我这儿还有一张,是给你的!”麦肯兹接着冲我点了点头,“不过没有那张那么长。”

“想想吧,”船长用责备的语气说道,“我的船差点变成了贼窝!这种事情可真是讨厌。在到达那不勒斯之前,我不得不把你们俩都用镣铐锁起来。”

“绝对不行!”拉菲兹惊呼道,“麦肯兹,跟他说说情,别让你的同胞,在所有人面前丢脸啊!船长,我们跑不了的,您肯定可以将此事保密过今晚的,对吧?看看,这是我口袋里所有的东西。你把你的口袋也掏空了,兔宝,如果他们怀疑我们,身上还藏着武器的话,尽可以把我们脱光。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允许我们不带手铐走出这里!”

“武器你们应该是没有了。”船长说,“可是,你们偷到的那颗珍珠呢?”

“我会说的!”拉菲兹大声说道,“如果你们保证,不让我们在船上当众受辱,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我可以保证,”麦肯兹说,“只要你们安分守己。那好,珍珠在哪里?”

“就在你眼皮底下的这张桌子上。”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往那边看去,哪有什么珍珠,桌子上只有我们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手表、小笔记本、铅笔、小刀、烟盒,还有我刚才提过的那两把手枪——一起放在锃亮的桌面上。

“你在骗我们!”麦肯兹说,“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拉菲玆笑道,“我是在考你们。有何不可吗?”

“是在这里,没有开玩笑?”

“我对天发誓,就在这张桌子上。”

麦肯兹打开烟盒,把每一根香烟都拿出来晃了晃。这时,拉菲兹请求抽一根烟,拿到烟之后,他又说“珍珠比那些烟放在桌上的时间要早得多”。麦肯兹马上抓过那把科尔特手枪,打开枪托上的弹膛。

“不在那里,不在那里。”拉菲兹说,“不过已经差不多了,看看弹药筒吧。”

麦肯兹把子弹倒在手里,一颗一颗拿起来,凑到耳朵边上晃,却是一无所获。

“哦,还是我来吧!”

拉菲兹马上就找到了那颗子弹,把它咬开,然后用一个炫耀的手势,把珍珠放到了桌子的正中央。

“现在,你们也许不会再怎么考虑我的要求了,你们也有权这么做。船长,正如您亲眼所见,我是一个大恶棍,我做好了准备,也愿意整晚带着镣铐,如果您认为,出于对轮船安全的考虑,必须得这么做的话。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在此之前,您先帮我一个忙。”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忙。”

“船长,我在船上,还做了一件比您现在所知的事件,都要糟糕的事情。我和某一位小姐订了婚,想去跟她道个别!”

我想,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听了这话都很吃惊,不过只有凡·赫曼把这种吃惊表现了出来。

针对这一议题,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发自内心的德式骂人话,紧接着,就明确表示他强烈反对这一告别仪式。

不过他的意见被驳回了,那位高明的阶下囚得逞了。他可以跟那个姑娘一起待五分钟,船长和麦肯兹会在背后拿着手枪,站在能看到他俩的地方——不是能听到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出包房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攥住我的手。

“我还是把你给拖下水了,兔宝,终于害了你!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遗憾……不过你不会受到太多惩罚的——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也得受惩罚。你能原谅我吗?你知道,也许会是好几年,也许会是终身!每次到了需要考验勇气的时候,你总是好样的。有一天,当你想起:自己最后的表现,还是好样的,你也许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我明白了拉菲兹眼神中的意味,我咬紧牙关,绷紧神经,做好准备,最后一次握紧了那只强壮又灵巧的手。

那最后的一幕,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脑海里,至死不忘!

我看到了沐浴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处阴影!

我们现在,正穿梭在热那亚与那不勒斯之间的那些小岛之间,在我们右舷的前方,是厄尔巴岛,就是阳光底下那一小片的紫色。船长的包房门就正正地对着右舷,右舷边的漫步甲板,沐浴在阳光之下,间或有几处阴凉地。

现在,甲板上只有我们这一拨人,还有就是在船尾,跟拉菲兹在一起的那个苍白、纤细的浅棕色身影。

订婚了?我没法相信,到现在还没法相信。

不过他们就在一起站着,我们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站在那里,背后就是夕阳。阳光照射的海面,像一条五光十色的漫长道路,从厄尔巴岛一直延伸到了“长枪骑士号”的甲板上。他们两人的影子几乎触到了我们的脚。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是该羡慕呢,还是该厌恶。他抱住了她,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吻了她,然后,猛地把她推开,她几乎摔倒在地。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大副一跃而起,追了过去,我也一跃而起,跟在大副身后。拉菲兹刚刚爬上了栏杆。

“抓住他,兔宝!”他大叫道,“用力抓住他!”

我用尽全力,遵从了他最后的命令,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是他要我这么做的。

我看到他挥了挥手,一头栽了下去,他那柔软、瘦高的身体,准确利落地插入了夕阳的余晖之中,似乎他正悠闲地从跳水板上往下跳!……

甲板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没法告诉你们,因为我并不在场。我也不想细说我最终受到的惩罚、漫长的监禁生涯,还有一直困扰着我的耻辱感,这些诸位都不会关心,对你们也不会有好处。反正我是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你们知道这个也就够了。不过,随你们信还是不信,有件事我还得讲讲——就这么最后一件,说完就完了。

当时,他们马上把我推进了右舷的一个二等舱,上了镣铐,然后还锁上了门,就跟我是拉菲兹第二似的。与此同时,一艘小艇被放了下去。

就像什么书里说过的那样,海水漫无目的地汹涌起伏着。落日的余晖随着海浪,不停翻腾,让人眼花缭乱,目不能视,若非如此,那只能说是我自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幻觉。

小艇回来了,螺旋桨发出了沉重的轰鸣声。舱室里的囚犯透过舷窗望着沐浴在日光中的水面,想着同伴的脑袋已经永远淹没在了那片水面之下。

突然,夕阳落到了厄尔巴岛的后面,舞动的光柱随即消散,被茫茫的水面所吞没。就在轮船跟岛屿中间的那个位置,距离船尾已经有好几公里距离的地方,要么就是我的眼睛在欺骗我,要么就是那片白茫茫之中,确实出现了一个黑点。

船上的晚餐号吹响了。多亏了这声音,否则我的眼睛,就该疲劳过度了。

我刚才发现的那个东西,现在看不到了,一会儿又浮了上来,一会儿又沉了下去,最后我终于放弃了。不过,它总归还是会再浮起来的。那粒细小的微尘,舞动在苍茫的远处,正漂向一个紫色的岛屿。岛屿上方是暗金色与櫻桃色相间的西方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

我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不是一个人的脑袋,夜幕就已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