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去和苏菲姨妈住了以后,很快地就和原本陌生的一对姊妹,露西和佛萝拉.莲,熟稔了起来。而且由于我发现的秘密,此后,我都叫她们的别墅为“七鹊屋”。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要采花装饰复活节的教堂,我是绝对找不到那个神秘之地的,而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但也不全然是因为花的关系——因为他们只是把它戴在头上而已。

苏菲姨妈和我们很少往来,至于她和我母亲之间的不睦,现在也鲜少被人提起了。她住在威特夏,从伦敦搭火车到我们住的密德默是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我想她不会觉得来这一趟很值得。我母亲当然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去威特夏看她,特别是她俩的感情也没好到那地步!

苏菲姨妈在我小的时候,就像个陌生人。

我母亲和她虽是姊妹,却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母亲的身材高挑,人也长得很漂亮;五官看起来像希腊雕像;眼睛是淡蓝色的,有时候眼睛好像覆盖了冰似的,冷冷的;她的眉毛修长,睫毛又长又翘,光滑亮丽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盘在头上。她一直让人觉得——即使是母亲的仆人也觉得——她是个历尽沧桑的美人,而且那全是“环境”所逼,让我们沦落至此。

苏菲姨妈是我母亲的姊姊,我想她们反目成仇已经有两年了。她的身材中等,但因过于丰满,而使得她看起来矮了点;她有一张红润的圆脸,一双小而精明的棕眼,看起来就像小而无子的甜葡萄干;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到眼睛:每次我母亲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时,她那眯成一缝的眼睛反倒成了笑点。

她们会反目一点也不奇怪,我母亲很少提到她,她常说她们会一起长大真是个奇迹。

我们可以说是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贫穷线上”——母亲、我、和两名仆人:梅格,一个从那个“好日子”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人;艾咪,正值豆蔻年华,从卡门另一边的村庄来的密德默女孩。

我母亲花了许多心思保持她的容颜。她是在西达大宅长大的,而我一直认为,这座宅邸老是在我们的视线出现是一件不幸的事。

它就座落在那里,它的华丽和庄严,和我们寒伧的住所——拉文达屋——比起来,实在是好得太多了。西达大宅位于密德默。教会举办的各种节庆都是在它的草坪上举行,它还有一个专供教士聚会时使用的房间。圣诞节前夕,庭院里有合唱团表演,还供应热热的酒和小馅饼。西达大宅有很多仆人,它主宰着这个村庄。

我母亲的一生深为两件事所苦,即她不只失去了她的老家——当她父亲去世时,它就被卖掉了——而且还背负了他生前的债务。西达大宅卖给了卡特家族,他们是靠蔗糖和烟草起家的大财团。他们有两件事很令人讨厌——一是他们的粗俗;二是他们的富有。

每次我母亲从她卧房的窗户朝西达大宅张望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会凝重起来,而且双唇紧抿,一脸愤怒,而我们也都习惯了她这每日例行的哀悼仪式。这仪式也一直主导着我们的生活。

梅格说:“我们离开或许会好一点,老是看着那地方也不是办法。”

所以有一天我对母亲说:“我们何不搬走呢?搬到一个你不用整天看着它的地方。”

她脸上的恐惧之情,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她想待在这里。她不能忍受不待在这里的情景。当时的我是无法了解她的表情——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在享受她的悲惨和怨恨。

她想要继续在西达大宅的生活。她喜欢参与教会事务——负责筹划义卖会之类的事。夏日节庆不能在我们家的草坪上举行令她很恼怒。

梅格嘲笑着那档事,并且对艾咪说:“什么!在六尺高的草地上!别让我笑掉大牙了!”

我有一个家庭老师。我母亲说,以我们的地位是必须的。她供不起我上好的学校,如果去村里的学校,她认为连想都不要想。所以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替我聘请家庭老师。不过他们都待不久。

过去的荣耀是不可取代的,而这正是拉文达屋缺少的。当我们刚来时,它还只是个小村舍,梅格告诉我说:“没错,多年来它一直都是拉文达村舍,把‘村舍’涂掉改成‘屋’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母亲是个不擅于沟通的人,虽然我常听说关于我家过去的光荣事迹,但她却很少谈到那个我最关心的主题:那就是我父亲。

当我问到他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地抿着唇,就像座雕像一样。我还记得那时她正好谈到西达大宅的卡特家族。

她说:“你没有父亲……现在。”

这个“现在”和之前的停顿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我抗议道:“但是我曾经有过。”

“别胡闹了,弗雷德莉卡,每个人当然都曾经有个父亲。”

我一直被他们叫做弗雷德莉卡,因为我们家族里已经有太多弗雷德利克了。我母亲说,回廊上就挂了六张弗雷德利克的照片。我听过的就有弗雷德利克爵士,他是因为波斯渥斯一役而受封的;有一个在滑铁卢表现杰出;另一个则在内战的保皇运动中声名大噪。如果我是男孩的话,我应该会叫做弗雷德利克。但刚好不是,所以我就叫弗雷德莉卡了,但是这样也很不方便,因为人们通常会叫成佛莱迪或佛莱德,容易引起混淆。

“他死了吗?”我问。

“我告诉过你了。你现在没有父亲。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关于他的秘密。

我不记得曾看过他。事实上,我除了这栋房子以外,也记不起还住过什么地方。平凡、村舍、教堂,所有在西达大宅阴影里的事,直到那时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梅格、艾咪待在厨房里。她们比谁都来得友善。

我不准和村人为友,就连卡特家的人也一样,我母亲和他们维持着疏远的礼貌关系。

我很快就知道,我母亲是个非常不快乐的女人。

有一次梅格对我说:“这种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每个人都知道拉文达屋只是拉文达村舍而已。你不能光是改个名字就叫它令人满意,你说是不是,佛莱德小姐。”

虽然在我母亲面前,他们都叫我弗雷德莉卡小姐,但是在私底下——只有我和梅格的时候——我只是佛莱德小姐或佛莱迪小姐。弗雷德莉卡实在太拗口了,梅格认为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除非必要,她才会这么叫我。

“我告诉你,佛莱德小姐,破草屋就是破草屋,不管你给它取了什么好听的名字。我觉得我们不如搬到克莱芬的小房子里……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不用硬假装自己是什么名流,我们在那里也会过得不错的。”

梅格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她是伦敦东部长大的,而且一直以那里为荣。“在那边的生活很不错的,星期六晚上,市场里灯火通明,有海扇和贻贝,玉黍螺、油螺和冷冻的鳗鱼。不错吧,嗯?这边有什么呢?”

“有节庆和唱诗班。”

“别傻了!很多傲慢的人都在伪装自己!你何不干脆搬去伦敦算了?”

梅格喜欢提起伦敦。那里有马车巴士可以通往伦敦西边,她在犹太节的时候都会到那里去。她在那里有一些美好的回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还没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白痴,还没找到工作……还没到西达大宅。她在马车上看到女王了,不只是看到而已,她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女王。“对,我们可以在那边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不是沦落在这里。一个可爱的小地方……在伦敦附近的伯朗雷,也许在斯德伯尼。那里东西很便宜。可是我们却要来这里,拉文达屋,为什么?这里绝不比我长大的斯德伯尼好。”

每次梅格一提起伦敦,就会讲个没完没了。不过我倒也很有兴趣听,只是我现在更想知道我父亲的事。

“你跟我母亲很久了吧,梅格。”我问。

“嗯,十五年了。”

“那你一定认识我父亲。”

她显然还沉醉在愉快的回忆里,不太愿意搭理我。

“他那种人……”她说,而且开始笑。

“那种人?”

“哦,没什么。”我看得出她一定是想到关于我父亲的事。

“我应该告诉你母亲的。”

“你应该告诉她什么?”

“这段情不会持久的。我和厨师说过……那时候我们有个厨师。我对她说:‘不会持久的。他不是那种可以安定下来的人,而她也不是那种能忍受太多的人。’”

“她要忍受什么?”

“当然是他罗,他也要忍受她。后来证明我说得没错。”

“我一点也不记得他。”

“你当然不会记得。他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大。”

“他去哪儿了?”

“和她一块儿走了,我猜是……另一个女人。”

“你不觉得是该让我知道的时候了?”

“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后来梅格和我母亲发生了冲突。导火线是牛肉。我母亲嫌牛肉煮得不够熟,她回嘴说那是因为牛肉不够好的关系,我母亲则坚持是因为煮得不够久。梅格在我们家愈来愈重要了,那是她最强有力的武器。如果她走了,我们到哪里去找另一个梅格呢?有个人在家里待了很多年总是好事。至于梅格,我猜她也不想离开。

这件事不久就被淡化了,但梅格还是忿忿不平。每遇到这种时候,要从她那里套出点消息总是很容易的。

“你知道,梅格,我快十三岁了。”

“我当然知道。你有颗聪明的脑袋,佛莱德小姐。而且你不会步你母亲的后尘。”

我知道梅格一直很喜欢我。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艾咪说我是“可怜的小不点”。

“我想知道我父亲的事。”

“父亲?”她又陷入回忆,这是她的习惯。“父亲真是一种可笑的存在。你等着他的疼爱,他却准备好皮带等你。我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总而言之,他失业了,烂醉如泥之后就拿皮带抽你,聪明的最好离他远一点,这就是所谓的父亲。”

“真可怕,梅格,那我父亲呢?”

“他长得很英俊。他们是令人称羡的一对。他们常去参加团部舞会,也会去看电影……两个一起去。你母亲那时候看起来还不像现在这么糟——当然,现在也不总是如此啦。我们常常在窗户旁边,看着他们坐上马车,他穿着笔挺的制服……”

梅格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团部舞会?”

“你父亲是个军人。据厨师说,他在军队里的官阶不低……一个军官、少校或什么的。而且他是个英俊的家伙。他有一双桃花眼。”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眼睛很不安分。”

“我还是不懂。”

梅格没有再解释,我看得出来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我催促着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打仗去了吗?”

“我不知道。那时候好像没有战争。我们后来都和军队一起迁移。刚安顿下来就又要走了。有一大堆行军之类的事,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都和他们一起吗?”

“是啊,我在你母亲结婚前就跟着她了。那真是一场世纪婚礼……在西达大宅。我可以想像她从教堂里出来的样子。当时真是盛况空前,谁知后来竟是这种收场。”

“别管那些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度蜜月去了……然后我们就跟着军团到处跑。他们结婚不到三个月,你外祖父就去世了。接着就是西达大宅被卖掉,卡特家族来了等等,当时简直是一团混乱。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婚姻不会持久的。他不是那种适合婚姻生活的人。不久之后,就有另一个人……”

“你是说在他娶了我母亲之后?”

“结不结婚对他不会有什么差别的。”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我真怕会有什么突发的事情打断我们的谈话——或许梅格会突然想起我的年纪,觉得自己说太多了。

“你出生了以后也造成一些改变,她不能再常常去参加舞会了。”

“然后呢?”

“一样啊,他们还是貌合神离。一直都有谣言在流传,但是她什么也不做,只管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什么意思,梅格?”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事。那个女人活跃在社交场合里,有点像交际花。和他正好凑成一对,你说是不是?她有丈夫了。他们……好像被他丈夫抓到过。真是老掉牙的剧情。后来好像离婚了,我想不久之后他就娶了她。他们……也许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你母亲对这件事一直不能释怀。如果西达大宅没被卖掉的话,她还可以回到那里去,这样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糟。但是房子卖了以后,不但所剩无几,还留下一大笔债务,由你母亲和苏菲小姐一起偿还。她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而你母亲则住到这里来,她当然也从你父亲那里拿到了一点赡养费……不过你也看到了,实在是无济于事。”

“他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呢,只是你母亲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她从不提它。要是她能回西达大宅就好了,我想她会痊愈得快些。对了,你可别跟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要是你母亲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不过,我想每个人总是有权利知道自己父亲的事嘛!”

“不知道我会不会再见到他。”

她摇摇头。“他不会到这儿来的,亲爱的。”

告诉了我这么多,梅格发现很难不继续下去。而且,每当我能从家庭老师那里开溜的时候,我就跑去找她。

我发现她并不是真的不愿意谈,只是有所顾忌,而她其实很爱和人聊天,也喜欢她的工作,她姊姊也是女佣,在索美塞德郡工作。

“有仆役长、管家、厨房女佣、大厅女佣……一大群人。还有照管马车、整理马厩的马夫,你知道,这些事情都有专人负责,而且可不是容易的工作呢!”

“梅格,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不错啊,你可以从看煎锅换到照顾炉火!”

“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事。”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而且你千万不要让你母亲知道我告诉你的事。虽然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不过,总有一天她会亲自告诉你的。我觉得他好像在忍受着什么。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嘛!他是个有趣的人。所有的仆人都喜欢他。他也总是喜欢和他们开玩笑。”

“你好像是站在他那边的。”

“很难说,其实我两边都不站。其他人也是。我觉得他好像是故意找碴的,你母亲要这样,他就故意那样……”

就在这时候,我母亲到厨房来了。她很惊讶地发现我在这里。

“梅格,”她说,“我想要和你讨论一下今晚的菜单。”

梅格抬眼望着天花板,而我则趁机逃跑了。昨天晚上我们吃的是小牛腰肉,所以今天应该是吃冷牛肉,可是我母亲总是要跑来厨房和梅格讨论一番。她当然比较喜欢派人去把梅格叫来,只是根本没人可以去叫她,除了艾咪,而那表示艾咪必须暂时放下手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但是她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慢郎中,所以叫她去叫梅格还不如自己去找她。

而且拉文达屋又没有铃,装设它们则太昂贵了,所以一直都没有装。至于为日常的琐事安排固定的时刻表,那又不合她的意,就像梅格说的,她是个急惊风,而且不愿意被时间束缚住。所以她现在还是得自己到厨房来找梅格。

我常常想对我母亲说,我们实在不用打肿脸充胖子。我想到罗勃.伯恩的话——

珍惜我们所拥有的

认清自己的真实面

多好的一句话啊——特别是对我母亲来说。如果她真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也许她丈夫就不会离开她了,而我也会知道我父亲的事。我把他当做一个有着闪亮双眼的已婚男人,他的眼睛会对别人起蛊惑的作用,例如梅格。

有一次,我还看到梅格在打扮自己。那时候她还边打扮边说着我父亲的事。那是在伯尔先生开的肉铺,他一边在砧板上剁着肉,一边对客人叫嚣着:“买!买!买!”伯尔先生虽然是屠夫,不过外表看起来很时髦。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围裙,还戴了一顶草帽,潇洒地斜戴着。当他和顾客开玩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当然大部分都是女客。

梅格说他的话“很露骨”,不过真的都很好笑。

有一次她对他说:“你倒是活得挺快乐的。不过,小心你说的话,年轻人。”

他眨了眨眼,接着说:“谢谢你的忠告,小姐,您到我的店铺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鲁莽的小伙子。”梅格回嘴说。

我父亲就是那种可以让她表现出真正自己的人,特别是和伯尔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让我玩味再三。


我正在往牧师家的途中。我母亲吩咐我带封信给约翰.梅瑟牧师。她时常这样做,特别是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这次的事情是由于教堂的花饰布置而引起的。去年,她就已经抱怨连连。卡特太太和欧德小姐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布置。说实话也是如此,你怎么可能期待一个从商店主人变成暴发户的人懂得这些?她们的布置完全是很低俗的。至于欧德小姐,她是个只会傻笑的可怜人,对副牧师言听计从,而且很明显的,她只是卡特太太的傀儡。荒谬的是,我母亲在她住在西达大宅的那段日子里,就有了很多装饰教堂的经验;而且当时那些绅士们对教会事务也都很有影响力。

我知道我母亲为这件事感到很困扰,在我看来这件事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不过她可是把它当做攸关她的尊严的大事,因此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她已经捎了很多信给梅瑟牧师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表达她的愤怒。这种时节会对她造成一种特殊的紧张状态,往往是发生任何事都会被她小题大作。

那是个可爱的春日天。我正好经过池塘附近的公园,瞥见椅子上坐着两个老人,我认得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坐在那里很多天了。他们是农人,或者说,因为他们已经老得没法工作了,所以他们现在白天都坐在那里聊天。我走过的时候顺便向他们道了声“早安”。

我转到一条通往牧师家的小巷里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乡村的景致美极了,七叶树的花都开了,篱笆下的紫罗兰和酢浆草也长得很茂盛。这和梅格说的市场里冰冻的鳗鱼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想起来也真好笑——我母亲,朝思暮想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而梅格则一心念着她伦敦的市街。也许人总是期盼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吧!

牧师家到了——一栋长形的灰色房子。前面有个可爱的花园,再往前伸出一大片墓地。

牧师在一个乱七八糟的起居室接待我,那儿有很多竖框的窗子,可以看到墓地。他坐在一张散乱的放着许多纸张的桌前。

“哦,海曼小姐!”他说着,边把眼镜推到额头。他是个温和的人,而且我立刻注意到他潮湿的灰眼珠流露出的忧虑之色。他是个爱好平静的人,不过那种状态通常在和我母亲联络之后就会被破坏。当我告诉他有封我母亲要给他的信时,他的恐惧感就更形确定了。

我把信递给他。“我想我似乎该带个回答回去。”我礼貌地说。

“哦,是的……是的。”他把眼镜架回鼻梁上,而且稍微转过身去,所以我看不到他读了信之后的反应。

“亲爱的,亲爱的,”他说,而且他的眼神惊慌失措。“这事是关于复活节的花,卡特太太已经准备好了,而且自然地……”

“当然。”我说。

“而且她……呃……已经请欧德小姐帮她安排了,我相信欧德小姐已经同意这么做了,所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如果你能够转达我对你母亲的歉意……呃……向她解释……这件事情我实在帮不上忙,我想应该就不需要用写的了。”

以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我实在对他觉得很抱歉。

“谢谢你,海曼小姐。请你一定要表达我的遗憾。”

“我会的。”我答应他。

我离开了牧师家,但还不想那么早回去。我知道将会有一场大风暴。我觉得很烦躁。谁去准备那些花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这么在乎?绝不只是花的缘故,而是那个永恒的阴影。在以前她还能呼风唤雨的时候,那些花都是她准备的。她可以决定圣餐台或讲道坛要放什么花。这些事似乎都那么琐碎。我对她真是感到既愤怒又怜悯。

所以我一直在外面徘徊流连,盘算着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才好。

她正在等我。“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嗯……你得到他的回覆了吗?”

“根本不需要用写的。”我说。

然后我告诉她:“卡特太太已经把花准备好了,而且欧德小姐正在帮她安排,因为她已经请她帮忙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正在宣布什么大灾难一样。

“不!”她大叫。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对这件事他实在爱莫能助,而且他对你感到十分抱歉。”

“哦,他竟敢如此对我!他竟敢如此对我!”

“你知道的,他的解释是,自从卡特太太准备好了花以后,他就无从插手了。”

“那个低俗的女人!”

她经常是苍白的脸上,现在已经气得胀成紫色,全身摇晃,嘴唇也不停地颤抖。

“真的,妈。”我说。“只是复活节的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她额头上的青筋暴现,急速地跳动着。她喘着气,接着身体摇晃得更厉害。我抢先一步,并在她昏倒之前抱住了她。我发现她已经口吐白沫了。

我想大叫。这太荒谬了,这真的太荒谬了!我突然被吓到了,原来这件事对我母亲来说非同小可。很幸运的,附近刚好有一张大安乐椅,我先安顿好她,然后赶快去找梅格。

我们俩个,和艾咪三个人,合力把她移到她的床上去。

医生来了,梅格带他去我母亲的房间,我则站在楼梯上凝神谛听。

我的家庭老师,葛乐芙小姐,也来了,而且看到我站在楼梯上。

“怎么了?”

“我母亲病了。”

葛乐芙小姐想试着看起来难过一点,可惜并不成功。她是那种骑驴找马的人。

她跟着我进了客厅,等医生离去。

我听到他跟梅格一起下楼,他对梅格说:“我下午会再来,到时候再说。”

梅格谢过他,然后她也到客厅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充满了不安。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而不是为我母亲。

“发生什么事了?”葛乐芙小姐问道。

“他说她中风了……脑溢血。”

“那是什么?”我问。

“情况不太乐观,不过还不确定。我们还要再看看。”

“多可怕啊,”葛乐芙小姐说。“她是不是……呃……”

“医生还不太确定。他会再来的。她现在身体状况很差。”

“她会好起来吗?”我问。

“他已经给她吃了一些药。他说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他会再来的,而且带年轻的艾格汉医生一起来。”

“听起来很可怕,”我说:“她的情况一定很糟。”梅格哀伤地看着我,对我说:“我想也是。”葛乐芙小姐接着说:“那么,如果没有事的话,我想……”

她离开了我们。我想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件事。那天早上,邮局有她的一封信。我猜她一定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她将成为一个名门闺秀的家庭老师,她等于什么也不用教。我开始学会察言观色。

不管怎么样,她走了我总是很高兴。梅格才是真正关心我们家的人。

“她的病到底怎么样?”我问。

“我猜测和你一样,亲爱的。她病得不轻。我的阿姨珍也是得这种病。有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也不能讲话……只能喃喃自语。她大概那样子维持了一年之久。就像个婴儿一样。”

“哦,不……不!”

“而且,他们不见得能完全痊愈。这种事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的事业可能正如日中天的时候,上帝却认为应该给你一击。”

我继续想着我母亲的事,她那么尊贵,那么以自己的出身为傲,对命运给她的打击既愤怒又痛苦:我现在对她充满了同情。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白了,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她知道,我全都明白了。

一股可怕的恐惧感袭上我的心头,前所未有的,接着它们全变成了愤怒,在我胸中翻滚沸腾。全都是因为那些愚蠢的复活节花的关系。都是因为她的愤怒才导致这种局面的。哦,不!不只是因为那些花。愤怒、悲痛、怨恨所有这些情绪都已经在她心中滋长很久了。花只是个导火线,把她这几年来对命运郁积的愤怒和嫉妒整个引爆出来而已。

当医生再来的时候,他把艾格汉医生也带来了。他们在我母亲房里待了很久。梅格一直都随侍在旁,之后他们全都到了客厅,而且把我叫去。

肯顿医生以一种亲切的方式看着我,这使我害怕听到最坏的结果。

“你母亲病得非常严重,”他说。“不过还是有复原的希望。如果能够复原的话,我恐怕她也会变成一个重度残障者。她将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他犹疑地看着我,接着又转过去充满希望地看着梅格。“我们会再观察几天看看。到时候可能会有更多症状显露出来。她有任何亲戚吗?”

“我有一个阿姨,”我告诉他。“我妈妈的姊姊。”他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

“她住得很远吗?”

“她住在威特夏。”

“我想你最好立刻让她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点点头。

“那么,”他继续。“我们再等一阵子看看……到这个礼拜结束好了。病情到那时候应该会比较明朗。”

艾格汉医生对我鼓励地笑了笑;肯顿医生则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我觉得眼眶好像有点模糊。

“我们都希望有最好的结果,”肯顿医生说。“这个时候,该让你阿姨知道一下。”

“你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她的病情又有什么变化的话马上通知我。我明天会再来。”

他们走了以后,我和梅格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

我们都在想,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周末。苏菲姨妈来了。我实在很高兴见到她,所以立刻就兴奋地投进她的怀抱。

她也紧紧地抱着我;因为情绪激动,她的眼皮都起了皱摺,眼睛也有一点潮湿。

“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真是造孽啊,你不幸的妈。让我们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我说:“这是梅格。”

“哈罗,梅格。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要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您要不要先到您的房间休息一下,卡汀汉小姐?”梅格问。

“也好。先把行李拿进去好了。这一趟路也够折腾的了。”

“待会儿,我想您可能会想去看一下海曼太太。”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似乎意识一直不太清楚。等一下她可能认不得您了,卡汀汉小姐。”

“不要紧,我想先洗一下手,坐火车,一路脏灰灰的,待会儿我们再开始工作。你跟我来,弗雷德莉卡。”

我们一起走到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梅格也回房休息了。

“她是个好女人。”苏菲姨妈说。

“是的。”

“她一定很担心。没关系,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医生怎么说?”

“他说完全康复的希望很渺茫。他们说可能要有专人来照顾她。”

她点点头。“没关系,我现在在这里。”她对我悲哀地笑了笑。“可怜的孩子……这么小。你应该是……几岁了?”

“十三。”我说。

“哦!”她喃喃地说着。

艾咪端来了热水,苏菲姨妈开始梳洗,我坐在床上,一边看着她。

当她擦乾手的时候,顺便朝窗户外看了看,而且做了一个苦笑。

“那是老家,”她说。“她还挑了个可以全天候看到它的地方住。真不简单!”

我点点头。“那常常令她很沮丧。”

“我知道。可怜啊,她就是不能忘记那些事。”

“她不想。”

“我了解她。唉,不过已经太迟了。”她转头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十三岁,这种年纪就承担这些也太沉重了。你现在正是应该好好享受青春的时候,年轻只有一次。”我发现地说话常常喜欢天外飞来一笔,思考也常常不连续。

“没关系,”她继续。“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嘛!别烦恼。苏菲姨妈会想办法的。梅格在你们家很久了吧?”

“嗯,她一直都在。”我告诉她。

她点点头,边朝着窗户望去。

“老家还没卖的时候她就在了。好女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带姨妈去见我母亲,我确定她一定认不出她来。我发现去看她真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她的眼睛空洞地直视前方,她的嘴唇在抖动。我想她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待太久,因为实在没什么用处,只有徒增难过。

“可怜的卡洛琳,”苏菲姨妈说。“想想她今天竟然落得这种下场。我想她最好是不要知道。否则她是承受不了的。”

然后她转向我,把手搭在我肩上。 “别担心,孩子,我会处理一切的。”

自从苏菲姨妈来了之后,我真的觉得好过多了。

后来肯顿医生知道姨妈来了,他也很高兴,复诊之后,他和姨妈长谈了许久。

他走了以后,姨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我想她大概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我知道你还小,”她说,“但是有很多事是由不得我们的……不管我们年纪再大,要发生的就是会发生。现在我要坦白地对你说,你母亲病得很严重,她需要专人的照顾。梅格是个坚强的好女人,不过这件事她一个人也应付不来。我已经前前后后都想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请一个特别护士到家里来,不过并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把她送到疗养院去,在那儿她会得到完全的照料,我住的附近就有一个,我们可以把她送到那儿去。”

“那里会不会很贵?”

“哦,也许吧,生意人的头脑总是很精明的。”

苏菲姨妈笑了——她的笑总是会刺激我母亲的神经,不过倒是令我觉得很舒服,这是自从她来了以后,我第一次听见她笑。

“亲爱的,这的确要花一大笔钱,不过不要紧,我的经济状况还算宽裕。我有一间小房子和一个仆人——我忠心的莉莉。我也不花钱打扮。我对我的小房子很满意,我们有一个大花园,而且自己种一些菜。和你母亲比较起来——虽然我们的收入差不多,因为我们均分了可怜的父亲一点仅剩的财产——相对地,我过得舒服多了。

但是恐怕还是不够支付你母亲到疗养院的费用,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计划。”

她再次温柔的望着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弗雷德莉卡。多么高贵的名字啊,真是只有你母亲才想得出来。不过我自己私下都叫你佛莱迪。”

我说:“对,佛莱迪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我希望苏菲姨妈不要走,我想跟着她,想求她留下来。自从她来了以后,我心里踏实多了,事情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槽了。

“好了,”她继续。“现在,佛莱迪,听着,你才十三岁,还没办法自己照顾自己,我想……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想让你跟着我。我现在是你唯一能求助的人了,恐怕,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我笃定地对她笑了笑。

“我想,我这个人还算不难相处,而且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之计。”

“是什么?”我说。

“这个计划如果真实行起来的话,可是个大变动呢!梅格和那个年轻女孩,我想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工作,这间房子也可能要卖掉,所得的钱再拿来付你母亲的医药费……再加上你母亲原本剩下来的钱,应该够了,这样我们也可以安心地上路。你到我们家来住。说实话,佛莱迪,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已经和医生谈过。他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而且是唯一的办法。”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在我眼前破碎了。

她专注地看着我。接着说:“孩子,我知道这一时之间令你很难接受,不过,过一阵子你就会适应的。莉莉虽然有点聒噪,不过人还不坏,我也不是个难相处的老人,而且我一直郡很喜欢年轻人。”

我觉得自己有点被她说动了。


我去问梅格的意见,她说:“往后这几年,日子可能会难过点,不过她是对的。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没办法把你妈照顾得很好,但是我也不能忍受家里住了一个护士。她们都很难侍候——一下要这个,一下要那个,不只是为了病人,通常也是为她们自己。我想,往后的日子你得坚强点了,佛莱德小姐。”

“没关系,我不怕,你呢,梅格,这样一来你也要找别的工作了。”

“我已经写信给我在索美塞德郡的姊姊了,那是个大户人家,而且她说过他们那里一直都缺人的。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成……不过凡事总要有个开始嘛,我一直想要在那样的房子里工作,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就是在西达大宅做事的。对了,我也向我姊姊提到艾咪了,希望也能有份差事给她。”

“哦,梅格,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是,亲爱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总是不停地变化。我想你跟着苏菲小姐会过得很好的。我从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过有时候会有点淘气,但是她的心肠很好,那是最重要的。你和她在一起会比和你妈在一起更有生气的。”

“我真的希望每件事都将会很顺利。”

“会的!自从她来到这儿以后,就好像为我们点亮了一盏明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母亲的病情可能不会再有起色了,她必须有专人照顾,而且她最好是到疗养院去静养,你要常去看她,这样可能会好一点。信任苏菲小姐,她总是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一切都成真了,房子被拍卖了,那是个令人中意的地点,买主很多。苏菲姨妈是个很能干的人。她说仆人们如果需要可以留下来,直到找到下一个工作为止。她们不能就这样被赶走,这是对买主的一个基本要求。

梅格的姊姊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替她找到了一个空缺。虽然只是女佣,不过毕竟是份差事,而且这也是梅格想做的事,可以让她“一展身手”。艾咪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邻近还有很多大户人家,而且仆人们彼此都很友善,她已经听说有人需要她过去了。她不久就要去面试,还带了推荐函,那可是大有用处的呢!

事情进行得都还算顺利,所以我们也就越来越乐观。

苏菲姨妈好像童话中的仙女,只要挥挥她的魔杖,我们的梦想就都成真了。

由于连日来的相处,使我和苏菲姨妈的距离拉近不少,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所以我决定问问她关于我父亲的事。

有一天我终于逮到了机会,我对她说:“姨妈,你知不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

她的表情马上有了改变,变得警觉了起来。

“你父亲的事?”她问道。口气很尖锐。

“他的事有什么好提的。”接着她沉思了一会儿。

“毕竟,”我怯怯地说,“他曾经是她的丈夫……而且……是我的父亲。”

“没错,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

“是的,可是他还是……至少他还是我父亲。”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不过十二年而已。”

“他现在已经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了。”

“和一个新的家庭?”

“也许。”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再关心我了?”

她笑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说:“你喜欢他,对不对?”

“大部分的人都喜欢他。不过,他并不是个认真的人……从来都不是。”

我等着她继续讲,不过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最后我按捺不住了,就对她说:“你认为他真的不值得一提吗?或者是你认为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记得他?”

“这些往事提起来……令人很不舒服。当人们离婚了以后,他们通常会变成敌人。他是那种不喜欢麻烦的人……所以他会统统把它们抛诸脑后。哦,亲爱的,让我们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吧,你就要跟我回去了。”

我还是没办法把我父亲的事忘掉,她伸过手来按住我的手说:“你没听人家说吗,‘沉睡的狗不要叫醒。’”

“我知道。”

“如果你把它们叫醒了,可能会吠声震天,而且引发很多不愉快,让我们一起去威特夏吧!想想你在那边的生活,你会去上学,或是做其他的事。你可以接受教育,是不是?这些才是重要的事。你和我还有一大堆决定要做呢!不要让已经过去的事成为自己的负担,我们要勇往直前。你母亲的缺点就是老是回头看。这样是不好的,佛莱迪。我有预感我们两个会相处得很融洽的。”

“你说的对,姨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自从你来了以后,就为我们做了好多事。”

“那是应该的,说真的,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个外甥女。”

“我也是,苏菲姨妈,我觉得有你这个姨妈真好。”

然后我们互相亲吻,依偎在一起,我觉得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们忙得团团转。先是拍卖家俱,拍卖所得比我们想像的多很多,原因是其中有很多件是我母亲从西达大宅带过来的珍藏品。

梅格和艾咪也启程往索美塞德郡了,而我们的房子也确定了买主。

我母亲被送到达维兹的一家疗养院,那里离苏菲姨妈家很近,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一个礼拜去探望她一次。苏菲姨妈说她还有一辆几乎是等于她的马车。

“不会比双轮轻马车大多少,它是属于乔.加宾的车,他大约一个礼拜在我们的花园工作一小时,而且不管我们想要去哪里,他都可以载我们去。”

拉文达屋卖了。我也无憾地看了西达大宅最后一眼,因为我曾责怪它不断地让我母亲回想起她失落的华宅和她的“黄金岁月”。最后,我和苏菲姨妈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准备展开我在威特夏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