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

斯皮纳龙格上多年来最好的冬天过去了,最灿烂的春天来了。野花不仅给小岛北面山坡铺上一层花毯,也从岩石的每个缝隙中探出来,裹住岩石,整个岛都已把这种新生之感吸了进去。

斯皮纳龙格的主街上,几个月前还只有些破败的房屋,现在成了一排排漂亮的商店,门和窗重新粉刷成深蓝色、墨绿色。它们现在成了店主骄傲展示商品的地方,岛民们逛街不仅出于需要,也为了快乐。小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经济。人们创造财富:以物易物,买和卖,有时赚,有时赔。

小酒馆现在十分兴旺,一家新饭馆也开张了,专卖卡卡维亚,每天新鲜出锅。理发师成为主街最忙的人之一。斯泰里奥斯·范蒂斯曾是克里罗岛的第二大城市雷色农的顶尖发型师,可是在他被驱逐到斯皮纳龙格来后,他放弃了这门手艺。帕帕蒂米特里奥知道他们中间有这样一个人物时,便力邀他重操旧业。雅典男人全是爱虚荣的孔雀,他们有着城里时髦虚荣的一套,在以前,他们全都喜欢每隔一周修剪一次头发和胡须,头发的好坏和形状几乎是他们男子气概的表现。现在生活转好,他们发现竟有人可以让他们又英俊潇洒起来。他们渴求的并不是个人风格,而是一模一样,精致的、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

“斯泰里奥斯,”帕帕蒂米特里奥说,“给我做个你最拿手的凡尼齐洛斯。”凡尼齐洛斯是克里特律师,他当上了希腊总理,被认为拥有基督世界里最漂亮的胡须。男人们在谈笑中,觉得帕帕蒂米特里奥效仿他应该很合适,因为他很显然渴望登上小岛的领导宝座。

随着肯图马里斯力量的衰落,这位岛主愈发依靠帕帕蒂米特里奥,而帕帕蒂米特里奥这个雅典人在岛民中的名望也越来越大。男人因为他短短时间内取得的成就而心生敬意;女人对他也感激不尽;不久他享受到一种英雄般的顶礼膜拜。毫无疑问,大家给他那银幕人物般的外表迷住了。像大部分雅典人一样,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不会像长年在户外,在野外或大海上讨生活的普通克里特男人那样,弯腰驼背、头发灰白。在这几个月的体力活之前,他很少晒太阳,甚至很少吹风。

虽然帕帕蒂米特里奥很有抱负,但他不是无情之人,他不会出来竞选,除非肯图马里斯准备退休。

“帕帕蒂米特里奥,我早就打算放弃这个位置了。”三月初的一个晚上,在下完一盘双陆棋后,老人说,“我告诉你几千次了。这工作需要新鲜血液——看看你为这个岛所做的!我的支持者都会支持你的,毋庸置疑。相信我,我现在只是觉得太累了。”

帕帕蒂米特里奥对最后这番话不以为意。来岛上后的这六个月里,他看到肯图马里斯的病情在恶化。两个男人这段时间很亲密,他明白老岛主是在推荐他做接班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放手,我就接过来。”他平静地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再多考虑几天。”

“我已经考虑过几个月了,”佩特罗斯粗暴地说,“我知道我做不下去了。”

两个人继续沉默,下棋,只有棋子移动时的噼啪响声敲破这寂静。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你知道。”下完棋,帕帕蒂米特里奥临走时,说,“如果我赢了选举,我不会住进你家。”

“可这不是我家,”肯图马里斯反驳道,“这是岛主的家。它随职位而定,一直以来就是这样。”

帕帕蒂米特里奥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时停了片刻。他决定先把这事放下不提。无论如何这个话题还只是个假设,选举还不是既成事实。可能会有另外两人出来竞争,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在岛上已经六七年了,有一大批追随者;至少帕帕蒂米特里奥觉得,最终他似乎很有可能当选。有一大批人对马基里达基斯的消极作出回应,尽管他们贪婪地接受了帕帕蒂米特里奥做的所有艰苦工作,以及六个月来的巨大变化,他们还是觉得如果有个受愤怒驱使的人来为他们服务,他们可能得到更多好处。人们很愿意相信推动马基里达基斯的怒火可能帮助他获得理智和外交所不能得到的东西。

这年三月底的年度选举是岛上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选举结果真的很重要,斯皮纳龙格成了值得管理的地方,领导权也不再是有毒的圣杯。有三人参选:帕帕蒂米特里奥、塞普罗斯·卡扎基斯和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选举的那天,所有人,不分男女,全都有投票权,即使关在医院里出不来,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从病床上起来的麻风病人,也发了一张选票,填完后封在密封的信封里按期交回去。

塞普罗斯·卡扎基斯只得到了几张选票,让帕帕蒂米特里奥宽慰和吃惊的是,马基里达基斯得票不到一百张。这就留下了最大的一份——明显的多数票给他这个雅典人。人们是用自己的心,也是用自己的智慧在投票。马基里达基斯摆出的姿态是很不错,可结果更说明问题,对此帕帕蒂米特里奥终于知道他被接受了。这是让这座岛变得文明开化的关键时刻。

“斯皮纳龙格的伙伴们,”他说,“我对本岛的希望也是你们的希望。”选举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市政厅外的小广场里,他对聚集在那里的人群说。得票数业已复核,结果刚刚公布。

“我们已经让斯皮纳龙格文明多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生活在这里甚至比生活在为我们服务的城市和村庄更好。”他朝布拉卡挥挥手,“布拉卡没有电,可我们有。我们还有勤奋的医生和最敬业的老师。在克里特,一些人生活在贫困线上下,忍饥挨饿,可我们不会。上周,有人从伊罗达筋疲力尽地划船过来,我们的繁荣富强已让他们有所耳闻,他们来向我们乞求食物。难道这不是个巨大转变吗?”人群里一片赞同之声。“我们不再是手持讨饭碗、被社会抛弃的人,不会再被人叫着‘不洁净!不洁净!’”他继续说:“现在是其他人来我们这里乞求施舍。”

他停了片刻,等着人群中有人喊道:“为帕帕蒂米特里奥三呼!”当欢呼声小了下去时,他给自己的讲话补充了最后一条:“有一件事把我们联系到一起——麻风病。当我们有不和时,请我们不要忘记,我们彼此之间无法逃避。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让我们尽己所能把生活变得更美好吧——这一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他把手举起,食指竖向天空,这是庆祝和胜利的姿势。“为了斯皮纳龙格!”他大声道。

两百多人学他做出这个手势,齐声高呼:“为了斯皮纳龙格!”声音之大连海对面的布拉卡也能听到。

没人注意塞普罗斯·卡扎基斯,他慢慢走下坡,走到阴影里。他长期渴望着当这个领袖,失望之苦涩堪与未熟的橄榄相比。

第二天下午,娥必达·肯图马里斯开始收拾东西。一两天内她和佩特罗斯将要搬出这幢房子,搬进帕帕蒂米特里奥现在的宿舍。她盼着这一天很久了,但这一天的到来并没有减少她的恐惧。在恐惧的重压之下,她几乎无法积攒力量挪动脚步。她胡乱打着包,沉重的身体不愿干这个差事,变了形的脚比以前更疼。她站起来、思索着要清理玻璃柜里的宝贝——列队站立的锡兵、小件瓷器和家传了好几代的雕刻银器。她问自己,当她和佩特罗斯都不在了后,这些东西该交给谁。他们俩的日子都不多了。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一定是伊莲妮,她想。虽然学校里很忙,当母亲的责任也很重,伊莲妮还是答应那天下午过来帮她的忙,她总是恪守她的诺言。可是当娥必达打开门,满以为是她苗条纤细、面容姣好的朋友,门口出现的却是个着深色衣服的男子身影。来人是帕帕蒂米特里奥。

“下午好,肯图马里斯夫人。我能进来吗?”他温和地问,察觉出她的吃惊。

“当然……请进。”她回答说,从门口让开,好让他进来。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当他们面对面时,他对她说。他们周围是几个装了一半书、瓷器、相片的柳条箱。“你们不必从这里搬出去。我无意从你们手里夺走房子。没有必要。佩特罗斯为本岛贡献了他的整个生命,我决定把这所房子赠送给他——如果你愿意,就把这叫作退休金吧。”

“可这是岛主住的。现在是你的了,而且,佩特罗斯不愿听到你这样说。”

“我对过去是怎么样的不感兴趣。”帕帕蒂米特里奥回答说,“我想你们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想住在我正在翻修的房子里。求求您。”他坚持道:“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好。”

娥必达的眼里闪着泪花。“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向他伸开双臂,“太好了。我看得出你是说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佩特罗斯。”

“他别无选择,”帕帕蒂米特里奥坚决地说,“现在由我说了算。我要你把所有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回原处。过一会儿我会再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照我说的做。”

娥必达看到这不是随意的姿态。这位男士是当真的,他习惯言出必行。这便是为什么他能当选为岛主的原因。她一边重新把锡兵按队列摆回去,一边试着分析是什么使帕帕蒂米特里奥这样难以违抗。不仅仅是他的身体高度,那只会让他成为打手。他有别的、更微妙的技巧。有时候,他只需要改变音调就可打动人们,让人们同意他的观点。在另外一些场合下,他运用逻辑的力量,制伏他们,效果也同样。即使在斯皮纳龙格,他的律师技巧一如既往的犀利。

在帕帕蒂米特里奥出门之前,娥必达请他晚上再过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她的厨艺一流,在斯皮纳龙格无人能及,只有傻瓜会拒绝这种邀请。他一走,她便开始准备晚餐,做了他最爱吃的鸡蛋柠檬肉球,且量出各种配料准备做拉瓦尼,一种用精制麦麸做的甜味蛋糕。

肯图马里斯那晚回家时,他的领导职责终于卸下了,走起路来备感轻松。回到家里,烘烤蛋糕的香味扑面而来,娥必达身系围裙向他起身,伸开双手欢迎他。他们拥抱在一起,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全结束了,”他嘟囔着,“终于、终于结束了。”

他抬起头四处看了下,发现房间还跟他离开时一样。早上他走时,房间里还有些柳条箱放在那里,装了半箱子东西,可现在无影无踪了。

“你为什么没有打包?”他的声音里不只有愤怒,还有疲劳。他太累了,他是如此想接下来的几天能够结束一切,希望他们已经搬进他们的新房子里。而家里没有一丝搬家的迹象令他十分生气,让他觉得比以前更累。

“我打包过,可又把它们全都拿出来了,”娥必达神秘地回答说,“我们留在这里,不走了。”

就在这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帕帕蒂米特里奥来了。

“肯图马里斯夫人请我与你们共进晚餐。”他简单地说。

三人落座后,每人都倒了一大杯茴香酒,肯图马里斯恢复了平静。

“我想这里面有阴谋,”他说,“我应该生气,可是我知道你们都完全知道我在这事上没有选择权。”

他的微笑说明那语气的严厉、措辞的正式有多虚伪。他私底下对帕帕蒂米特里奥的慷慨十分高兴,尤其是他知道这对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三人一起干杯,就这样说定了。岛主房子的话题在他们之间再没提起过。委员会成员间倒是引发了一些不同意见,并就如果下一任岛主想收回那幢豪华的房子该怎么办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但是很快就达成一致:房子由谁住每五年评估一次。

竞选后,岛上的工作与革新齐头并进。帕帕蒂米特里奥的努力并不只是竞选的策略。修复和重建继续进行,直到人人都有像样的地方住,有自己的炉子,房屋前面有自己的院子,更重要的是,让大家感觉自豪的是,有了隐蔽的户外公共厕所。

现在水被有效地收集起来,大家有足够的水用,洗衣房也扩大了,有一长排光滑的水泥洗衣池。对女人而言,这绝不亚于一种奢侈品,她们可以慢慢洗衣服,把那里变成了活跃的社交中心。

人们的社交生活也有很大提高,不过不是在工作场合下。雅典人帕诺思·斯科拉沃尼斯曾是个演员,当其他人的工作结束后,他才开始上班。竞选后没多久,他把帕帕蒂米特里奥拉到一边,斯科拉沃尼斯为人处事采用的是男人典型的行事之道,咄咄逼人。他喜欢与人作对,以前在雅典当演员时,他就总是风风火火。

“这里无聊像真菌一样在蔓延,”他说,“人们需要娱乐。他们中许多人可能活不到明年,可是他们最好还是对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有点盼头才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完全同意。”帕帕蒂米特里奥回应道,“可是你打算怎么做?”

“娱乐。大范围的娱乐。”斯科拉沃尼斯坦然地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帕帕蒂米特里奥问。

“电影。”斯科拉沃尼斯说。

六个月前,这种建议会被视为言语无法形容的狂妄,这就像告诉麻风病人要他们游过大海,到伊罗达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样可笑。可现在,这并非妄言。

“好,我们有发电机,”帕帕蒂米特里奥说,“这不过是个好的开始而已,可是还不够,不是吗?”

让岛民快乐,使其每天晚上有事干可能有助于打消仍然不散的不满。当人们一排排坐在黑暗中,帕帕蒂米特里奥想,他们不可能饮酒过量,也不可能在小酒馆搞阴谋了。

“你还想要什么?”他问。

斯科拉沃尼斯回答得很快。他已经计算好了市政厅能容纳多少人,他从哪里可以得到放映机、银幕、胶片夹。最重要的是,他也盘算了一下:在委员会同意之前,缺的就是钱,但是如果想想现在这么多麻风病人都能挣点钱,新电影院可以收取门票,最终应该能做到收支相抵。

在他提出要求的几周后,海报出现在小镇各处: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晚上七点

市政厅

放映 《雅典暴徒》

票价:二德拉克马

那天晚上,到六点钟时,已有约一百人在市政厅外排起了队。到六点半门打开时,至少又有八十人到了,接下来的星期六也出现了同样的热情。

伊莲妮兴高采烈,她写信给她的女儿们,告诉她们这个新娱乐:

我们全都很喜欢看电影——它们成了每周的亮点,虽然事情并不总是按计划进行。上周六胶片没能从圣尼可拉斯运到,当大家意识到电影被取消后,失望得几乎引发一场暴乱,一连好几天人们四处活动时都拉长着脸,就像庄稼歉收似的!不管怎样,当这周一天天过去时,大家都很开心,尤其是看到你父亲把胶卷卸到岸上,我们全都大舒一口气。

几个礼拜内,吉奥吉斯带来更多雅典的最新故事片,也有新闻纪录片,给观众们带来了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最新消息。虽然岛上也能看到克里特岛周报,收音机偶尔也吱吱喳喳地播报最新公告,可大家对纳粹德国横扫整个欧洲的这场浩劫毫不知情。此时,这些暴行似乎太遥远,斯皮纳龙格的居民还有许多更迫切的事牵动他们的心。竞选已被他们抛到身后,复活节快到了。

早些年,复活节——这个最伟大的基督节日的庆祝活动,曾受到压制。布拉卡的欢庆活动发出很大的喧闹声,尽管在斯皮纳龙格的小教堂圣潘塔雷蒙,总会举行同样令人激动的庆祝仪式,可规模小得多,人们总是觉得没有一水之隔的布拉卡的庆祝活动那样声势浩大。

今年,一切都要不同。帕帕蒂米特里奥对此很肯定。在斯皮纳龙格上基督复活的纪念活动在奢华程度上决不能比克里特岛或希腊大陆上举行的逊色。

四旬斋被严格遵守。许多人连续四十天没有吃鱼吃肉,到最后一周,酒和橄榄油被给移到最隐蔽的角落里去了。到受难周(复活节前第二周)的礼拜四,教堂里的木头十字架绕满了柠檬花,这个十字架大得可以容纳一百个灵魂(只要它们像麦穗上的颗颗谷粒一样紧紧粘在一起)。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上,他们哀悼基督,亲吻他的脚。教堂里里外外站满了静默的膜拜者。此时气氛低沉,当他们看着圣徒潘塔雷蒙的塑像时,忧郁之情更浓了。这位圣徒,那些爱挖苦人的麻风病人称其为所谓的治病圣人,许多人早已不再信仰他,可是他的生平事迹使他成为这样一座教堂的偶像的最好选择。潘塔雷蒙是罗马时代的年轻医生,他听从母亲的教导,成了基督徒,此举几乎可以肯定会受到宗教迫害。潘塔雷蒙成功地治好许多病人,引起怀疑,结果被抓起来,缚在轮式刑车上,最后被活活煮死了。

不论岛民对圣徒的治疗能力有多少责备讽刺,第二天他们全都加入了基督最伟大的葬礼行列。一大早,棺材就装饰好了,到傍晚时,路上洒满了鲜花。这是一场庄严的游行。

“我们已练习过多次了,不是吗?”当娥必达和伊莲妮沿着街道缓缓地前行时,娥必达嘲笑道。两百多人的蛇形队伍蜿蜒穿过小镇,走上通往小岛北部的小路上。

“是的。”伊莲妮表示同意,“不过这次不同,这个人又活了——”

“我们从没练过这么多次。”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插进来,他正好走在她们身后,他从来只会冷言冷语。尸体的复苏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当中虔诚的信徒知道许诺的就是这个:一个全新的、没有斑点的、复苏的身体。这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是这场仪式的意义所在。信徒们信赖这个。

礼拜六是安静的一天。按理,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全要哀悼。可是,大家都很忙。伊莲妮把孩子们组成工作小组,画鸡蛋,然后再用小小的树叶模板做装饰。同时,其他女人们忙着烘烤传统蛋糕。与这些柔和的活动不同,男人们全忙着宰杀几周前运送来的羊羔,做着准备工作。到所有这些杂务做完后,人们又聚集到教堂里,用迷迭香树枝、月桂叶、桃金娘树枝装饰教堂,天刚刚黑,又苦又甜的味道从教堂里飘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期望与赞美。

伊莲妮站在拥挤的教堂门口。人们沉默着、克制着、期待着,竖起耳朵听着求主怜悯最开始的低吟。起初,声音十分轻柔,像微风吹动树叶,可是不久就变得几乎可以触摸,声音充塞了整座教堂,向教堂外的世界爆发。教堂里点燃的蜡烛现在全熄了,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空下,世界沉入黑暗之中。好长一段时间,伊莲妮除了弥漫在空气中浓浓的牛油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午夜,布拉卡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钟声隔着寂静的海域传过来时,牧师点燃了一根蜡烛。

“来吧,接受光明。”他命令道。卡扎科斯主教语带敬畏念着圣词,这般直率,岛民们毫不怀疑这是命令他们向他靠拢。人们一个接一个,那些靠得最近的人伸出细细的蜡烛,从这些光开始,光明传递开来,直到教堂里外成了一片闪烁的火焰之林。不用一分钟的时间,黑暗就变成了光明。

卡扎科斯主教是个性情温和、胡须浓密、生活讲究的人——他曾表示怀疑,在四旬斋中是否能看到任何形式的戒酒——现在他开始读《福音书》。这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段,许多上了年纪的岛民嚅动着嘴唇跟着他一同念着。

“基督复活了!”他读到最后宣布说。

“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人群众口一声地欢呼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欢呼之声传遍整个街道,人们一遍遍互相祝愿新年快乐——“Chronia polla!”——热情地回应:“Episis”——“同乐”。

接着,是小心地举着蜡烛回家的时候了。

“来吧,迪米特里。”伊莲妮鼓励着男孩,“我们看看蜡烛能不能到家还不熄灭。”

如果他们到家时蜡烛还不灭,那就会为整个这一年带来好运,在四月的这个静谧夜晚,这很容易做到。几分钟内,岛上的家家户户都有烛光在窗前闪烁。

仪式的最后一步是点燃篝火,象征焚烧叛徒加略人犹大。白天时人们把他们多余的引火物全拿来了,还从灌木丛上扯下干树枝。现在牧师点燃了柴堆,柴火噼啪燃烧起来,火箭式的焰火呼啸着蹿上天空,人们更加欢欣了。真正的庆祝开始了。在每个遥远的村庄、城镇,从布拉卡到雅典,人们纵情欢乐,今年斯皮纳龙格上的欢乐吵闹不亚于其他任何地方。当然,在布拉卡上空,他们能听到欢乐的布祖基琴声响彻云霄,小岛上人们跳起舞来。

许多麻风病人多少年来再没跳过舞,可是今天,除非他们瘸得无法走动,全被鼓励着站起来,加入跳舞圈当中,人们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大家从满是灰尘的箱子里翻出一件件传统服装,所以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头裹流苏头巾,脚穿长筒靴,身穿灯笼裤,有些女人穿上绣花马甲,戴上鲜艳的头巾。

有些舞蹈很庄重,可当跳起那些不那么庄重的舞蹈时,轮到健康活跃的人上场了,他们转啊转啊,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跳舞。跳完舞后,开始唱起了歌谣——马提那。有些歌谣甜蜜,有些歌谣忧伤;有的歌谣讲述着长长的故事,哄得老人和孩子几乎睡着。

天快亮时,许多人陆续上床睡觉,还有些人就在小饭馆里一排排椅子上昏昏睡去,带着一肚子梅子酒和以前从未享受过的美味羊羔肉。自从土耳其人占领斯皮纳龙格以来,这座岛从未见过这样高昂的情绪,这般快乐。他们是以上帝之名庆祝,基督复活了。在某些方面他们也死而复生了。他们的心灵复活了。

四月余下的日子里,是一系列紧张的活动。三月份从雅典又来了几个麻风病人,而冬季的几个月间,从克里特岛的不同地方还送来六个病人。这意味着需要做更多的重建工作,大家都意识到,一旦气温上升,许多工作将被搁置到秋天,土耳其居住区的重建工作最终完成了,威尼斯人的水箱也修好了。房屋的前门和百叶窗重刷了一遍油漆,教堂屋顶上的瓦片全又加固了一遍。

斯皮纳龙格从灰烬中再生时,伊莲妮开始衰弱。她看着重建工作在一点一点进行,禁不住拿它和自己身体的逐渐恶化相比。一连几个月,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九九藏书疾病遭到身体的抵抗,没有继续恶化,可是她几乎每天都发现变化,脚上光滑的肿块成倍地增加,好几周走路时脚已没有感觉。

“医生能帮点什么忙吗?”吉奥吉斯平静地问。

“不能。”她说,“我想我们得承认这点。”

“迪米特里怎么样?”他问道,想换个话题。

“他很好。我发现自己走路很困难,他现在能帮很多忙。最近几个月,他长大了好多,能帮我把食品、日用品拿回家。我不禁想他比以前快乐多了,虽然我相信他还想念他的父母。”

“他提起过他们吗?”

“好多个星期他没说到过他们一个字了。你知道吗,自从来这里后,他从没收到过他们的一封信。可怜的孩子。”

到五月末,生活进入了夏季模式,长长的午睡、闷热的夜晚,苍蝇嗡嗡四处乱飞,热气从中午到黄昏一直笼罩全岛。在一天中最炎热的那几个小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一动不动。现在这里有种永恒感,尽管没有说出口,大多数人都觉得生活值得过下去。一个普通的早晨,伊莲妮艰难地往学校走,她闻到街上浓浓的咖啡味中混合着含羞草的香味;看到有人赶着驴子下山,驴背上驮着橙子;听到象牙色的双陆棋在棋盘上移动时砰砰有声,掷骰子的咔嗒声,不时打断小酒馆里的谈话声。像克里特岛上的村庄一样,老妇们面朝大街坐在门口,伊莲妮经过时冲她们点点头。这些女人们聊天时从不会看着对方,就怕她们会错过来来往往的人和事。

斯皮纳龙格上发生了很多事情,甚至还举行过一次婚礼。类似这种重要事件让岛上的社交生活开始萌芽,人们对其他重大信息的了解需求不久就催生了一份报纸。伊安尼斯·苏罗门尼狄斯曾是雅典的新闻记者,他负责主持这项工作。印刷机一到,他开印了五十份单张周报《斯皮纳龙格星报》。报纸在人们中间传阅,人们饶有兴趣,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一开始,报纸上登的只是岛上教区事务、本周电影预告、药房营业时间、遗失启事、寻物启事、拍卖启事,当然,还有结婚启事和讣告。慢慢地,大陆上的事件摘要,各种意见,甚至漫画全都有了。

十一月的一天,有一件重大事件报纸没有报道。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提到某位神秘的黑发男子来访。他漂亮的外表混在伊拉克里翁的人群里并不突出,可是在布拉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因为村里除了婚葬仪式外,很少有人穿西装,而那天布拉卡既无婚礼也无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