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曼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星期一早上哈迪到达办公室时,已经有不止两份关于马卡姆案件的书面调查材料准备好了,就摆在他的面前。他给自己要了杯咖啡,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显然有人已经动过了这个副本,因为有几个调查谈话的笔录被打印成了定稿,包括格里斯基与肯森,以及和女佣安妮塔董的谈话,还有布拉科与安肯森之间的谈话。他快速地翻动着文件。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用标签分门别类地加以标注,查阅这些文件对他来说是一件费神又费力的工作。不过能看到这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为自己得偿所愿感到满意:对车辆肇事逃逸案的第一手事故报告,马卡姆死后医院随即做出的验尸报告,斯特劳特做的尸体解剖的发现和官方的死亡证明材料,对马卡姆家做出的最初的犯罪现场分析。

他坐在那儿看了一个多小时,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他的手只是偶尔机械地伸向咖啡杯,把它送到自己嘴边喝上一口。杯里的咖啡早都凉了。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像遭受了什么外力的打击一样,直直地坐了起来。他从面前的文件夹上抬起头,惊奇地看着自己办公室里熟悉的陈设和装饰,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此时此刻,舌尖上还留着咖啡残渣的苦苦的味道,他在心里细细揣摩分析着犯罪证据,俨然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地方检察官了,要把这个案子办下去而不是为它进行辩护。这种感觉完全出乎意料,甚至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到不安。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觉得自己刚才闪过的这种感觉有些可笑,便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他站在办公桌前投了一轮飞镖,随后又走到窗户旁边,俯视着楼下的苏特大街。窗外,退去光彩炫目、浮华虚幻的周末景象之后,旧金山又换上了它那副工作日里惯有的平常面孔——街道上散落的垃圾碎屑在海湾吹过来的清爽微风中轻扬舞动,发着微光的太阳不时地从云层中露出脸来。

他明白,这种感觉的出现不是咖啡刺激的,真正的原因在于他自己正处于起诉人的思维模式之中。要证明他的委托人是无辜的,只能遵循这一冷酷的前提,那就是他必须证明杀马卡姆的另有其人,而且据推测也杀了他的全家。这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要求——找到那个人并用证据来证明其有罪。

他清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己当初就没想过要当一名辩护律师。他不是生性就被拽过去站在被告人这一方的。在正义和宽恕之间,他总是倒向正义这一边。离开海军陆战队的越南战场之后,他当了几年警察,随后怀着要从事一种把坏人都送上审判席并关进监狱的职业这样一种朴实的想法——这也一直是他的人生取向,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里——他去读了司法学校。要是以前的那位地区检察长没有因为办公室政治而解雇他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还在下面的大厅里与玛琳一起为杰克曼工作。尽管现在他已经加入辩护律师这个行列好长时间了,长到都已经习惯这个职业身份了,但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做个检举人的纯洁的渴望。

法律,就像大卫斯弗里曼爱说的那句话一样,是一个复杂而又美丽的东西。而且,哈迪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了。一方面,一个无罪判决并不总是意味着你的委托人确实是清白的,没有犯下被指控的罪行;另一方面,一起有罪判决就意味着你的委托人是有罪的。当哈迪这个辩护律师用精彩的辩论或是某种合法的手段让某个委托人免受处罚时,他当然有一种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佣金入袋的满足感。但这种满足感是微不足道的,他更渴望自己能够证明一个恶棍有罪,并把他剔除出这个社会。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那种让灵魂升华的正义感。

他坐回到办公桌前,又喝了一口凉咖啡,目光重新回到他面前的文件夹上。这儿有一些波托拉医院几个护士的谈话记录。快速地看过一遍之后,这些谈话材料告诉他,布拉科和菲斯克已经做了一些基本的外围调查工作,也许可以为他节省一些时间。然而他注意到,他们没有确切地找出马卡姆死亡前后都有谁在场。他又翻了几页,没有发现与这个必不可少、极其重要的信息相关的内容。

他再次抬起头来,愤怒的目光茫然地瞪向空中,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冷峻,心头燃起的那把怒火不知该往哪儿发泄。

杰克曼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按照交易的条件送来了自己掌握的案件调查情况资料。这没错,不过这些资料的内容显然是不完整的。哈迪认为这不是偶然的,但他看不出杰克曼在这上面做了什么手脚,故意不向他提供他想要的证据。他明白了是格里斯基这样做的。

布拉科和菲斯克这天进办公室门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因为菲斯克不顾布拉科的反对,坚持说他们要继续寻找关于那辆肇事车的某种线索。于是他们又去了马卡姆车祸现场的附近区域,挨门逐户地问话,找到了一些他们前一次上门调查时不在家的人。尽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完成了这项工作。没有人看到事发当时的情况或者注意到那辆飞驰而去的车子。接下来,坐在驾驶座位上的菲斯克——今天是他开车,把布拉科的头都转晕了——到跟车辆肇事逃逸案有关的“老客户”那里转了一圈:在教会区朗伯德的范尼斯大道上的好几家汽车美容店。早在上个星期,他就把这些美容店的名单写在了工作提示板上,现在照单挨个登门寻访就行了。

有家美容店确实有一辆六十年代末出厂的绿色科威尔车停放在车间里,是昨天下午晚些时候送进来的,车头右前方的保险杠和引擎盖受损。车主自称车子停放在市里一座众所周知的山上时刹车自己松开了,停车时他忘了用路边的牙石把车轮塞住。车自己向前溜了二十英尺左右,撞到了一棵树上,一根树枝掉下来砸到了引擎盖。美容店的老板吉姆·奥第斯知道这个情况后,一直琢磨着修理这辆车之前,要给车辆肇事逃逸案组打电话报告一下。

但是喷了快速发光氨这种显影剂之后,这辆车身上的肇事嫌疑就几乎完全被排除了。发光氨是一种用来显示血迹存在的非常简单实用的化学制剂,即使只有微量的血渍,哪怕事后被清洗了,在发光氨的显影作用下也会显露无遗。结果显示,这辆科威尔车上一丝半点血迹都没有。尽管如此,菲斯克还是一丝不苟地记下了车主的姓名和地址。在这事结束之前,菲斯克信誓旦旦地说,他会查明车主是否有在上星期二早晨六点半不在事故现场的证明。

吃过了午饭,在格里斯基的指示下,他们终于掉头开往波托拉医院,以便展开更广泛的走访。上尉已经审视过了从星期五到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所做的工作,而且想知道上个星期二在重症监护室里出现过的另外两个医生的有关情况。他同时还希望重症监护室护士站的护士们尽其所能地回忆起所有出入人员的时间表。

不过结果证明,要查明这些情况,并不像他们预想的那样简单。在新的一个星期里,重症监护室又换了另一拨护士来值班。马卡姆和莱科特死亡时的那两个值班护士当中,拉扬巴丹已经被调到了产科,正在一台剖宫产的手术之中。另一个叫康妮罗薇的,被指派到楼下的大厅值班去了,现在正在外面用午餐,也不在。

布拉科问菲斯克是否介意待在原地盯守一会儿,自己去办点事。征得他的同意后,布拉科留下他的搭档独自等候那个女护士,自己回身上了楼。

他回到重症监护室的护士站,再次向坐在工作台前的那个女护士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他问起情况时,她解释说和她搭班的那个护士跟其中一个值班医生在一起。如果他需要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谈话,他们俩很快就会从外面回来的。

不过在确定了那个医生既不是他想找的科恩,也不是沃特里普之后,布拉科告诉她,其实他真正需要的是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上几分钟,问她是否介意他去走廊那头的等候室坐上一会儿。

得到她的同意后,布拉科径直去了等候室。一对中年夫妻神色悲凄地握着对方的手坐在一张长椅上,嘴里在低声说着什么。布拉科拉过一把装有坐垫的椅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坐了下来,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重症监护室和护士站的入口。确实,另外那个护士和她的搭班医生几分钟后就出现了。在走廊中间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们就分开了。那个医生转身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护士则回到了护士站与她的轮班搭档待在一起。

那个医生进入等候室之后,布拉科起身站起来,回到走廊上。有一个护士——具体是哪一个他不清楚——仍旧站在远处的那个工作台前,面朝着他在一台电脑前忙活着。另一个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走了十来步,穿过大厅,来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透过门上那块装有金属防护栏的方形玻璃,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病房里的情况。除了病床外,他没看到别的东西。他回头最后看了看那个在电脑前打字的护士,又扫了一眼等候室,确信没有人注意他。一眨眼工夫,他就进到了重症监护室里面。

他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开始走动。他强迫自己以从容不迫的步伐,绕着病床边计时测量起来,每数到五就停一下,这是他能让自己保持正常步伐的最长时间,之后要再调整一下心境才接着走。走完整个一圈整整花了四十八秒。

他再次通过门上中央位置的窗玻璃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没有人注意到这儿。于是他推开门回到大厅,随手关上了门。

来到护士站,他故意轻咳了两声,先前和他说过话的那个护士停下了电脑上的工作,扭头看着他。“你的搭档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吗?我注意到有位医生刚刚进了等候室。我在想她是不是跟他一块儿从外面回来了?”

那个护士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刚刚去洗手间了,应该马上就回来。”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朝那个医生刚刚走过的大厅望了一眼,“在她上洗手间的时候,你正好可以说说那些要问我们的问题。”

“那就是我回到那儿干的事。”他朝等候室示意了一下,“结果证明,我认为根本没必要跟他们谈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为我抽出时间来,我为给你带来的不便感到抱歉。”

“没事的,”她说,“愿意效劳。”

下了楼,布拉科知道康妮罗薇吃过午饭已经回来了,而且她和菲斯克探员已经回到了医院的餐厅,他们在那儿谈话可以不受干扰。等到他走过去找到他们,在旁边坐下来时,菲斯克的谈话已经开始了。他们在一个角落里面对面坐着,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布拉科一边在心里祷告但愿菲斯克记得把它打开了,一边拉开身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问:你认识布拉科探员吗?是上星期认识的吗?罗薇跟我谈的是她的搭档,拉扬是吗?

答:拉扬巴丹。

问:他这个人怎么样?

答:正如我对菲斯克探员所讲的,没有什么真正特别的地方。按照轮班间隔的方式,我一年只有十来次与他一起在重症监护室同班工作的机会,不过似乎只要他值班,就会出事。

问:你是指有人死吗?

答:不,不都是那样。那儿总会有人死的,因为病人们进来的时候通常都处于危急的状态。但是起码在去年,我跟拉扬轮班的时候,每次都出事。我不是有意说他的坏话,不过,这确实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他真是鬼鬼祟祟的,一副藏头藏脑的样子,从不跟任何人说话。

问:你认为他跟马卡姆先生的死有任何关系吗?

答:这个我不清楚。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不过星期五你们到这儿来询问我们的时候,你们也注意到了他几乎是一言不发吗?在你们看来不是这样的吗?他跟其他人一样对轮班工作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当天所发生的事,有谁在那儿,这些他都清清楚楚。

问:罗薇女士,请恕我冒昧,当菲斯克探员问到你,是否拉扬值班的时候就有病人死在重症监护室里,你说‘不都是那样’,这没错吧?你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不都是什么?

答:不都是死人的事情。

问:不过也有死人的事吧。

答:是的,不过就像我要说的,每星期都有那样的事。但是有些事情——我指的是病人们往往不能按时吃药,而且他晃来晃去的,行踪不定。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他这人躲躲藏藏的,行踪不定。有时候,就在你快要走到某个角落时他会冷不丁冒出来,就站在那儿,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个样子。

问:上星期二他在那儿吗?马卡姆死的时候他在重症监护室里吗?这就是你说的吗?

答:我们两个都在那儿,因为那两个病人的情况指示灯都闪着绿光。我知道那事。在此之前,我坐在办公桌前——

问:你在用电脑工作吗?

答:我想是这样的,现在我有点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当时我在归整一些医嘱,我不知道他那会儿在什么地方。

问:罗薇女士,你是何时看到那个信号——那个绿色指示灯——亮起来的?而且当你进到重症监护室时,他已经在那儿了吗?

答:是的。就在莱科特先生的病床边上,就是死掉的另外那个男人。

问:当时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答:就只是肯森医生了。

问:他当时在哪个位置?

答:和拉扬在一起,就在莱科特先生旁边。他是第一个亮起绿色指示灯的。

问:换句话说,他们都不在马卡姆先生旁边。

答:是的。他的监护仪几秒钟之后就停止不动了。

中午一点,哈迪拿起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听到了法医那拖腔拿调的声音。“你现在欠我一千美元。我揣摩着这事你要得有点急,因为一大早刚睁开眼你就把尸体直接送过来了,所以昨天我干了整整一天,那可是星期天啊,而且我把我最好的实验室人员都召了过来。今天上午又折腾了她几个小时。莱科特先生是死于心脏停搏,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原因。”

“没有钾中毒的症状吗?”

“一点都没有,迪兹。我把所有的部位都做了从初级到高级的扫描检查,一直用到C级为止。他体内连不该有的过量使用阿司匹林的痕迹都没有。”

“这完全不是我此前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知道,你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想开点吧,看看光明的一面。不管怎样,这也可以证明你的委托人没有杀过莱科特先生。”

这句话引发了哈迪的一声干笑。“谢谢,约翰。这真是大大地消除了我心头的忧虑。”

“别客气。还有别的事吗,迪兹?”

“没有了。”

“我这里看来似乎是没什么漏洞了,因为我确实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敢肯定地这样说。这就是你今年所遭遇的吃力不讨好的事。”

※※※

拉扬·巴丹说起话来眼神躲躲闪闪的,带着一种南亚次大陆的口音,语调急促而又单调呆板。“那女人是个白痴。”他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此时,他正单独和布拉科、菲斯克他们待在护士休息室里。“自从她来到这儿,给我带来的就只有麻烦,因为她这个人懒惰,而且对我又有偏见。现在你们说她指控我杀了这些病人吗?这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欺人太甚了。我得跟她理论理论,或许跟医院方面反映反映。”

由于缺乏办案经验,菲斯克此前已经提到他们跟罗薇女士谈过话了,而且巴丹的名字在谈话过程被提到过。现在,巴丹当然对罗薇大为恼火,而且急于想说一些她作为一名护士及在为人方面的缺点,对她还以颜色,而不是上星期二晚上他都干了些什么。巴丹自然也想象得出,这些警察也会把他说的这些话重复给他的同事们。自己这样做不是对付警方访谈的最佳方式,甚至连最佳方式的备选方案都算不上。

布拉科一见形势不对,赶紧接过了问话的主导权,试图让谈话回到正题上来。“你是在告诉我们,马卡姆的监护仪停止运行时你不在病房里吗?”

“是的。他的监护仪出现状况时我不在。我急急忙忙地冲进去是为了查看莱科特先生的情况,他的监护仪是最先报警的。”

“那么那之前你在哪儿呢?”

巴丹的脸上写满了厌烦之情。“这一点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不过在第一台监护仪呼叫的时候,罗斯医生也正好从等候室出来,我想没准他也看到了我。当时大厅里停放着一些轮式病床,我就站在其中一张床的旁边,就在那儿。我确信其中有两三张都推了出去。这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他重复道。

“那让我直说了吧,”布拉科不失时机地说道,“你是在告诉我们,莱科特先生的绿色报警灯熄灭时,重症监护室里除了病人就再也没翼他人了吗?”

“绿灯还没亮的时候是有人的。肯森医生在此之前刚刚又进去过一趟,后来当我到达莱科特先生身边时,绿灯又亮了。”

“后来马卡姆先生的那些监护仪开始有状况的时候,你们两人都在莱科特先生那边忙着处理情况吗?”

“它们持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过情况没有出现异常。”

“就没有人靠近过他吗?”

“我没看到过。没有。”

哈迪和弗里曼正在往苏特大街的上坡方向走着。太阳隐藏在云层后面,怎么都不肯把脸完全露出来。早晨的时候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微风,现在风势增强,持续地刮着。总而言之,这根本不是一个出来散步的好日子,不过弗里曼对哈迪说,他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来跟他谈话,而且只能在他去弗里曼的雪茄供货商那儿买东西的途中边走边谈。他的雪茄快抽光了。哈迪以为,他这样说就意味着他的存货已经不到一打了。

不过就算弗里曼这样说,除了答应陪他走一趟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

“现在的问题是,我真的没有找到其他任何一个作案嫌疑人,”哈迪说,“卡拉,也就是那个妒火中烧的妻子,或许曾是个不错的赌注,不过她让我断了这个念头。”

弗里曼咯咯地笑出声来。“那就有点困难了。”

“然后我以为,从与马卡姆同一时间死亡的一个叫莱科特的人身上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斯特劳特说没有,因此我正在犹豫该不该麻烦韦斯法瑞尔去弄一张解剖罗琳尸体的许可证。”

“谁在那儿?”刚说到这儿,他们就走到了诺布山雪茄店的门口。弗里曼推门走了进去,顺便为身后的哈迪拉着门。这里弥漫着浓郁而湿润的芳香气味,整体氛围与都市流行风格相去甚远,显得十分落伍。弗里曼每次到这里来都成批地购买雪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所以这次,他瞟都没瞟一眼楼下摆着的那些东西,而是径直向上楼走去。哈迪紧随其后。这儿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男人俱乐部,当时女人在法律上是被允许进入的,不过在今天的十多个顾客中,哈迪一个女人也没看见。

和老板马丁品味着雪茄闲聊了一会儿后,他们躺在两把皮制的安乐椅上自顾自地享受起来,旁边放着赠送给他们享用的产于科涅克附近的法国白兰地。这种酒是非卖品,甚至按照法律规定是不可以在店堂内消费的,但在这里,它一直是贵宾们的特别赠品。没过多久,马丁又出现了,给他们添了酒并点燃了高希霸雪茄,随后就退回到楼下准备弗里曼订的货去了。

大卫身上的另一个重要的个人习惯就是,在抽雪茄的过程中,他会全身心地去品味和享受这种快乐,等到雪茄的第一段烟灰快掉落时才开口跟人讲话。有时候,这个过程会花上十来分钟,让人等得不耐烦。不过今天,哈迪发现,虽然自己是特地来向这位老人讨教的,但还是乐意就这么安然地坐着并细细地考虑自己的问题。

在蒙特雷度过的周末时光简直是美妙绝伦。哈迪一直都在回答着孩子们提出的关于海洋生物的问题,讲述着它们的神奇之处。而且,那座水族馆似乎帮哈伦一家找回了先前失去的某种东西。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如今要做的,不单单是之前的养家糊口,挣口饭吃,所有那些流离失所的苦命人一下子涌入他的脑海之中,激起了他的恻隐之情,也撼动了他的灵魂。这让他醒悟了过来。

下午,他买了些泳衣泳裤。他们去了海滩,在潮水中探险玩乐,在冰凉的海水中嬉戏打闹,不时疯狂地发出快乐的惊叫声。他们在老房子里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在月光的沐浴下外出漫步到码头上,在那儿亲手给海豹喂食。回到旅馆后,他们设法把弗兰妮和孩子们昨晚入住的单人房升级成一个套房,等孩子们在与自己卧室相连的那道门后甜蜜入睡,他们做了两次爱,一次是在夜里,一次是在早晨,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妇那样激情洋溢。

在楼上的吸烟室里,弗里曼轻轻抖落了雪茄上的烟灰。“那么谁在那儿?”他问,“我相信那就是我们该人手的地方。”

当然,他是对的。哈迪对此一点都不感到吃惊。不过他还是跟上次一样给出了相同的回答,这也是他自己想要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哪儿,大卫?”

“那家医院。你跟我说过需要找到具有杀死马卡姆的动机的人,但除了你的委托人之外,你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具备作案动机。好吧,让我们暂且假定那不是他干的,虽然这么想会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抛开现在的问题,甚至也不去管什么动机,你所需要的,就是当时有谁在案发现场这个事实。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当时在场的是些什么人,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就能把这个案子的全部环节都串联起来。”

“要是你能把最后这句话的内容用一张示意图加以说明的话,我就给你一美元作为奖励。”

弗里曼本来只打算瞪哈迪一眼,作为他嘲弄自己的回击,不过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玩这种猜哑谜的游戏,因此他啜了一口法国白兰地,又吸了一口雪茄。“有时候,”他说,“好礼物是不需要包装得整整齐齐的。”

哈迪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以后了。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动作变得迟钝起来,而尼古丁的作用又让他神经兴奋。他来到窗前,用力把两扇窗户向外一推,开得大大的,随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坐到办公桌后。他不在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有三个电话打进来。

第一个是杰夫·埃利奥特打来的。他想知道哈迪在肯森这件事上有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在着手撰写另一篇关于帕纳塞斯的专栏文章,也许他们可以共享各自手头上的对双方都有利的信息。

韦斯法瑞尔的来电是要让他知道,他终于说服了罗琳的家人同意让官方把他们的母亲从坟墓里挖出来。现在他正面临着来自斯特劳特的相当强烈的抵制,他还以为哈迪已经把斯特劳特这一关摆平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第三个来电,也是最后一个,是他的委托人打来的,哈迪今天一直都在想着给他打电话。所以首先给他回了电话,肯森接到电话后对哈迪讲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自己的妻子吵过架后,他还带着孩子们……

“等一下,埃里克,先说说和你妻子吵架是怎么回事。”

他较为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也顺带说到了昨晚格里斯基的意外造访。“给我的印象是,他认为我到那儿是去伤害她的。也许他想的还要严重吧。”

哈迪记得格里斯基曾预言过肯森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不过你没有再次跟他谈话。告诉我你没有那样做。”

“是的,我没有让他进门。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要躲开一切打扰,让自己好好地清静清静。”

“这很可能是个好主意。你都干了些什么?”

在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之后,肯森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真正地休息一天,少去想那些烦心的事,计划一下怎么度过这一天。他步行走过了金门大桥,然后又掉头走了回来,再驱车到市中心,在唐人街吃了些点心,接下来看了部电影消磨时间,最后回到学校去接孩子们。他刚给安打过电话。她已经从监狱里出来了,想让孩子们回到她的住所,但他认为这样不好,想知道哈迪对此有什么看法。

“你认为她对孩子来说是个危险人物吗?”

“在星期六之前,我还会说不是。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天那个样子,吵架的事我们两人都有责任,相信我。”

“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吗?你确定?”这一直都是必须搞清楚的关键问题。如果大陪审团查明肯森曾对自己的妻子使用过任何形式的暴力,那会对他极为不利的。最好还是现在就把这件事弄明白。“你从未打过她吗,埃里克?一次也没有吗?”

“我得想一下。我绝对没有打过她,虽然她打过我好几回了。”

尽管哈迪并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不过出于为肯森着想的目的,这总比听到他说他打过她要好。“那好吧。星期六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猜肯定是她最终相信是我杀了蒂姆。”

“那也是我想到的答案。你愿意让我跟她谈谈吗?你认为她会跟我谈吗?”

他听到肯森松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不管是你要跟她谈,还是她要跟你谈都行。”

肯森这样的回答算不上是给了哈迪明确的答复,但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赞同。哈迪觉得自己可以打消心头的顾虑往下深入了。“埃里克,你能告诉我上星期二在医院时谁跟你在一起吗?”

“哪儿?你指的是在重症监护室吗?”

“准确地说是靠近那儿的任何地方。”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这很显然,还有值班的护士们。”他继续用念祷告词的语气一口气说了下去,尽管这也预示着接下来哈迪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事发时所有在场人员的名字,这让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对格里斯基的怒火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或许他已经认定了这个交易只包括杰克曼和哈迪,但事实上他也有份的。因为如果没有格里斯基的合作,杰克曼的交易就意味着是一纸空文,毫无实质内容可言。

这种想法虽然一闪而过,但对此事的恼怒郁积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不过哈迪还是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把肯森提供的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除了卡拉之外,肯森还告诉他,马拉奇罗斯,马卡姆的助手布伦丹·德里斯科尔(肯森似乎很讨厌这个人),两个护士以及另外两个医生,包括朱迪思科恩,都在重症监护室出现过。哈迪知道自己现在又有了一个需要搞清楚的问题,那就是埃里克与科恩交往了多久了。他得想办法跟她谈谈。

不过当务之急是,结束与肯森的通话后先跟安谈谈。因此他接着给安打了个电话。她说,是的,她当然乐意跟他谈一谈,任何时间都可以,她想让孩子们回到自己身边。

后来才搞明白,原来她的房子就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告诉她二十分钟后就能到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