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肯森依旧穿着他那件血迹斑斑的绿色破大褂,情绪低落地平躺在一楼医生休息室里的一把椅子上,一双长腿向前直直地伸展着,双脚在脚踝处交叉叠放。房子里除他之外别无他人,显得空空荡荡的。一缕黑中带灰的头发耷拉在他的额头上,看来是他用自己的右手腕捋上去的。

他听到门开了,有人啪的一声轻轻打开了头顶上的灯,睁开眼才发现是快要成为他前妻的安。“他们告诉我在这儿可以找到你。”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声音小得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看来他们说得没错。”

她继续说道:“起码你该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埃里克,这也是我不能理解你的地方。我不是从你口中知道这件事的,相反,是从该死的广播里,而且当时孩子们也和我在一起,”说完这些,她又补充了一句,“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站了起来。他不想此时火上加油,于是避开妻子的质问,说:“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没事吧?”

“他们当然没事,你认为能怎样呢?我把他们放在珍妮家了。他们都很好。”

“是的,很好。”他停了下来,等着她说话。

“那么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他向后退了一步,环抱着双臂。他有一张看起来坦诚、孩子气的脸庞,尽管生活的忧虑在上面已经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双眼下浮现出了眼袋,曾经引以为傲的俊逸的下巴也因虚肿而变得不再那么迷人了。关于他妻子的事,尤其是过去一两年的事,他早已有所耳闻,这使得他的脸上再也没出现过生机。倒不是他觉得现在有必要才做出这个样子来的,而是他已经决意不向安透露任何东西。他或许就像一具蜡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也可能像一个五十岁出头就已经看破尘世的人,尽管他离五十岁还有十五年。“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他的妻子在这里,他的家人也在这里,除此之外,我怕你知道后会再次精神崩溃,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她紧闭起自己的双唇,下决心似的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看看他。”她说。

“随你便吧。只要卡拉和他的孩子不在这里。如果他们还在场的话,我会要求你保持警惕。”

“哦,是的,‘警惕’先生,这就是你的角色,不是吗?除了礼节,还要安慰失去亲人的人吗?”

“有时候得这样。”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不在乎这些。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无论如何你都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错,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气势汹汹起来,“他怎么死在这里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被撞碎了,安,非常糟糕。”

“什么时候都有人被撞碎,他们也没有死啊。”

“是的,但蒂姆死了。”

“你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是吧?”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愿意失去我的病人,但他不是……”

她的声音尖厉起来,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他不仅仅是一个病人,埃里克。”她紧盯着他,说,“不要拿医生的套话跟我讲道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哦,是吗?那是什么?”

“他的死让你庆幸,是不是?你早就想让他死了。”

这话让他一时无言以对,终于,他无奈而又反感地摇了摇头。“好吧,和你说话让我感到十分愉快。现在请原谅我的失陪……”他起身想从她旁边走开。

但她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儿?”

“回去工作,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是到这儿来见蒂姆的吧?你轻易就找到了我。你也没有任何问题了。现在请你别挡我的道,我还有事要做。”

她站着没有动。“哦,是的,繁忙的医生。”然后话锋一转,“他们说你当时就在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你自己明白是哪个地方。”

他身子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在说些什么?”

“他死的时候。”

“这没错,”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又怎样呢?”

有时候,当她变得情绪化,逻辑思维能力出现惊人的跳跃时,他有足够的经验来对付她。此刻,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一种让他内心感到极度紧张的不可思议的洞察力。“我应该告诉别人,”她说,“我敢肯定我知道当时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你清楚,埃里克。我是唯一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事的人,你有多么的冷酷无情,你是什么样的人。”

“哦,求你了,安,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是你杀了他,对不对?”

他想她会说到这件事,现在她确实说了。理智告诉他,除了冷静应对外,不能做出任何不明智的举动。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扭头向四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身子向前靠了靠,在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向她挤出了一丝冷笑。“对极了,”他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地说,“我把他的输液点滴尽我所能快速挤压进了他的身体。”

她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退,像一块木头一样呆住了。

这下他把她给镇住了。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激起了他继续折腾她的欲望。“在这儿,我一直都在杀人。这是工作带来的不为人所知的好处之一。”

她满脸惊恐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是随后他的恐吓倒让她镇定下来。她紧绷的双肩松弛了,一连倒吸了好几口气。“你认为这有趣吗?”她问道,“你认为这是开玩笑吗?”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问我的时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然而,突然之间事态就大变了,“好好想一想,安,是我杀了他吗?天哪!”

“你当时在场,并且你恨他。”

“那又能说明什么?也许你没有弄明白那条消息。他是被车撞倒的。”

“被送到了这儿。”

“那是重症监护室,安,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筹划这件事。”

“那你自己也应该回避他的病案。”

“为什么?那样我就不会有机会杀他了?也许你并没有明白这一点,如果我想杀他会怎么样昵?那又如何呢?”他盯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但对他来说完全像陌生人的安说道。有那么一刻,他倒想惹得她再次爆发起来。

但接下来的局面就表明这场斗争已经偃旗息鼓了,她终于摇了摇头,放弃了自己先前的坚持。“你没有杀他,”她说道,“你没有那个胆量。”

“是你这么说的,不是我,但无论我是否傲过,他都死了,是不是?这对小安妮来说将是一个不幸,不是吗?”

他说的这些话再次碰到了她的痛处,她紧绷起下巴,一副坚定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伸出胳膊,用手紧紧地扯住了他大褂的一只袖子,咆哮起来。“你这个狗娘养的!现在我该怎么办,埃里克?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不管你要做什么,安,我真的不在乎,反正他不会回来了。”接着,他又给了她一击,“别告诉我你连个备用男友也没有。”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她狂怒起来,拳头胡乱地砸在他的身上。“你这个浑蛋!”双拳不停地砸在肯森的身上,嘴里冒着脏话,直到他抓住她的两个拳头才停了下来。他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捉住她的拳头。“哎哟!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很好。”

“放开我,去死吧你!”

“你还敢对我张狂吗?听到我说的了吗?”有那么一阵,他用尽全力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她继续反抗着,嘴里时不时用力发出一些鬼哭狼嗥般的怪声,不断扭动着身子,试图拔出自己的胳膊。但他抓住它们不让她脱身。最后,他一把将她的身子拉近自己并将她箍在自己怀里。她仍然不打算放弃挣扎,但他像铁钳般紧紧地箍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直到最后他感觉到她停止反抗才松了松劲。“听到我说的了吗,该死的东西?”他把嘴贴在她脸旁边说。

“是的,放开我。”

在松开她的同时,他身子向后退了退并把她向外推了一把。“我要走了。”他说,“别挡住我的路。”

她抚摸着自己的胳膊,随后伸出来对他说:“瞧瞧你干的。你把我弄疼了。”

“你会活下去的。”他说。

她走上前挡在了他身前,冒着再次被他控制住的危险。

但在心中的痛和怒散去之后,他已没有跟她争斗的欲望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安?回到孩子们的身边去,你不应该在这儿。”

但她仰起脸固执地瞪着他。“我要见他。他现在哪儿?”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想看一眼马卡姆的尸体。这真他妈的烦人,他心里这么想着。“我猜这会儿应该是个好机会,”他说,“就在地下中心大厅旁边。”

说完他就匆匆从她身前走过去,离开了休息室。

小联盟队把哈迪的日程安排搅得一团糟。星期一和星期三文森特要打球,哈迪还要给他们当教练。因此,他和弗兰妮不得不将他们神圣不可动摇的约会之夜调整到星期二晚上。今晚七点刚过,哈迪就推开了他们事先约定的地点——三叶草小酒吧——的门,但弗兰妮还没有到。

弗兰妮的兄弟,摩西·麦圭尔坐在围栏后的座位上,正在和一对身上缀满了黑色皮质装饰品的年轻夫妇聊着什么。聊得兴起时,麦圭尔的嗓门大到足可盖过自动演唱机里传出来的歌手斯汀的歌声,他显然不是在喃喃私语。

哈迪走过去,抓过一只凳子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半侧着身子朝向窗户,以便能看到街对面金门公园边上的柏树在狂风中弯来晃去的样子。摩西瞟了他一眼并开始倒啤酒。这会儿,十有八九是哈迪的手机上有电话进来,因此没有理会摩西。烈性黑啤酒倒进酒杯后,里面的泡沫要过好几分钟后才能散去,在这段时间里摩西正好可以滔滔不绝讲个不停。没有理由去打断一个好听的故事。

故事还在继续着。“那个家伙胃疼大概有九个月时间,他们先是错误地切除了他的阑尾,接下来又摘掉了他的胆囊。唉,这回又弄错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找不出症结所在,最后,不得不让他出了院,告诉他可以接受针灸疗法,去看脊椎指压治疗师,服用草药,去按摩理疗,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的症状好转。与此同时,”讲到这儿,麦圭尔停了下来,把头扭向哈迪,手指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那一品脱啤酒,意思是说里面的泡沫几乎没有了,之后继续讲道,“与此同时,那家伙正努力活下去,他原本打算几个月之后结婚的。”

那对年轻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那接下来怎么样了?”

“就在两星期前,他半夜从睡梦中醒过来,之后连床都起不来了。他们再一次在他身上割了口子,把他打开,但这次开口以后什么都没有动就缝合上了,并向他表示歉意。他们必须放弃这次手术,因为他只能活一个月了。”

“还有一个月可活?”那个女孩问道,“这就是他们的意思吗?”

“是的,但并不是一个月,”摩西最后说道,“结果表明是五天。”

那个小伙子盯着手中的饮料,摇着头说:“五天?”

麦圭尔愤慨地点了点头。“三星期前我还在这儿请他喝了一杯,星期一就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抓起哈迪的酒杯,走下吧台边上的高脚凳。

哈迪拿过酒杯喝了满满一大口。“这真是个有趣的故事。你说的是谁?”

“肖恩·麦基,你不认识吗?”

在酒吧做服务员的时候,哈迪就认识了麦基,那时他还在三叶草的垒球队里打过好多年球。他可能现在也就四十出头。哈迪记得,四个月前在这儿举行的新年聚会上,他还请他和他的未婚妻喝了一杯。他小心地把他的酒杯放在吧台上旋转起来。“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至少大部分是真实的。婚礼计划在下个月举行。苏珊和我已经为他们买了一些餐盘作为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