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人声鼎沸的银座大街,向东越过昭和路,行人及霓虹灯骤然减少,四周一片寂静。

在东银座和式餐馆街上,有一条只许单向通行的小巷,巷子内并排停着黑色包租汽车,偶而有应招陪酒的艺妓迈着小碎步穿过。虽然日本的泡沫经济已经崩溃,但是,伴随夜幕降临,繁荣时期的遗痕似仍潜藏于这不起眼的地带。

这家餐馆的大门风格古朴,由黑色栅栏尽头竖起的两根木柱和横架其上的圆木组成。泷泽秀树刚下车,伫立门前的男领位便躬身施礼说道:“欢迎光临”同时向里面通禀:“国有食品公司的泷泽先生到!”

泷泽秀树时常利用这家名为“花村”的餐馆招待业务上有交往的客人,因此,他是这里的常客。

迎候在入口处的女招待引导泷泽走上二楼,来到走廊左侧那间十张草席大的房间内,他刚在末席坐稳,便对女招待说:“还有一位姓立野的客人,来后请带到这个房间。”

泷泽独自坐在桌前,吸着香烟、品尝送上的茶。这时,随着一声:“您的客人光临”立野先生出现在面前。

“稍微晚了点儿吧?”

立野环顾四周之后,在秀树的礼让下坐了上座,身后是地榆与毛蓼花相交错的地板。

“今天,仅你我二人吗?”

“不可以吗?”

“不,不,岂有不行之理。”

立野与秀树是表兄弟,不过,立野的年龄长一轮。

三天之前,秀树打电话邀请立野见面时,立野曾经建议,我们是亲戚关系,彼此都很了解,所以,就在附近的寿司店或专营杂烩的铺子聚一聚就可以了。但是,秀树未采纳他的意见,仍然选定这家避人耳目的和式餐馆。

“还是单间,莫非是两个男人的秘密约会吗?”

立野故意打趣地说,秀树却不肯使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有丝毫松弛。

“今天,我的确有事想与表兄诚恳商量,所以……”

“要和我商量嘛,那么,一定是件不寻常的事!”

女招待将凉拌银杏和开水焯过的百合根摆在二人面前,并为他们斟满啤酒。

街巷中已秋意盎然,室内冷气似乎开得也不大,然而,一天的工作之余,一杯冰啤酒下肚仍感惬意。立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略向前探探身:“那么,你说要商量的是什么事呢?”

“是件不光彩的事,可是……”

“所以才想同我商量吗?”

尽管已被表兄察觉也无它法,秀树豁出去口吐真情。

“的确是难以启齿,我和一个女人有了关系……”

立野仿佛未留意听似地继续喝啤酒,秀树深知,这是他对此非常重视的表现。

尽管如此,秀树稍加犹豫,叹了口气,毅然说道:“实际上,那个女人已有身孕。”

秀树说话时,始终没仰起脸,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于是,立野低声说:“的确不好办……”

“这是我根本没想到的。”

“那个女人多大年纪?”

“三十八岁。”

“比你小三岁。”

到今年夏天,秀树刚满四十二岁,所以,确切地说,女人小他四岁。

“很久以前就有来往吗?”

“不是,刚刚认识一年左右。”

“因此怀孕了!”

“关键是孩子的问题。”

“不言而喻,当然是请她堕胎啦!”

“我也是这样打算,可是……”

“她说不愿意吗?”

秀树微微点点头。

立野再次将啤酒一饮而尽:

“这就不好办了。”

“这种事,我只能与表兄您商量,所以才请您来。”

“那就好,此事美和子还不知道吧?”

“我对任何人也没提起过。”

美和子是秀树的妻子,年龄与他相仿,同样是四十二岁。他们有两个男孩儿,长子读中学,次子上小学,泷泽这个姓是妻子娘家的姓。学生时代秀树已与美和子小姐相识,那时,美和子的父亲已是国家食品公司的老板,专营食品乃至洋酒的进口生意,美和子是独生女,遵从泷泽家的意愿,秀树入赘泷泽家为婿。

当时,这被人称为“倒插门儿”,受人奚落,惟独立野曾劝他不要将那些陈规旧习放在心上,赞成他入赘。

多亏立野的鼓励,如今秀树刚刚年过四十,便被晋升为国家食品公司负责营销的常务董事,那时,立野曾向他表示祝贺说:“我辛辛苦苦地干,年过五旬才勉勉强强当个广告代理店的负责人,可你呢,这样下去,你将来肯定要当社长的。”

表面看来,秀树确实步步青云,但是,只因他是入赘女婿,身为社长的岳父对他的关照自不待言,就连做为社长女儿的妻子也没少费心。秀树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立野听,立野开诚布公地说出极为现实的观点:“那不是很好嘛,反正,将来一切都是你的啦”秀树很喜欢立野的直率,所以,秀树决定将这次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告诉立野。

“但是,那个女人为什么想生下孩子呢?”

对此,秀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感到茫然无措。

“你已有妻室儿女的事,她知道吗?”

“当然知道。”

“她在何处任职!”

“在东西出版社,做《梅特莱斯》杂志的编辑工作。”

提起《梅特莱斯》杂志,立野也早有耳闻,在诸多妇女杂志中,它主要面向二、三十岁的读者,十分畅销。

“那么,她是位女编辑!”

“她是杂志的副总编。”

“这样的女人啊……”

正当立野口中低语时,门又被拉开,女招待用托盘送来酱汤和生鱼片。两人沉默不语,彼此斟满啤酒,待女招待离去之后,立野询问道:“但是,她怀的孩子一定是你的吗?”

“嗯,大概是的……”

“还没弄清楚呀,是确凿无误的吗?”

“她认为是我的孩子,不过,她是有夫之妇。”

“那么,她已结婚啦?”立野惊愕地盯着秀树说,“如此说来,她怀的孩子就难说是谁的啦!”

“不过,据说,她在家中一直就没与丈夫有过性生活。”

“可是,那种事情,大概无法证实吧!”

“她说的没错,她和丈夫虽同住一个单元,但是,各住各的房间。”

“那等于是家庭内离丅婚吗?”

“而且,她丈夫好像与女人同床,也不能过性生活。”

“怎么回事”

“他好像根本就不能让女人怀孩子,似乎已去医院检查过。”

“因此,孩子理所当然是你的吗?”

秀树束手无策地点点头。

立野手揉搓着后脖颈说:

“和丈夫不能怀孩子,因此,要生下和其他男人的孩子,这事太不负责任了。首先,她丈夫能允许吗?”

秀树也早已考虑到这一步。

“如果她丈夫不答应,这事就不能白白地了结喽。因此,她丈夫若一气之下大吵大闹的话……”

说到这时,立野突然压低了声音说:

“你并不是要与那个女人结为夫妻吧?”

“你说我吗?”

“你许诺要与她结婚什么的,她信以为真而要生下孩子吧!”

“不,不,我从未说过那些事。”

秀树与她情投意合,不过,不会考虑到结婚的事。

“的确,从你的立场出发,当然不会想到结婚。”

立野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对方是不是看中了你的地位呢?”

“我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你是国家食品公司的下一任社长呀,因此,若将你的孩子生下来,相应地让你办些事决不会吃亏。”

“不,不,她不是那种人。因为,她已经说了,即便生下孩子,也不需要我帮助,一切自己负担,不给我添任何麻烦。”

“不过,那也许是不可能的,假若真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会与她丈夫离丅婚,单身女人可不好过呀。到那时,‘是你自己愿意生的,我不知道’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哟。”

立野自己斟满啤酒,接着说:

“ 我有个朋友,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引出了大丅麻烦。开始,他的情人也承诺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凭个人能力可以抚养,死气百赖地生下孩子。但是,过了三年五载,偶尔出现灾病或生活困难,仍然来找他。最初,只希望资助孩子些学费,因为是亲生骨肉,他不能袖手旁观。不久,出于怜悯之心,每月向她们提供一定数额的资金,直到现在。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并没怪罪她,结果母子二人全靠他抚养。当然,到底未能瞒过妻子,而且,妻子因此而患有神精官能症,直到现在,好像依然动辄大吵大闹。”

立野所述令人惶恐。如果真落到如此地步,身为入赘女婿的秀树更难以应付。尤其是,一旦被岳父察觉使他动怒,别说自己的家庭,连在公司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因此,我早说过,不要勾引良家女子。”

的确,秀树记忆犹新,结婚时立野如此提醒过自己,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和上学可大相径庭啊!”

立野仿佛在讥讽秀树空有大学的优异成绩,可是,这种事真不知该去何处学习才好。

“这个女人真够棘手的。”

正当立野喃喃自语时,女招待又用铜盘端来烤鱼,摆在饭桌上。看上去,烤鱼色调清淡,像是京都烤鲳鱼。

立野请女招待给烫酒,她立刻心领神会,匆匆离去。兴许也已意识到,在餐馆的单间内并无女人掺杂其中,仅两个男人长谈不休,必然有关系重大的事情。

“那么,她现在怀孕几个月了?”

立野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大概已有五个月……”

“那样的话,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是的,秀树曾购买一部妇产科专着阅读,书上清楚地写道:如果打算堕胎,应在三个月内进行,最晚不能拖到四个月,怀孕五个月时胎体已经长成,要堕胎极为困难。

“此事如不赶紧处理,可来不及了。”

“是那样……”

实际上,秀树毫不掩饰地向立野表明,自己只要想起她腹中的胎儿就忐忑不安地如坐针毡。

“你已说过,希望她堕胎吧?”

“是的,已说过好几次……”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肯吗?”

秀树无可回答,低垂着头。

立野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也不能用绳索勒住这个可恶女人的脖子把她拖到医院去呀男子汉这样干太无能了。”

对此,秀树持有完全相同的观点:

“面对变了脸的女人,男人绝无胜算。”

立野点着一支香烟,说道:

“我有个前辈,擅于玩女人。他说,女人往往是越要求她别生孩子,她越想生;相反,你求她给你生个孩子,她反倒不生了,因此,有个女人被他这样蒙哄着打掉了孩子。咱们不能这样试试吗?”

“不过,我可没有把握。”

秀树慢慢地抬起头:

“我们并没有频繁做爱。”

“不过,你们确实发生过关系吧?”

“那是有过……”

“事先没采取避孕措施吗?”

“开始,我们注意采用了,她说,即使不避孕也可以。一听感到莫名其妙,她说因为想感受一下不避孕的滋味……”

“那么,不就越发有怀孕的可能性了吗?”

无论东子说什么都应该采取避孕措施,但是,两人偷情时一切都忘乎所以了。

“你们还是有点大意了。”立野又说。

“不过,她从前一直没怀过孕,而且说不必担心,所以……”

“唉,事到如今,这些事也无济于事了。”

女招待烫好酒送来,见秀树几乎没吃菜,问道:“您不吃菜吗?”并非菜肴不可口,只是一想到情人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秀树就毫无食欲。

女招待将剩下的菜肴撤下去,又送来干炸木叶鲽和小海鳗芋头梗拼盘作为补偿。

“可是,真令人费解。”

为等待女招待走开,立野随口而出地说道。

“她竟然这样做,莫非真想要个孩子吗?”

秀树对这个问题也不明底细,他也曾多方揣测她的用心。比如说,三十八岁的年龄,眨眼间就是四十岁,她也许心中焦灼,急于要个孩子。照常规,若是三十八岁的已婚女性早该有一、两个孩子,而且,孩子应该上小学或中学。或许,看到拖儿带女的朋友又怀了孕,因此,下定决心要生下孩子。如果她这样想,姑且是可以理解的,麻烦在于善后事务。

即便怀了孩子,作为有夫之妇怎能轻易地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呢?

她如果生下孩子,自己的风流韵事自然会暴露给丈夫。她打算做何解释呢无论多么通情达理的丈夫,也不会对这种事置若罔闻,有时,当场就会提出离丅婚。

先前,原以为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样的蠢事,当然,若不惧怕离丅婚,就另当别论了。也许她从怀孕之初,就已拿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

只要有一定的收入,即便离丅婚之后,她也并非抚养不了孩子。而且,她丈夫兴许不能过性生活,假如根本不能让她怀孕,那么,现在不能不说是最后的机会。

“或许,你是不是中了圈套呢?”

“中了圈套?”

“我觉得,她把你当做了出色的工具。”

“哪有那种事……”

秀树认为她不是那样自私自利的女人。

“不管怎么说,如此下去前景不容乐观。”

立野重新考虑一番低语:

“她叫什么名字?”

“姓向井。”

秀树说出她的姓,而后又补充说:

“叫向井东子,写做东之子。”

“那么,她始终任职东西社吗?”

“我想是的。”

“你是怎样结识她的?”

“她来公司采访时相识的。她说,因为杂志的《购物》等专栏的需要,想了解最近日元升值对百货公司或超市的影响。”

“因此,直接找你……”

“以前,她好像已知道一些我公司的情况,通过宣传部门,说能否再给她介绍一些,便亲自来了,所以……”

“妇女杂志也要刊登此类报道吗?”

“因为物价对妇女来说是个重大问题,我也曾认真研究经济理论。最初只谈工作方面的情况,后来……”

“怎么啦?”

“那以后,因为她送给我杂志,我想请她吃一次饭……”

“是你邀请的吗?”

“是的……”

“东子是美女吗?”

这样一问,秀树陷于沉默。的确,东子虽有沉鱼落雁之貌,却不同于一般的美人。她身材并不高,但肉体紧实,富于弹性,身姿秀美,水灵的眼睛炯炯有神。从初次见面时起,秀树就被她那舒展的额头和灵透的双目迷住了。

“是因为你迷上了她,才觉得漂亮吧!”

事到如今,对此肯定或者否定均不恰当。

“唉,那就随它去吧。不过,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真的,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今天想起来,他也莫名其妙。

先前,秀树对女人并不特别感兴趣。他工作称心如意,家庭美满,一切心满意足。但是,年入四旬以来,或许伴随着在公司中地位的稳定,便萌生贪图女色之心,抑或身为入赘女婿对妻子和岳父总要客客气气,于是,想放松一下压抑的心情吧如今回想起来,秀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只能一言以蔽之曰“鬼迷心窍”。但是,与东子的关系居然发展得如此迅速顺畅,连秀树本人也难以置信。

“那么,我可否试见她一面?”

立野突如其来地说道,秀树顿感惊慌失措。

“直接见她,是否当面求她试试看!”

“不过,还是再等等吧!”

现在,若立野马上出面让她打胎,因为东子为人倔强,反倒会激起她的抵触情绪。

“如果去公司能见到她吧!”

“我想她会在的,可是……”

“你没与她见面吗?”

秀树近来不曾到公司,不过,最近他打电话找过东子,她却不肯来见面。

“如果她估计到见面会与她谈打胎的事,她兴许有意回避。”

“如果现在不赶紧处理,就无法挽回啦?”

秀树沉默不语。这时,女招待又走进来,询问二人还要些什么饭,立野点了“荞面条”,秀树也和立野一样要了“荞面条”,女招待将空出的盘子放于托盘上端走。

这顿饭眼看就要吃完,却丝毫没有解决问题的良策。秀树迫不及待地说:“我试着要对她进行一些调查。”

“调查些什么事?”

“家庭或工作情况等……”

“根据情况,也许见一见她的朋友或丈夫为好,那样大概多少可以弄清她打算生下孩子的一些原因。”

的确,以前秀树对东子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关于孩子的事,最好是到她去看过病的医院,向医生认真了解一下。”

“他们会告诉我吗?”

“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你只要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会理解的。”

说完之后,立野边向秀树和自己杯中倒酒边接着说:“无论如何,你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咱们再举行一次‘作战会议’!”

“实在抱歉。”

“你放宽心,没什么了不起的。”

怎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呢?秀树的焦虑丝毫没有消失,不过,和立野说一说,心情总觉宽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