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风景是黑色的,显得游移而不真实。雨下得更大了,好像要在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洗净大山。半透明的柱子像玻璃钻头一样,划破了黑暗。

在一棵茂盛的大松树下,卡里姆·阿杜夫和皮埃尔·尼曼面对面站着。一个靠着奥迪,另一个倚着树。他们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浑身紧绷,像是要把自己绷断了。阿拉伯警察看着警长。在安非他明的作用下,他渐渐恢复了气力和精神。他刚说明了路虎车对他的致命袭击,可卡里姆还要逼着他说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昨晚,我去了盲人研究所。”

“跟着艾里克·于斯诺的线路去的,我知道。你发现什么了?”

“所长尚普拉解释说他为一些患遗传病的孩子做治疗。这些孩子出生于同样的家庭,大学里的精英家庭。尚普拉这样评论这种现象:这个知识分子社群,因为孤立,社群内部交流,造成基因枯竭。今天出生的孩子注定会非常出色,非常聪明,但是他们的身体已经枯竭、干涸。几代下来,大学的血液已经变质了。”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按理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斯诺认为挖取眼睛的行为与眼部疾病有关系,就去了那里。可事实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去拜访的时候,尚普拉指出,这个变质的社群二十多年来也生育了一些身体十分健壮的学生。他们智力超群,而且还能在运动比赛中包揽所有奖牌。可是,这个细节与余下的境况不相符。同一个社群怎么能既生育出有缺陷的后代,又生育出超越常人的孩子呢?尚普拉调查了那些超智商孩子的出身。他去妇产科查阅了出生资料,通过档案研究了他们的出身。他甚至还查阅了他们父母及祖父母的出生资料,想要找出他们的遗传特点和基因特性。但他什么也没发现,毫无线索。”

“然后呢?”

“今年夏天,这个故事有了转机。七月份,有人去医院档案室做常规考察,发现了被遗忘在老图书馆地下室的旧文件。是一些出生文件,正好与那些超智商儿童的父母和祖父母有关。”

“什么意思?”

“那些文件被复制了。或者更可能的是,尚普拉查阅的原始资料里的文件是假的,真的是刚被发现藏在大学图书馆馆长——雷米的父亲艾蒂安·高约瓦私人箱子里的那些。”

“妈的。”

“如你所说,按照逻辑,尚普拉那时应该要去比较下他查阅的文件和刚被发现的那些。可他没有。因为没有时间,因为怕麻烦,也因为害怕。他毕竟发现了盖侬社区一个见不得人的真相。所以,我去做了比较。”

“你发现了什么?”

“官方文件是假的。艾蒂安·高约瓦模仿了笔迹,每次都对照原件改变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都是同一个的细节:孩子的体重,出生体重。是为了让数据能与资料的其他页面吻合。而在其他页面上,护士记录了之后孩子的体重数据。”

“我不明白。”

尼曼凑向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跟上我,卡里姆。艾蒂安·高约瓦伪造了前几页文件来掩饰一个不合理事实:那些资料上,新生儿的体重与次日的体重永远对应不上。新生婴儿们一夜之间增加或减少了几百克。我去了妇产科,咨询了一位产科医生,得知孩子不可能长这么快。于是,我明白了,一夜之间,变的不是体重,而是孩子。高约瓦父亲试图掩饰的就是这个令人惊讶的真相。他,或确切说他的同谋,菲利普·赛迪的父亲,盖侬大学医院的夜间助理护士,在产房里掉换了孩子。”

“可……为什么呢?”

尼曼露出怪笑。雨被风裹挟着,像带钉子的鞭子一样轻轻刺扎着他的脸。“为了更新枯竭的社群,为了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注入新鲜、强壮、健康的血液。高约瓦和赛迪的操作很简单,他们把出身于大学家庭的某些婴儿与山上人家的孩子做交换。交换的孩子是根据他们父母的身体素质做了选择的。这样,盖侬的知识分子群体就一下子融入了健康强壮的身体。新鲜的血液与陈旧的血液相互融合了,在唯一一个大学人员与卑微的农民能够相碰的地方:产科。产科掌管着这个地区所有小孩的接生,也就利于干这种勾当。”

“赛迪本子上的神秘句子‘我们主宰着血色河流’就是这个意思。这句话指得不是一本书或水文地理网,而是盖侬人民的血液,山谷里孩子们的血脉。高约瓦和赛迪两家,从父亲到儿子,都掌控着他们城市的血液。”

他们进行着最简单的基因操纵:调包婴儿。“于是,我猜想高约瓦和赛迪在追求一个更确切的目标。他们不只想更新教授们珍贵的血液,还想创造完美的人类,创造超人,与我在高约瓦家注意到的柏林奥运会照片上一样优秀的人类,与盖侬最富盛名的研究员一样聪明的人类。”

“我意识到,这些疯子是想结合盖侬知识分子的大脑和山上村民的身体,巩固教授们的智能和当地如水晶玻璃器皿雕刻工或饲养员的身体素质。如果我是对的,他们因此明确了方案,不只操控孩子的出生,还操控被选孩子之间的婚姻。”

卡里姆一个个接收着这些信息,好像在他的沉默深处引起了共鸣。

尼曼继续激动地说:“怎么安排约会呢?怎么操控婚姻呢?我想到高约瓦和赛迪的工作,想到这些工作赋予他们的一点权力。我知道,就是通过他们那默默无闻的卑微角色,他们才得以实现这伟大的计划。你还记得写在本子上的那些句子吧:我们是主人,我们是奴隶。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存在。这些句子暗示,虽然他们身份卑微,却也正是因为这种身份,他们才得以掌控整个地区的命运。他们是奴隶,也是主人。”

“因此,赛迪父子虽只是卑微的助理护士,但他们通过调包婴儿打乱了这个地区孩子们的生活。而高约瓦父子则借助工作便利,操控了计划的下一步——婚姻。怎么做的呢?他们怎么来操控那些婚姻的呢?”

“我记起高约瓦图书馆的私人登记簿。我们核对了里面被查阅的书籍,还研究了浏览过这些书的学生的名字。只有一件事我们没有核查,读者的座位安排,也就是学生们在里面读书的小玻璃隔间。我冲到图书馆,比较了座位清单和伪造的出生文件。三十、四十、五十年以前就这样了,都对得上,名字也对得上。”

“被交换的小孩在阅览室学习期间,一直被安排坐在同一个人对面。”

而这个人是异性,出身于大学最显赫的家庭。于是,我让市政府做了核对。虽然不是每对都这样,但大部分在图书馆认识并面对着坐在玻璃隔间里配对的人,后来都结了婚。“所以,那些‘主人’换了孩子身份后,又精心安排了约会。他们在交换来的山里人的孩子对面安排了绝顶聪明的孩子,也就是教授们真正的后代。这样,他们就实现了一种高级联合,将‘体能孩子’和‘智能孩子’联合了起来。而且,这个操作也起了作用,卡里姆,大学的冠军们都是被安排了联姻的夫妇的孩子。”

卡里姆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好像凝固了。

尼曼接着说:“整合这些元素,我一点点解开了谜团。我明白,此时我追踪凶手的路线是完全正确的。后来真正的文件被发现这件事登在地区报纸上,刺激了凶手。他肯定跟我一样去比较了两组文件。也许,他对盖侬‘冠军’们的出身早有所怀疑,也许他自己就是那些冠军中的一位,是那些疯子的创造物之一。”

“他猜到了这个阴谋的起因,于是跟踪了雷米·高约瓦,发现了他、赛迪和切纳塞之间的秘密关系……依我看,切纳塞只是个小插曲,这个疯医生在治疗盲童的时候发现了真相,而他更愿意与那些操控者同流合污,而不是揭发他们。总之,我们的凶手找到他们,并决定杀了他们。他折磨了第一位受害者雷米·高约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他又残害并杀死了另外两个同伙。”

卡里姆直起身子,皮外套包裹的身体有些颤抖。“只是因为他们调包了婴儿,操控了婚姻?”

“还有最后一个事实你忽略了,周围村庄的山里人新生儿死亡率很高。这个现象很难解释,更何况是出生于完全健康的家庭。现在,我猜到了这种死亡率的原因。赛迪父子不只调换了婴儿,他们还扼杀了被当做山里村民孩子的婴儿,他们其实是知识分子的孩子。这样,他们就能保证被夺走后代的山中夫妇继续生育,为他们提供更多新鲜血液,注入山谷的知识分子队伍中。这些人是疯子,卡里姆,他们有病,从父亲到儿子都是凶手,为了创造他们的高级种族,什么都干。”

卡里姆叹了口气,用嘶哑的嗓音说:“如果凶手是为了报仇,为什么要那么精心地毁伤尸体?”

“尸体毁伤有种象征意义。毁伤尸体是为了毁掉受害者的生物识别标记,摧毁他们深层的身份记号。同时,放置尸体的位置也被精心策划,是为了让我们先发现它们的倒影,而不是尸体本身。这是另一种让受害者非物质化、脱离肉体的方法。高约瓦、赛迪和切纳塞专偷别人的身份,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就是以牙还牙。”

卡里姆站起来,走近尼曼。风裹挟着雨鞭打在他们幽灵般的脸上。水汽在他们头颅周围——尼曼瘦骨嶙峋的平头和阿杜夫挂着湿漉漉的长发辫的头——冷凝成浅白色的轻雾。“尼曼,你是天才警探。”

“不,卡里姆。我现在只是掌握了凶手的杀人动机,但还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马格里布人露出生硬冷淡的微笑。“我知道。”

“什么?”

“从现在起,一切都说得通了。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案子,那些想要毁掉茱蒂特脸的魔鬼,因为这张脸是一个证据、一个物证。那些魔鬼正是艾蒂安·高约瓦和热内·赛迪,受害者们的父亲。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抹去茱蒂特的脸,因为这张脸会暴露他们的阴谋,揭露血色河流的本质和调包婴儿的事。”

轮到尼曼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茱蒂特·埃洛尔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他们换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