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身体蜷缩成拱形。皮肤下的肌肉像绳子一样扭绞着。有多处黑色并发紫的伤口,撕扯着苍白而泛浅蓝色的皮肉。

从工作室回来,尼曼观察着雷米·高约瓦尸体的偏振片照片。

脸部正面,眼皮在眼窝的黑色框洞上半开半闭。

他还穿着大衣,想象着死者的痛苦,想象着突然发生在这个无辜地区的恐怖暴力。虽然不承认,警长担心会发生更坏的情况——另一起谋杀案。又或者这逍遥法外的罪行,会被时间和恐惧扫清,更会促使每个人遗忘,而不是记住。

受害者的双手,正反面都拍了照。手很修长,手指微张,没有指纹。

手腕上有切口痕迹,粒状的,灰暗的,还有矿物痕迹。

尼曼推翻椅子,背靠着墙。他将手交叉在颈后,思考着自己的判断。

高约瓦不是偶然被杀的。他的死与他的过去有关,与他所认识的某个人有关,与他曾经所做的事有关,或者与他识破的某个秘密有关。

是什么呢?

高约瓦打小就在大学图书馆生活,每个周末,都消磨在这荒僻偏远的大山上。什么事值得他一周远足一次?

调查的每个因素都是一面镜子,凶手藏在其中一个死角里。

尼曼决定简单地调查下高约瓦的过去。下意识地,或出于个人强迫症,他决定从遇见苏菲·高约瓦时,令他产生强烈印象的一个细节开始入手。

打了几个电话后,他最终去了第十四步兵团。这个步兵团位于里昂市郊,所有伊泽尔地区的入伍青年都在那里度过他们入伍预选评估的三天。

在讲明自己的身份后,他拿到了档案,开始挖掘被拒绝服役的雷米·高约瓦的信息资料。

尼曼只听到敲击键盘短促的嗒嗒声,房间里空远的脚步声和纸张的沙沙声。

他问档案管理员:“给我读读资料的结论部分。”

“我不知道是否……谁证明您就是警察呢?”

尼曼叹了口气说:“打电话给盖侬的宪警大队,找巴纳队长和……”

“好吧,我同意,我给您读。”他翻动着纸张,“我就跳过预选测验的细节和结果这些东西。结论是您要找的这个家伙精神病学测试是四级,因为患有‘急性精神分裂症’。精神病医生还在空白处写了备注……他写道:‘勒令治疗’,还在这些字下划了线。然后他写了:‘联系盖侬大学医院。’依我看,您要找的家伙真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通常我们……”

“您知道医生的名字吗?”

“当然,是伊凡船医。”

“他一直在你们的驻地工作吗?”

“是的,他在楼上。”

“帮我拨通一下。”

“我……好的,别走开。”

一曲合成铜管乐的旋律在话筒里响起来,然后一个很深沉的声音回荡着,像是“fa”这个第四音阶键的音调。尼曼做了自我介绍,重新解释了来意。

伊凡医生有点不相信,他最后问道:“那个入伍青年叫什么名字?”

“雷米·高约瓦。五年前,您因为他四级精神病将他淘汰了,急性精神分裂症。也许您还记得他?如果记得的话,我想知道,依您看,他有没有可能装疯。”

电话那头的声音反驳道:“这些是机密文件。”

“有人刚在岩石缝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喉咙被切开,眼球被挖走了,有多处受虐痕迹。预审调查法官贝纳·泰朋特把我从巴黎派来调查这起谋杀案。他可以亲自跟您联系,但是这样我们可以节省时间。您记得……”

“我记得,”伊凡打断说,“一个病人,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没有任何疑问。”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正是尼曼等待的回答,他问道:“雷米·高约瓦不是装的吗?”

“不是。我一整年都会碰到些假装的人。精神健康的人比精神错乱者想象力更丰富,他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编造出些不可思议的幻想。真正的病患很容易区分,他们被疯狂缠住、侵蚀。即使是精神错乱也有它理性的逻辑。雷米·高约瓦是个病人,一个学校的病例。”

“疯狂的表现是什么?”

“思想双重矛盾、与外界失去接触、沉默,这些都是精神错乱的典型症状。”

“医生,这个人是盖侬大学的图书馆管理员,他每天都会和上百名学生接触……”

医生冷笑道:“精神错乱是间歇性的,警长。它能躲过人的眼睛,表面上看上去毫无异常。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

“但是您刚说,这种精神错乱可以躲过人的眼睛。”

“我有经验。那以后,高约瓦也许学会了自我控制。”

“为什么您要写下‘勒令治疗’?”

“我建议他接受治疗,就是这样。”

“您与盖侬大学医院联系过吗?”

“坦白说,我不记得了。这个病例很有意思,但是我不认为我通知了医院。您知道的,如果这个课题……”

“‘有意思’,我没听错吧?”

医生呼了口气说:“这个家伙生活在一个被分离的、极其严格的世界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自己的人格被夸大。在外人面前,他可能会假装灵巧,但是他完全被秩序、完美所牵累。他每一丝情感都会凝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一种特殊的人格,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思想军队。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案例。”

“他危险吗?”

“毫无疑问。”

“然后,您就这样让他走了?”

一阵沉默过后,医生叹了口气说:“您知道,疯子也是有自由的……”

“医生,”尼曼压低声音说,“这个男人是结了婚的。”

“那么……我很同情他的妻子。”

警察挂断了电话。这些事情给他提供了新的视野,当然,也增加了麻烦。

尼曼决定再走一趟。

“你对我撒谎!”

苏菲·高约瓦试图再把门关上,但是警长用胳膊撑住了门。

“为什么你没有跟我说你的丈夫生病了?”

“病了?”

“精神分裂症。根据专家判断,他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混蛋。”

年轻女人双唇紧闭,还试图想把门关上,但是尼曼毫不费力地挡住了。即使她的头发扁塌,套衫的网眼松垮,可这个女人在他眼里美丽依旧。

“你还不了解吗?”他吼道,“我们在找凶手,我们在找一个会跑的人。也许雷米·高约瓦做过的某件事,或是某个动作,就能解释他悲惨的死亡谜团。我求你了……只有你能够帮我!”

苏菲·高约瓦瞪着眼睛,她脸上所有的美丽都形成一些精妙的线条,紧张地跳动着。尤其是眉毛,完美地勾勒着,凝结成美妙、哀婉的音符。

“你疯了。”

“我需要了解他的过去……”

“你疯了。”

女人颤抖着。即使是尼曼,此时也低下了眼睛。他透过套衫的网眼,看着她锁骨的线条,和硬得扭卷的胸衣肩带。突然,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捋起袖子。她前臂上有一些青色的淤痕。

尼曼咆哮道:“他打你。”

他从灰暗的伤痕上移开视线,盯着苏菲·高约瓦的眼睛。

“他打你!你丈夫是个病人,他喜欢干些坏事。我肯定,他犯了什么事儿。我肯定你也有疑虑,你还没有说出你所知道事情的十分之一。”

女人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尼曼踉跄着后退几步。

她借此机会摔上了门,接下来就是一连串锁门上搭扣的声音。尼曼又冲上去撞门。

走廊里,寄宿生从微微打开的门后投来紧张的目光。警察朝门框上踢了一脚。

“我还会回来的!”他大声叫道。

屋里沉默无声。尼曼最后又猛地打了一拳,沉闷的回音传来,他又待了几秒钟。

突然有女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在门后回响,好像是从墓室最阴暗处发来的。

“你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