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于1987年6月去世后,我崩溃了。当时我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心情紧张地看着他痛苦地衰弱下去,重压下我紧绷着的神经变得非常脆弱,犹如电路开关失灵一样。无论我想干什么——比如散步、看电视、看书或吃东西——我的身体总是处在一种经常性的紧急状态。紧张感不受约束地突破我全身的防线,痛苦反复地袭击我。我的大脑像处在漩涡中,心跳加速,我所能做的事就是躺下,凝视着天花板。

后来在家人及朋友们的关爱下,我渐渐走出了黑暗。但在从1987年出版《夜雾同盟》到1990年出版《第五种职业》的三年中,黑洞意识几乎吞噬了我。我耗去更长的时间才恢复写作短篇小说。以下这篇小说的不寻常的技巧表达了我当时所处的一种精神状态。如果你曾学过小说写作课程的话,你就知道有三种主要视点:第一人称,有限的第三人称和无所不知的第三人称。每种手法都各有长处和弱点。但是还有第四种视点,由于它的局限性而几乎没有人用过,那就是第二人称。不是用“我”、“他”和“她”,作者使用“你”讲述故事。虽然它不合传统,还有问题,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当时想。只用一次,打破禁忌。为了弥补传统的不足,我决定使用一般现在时。不过只出于一个目的。毕竟,一篇小说的叙述形式应该和主题有关。

本篇故事中的主人公为他所经历的事所震惊,他独立于自己之外,以“你”来思考他自己。过去的恐怖在他受伤的大脑里以现在时重播。《坟地长出的头发》获得恐怖作家协会1991年最佳中篇小说奖。

尽管下雨,你还是又去了那个公墓,全然不顾寒冷的秋雨斜斜地淋在犹如弯弓的伞下,湿透的土褐色的落叶飘落在你淋湿的裤腿和鞋子上。

两座墓穴。你簌簌发抖,透过泪光瞧着新近铺上去的草皮。这儿没有墓碑,因为下葬尚不足一年。但是你想像得出墓碑上的字迹,两人的出生日期各不相同,但死亡日期——上帝保佑你——却相同。西蒙和埃斯特·韦伯格,你的父母亲。你的口中默念着拉比·戈尔茨坦在葬礼上吟诵过的那些哀祷词文。你无力地转回身,拖着脚步朝落满雨珠的汽车走去,将雨伞往搭客座位上一扔,按下标有“刮雨器”的键钮,努力控制住你颤抖的双手,极力抑制着满腔怒火,克制着心中变得麻木的悲伤。

双眼已被泪水吞没,你尽力驾着车子返回你父母的家中。那是一处坐落在芝加哥北部密歇根湖畔的房产,房子由于没有了昔日的主人,给人一种幽灵般的空洞感。你穿过宽大的门厅,进入镶有橡木护墙板的书房。一面墙上整齐地排放着图书,另一面墙上挂着你先父与国家及地方各种权贵人物甚至总统握手的照片。你坐在那张结实的写字台前,重新开始分类整理你父亲的文件。你正准备整理最后几份文件——藏在你父母贵重物品保险箱里的文件,这时你妻子出现在书房的门廊中,她端着一杯咖啡。正如你出于强烈的;中动一再强行返回公墓时她所做的那样,她颓然靠在墙上皱起了眉头——可你还是又去了。

“为什么呀?”她问。

你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这不明显吗?我感到需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是这意思,”吕贝卡说。她49岁,高挑个儿,一头黑发,脸颊瘦削,眼睛总像在沉思。“你一直在做的这些事,所有的文件和会见,所有的电话。你难道不会让自己放松一些?你现在的样子真糟糕。”

“我看上去能有多糟?我父亲的胸部给压扁了,我母亲头部……那个醉醺醺的私生子撞死了别人,自己反倒没死,伤口只缝了几针!”

“我指的不是这个。”吕贝卡又说道。她双手摇摇晃晃地把咖啡杯举到唇边,“别把别人的同情当成对你的谴责。你有一切权力使自己看上去很糟糕。父母亲哪怕失去一个就已经够糟了,何况一下子就失去两个,而且他俩身故的方式又是——”她摇了摇头,“——令人讨厌的。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逼迫自己……我担心你会把自己逼到垮掉为止。别折磨自己啦。你父亲指定了一位遗嘱执行人处理他的房产,那人是他商行里一位。绝对称职的律师。让人家来做属于他职责范围的事。我承认你虽然是个出色的律师,但现在是让别人来接管的时候了。看在上帝的面上,雅各比——如果不为上帝,那么就为我——休息一下吧。”

你不禁叹息,你知道她出于好意,一心只想着对你最有益的事。但她却不能理解:你需要保持繁忙状态,你需要用细枝末节的事务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在面对失去双亲的极大恐惧中,你的精神不会崩溃。

“我差不多就要完工了,”你说,“只有几份从保险箱里取出的文件尚未处理。接下来我保证会努力休息的。洗个澡或许……主啊,我仍然不能相信……我多么想念……给我倒一点苏格兰酒。我想我的神经需要麻痹一下。”

“我去给你倒一杯。”

当吕贝卡穿过书房走向酒柜时,你的目光移到下一份文件:一份已退色的你的出生证明书。你摇摇头说:“爸爸什么都保存,居然还保存这样无用的小玩意儿。”你的声调苦中带甜,充满感情,喉头不禁发紧,“难怪他的遗产如此难于处理。多困难啊,要辨别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感情上的,什么只是……”

你瞥了一眼下一份文件,几乎就要将它放在一边,这时你又看上一眼,这一眼让你不禁皱起眉头,感觉就像有一根冰冻的鱼钩悬在胃里似的,你喃喃自语:“上帝!”你感到呼吸不畅。

“雅各比?”你妻子倒好一杯苏格兰酒回转来,她匆忙地搁下那个瓶子后,迅速地带着一杯酒朝你走来,问道,“怎么啦?你的脸色灰白得像——”

你仍然凝视着那份文件,感觉好像肋骨上被钻了个孔似的,那股寒气要钻出体外。吕贝卡蹲伏在你身边,抚摸着你的脸。你张大口尽力呼吸:“我……”

“什么?雅各比,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差错。”你指着那份文件说。

吕贝卡急匆匆地将它看了一遍,道:“我不明白。它里面写满了法律术语。有个妇女承诺放弃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是这意思吧?”

“是的。”你说起话来有些艰难,“看看日期。”

“1938年8月15日。”

“在我出生一周之前,同一年份。”你的声音嘶哑。

“那又怎样?不过是巧合。你父亲经办各种各样的法律事务,也许包括办收养手续。”

“但是他不会把经办事务中的一份承诺书和他的私人文件保管在一起,而且还锁在保险箱内。这儿,在最底下,瞧这个地方——这是经过公证的。”

“加利福尼亚州,红杉角。”

“对呀,”你说,“现在再来核对我的出生证明书。出生地是……”

“加利福尼亚州,红杉角。”吕贝卡的声调放低了。

“你仍然认为它只是巧合吗?”

“一定是。雅各比,你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但你不必为这事紧张。你知道你不是养子。”

“我不是养子吗?何以见得?”

“得了,这是……”你不耐烦地作了个手势。

“我的意思是你在想当然。”吕贝卡说。

“为什么?”

“因为你若是养子,你父母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如果没这个必要,他们干吗非要惊吓我?我父母将它掩盖得天衣无缝岂不是更好吗?”

“听我说,雅各比,你是在让自己的想像牵着鼻子走。”

“大概是吧。”你站立起来,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酒柜,然后倒光了吕贝卡先前准备好的那瓶酒。“也许是。”你一口喝下杯中有一英寸高的酒。烈酒让你的喉咙火辣辣的。“不过这事我很难弄清楚,对吗?除非我查明为什么我父亲要把那个妇女的承诺书和他的私人文件保存在一起,还有我在一周后出生,而且和那个妇女签署并标明日期的承诺书是同一地点,这又是怎样发生的。”

“那又怎么样?”吕贝卡揉着前额问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它无关紧要!你父母很爱你!你也爱他们。只有老天爷知道!试想一下,就算你的怀疑得到证实,它又能改变什么呢?它不会减轻你半点忧伤,也不会影响一生的爱。”

“它或许会影响很多事情。”

“瞧,喝完你的酒吧。今天是星期五,我们还有时间去教堂。如果你还需要集中精神,那就是现在。”

在苦恼中,你又喝了一大口酒。“再看一下这份承诺书,那个妇女同意放弃两名婴孩。如果我是养子的话,那就意味着在外边某地方我还有个孪生兄弟或姐妹。”

“对你而言是个陌生人。雅各比,兄弟或姐妹的内涵远比血缘关系复杂。”

你最后一次大口喝下酒时胃里一阵痉挛。“再瞧瞧这份授权书,最后一行,瞧那个女人的签名。”

“玛丽·邓肯。”

“苏格兰人。”

“是么?”吕贝卡问。

“去教堂吗?想一想。你是否听说过哪个苏格兰人……有可能我不是犹太人。”

因为困惑,你叔叔平时松弛的下颚绷紧了,他问:“收养?究竟是什么使你想到——”在他的起居室里,你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你拿出那份文件,一边给他看一边作解释。

他皱起布满岁月印痕的额头,摇了摇已经歇顶的头说:“纯属巧合。”

“我妻子也这么说。”

“那么听她的话,也听我的话。雅各比,我和你父亲两兄弟一直亲密无间,我们相互问没有秘密。我们在干任何重要的事情之前,首先都要征询对方的意见。当西蒙——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决定要娶你母亲时,早在他告知我们父母很久以前就跟我商量过了。相信我,信赖我,假如他和埃斯特计划收养一个孩子,我早就得知了。”

你长吁一口气,想要相信此言,却又被怀疑折磨着。“那么为何……”

你的脑袋“突突”地抽痛。

“告诉我,雅各比。”

“那好吧,就算放在我父亲保险箱里的这些文件均属巧合,就算它们互不关联,可为什么?就我所知,爸爸一直住在芝加哥这儿。我过去从未想过这问题,可我为什么不是在这儿出生,而是在加利福尼亚?”

你叔叔努力回想。他疲倦地耸耸肩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在1938年,”——他透过老花眼镜盯着你的出生证明书——“那么多年了。很难记得起。”他停顿了一下,“当时你父母亲很想要孩子,那件事我想起来了。但是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哎,他们大失所望。后来在一天下午,他来到我的办公室,面带微笑。他告诉我那天余下的时间他请了假,我们有件事要庆祝一下——你母亲已经怀孕。”

想到父母,想到你多么怀念他们,你悲伤地皱起了眉头。你克制住流泪,却忍不住说道:“那仍然没有解释出我为什么出生在加利福尼亚。”

“我正要说那件事。”你叔叔揉着干瘪的脸颊,继续说,“是呀,我先前说到……1938年,那场经济大萧条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但仍然不景气。你父亲说因为婴儿将出世,他必须挣更多的钱。他觉得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能提供更好的机遇。我力图劝说他打消念头。我说再过一年芝加哥就会渡过难关。更何况他去加利福尼亚必须要克服困难才能取得从事法律业务的资格。但是他仍然坚持要去。当然,我是正确的。芝加哥很快便渡过了难关。此后,你父母对洛杉矶兴趣也不大,因此在六七个月后,他们回来了,正好在你出生之后。”

“那还是没有……”

“什么?”

“洛杉矶不等于红杉角,”你说,“我从未听说过那地方。当时我父母在那里干什么?”

“哦,那地方。”你叔叔扬起稀疏的白眉毛。“一点也不神秘。红杉角是海岸边的一处风景胜地。而洛杉矶在8月份天气酷热。你母亲娶临产时,海边的凉风会使她感到舒适。于是他们去那儿度假,你便在那儿出生。”

“不错,十分合乎逻辑。没什么神秘之处,只是……”你朝咖啡桌作了个手势说,“为什么我父亲保存着这个妇女的收养关系承诺书?”

你的叔叔愠怒地抬起长着褐黄斑的双手,说道:“侄子,就我们所知。他在红杉角时,找到一个机会做法律工作,以便支付你母亲住院和医生的费用。当他搬迁回芝加哥时,有可能将一些事务性文件混在私人文件里了。出于偶然的原因,所有跟红杉角相关的文件都放在一起了。”

“我父亲肯定很多次打开过那只保险箱,可为什么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差错呢?我难以相信……”

“雅各比啊雅各比,上个月我去我自己的保险箱跟前,结果发现一笔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买的国库债券,单独搁在箱子里。疏忽大意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我父亲是我所知道的人中最有条理的人。”

“上帝知道我爱他,上帝也知道我想念他。”你的叔叔舐了一下他那苍白的下唇,情绪激动地喘了几口气。“可他并非完人,在生活上也不算严谨。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确切知道这份文件怎么混入他的私人文件里。但有一点我是确实知道的,你完全可以相信——你是西蒙和埃斯特的亲生骨肉。你不是什么养子。”

你盯着地板,然后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不必谢我。只要回家去,好好休息,停止胡思乱想。西蒙和埃斯特遭遇不幸,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打击。我们会长久地怀念他们。”

“是的,”你说,“长久怀念。”

“吕贝卡怎么样?她怎么……”

“和我一样。她仍然不能相信他们已去世。”

你叔叔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抓住你的手说:“我在葬礼后就没见过你们俩。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很重要。在岁首节那天你俩一起过来共享蜂蜜蛋糕好不好?”

“我很乐意,叔叔,但是我实在很抱歉,我要离开这个城市。”

“你要去哪儿?”

“红杉角。”

离你的目的地最近的那个最大的机场在旧金山。你租了一辆汽车,沿着海岸线向南行驶,一路经过卡尔梅勒和大苏尔。你全神贯注地赶路,几乎没有注意沿途如画的景色:随风吹拂的冷杉树,崎岖峥嵘的悬崖绝壁,还有那被海浪拍击着的海岸。你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红杉角的行政当局,说你是芝加哥的一位律师,因为要处理一份遗产而需要向他们询问一些相关信息。为什么你要迫使自己一路赶往这么一个小镇,小得连你那本哈蒙德地图册里都没有列入,而只能在芝加哥图书馆内那张加州大地图上查到。你的妻子和叔叔已经敦促你将那件事情搁置一旁。你不是养子,而且已得到了口头保证,就算你是养子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使你烦恼。其一,你可能有个兄弟或姐妹,你们原本是一对双胞胎,如今你失去了父母,你觉得有一种迫切的需要,通过找到一个确定无疑的家庭成员来填补失去父母的真空。其二,你遭逢中年危机,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中年危机。活了这么多年却有可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这使得你不能确认自己的身份。是啊,你尽管爱戴你所知道的父母,可是你现在的身份不明不白,这种状态使你不顾一切地去探寻事实真相——不管用什么方法。

这样你可以排除被收养的可能性,或者接受被收养的事实。然而还吃不准眼下这种方式是否有些轻率,因而产生了加倍的忧虑和紧张。其三,最为迫切的理由是身份危机让你疯狂,你想要了解是否……你行过割礼,你学过希伯来课程,你执行过戒条,你在星期五晚上去寺庙,你在宗教节日里小心翼翼地遵守条规……你是一个犹太人……在经历所有这一切之后,你却可能不是犹太人。你对自己说,是不是犹太人与种族和遗传基因无关,有关系的是文化和宗教。但是在你心灵深处,你一直以自己是个纯粹的犹太人而自豪,而目前你的自我感觉似乎受到威胁。我是谁?你这么想。

你加快速度朝着目的地疾驰,一面在思考着自己那份毫无理性的顽固——拒绝让吕贝卡陪同来此。你为何要坚持单独前往呢?因为你以不屈不挠的决心作出决定。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阻止我。

太平洋海岸公路的中轴线位于一片遍布岩石的峭壁之上,一些顽强生长的奇形怪状的冷杉树紧紧地依附在浅薄的土层里,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作抗争。一块日晒雨淋的路标突然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红杉角”。带着相应的突兀感,在你的右下方你看到一个小镇,尽管隔了一段距离,还是看到镇上的那些灰蒙蒙的建筑物,它们未经粉刷,歪歪斜斜沿着一个海湾散布着,在其中心处有一个毁弃的码头正对着大洋。惟一的美景是下午的太阳照在白浪翻卷的海面上泛出的波光。

你的心往下一沉。红杉角是一个风景名胜之地?至少那是出自你叔叔口中的说法。你心想,在1938年时它也许是,但如今不再是。当你轻踩刹车驶离公路,沿着崎岖狭窄的便道,经过更短更杂乱的冷杉树丛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黯淡的小镇——那儿是你的出生证上注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前进时,你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你经过一家用木板搭成的摇摇欲坠的旅馆,在一道山脊上俯瞰这个小镇时,你注意到在焦黑坍塌的建筑残迹中似乎另有一家旅馆,于是失望地断定你的妻子和叔叔说得对。这次漫长疲劳的旅途毫无必要。那么多年过去了,一个鬼影般的小镇也许一度出过名。但你在这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那条尘土飞扬的便道还算平整,经过一些年久失修的建筑物通向码头的废墟。你在一个棚屋旁边停下车,走出车外,呼吸着从大洋边吹来的带有咸味的海风。在码头前边的几块防护板上,有个老头颓然坐在一张椅子里。出于一种冲动,你走上前去,脚步踩在海贝和沙砾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请问……”你开口道。

老头转了一下身,仍然凝视着海洋。

海边的死鱼发出的一股腐烂的臭味刺激着你的鼻孔。

“请问……”你又说了一遍。

老头慢慢地转过身来,翘起他干枯的脑袋,表情要么是好奇,要么是反感。

你提出了刚才驶下斜坡时想到的那个问题:“这个小镇为什么叫做红杉角?这个偏远的南部,好像没有什么红杉树。”

“你不是正看着嘛。”

“我吃不准什么……”

老头朝码头的废墟作了个手势。“那些厚厚的板材都是用红杉木做的。在它的全盛时期,”——他呷了一口罐里的啤酒——“这个镇子昔日是很可爱的。它突伸向海湾的那种样子,多么令人自豪。”他怀旧地叹息道,“红杉角。”

“这儿有医院吗?”

“你病了?”

“只是好奇。”

老头瞟了你一眼又说:“从海岸朝北走。最近的医院沿海岸走也有50英里。”

“那镇里有没有一位医生呢?”

“过去有。喂,你为啥问这么多问题?”

“我告诉你,我只是好奇。这儿是否有法院?”

“你瞧瞧这个像不像县太爷的座椅?我们过去曾是某种人物。现在我们却是……”老头把啤酒罐向一个废物箱扔去。他在怀念过去。“狗屎。”

“那么……你们这儿有没有警察局?”

“当然有。基特里克局长。”老头咳嗽了一下,又说,“为了他做的所有好事。不过不是为此我们才需要他。这儿太平无事,所以他没有手下人。”

“那么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呢?”

“很容易。白天这个时候,就在红杉酒吧。”

“你能告诉我怎样去……”

“在你背后。”老头又打开另一罐啤酒。“向左拐。它是惟一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地方。”

红杉酒吧坐落在海滩之上一条破烂的水泥道上,酒吧屋旁种着一些红杉树,使得旁边的建筑物看上去更加灰暗。你通过一扇上面用漆画着一只铁锚的门,你感到似乎进入一个钓具商店或者走上一艘拖网船。酒吧的一角竖立着一些钓鱼竿,在一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用几只救生圈镶边的鱼网。各种各样的航海仪器,一只六分仪,一只罗盘,还有其他你不认识的仪器,尽管它们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但看上去全像是古代的,都搁在一个架子上,一只航海用的受过风吹雨打的光滑舵轮悬挂在酒吧的后部。那些长方形的结实的餐桌都配有船长式的座椅。

右边角落那边的说话声引起了你的注意,五名男子坐在那里玩扑克牌。吸烟散发出的一层薄雾使桌子上方的灯光变得模糊。其中有个人——五十岁左右,胸部宽阔,一头黄沙色的短发,面色红润——他穿着警察制服,正在研究他的底牌。

其中一个人对酒吧服务生喊道:“雷,再来一罐啤酒,好么?你怎么样,汉克?”

“仅仅是10比5,我尚未下岗呢,”那位警官说,一面搁下他的牌,“满贯。”

“可恶,打倒我了。”

几个人全撂下他们手中的牌。

警官掏出一些25美分的硬币说:“我来发牌,每人7张牌。”当他洗牌时朝你的方位瞥了一眼。

酒吧服务生将一罐啤酒放在桌上,向你走近,问:“有何贵干?”

“嗯,来杯苏打水,”你说,“我……实际上我想跟基特里克局长谈谈。”

那位警官在远处听见了你的话,他斜着眼看着你,问道:“有什么紧急事?”

“不,不太准确。”你耸耸肩,自我解嘲式地说:“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事,我想那事可以等一会儿。”

警官皱起眉头,“那么等我们打完这副牌,如果可以的话。”

“继续打吧。”

在酒吧里,你付了饮料的钱,然后呷着苏打水。你转身朝向对面的墙壁,注意到那儿有几十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皱巴巴的,而且退了色。

但是纵然隔了一段距离,你还是知道那些照片是什么内容,然后你拼命抑制住颤抖,朝照片走去。

红杉角。这些照片描绘的是五六十年前小镇鼎盛时期的风光美景。那个年代生产的崭新的汽车,亮铮铮地行驶在户外繁华的大街上,街道铺得光滑平整,海滩上挤满了身穿旧时时髦泳装的度假者。给人印象深刻的长长的码头上,渔民们排成长队,小艇点缀着海湾。行人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瞅着商店或指点着海洋。有些人在吃热狗或棉花糖。所有的人均衣着笔挺,楼房看上去很整洁,窗户闪闪发光。你心想,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并非人人都失业。有钱人远离了肮脏的大城市,来这儿避暑。那所壮丽辉煌的旅馆——宾客们手拿冷饮杯,或者在宽敞的门廊用扇子给自己扇凉风—一如果没搞错的话,就是先前你开车进入小镇时见到的那个东倒西歪的废墟。

另一座华贵的建筑,带有维多利亚设计风格的尖顶和山墙,坐落在小镇上方的一处山脊上,可能就是你早先见到的那焦黑的废墟。像幽灵,你摇摇头说。照片中的人大多数已离世多年,而且那些建筑物也一样残败久远,只不过尚未完全倒塌。一片荒芜,你心想。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时间对于这个地方怎么会如此残忍?“它肯定一度美丽迷人。”在你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转身朝着基特里克局长,发现他手持一杯啤酒。

“已经5点过了,现在下班了。”他说,“谢谢你让我打完那一局牌。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不是说,是有关多年以前的事吗?”

“是的,大约就是拍这些照片的那个年代。”

局长的眼光变得很专注:“哦?”

“我们能否找个地方谈谈?它涉及到个人隐私。”

基特里克局长作了个手势:“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

那地方有一股霉味。从天花板的一角摇摇摆摆地悬下一张蜘蛛网。你走过等候处的一张长凳,再通过一个吱吱作响的大门,便来到宽敞的办公区域,面对三张办公桌,其中两张办公桌上积满灰尘,桌上光秃秃的。房内只有一部电话、一台无线电发报机和一个文件柜。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年历。一个如此大的办公室——很明显在某段时间内曾有好几个人经常在此工作。你感到这儿空荡荡的,已不见多年以前的忙乱景象,却几乎能听见几十年前谈话的回声。

基特里克局长指向一张木头椅子问:“多年以前的事吗?”

你坐了下来,答道:“1938年的事。”

“还真是多年以前。”

“我出生在这儿。”你踌躇了一下,“我的父母亲在3周以前双双离世,而且……”

“正好在一年前我也失去亲生父亲,你我同病相怜。”

你点点头,长叹一声,尽力理清思路。“我整理我父亲的文件时,我发现……我有可能是个养子。”

正如在酒吧里的时候那样,局长的目光变得很专注。

“然后又好像不太可能,”你继续说,“如果我是养子,我想我的母亲名叫玛丽·邓肯。我来此是因为……哦,我想可能会有档案可查找。”

“什么样的档案?”

“当时我父亲送交登记的出生证明书,就放在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名字叫西蒙和埃斯特·韦伯格。”

“犹太人。”

你有些紧张:“这有关系吗?”

“只是略作评论,对你的话作出回应。”

你思考片刻,又说道:“但我父母收到的出生证明书是简化的版本,正版由县法院归档。”

“你所说的县法院在北面50英里外,佛得角。”

“我来此之前还不知道那地方,但我的确认为这儿有家医院会有关于我出生的详细记录。”

“这儿没有医院,从来没有。”局长说。

“我也这么听说。但是在30年代时,红杉角既然是那样受欢迎的一处度假胜地,就肯定有可能需要某种医疗设施。”

“有过一家诊所,”局长说,“我曾听我父亲提到过。不过那家诊所在五十年代时关闭了。”

“你是否知道它的档案情况?”

基特里克局长耸耸双肩说:“都捆扎起来,用船运到某个地方贮存起来。但不在这里。我知道这个小镇里的每件细微小事,确实没有旧时代的任何医疗档案。我不明白这些档案有什么用。”

“我的档案会提及我的母亲是谁。你要明白,我是个律师,而且——”

局长紧锁眉头。

“——办理收养手续的标准做法,是在法院修正出生证明书,把养父母当做亲生父母登记在上面。但是写有其亲生父母姓名的原始的出生证明书不能毁弃,它要经过盖章归档,封存起来单独放在档案里。”

“那么依我看来,你应该去县法院寻找那份档案。”基特里克局长说。

“麻烦是,不管我作为律师的影响力有多大,我都得花费数月时间申请封存的档案向我开放——而且可能永远做不到。但是医院的档案查阅起来会容易些。我所需要的就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医生……”有一个念头使得你的心跳加速。“你是否知道曾在这儿工作过的医生的姓名?他们或许知道如何帮我的忙。”

“这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医生了。每当我们生病时,就得沿海岸线开车北上。我不想让你听到失望的消息,你贵姓?”

“韦伯格。”

“对,韦伯格。1938年?我们在谈论古代历史。我怀疑你在浪费时间,谁还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即便他们仍然在世,天晓得那个诊所的档案在哪里。”

“这样看来我做这件事得费点周折。”你站了起来。“就去找县法院。谢谢你的帮助。”

“我看根本就没帮到你。不过韦伯格……”

“什么?”你在大门口停顿了一下。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去吧。”

“我多么希望能够做到。”

佛得角实际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具有魅力的城镇,拥有两万人口。它的建筑物多半具有西班牙风格:红瓦屋顶,拱形门廊,彩色土砖墙。在红杉角受到的打击让你的心情很沮丧,来这儿后你的心情才稍有好转,可直到你在旅馆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时,才完全释然。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吕贝卡,使她相信你一切顺利,只是没理会她请求你回家的事。一夜没有睡好觉后,第二天你在旅馆接待员处打听好方位,随即驾车前往县法院——一幢西班牙式的大楼,到达那里时间刚过9点。

县法院档案室在大楼背面的二楼上,在柜台后面的那位红头发小伙子对你的请求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出生档案吗?是1938年的?当然有。”毕竟那些档案是对公众开放的,你不需要提出什么理由。

10分钟后,那个职员带着一大本积满灰尘的分类卷宗回来了。因为没有办公桌,你只能站在柜台的尽头。当那个职员回去继续办公时,你逐页翻开卷宗,翻到8月份,然后仔细查找。

那些档案是根据该县的辖区分类装订的。当找到红杉角那部分时,你便细心阅读起来。你要寻找的不仅是一份你的出生记录,而且还有玛丽·邓肯的相关材料。在那年的8月份有20个孩子出生。在一瞬间你感到不寻常——在这样小的一个小镇上会有那么多的同时出生的人。然后你想起在8月份那个风景胜地正逢最繁忙的季节,也许有不少外地怀孕的母亲去那儿避暑,以便舒适地分娩,依据你叔叔的说法——正好你的亲生父母也是同样的做法。

你留心着各种各样父亲和母亲的姓名。米丽亚姆和戴维·迈耶;鲁思和亨利·比奇曼;盖尔和杰弗里·马科威兹。你猛然一惊,因为突然翻到了你自己的出生记录——父母亲:埃斯特和西蒙·韦伯格。你提醒自己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你的目光转向表格的底部。医疗机构:红杉角诊所。证明人:乔纳森·亚当斯医生。护理者:琼·恩格尔注册护士。你琢磨到,亚当斯估计就是那个照料你母亲的临床医生。你迅速地扫视另外一些红杉角的出生证明书,一切都显示出亚当斯和恩格尔签署了每一份文件。

但是你找不到玛丽·邓肯的相关资料。你便继续查阅9月份的记录。以防玛丽·邓肯延期分娩。但是没有记录提及她的名字。你仍然在想,也许她早在怀孕时就签下收养关系承诺书,因此你查找1938年剩余的月份记录,但一无所获。

然后你要求那位职员给你1939年的出生证明书,他又同意了。但是在你查完4月份的记录之后,又一直查到5月份的那些记录,还是没有发现关于玛丽·邓肯的东西,你皱起了眉头。就算她在头一个月不知自己怀孕,就算她的孕期是10个月而不是9个月,她的情况仍然应该出现在这些档案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否改变了主意,离开那个小镇躲藏在某处,生下那两个事先同意让别人收养的孩子?你想——也许会,可是一位称职的律师可能早就告诉她,不管承诺书如何正式如何复杂,该文件并不具有法定的约束力。要么她当时——“请拿死亡证明书,”你向那位职员提出要求,“要1938年和1939年的。”

这次那个小伙子拖着脚步去寻找那些档案时,看上去有些恼火。可等他回来,你心情紧张地检查那些分类卷宗时,仍然没有发现玛丽·邓肯在生产期间死亡的任何迹象。

“谢谢,”你一边收起笔记本一边对那个职员说,“你已经帮了忙了。”

那个小伙子很庆幸不再叫他取更多的文件,所以笑了笑。

“还有另一件事。”

小伙子垂下了肩膀。

“这是雅各比·韦伯格的出生证明书。”你指着一份打开的分类卷宗。

“它怎么啦?”

“上面注明埃斯特和西蒙·韦伯格是他的父母亲。但是雅各比可能是养子。如果属实的话,就会有一份原始的出生证明书,上面注明其血缘母亲的名字。我想看一下——”

“和收养有关的原始出生证明书,是不能对公众开放的。”

“但我是执业律师,而且——”

“它们同样不允许交给律师,而且你假如是律师,就应该懂得这一点。”

“噢,说得对,我懂,但是——”

“去见法官,带来一份法庭指令,我将乐意遵命。否则的话,规则是很严格的,伙计。那些档案是封存的,我会丢掉饭碗。”

“当然啦,”你的嗓音嘶哑,“我能理解。”

本县的社会服务部也设在佛得角法院内,在三楼。你等候在前厅里,直到那位负责收养事务的官员从另一次约见中归来。你已了解到她名叫贝基·休斯。她跟你握握手,然后陪同你进入她的办公室。她三十来岁,金发碧眼,穿着讲究,但有点儿富态。很明显,她颇有才智,且胜任本职工作。

“楼下那位职员的做法是正确的。”贝基说。

你看起来显然没有信心。

“和收养有关的原始出生证明档案必须封存,这条规则很重要,律师先生。”

“如果这条规则重要,另一条规则同样重要:不敢做,就无获。”

“重要?”贝基用她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办公桌,坐在你的对面。“对于收养而言,没有什么比那位血缘母亲隐姓埋名更为重要了。”她向柜台上一个咖啡壶瞥了一眼。“你来点咖啡吧?”

你摇摇头表示不需要,“我的精神已经焦虑到了极点。”

“这不含咖啡因。”

“好吧,那当然可以,为何不喝点呢?我要清咖啡。”

她倒来两杯,将给你的那杯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她在你对面坐下。“当一位妇女放弃她的婴儿时,她经常会对此感觉有罪……也许她没有结婚而且来自一个严厉的宗教背景,致使她感到羞耻;要么也许她只有十七岁,并意识到没有经济来源可以抚养孩子;要么也许她已有太多的孩子;要么……无论什么原因,如果一个妇女选择生下孩子而不去堕胎,而且放弃孩子让人收养,她通常怀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为了她的精神健康,她需要与过去完全决裂。她努力使自己相信孩子已经不在人世,她挣扎着去继续过日子。就我所知,在事情过去多年以后,还有律师或儿子或女儿再对她追踪寻源好像太残酷了,而且使她想起……”

“我明白了,”你说,“但是在这个案例中,那位母亲已经亡故。”

贝基的手指停止拍击,说:“说下去,律师先生。”

“我还没有当事人。换句话说,我有,但是当事人是……”你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

“我认为我……”你开始说起那个醉鬼司机,有关你一直当做父母深切爱戴怀念的那对夫妇的死亡。

“你想得知他们是否就是你的父母?”贝基问道。

“是啊,而且我是否有一个孪生兄弟——一个我从不知道的兄弟或姐妹——而且……”你几乎要往下说——我是否生来就是犹太人。

“律师先生,我实感抱歉,但你是个傻蛋。”

“那也是我妻子和叔叔对我说的,还不包括在红杉角的一位警察。”

“红杉角?”

“离这儿往南50英里外的一个小镇。”

“50英里或4000英里都无所谓。这会有什么区别?埃斯特和西蒙以前爱你吗?”

“他们像对神一样爱我。”悲伤刺激着我的双眼。

“那么他们就是你的父母亲。律师先生,我也是个养女,而且收养我的那对男女虐待我。那也是为何我会在这问办公室的原因——是为了确保别的被收养的孩子不去那些虐待孩子的家庭,以免遭受和我同样的苦难。与此同时,我也不愿看到一个母亲受到辱骂。假如一个妇女有足够的智慧懂得她无法抚养孩子,假如她放弃孩子让人收养,我的想法就是她值得授予一枚勋章。她应该受到保护。”

“我明白,”你说,“但我并不想见我的母亲。她或许已不在世,我所想要的是……我需要了解……真相。我究竟是不是养子?”

贝基审视你片刻,点了点头,拿起电话摁了三个数字:“档案室吗?是查理?你干得怎么样,孩子?很棒。听着,有位执业律师刚才在楼下你那儿,想要一份封存的收养子女档案。是呀,你做得很对。但现在是我需要查阅。不过如果你去检查一下是否有那份封存的档案,不会违反规定。”

贝基把你预先给她的日期、地点和姓名讲给他听。

“我不挂断电话。”等待的几分钟漫长得像几小时。她一直聆听着电话,然后挺直了身体说,“是的,查理,你查到了什么?”她又听了一会儿,说,“谢谢。”她搁下电话对你说,“律师先生,没有那份封存档案。放松点,你不是养子。回到你妻子那儿去吧。”

“除非……”你又说。

“除非?”

“收养关系不是通过一个法定代理人办理,而是在生母与愿意收养该子女的那对夫妇之间私下处理。灰色市场。”

“是的,但即便是那种情况,地方官员也必须核对那种收养关系。你不属于那种情况。”贝基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让我解释一下,近年来可供收养的婴儿很少,这是控制生育和流产合法化的结果。但即便是今天,需要收养的婴儿主要是盎格鲁一萨格森血统。这类事会跟一个黑人、一个西班牙裔美国人或一个亚洲人有关吗?忘了它吧。那些群体中极少有人愿意收养小孩,而且更少见盎格鲁人愿从那些群体中收养孩子。50年前的情况更严重,社会中太多的带有盎格鲁一萨格森血统的人由于失误而怀孕,而且想放弃孩子……律师先生,显然此话也许会冒犯你,但我不得不说。”

“我这个人是不会轻易被冒犯的。”

“你的姓氏为韦伯格,”贝基说,“是犹太人。退回到30年代和现在一样,想要收养孩子的父母主要是新教徒,他们想从一个新教徒母亲那儿收养孩子。如果你是待收养的孩子,即使是在灰色市场上,没有哪对想收养子女的夫妇愿意要一个犹太婴儿。希望如此渺茫,使得你的母亲最后选择变得……”

“那么是通过黑市?”你脸部的肌肉在抽搐。

“婴儿出售。那是违法的,用钱买卖人口。然而这种事屡屡发生,有些律师和医生策划了这类事,好从那些没有其他办法弄到孩子的夫妇那儿敛财致富。”

“但若我母亲是个苏格兰人又会如何呢?”

贝基眨眨眼:“你在暗示……”

“犹太夫妇。”你皱起眉头,想起了你查阅过的卷宗里那些母亲的姓氏。“迈耶;伯格曼;马科维兹;韦伯格……都是犹太人。”

“在寻遍四处也找不到一个愿意放弃孩子的犹太母亲后,他们不顾一切,他们要收养……”

“盎格鲁一萨格森血统的婴儿。而且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使其亲属无从知晓。”

你尽力提醒自己说,已经使用过所有的推测手段了。仍然没有任何办法使你与玛丽·邓肯联系在一起,除了你出生在这个小镇,她也在这个小镇签下协议,而且那份协议上注明的日期正好在你出生一周前。几乎没有什么证据能说个片言只语。你受过的法律训练警告你,这类捕风捉影之辞是不能在法庭上使用的。甚至在很久以前那年8月在红杉角颁发的出生证明书上出现的那些犹太人姓名,对其可能性都有合乎逻辑的善意解释:那个度假胜地也许能迎合一个犹太籍当事人的需要,例如提供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的饭菜。

或者那儿还有个犹太教堂。

但是这些逻辑无法说服你,你心中反而更加不安。你无法解释你内心深处冒出的寒气,你觉得肯定有某件事大错特错了。你回到旅馆客房里,踱来踱去冥思苦想,力图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回到红杉角,再向基特里克局长提出更多的问题?提什么问题呢?他的反应将会和贝基·休斯相同。你只是在假设事实,韦伯格先生,你无法确定。

接着你猛然想起在档案中发现的那个姓名:乔纳森·亚当斯医生。那位不仅证明你出生,而且证明红杉角所有出生者的医生。你的激动没维持多久,你猛然有点迟疑。那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位医生可能已不在人世。你的脉搏立刻加快跳动。死了?不一定吧,西蒙和埃斯特还活到三周前呢。悲伤挤压着你的喉咙,使你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亚当斯医生有可能跟西蒙和埃斯特一样年轻。可能他……

然而怎样找到他?早在40年代红杉角诊所就歇业了,亚当斯医生有可能去了任何地方。你走到电话机跟前。一年前你受聘参与一个渎职诉讼案,要起诉一个嗜好毒品的眼科医师——他因粗心大意而使一个病人致盲。你花费许多时间与美国医疗协会交涉。你打开总是放在公文包里随身携带的电话号码册,打电话给总部在芝加哥的美国医疗协会。找乔纳森·亚当斯医生吗?电话那一端那个男子深沉的声音听上去急于表明他的工作效率有多高,尽管在长途电话中有静电干扰声,你也能听见手指头在轻触电脑键盘的声响。

“找乔纳森·亚当斯医生吗?对不起,没有……等等,有个名叫乔纳森·小亚当斯的,是一位产科医师,在旧金山。他的办公室号码是……”

你急匆匆地将电话号码记下,而且以同样的速度按下你电话机上的号码。

正如律师们想要他们的子女成为律师一样,医生们也鼓励其孩子成为医生,而且有时候他们与儿子同名。这位医生也许不是那个签署你出生证明书的男子的儿子,但是你必须查明真相。产科医生?职业相同,就像父亲,像……

一位秘书接听电话。

“请找亚当斯医生。”你说。

“现在医生正和病人在一起。他可以给你回电吗?”

“请务必回电。我的电话号码是……”你把电话报出来。“不过我想他此时愿意跟我谈谈,只要告诉他是有关他父亲的事。告诉他事情有关红杉角诊所。”

那位秘书的声音显得迷惑:“当医生和病人在一起时,我不能打扰呀。”

“照办吧,”你又说,“我保证他能理解事情的紧迫性。”

“哦,如果你——”

“有把握?是的,完全有把握。”

“请等一下。”

30秒钟以后,一个紧张的男子声音说:“我就是亚当斯医生,究竟是什么事?”

“我先前告诉了你的秘书,肯定她也对你说了。这件事关系到你父亲。大约在1938年,有关红杉角诊所之事。”

“我根本不清楚什么……哦,上帝。”

你听见有力的咔嗒一声,然后就是静电干扰声。你搁下电话,点了点头。

整整一个下午,你一直在紧张地调查另一个惟一的线索,尽力去发现琼·恩格尔目前的状况,那位护士的名字出现在红杉角的出生证明书上。假如她没有去世,如今肯定已退休。即便如此,许多以前的护士与她们昔日的职业仍保持着联系,继续从属于专业组织,并且为杂志写稿、为护理事业贡献力量。然而不论你给各种协会打了多少次电话,关于琼·恩格尔你连半点线索都无法找到。

已是傍晚时分了,在频繁的打电话间歇中,你虽然点了客房服务用餐,但是煎荷包蛋配鲑鱼你一口也不想尝,你口中的苦味让你倒了胃口。从旧金山问讯处,你得到了亚当斯医生家中的电话号码。

一个妇女用疲倦的声音回答道:“他还在……不,等一下,我听见他开门进来了。”

你握着电话的手指不由得痉挛起来。

现在已熟悉的那个紧张的男音——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说:“是的,我就是亚当斯医生。”

“又是我呀。今天我打过电话给你办公室,想谈一下有关红杉角那个诊所,1938年的事。”

“你真是婊子养的——”

“这次请别挂电话,大夫。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我将让你清静。”

“有对付骚扰的法律。”

“相信我,我懂得所有的法规。我在芝加哥就是操这一行的。”

“那么你在加利福尼亚不具备操这一行的资格。因此你不能通过……来威胁我。”

“大夫,为什么你要如此守口如瓶?为什么一问到那个诊所你就神经紧张?”

“我没有必要跟你谈。”

“但是如果你不想谈,你就好像是在隐瞒什么。”

你听见那个医生在大口地喘气:“你为何要……我和那个诊所无关。我的父亲十年前已去世。你难道不能放过过去的事吗?”

“我的过去,我无法放过,”你坚持说,“你的父亲,1938年在红杉角签署了我的出生证明书。有些事我需要了解。”

医生有些迟疑:“好吧,什么事?”

“黑市收养子女。”听见那个医生的吸气声,你继续说,“我认为你父亲在我的出生证明书上填写了错误的信息。我认为他没有记录下我生母的名字,相反却填写了收养我的那对夫妇的姓名,所以在封存的出生证明书中没有注明我生母姓名的那份。这种收养手续从未得到合法的认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不需要修正在法院存档的那份错误的出生证明书。”

“主啊!”那位医生喃喃自语。

“我说得对吗?”

“真见鬼,我怎么知道。我父亲关闭那家诊所时我还是个孩子,随后我们在50年代早期离开了红杉角。如果你被违法地收养,这件事也跟我毫无关系。”

“确实如此。而且你的父亲已身故,因此他不会被起诉。此外,法律的局限也会保护他,而且不管怎样,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谁还会关注?除了我之外。大夫,你对我的问题神经过敏,这就表明你是知道某些事的。当然你不会因为你父亲所干的事而受到指控。因此,你将你所知道的事告诉我,对你毫无伤害。”

那位医生的嗓子干涩:“我父亲的声誉。”

“啊,”你说,“是呀,他的声誉。瞧,我没有兴趣扩散丑事,也不想毁了任何人的声誉,不管是死者还是生者:我只要事实真相——有关我的真相。谁是我的生母?在某个地方我还有兄弟或姐妹吗?我是养子吗?”

“很多钱。”

“什么?”你将电话捏得更紧了。

“当我父亲关闭诊所并离开红杉角时,他有很多钱。那时我虽然是个小孩,但也知道他在一个风景胜地仅靠接生婴儿是无法挣得那一大笔财富的。当时总是有那么多的婴儿,我记得每天早晨他都要步行去保育院。后来那个保育院被火焚毁了。接下来的事就是他关闭了那家诊所,然后在旧金山买下一幢私宅,此后再也没有工作过。”

“保育院?”

“在小镇上方山脊上的一幢建筑物。房子很大,有各种烟囱和山墙。”

“维多利亚式的?”

“是的。那是怀孕妇女居住的地方。”

你在颤抖,胸口有被冰包围的感觉。

“我父亲总是称它为保育院,我还记得他提起时总是面带微笑。为什么要找他的茬儿?”那个医生问道,“他做的所有事就是帮助婴儿分娩出来,而且他做得很不错。如果某人付给他很多钱要在出生证明书上填写错误的信息,怎么连我也不知道他做过那种事?”

“但是你会怀疑。”

“是呀,真该死,我也怀疑过。”亚当斯医生承认。“但我无法证明。而且我从未问过。你应该谴责的是巩特尔一家人!他们管理那家保育院。不管怎样,如果那些婴儿有了爱他们的父母,如果那些收养夫妇最终得到了他们拼命想要的孩子,那又有什么害处?谁会受伤害呢?快放过过去的事吧!”

在一刹那间你说话有了障碍:“谢谢你,大夫。我很感激你的诚实。我还有惟一一个问题。”“说吧,我要结束这场谈话了。”

“巩特尔一家人,管理那家保育院的人。”

“丈夫和妻子,我回忆不起他们的名字。”

“你是否还记得他们后来的情况?”

“是在保育院焚毁后?只有上帝知道。”亚当斯医生说。

“那么琼·恩格尔的情况如何,就是协助你父亲的那个护士?”

“你刚才说只有一个问题,”那个医生的呼吸有些刺耳。“没关系,如果你答应放过我,我会回答的。琼·思格尔出生在红杉角,并在那儿长大。当我们搬走时,她说她会留下。现在可能还在那儿。”

“如果她仍然在世。”你又感到一股寒气,然后搁下电话。

跟昨晚一样,有个婴儿在你隔壁房间里啼哭。你在房子里踱方步,然后打电话给吕贝卡。你说,目前你的状况如预想中一样良好,什么时候能回家还说不准。你挂断电话后,尽力入睡,但忧虑感催促你早早醒来。

早晨的天空很阴暗,正如你的思绪一样灰蒙蒙的。在旅馆外查询一番之后,你按照服务台那个职员指点的方向前往佛得角公共图书馆。心情烦乱地研究有关资料一个小时后,你驾车返回红杉角。天空变得阴沉沉的,云层越来越暗。

沿着悬崖峭壁上的公路看过去,那个小镇显得更加凄凉。你把住方向盘驶下那条颠簸不平的便道,抵达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板搭建的小旅馆,然后停放好租来的汽车。你穿过缠住裤腿的杂草丛,走到旅馆曾经显耀的门廊背面,找到那条沿着山坡朝上延伸的被风雨侵蚀的石头台阶,然后爬上高踞于小镇之上的那座光秃秃的山脊。

那片不毛之地只剩下一片废墟:就是亚当斯医生称之为保育院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烧焦的木料和坍塌的尖顶山墙组成的焦乎乎的框架。保育院这个词使你感到似乎有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你的心脏。天上悬垂的云层更厚、更阴暗,一股寒风使你紧紧捂住胸口。那家保育院,在1941年时……你在佛得角图书馆里被制成微缩胶卷的旧报纸上查阅到的……有13名妇女死于此地,被大火烧死,化为灰烬——她们的尸体被烧得焦黑,奇形怪状,而且蜷缩成一团——都归于一场熊熊的烈火,有关这场火灾的起因当局从来也没能确认。

13名妇女,13个独身妇女。你愤怒得想大喊出声。她们都是孕妇吗?还有没有……想像着她们挣扎时的尖叫,她们呼救时的惨叫,她们难以形容的痛苦的惊叫,想到那可怕的场景你觉得一阵恶心。你感到这片废墟的气氛如此压抑,使得你好像被人推着一般一路踉跄地走下那些不稳的石阶。你蹒跚地穿过斜坡下面的缠腿的杂草,跌跌撞撞地经过那令人厌恶的旅馆废墟到达汽车跟前,在那里你斜靠在发动机顶盖上,竭力克制不要呕吐出来,尽管吹来渐渐增强的寒风,你还是浑身冒汗。

你心中在想:那家昔日的保育院……我的上帝。

红杉酒吧还是你离开时的老样子。在酒吧右方一角的桌子那儿,基特里克局长和朋友们又在玩扑克牌。吸烟产生的烟雾还是使他们头上的灯光显得暗淡模糊。在你左面,那个服务生站在酒吧的后面,在他身后架子上那些古代航海仪器熠熠生辉。但是你内心难以抗拒的冲动领着你走向右边墙上贴的那些皱巴巴、退色的老照片。

这次你不是天真地端详这些照片了。你看见那个有尖顶和山墙的保育院的已经泛黄的图像。你眯起眼睛凝视着照片上的一些细节——当你第一次见到它们时却未能注意到其重要性。有几个妇女的影像显得较小,因为摄。

影师对那幢很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物拍了一个长镜头。妇女们坐在花园边的一个草坪上,背对着一堵开有窗孔的花砖墙……你的思维停止了……滩个保育院。

每个妇女——是年轻的!那么年轻——膝上抱着一个婴儿。那些妇女笑得那么甜——她们是在表演吗?还是被迫微笑着?其中有一个是你的母亲吗?婴儿中有一个就是你?玛丽·邓肯,是什么样的绝望使你像那样微笑?在你身后,基特里克局长沙哑着嗓子说:“这些日子没多少游客来此地重游。”

“是的,我对红杉角的了解还不够。”你转过身来见到基特里克局长——这时还不到下午5点——手持一杯啤酒,“你也许会说我挂念这地方。”

基特里克局长呷了一口啤酒道:“我料定你在法院没有发现你想要的东西。”

“实际上我获悉了比我预料中更多的东西,”你的声音动摇不定。“你想在这儿还是去你办公室谈谈?”

“那要取决于你想谈哪方面的问题。”

“谈谈巩特尔一家。”

你穿过那扇吱吱作响的大门进入办公室。基特里克局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前两天更加红润。

“巩特尔一家?哦,哦。多年来我都没听说这名字了,他们怎么样啊?”

“那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他们怎么样啊?告诉我。”

基特里克局长耸耸肩说:“没多少好说的,我已记不起他们了。当时我还是个学步的儿童,他们……我所知道的都是我长大以后才听说的,而且了解不多。他们夫妻俩管理一所寄宿制房子。”

“那家保育院。”

基特里克局长皱起眉头说:“我相信我没听说过它叫保育院。啥意思?”

“巩特尔夫妇收容年轻的妇女。确切地说,是收容孕妇。在婴儿出生之后,巩特尔夫妇便把他们卖给那些自己没有希望生育孩子的犹太夫妇。黑市收养子女。”

基特里克局长慢吞吞地挺直身体,“黑市收养子女。你究竟从哪里得到一个如此疯狂的……”

你双手按住办公桌,俯身向前道:“明白吧,追溯到当时,收养机构不愿把婴儿给犹太人,而是给美国社会中享有特权的白人。因此巩特尔夫妇就提供这种服务。他们和帮助分娩婴儿的医生便乘机发财。但我认为那还不是全部事实真相。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还有更多的事,更严重的隐情,尽管我还吃不准到底是什么事。我确切知道的就是那13个妇女——她们有可能怀了孕——都死于1941年焚毁保育院的那场火灾。”

“哦,当然啦,那场火灾,”基特里克局长说,“我听说过那件事。实际上我还隐约记得那晚在绝壁上的熊熊烈火,尽管当时我还很小。整个小镇照亮得如同白昼。真可怕,那些妇女全被活活烧死。”

“是的,”你吸了一口气,“真可怕。后来巩特尔夫妇离开了,那个医生也如此。为什么?”

基特里克局长耸耸肩说:“你的猜测好像……也许巩特尔夫妇不愿重建保育院,也许他们认为是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候了。”

“不,我认为他们之所以离去,是因为在11月份时有关当局开始查询在旅游旺季结束之后,为什么那些妇女——而且只是妇女,仍然留在那所寄宿制房子内。我想巩特尔夫妇和医生非常害怕,如是他们赶快离开小镇,使得当局无法讯问他们。他们想要阻止一场可能导致自己遭指控的调查。”

“你只管去想,你无法证实任何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当我长大后,我有时也听人们谈论巩特尔夫妇,而且镇上居民一谈到他们就说他们如何的好,如何慷慨。当然,红杉角曾经是受欢迎的风景名胜,但是只是在旅游旺季里才这样。一年中余下的时间——尤其在30年代,在经济大萧条的背景下,如果不是因为那所寄宿制房子,这个小镇恐怕会挨饿。那里一年四季都生意兴隆,而且巩特尔夫妇在此花了大笔的钱。有那么多的宾客,他们要吃掉大量的食品,巩特尔夫妇就在当地采购,而且他们雇佣本地的帮工,比如厨师、女佣人。镇上的女士们去做洗衣和熨烫工作。物业管理员负责打理房子和庭院,确定一切都休整过而且看上去状况良好。这个镇子多亏了巩特尔夫妇,可当他们离开后,得了吧,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红杉角不能只靠旅游业来支撑。商人们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他们没有资金支撑商店的经营。小镇开始变得凄凉,不像过去那样有大批游客光临,越来越少……哎,你该明白我们是在何处没落的了。虽然这个镇子一度依赖巩特尔夫妇,你找不到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

“确实如此。这就是使我不安的原因。”

“我不明白。”

“所有那些孕妇来到那所寄宿制房子,”你说,“一年到头都有,从30年代进入40年代初期。即便巩特尔夫妇没有雇本地仆人,这个小镇没有帮忙,却会注意到那所寄宿制房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本地人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夫妇来的时候没有孩子,但是离去时却带上了一个婴儿。整个镇子——甚至警察局长——总该意识到巩特尔夫妇在贩卖婴儿。”

“那就到此为止。”基特里克局长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中闪出勃然大怒之色。“当时的警察局长就是我父亲,我不愿意让你带着那种口吻谈论他。”

你厌恶地扬起双手道:“除非警察局长背过身去佯装不知,阴谋便不可能实现。巩特尔夫妇可能收买了他。但是当时那场火灾毁了一切。因为它引起了局外人的关注,比如火灾调查员、县里的医务督察,也许还有州警察局。然而当他们开始查询关于那所保育院的案情时,巩特尔夫妇和医生早就离开了本镇。”

“我告诉你,我不愿听你侮辱我父亲!行贿?为什么?我父亲从未——”

“当然,”你说,“这个镇子的栋梁,正如其他每个人一样。”

“滚出去!”

“好吧,一旦你告诉我另一件事,我就走。说说琼·恩格尔,她还活着吗?她仍然住在这个镇里吗?”

“我从未听说过她。”基特里克局长咆哮道。

“不错。”

基特里克局长站在敞开的房门跟前,气得朝他的办公室干瞪眼。你上了汽车,开上颠簸不平的大街,拐了一个U字形弯,经过他身旁。那位局长眼睛瞪得更厉害了,在你汽车的后视镜里,你能见到他逐渐变小的怒气冲冲的映象。你减速后,把住方向盘左转,让人看起来好像要驶上那条通往镇外的颠簸不平的道路。你小心翼翼地朝那位局长望了一眼,你看见他带着惴惴不安的胜利之色阔步走在人行道上。你见到他推开那家酒吧的门,此时你刚拐过街角看不见那里的情况,于是你停下了车。

天上的云层变得更暗、更厚、更低,风刮得更大、更刺骨。断断续续的雨点在你的挡风玻璃上形成斑点。你走下汽车,扣好茄克衫的衣扣,透过刺骨的寒风往码头破烂的废墟那儿瞅了一眼。两天前你遇见的那老头虽然已不再颓然坐在那张不稳的椅子上,但你正准备拐过街角,你突然注意到右边码头附近那问棚屋的一扇蒙着灰尘的窗户内有移动的身影。你走近那个棚屋,棚屋的门正对着奔腾的海洋,但是你还来不及敲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便嘎吱一声打开了。那个老头穿一件磨损的皱巴巴的毛线衣,翘起脑袋皱起眉头,嘴唇上叼着一根家制的卷烟。

你伸手去掏你的钱包,一面说:“那天我跟你谈过话,可还记得?”

“是的。”

你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那老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大了。在他身后棚屋中的一张桌子上,你见到6只空啤酒瓶。“想不想挣一些既来得快,又容易得到的钱?”

“要看怎么挣。”

“说说琼·恩格尔。”

“是怎么回事?”

“听说过她吗?”

“是的。”

“她仍然在世吗?”

“是的。”

“就住在本镇?”

“是的。”

“我在哪儿能找到她?”

“白天这个时候吗?”

当你把那张钞票递给老头时,他所告诉你的情况使你的手在发抖。你浑身战栗——倒不是由于寒风,你转身走向汽车。你打定主意选取一条迂回的路线去那老头告诉你的地方,以免那位局长从小酒馆窗户里眼光瞟了过来,看见你驾车经过。

“在犹太教堂里,”老头告诉你,“要么过去曾是……难道他们不是这样称它的吗?一个犹太教堂。”

断断续续的雨点变成了毛毛细雨,尽管开着暖气,还是有一股寒冷的潮气渗进车内。在离小镇最远的一端海滩的上方,你来到一座灰暗的一层楼平顶式建筑物跟前。那些红杉木构成的墙已经裂开、翘曲,窗户都蒙上剥落的胶合板。房子四周长满齐腰深的杂草。你的心在怦怦地跳着。你走下汽车,不顾风卷细雨打在身上,皱着眉头沿着一条杂草中的小道走到前门。所谓的门只不过是一片厚厚的胶合板,依靠一条铰链悬在那里,当你进门时那扇门几乎要倒下。

你面对一个小小的门厅,里面满是风吹进来的沙尘,角落里有动物已筑了窝。天花板上悬着一些蜘蛛网。一股辛辣的霉臭味直;中你的鼻孔。墙上的希伯莱字母如此模糊,你已无法辨认。但最吸引你注意力的是在黄沙中的那条小径,在满地尘土中通向教堂的入口。

你感到头顶光秃秃的。你本能地环顾四周寻找一顶亚莫克便帽。但是在那么多年之后,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便帽了。你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把它放在头顶,推开通往教堂的大门,然后你所见的情景使你惊愕得几近瘫痪。

那个教堂——或者过去是个教堂——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后墙有一个壁龛,那儿挂着一个曾经用来遮蔽希伯来圣经的帘子。在帘子前面,一个老妇人双膝跪地,她那干枯的臀部贴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一块拴住四角的手帕蒙在她头顶。她口中默念着,双手不停地摆弄着,似乎在捏住她面前的什么东西。

你终于能移动脚步,一点点地向前挪动,在她身边停下。你惊讶地看见她紧紧抓住的那个不合时宜的物件:一串天主教的念珠。泪水慢慢从她脸颊上淌下。尽管你靠得够近,你还是得竖着耳朵才能辨别她的喃喃自语。

“……从罪恶中拯救我们,阿门。”

“你是琼·恩格尔?”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用手指拨弄那些珠子,并在祷告。“你好,玛丽……受到祝福的是子宫之果……”

“琼,我的名字叫雅各比·韦伯格。”

“现在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在我们死之前……”

“琼,我要跟你谈谈关于亚当斯医生和那个诊所。”

那个老妇人的手指在念珠上僵住了。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泪水充溢的眼睛眨巴了几下。“那个诊所?”

“是的。关于巩特尔夫妇,还有那个保育院。”

“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他们。”她的身体在摇晃,她的面孔苍白。

“赶快,琼,要是你跪得太久会昏倒的。我来帮你站起来。”你扶住她瘦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胳膊,轻轻扶着她站起来。她还是摇摇摆摆站不稳,你便抱住她空壳般的身体倚住你,说道,“那家保育院,那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琼?你在做自我惩罚式的忏悔?”

“30件银器。”

“是呀。”你的声音在这教堂里的回声很可怕。“我想我已理解。亚当斯医生和巩特尔夫妇赚了大笔的钱。你是否也赚了大笔的钱呢,琼?他们给你的报酬丰厚吗?”

“30件银器。”

“告诉我有关保育院的事,琼。我保证你会感觉好受些。”

“常青藤,玫瑰花,杜鹃花,鸢尾。”

你有些畏缩,怀疑她是不是已疯癫。她似乎认为“保育院”指的就是植物苗圃。但是她的理解力应该更好。她知道保育院与植物毫不沾边,而是与未婚孕妇的婴儿有关联的,或者至少她应该知道。除非年龄的影响和某种负罪感影响了她的大脑和记忆。她表现出一种自由联想症状。

“紫罗兰,百合花,雏菊,蕨草。”她喋喋不休。

你的胸口一阵痉挛,你意识到那些词汇在具体环境中有特定的含义……

它们也许是……“是那些名字吗?琼?你告诉我的是保育院的妇女用植物和花名来称呼她们自己?”

“奥瓦尔·巩特尔选择了这些名字,这样可以隐匿真实姓名。”琼哭泣道,“没有人会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可以隐藏自己的耻辱,保护其身份。”

“但是她们对保育院有多少了解呢?”

“通过广告。”琼用萎缩的手指关节擦擦眼睛。“在大城市的报纸上,看个人信息专栏。”

“广告?但是那要冒极大的风险,警方会怀疑。”

“不,不会怀疑奥瓦尔。他从不冒风险,他是聪明人,够聪明的。他所承诺的是为未婚孕妇提供休养之家。‘感觉孤独吗?’那些广告词这么写道。‘需要训练有素的员工,给你关爱,在最严格保密的情况下为你助产么?不会有人问你任何事情。我们保证减轻你的不安全感。让我们帮助你卸下包袱。’仁慈的主啊,那些妇女理解那种广告的真实含义,她们成百上千地赶来此地。”

琼靠在你身上簌簌发抖,她的泪水浸湿了你的茄克衫,就像风吹雨打透过屋顶滴下雨水一样寒气逼人。

“那些妇女将孩子给了陌生人,得到钱了吗?”

“得到钱?相反,她们还付钱!”琼的身体一下变硬了,当她推开你的扶持时,她虚弱的手臂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惊人的力量。“奥瓦尔,那个婊子养的——他向她们索要住宿费和伙食费。要付500美元!”

她的双膝下屈。

你连忙扶住她,问道:“500美元?那么领养孩子的夫妇呢?那巩特尔夫妇从他们那儿收取多少钱?”

“有时候高达一万美元。”

你扶住她的那两只胳膊在发抖。一万美元?就在经济大萧条期间?成百上千的孕妇?亚当斯医生没有夸大其辞,巩特尔夫妇发了一笔大财。

“奥瓦尔的老婆比他还要坏。伊芙!她简直是个恶魔!她所关心的只是……孕妇的死活不重要!婴儿的死活不重要!只是钱重要。”

“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是恶魔……琼,你又为什么协助他们呢?”

她抓住那串念珠,口中喃喃自语:“三十件银器。霍利·玛丽……的母亲,常青藤,玫瑰花,杜鹃花,鸢尾,紫罗兰,百合花,雏菊,蕨草。”

你强迫她看着你。“我告诉你,我名叫雅各比·韦伯格。但我也许不是……我想我母亲的名字叫玛丽·邓肯。我认为我出生在这儿,在1938年,你是否认识一位妇女,她……”

琼呜咽起来:“玛丽·邓肯?如果她曾经与巩特尔夫妇一起呆过,她就不会使用她的真实姓名。那么多的妇女!她的化名也许是兰花或三色堇。实在说不清。”

“她当时怀的是双胞胎。她承诺放弃两个孩子。你是否记得有一个妇女,她……”

“双胞胎?有好几个妇女都怀双胞胎。巩特尔夫妇真该下地狱,他们欣喜若狂。每人收取两万美元而不是一万。”

“然而我的父母——”这称呼你几乎说不出口“——只把我带走了。没孩子的父母将双胞胎分开的情况常见吗?”

“钱!”琼畏缩地说,“一切都取决于那些领孩子的夫妇出得起多少钱。有时孪生子不得不天各一方。无法说出另一个孩子去向何方。”

“但是难道没有记录吗?”

“巩特尔夫妇特狡猾,从不留下记录。因此警方……后来又发生火灾……即便有过记录,秘密的记录,那场火灾也会……”

你的心骤然下坠。尽管你迫切需要答案,你也意识到前面是死胡同。

接着琼喃喃自语一些你几乎听不懂的东西,但是其中只字片句令你几乎无法呼吸。你问道:“什么?我没有……琼,请再说一遍。”

“三十件银器,为了那,我……我的代价。七个流产的孩子。”

“你的孩子?”

“我想,有了巩特尔夫妇给我的钱,我和丈夫便可以在富裕的条件下抚养自己的孩子,提供给他们一切优越条件,送他们上医科学校,或者……上帝保佑我,我为巩特尔夫妇做的事降祸于我的子宫。它使我比不生育更糟糕,注定我怀上死胎。上天给我的惩罚啊,它强迫我受难,正如——”

“那些放弃孩子的母亲,是否有可能在后来后悔呢?”

“没有!就像……”

接下来你听到的事使你恶心。“黑市收养子女!”你曾告诉基特里克局长。“但我认为那不是全部事实真相。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还有更多的事,更严重的隐情,尽管我还吃不准是什么事。”你这样说过。

现在你能确定更为严重的事情是什么,而且揭露出的真相使得你痛恨得哭泣。“带我去看,琼,”你努力说道,“带我去,我保证这可以使你的灵魂获得拯救。”

你尽力回忆自己所知的天主教义。“你需要忏悔,在忏悔后你的良心将会安宁。”

“我永远也不会安宁。”

“你错了,琼,你会。你将秘密保留得太久,它在你体内溃烂化脓,你必须把毒素释放出去。毕竟这些年来。你在这个犹太教堂内的祈祷已经足够了。你也受够了苦难,你现在需要的是赦免。”

“你认为我如果去那里……”琼一阵震颤。

“再作最后一次祈祷。是的,我恳求你。带我去看,你的痛苦终于到头了。”

“那么久远!我还没有去过那里,自从……”

“是1941年吗?那就是我所指的,琼,那是最后的时间。”

穿过刺入肌肤的寒风和阴冷的雨,你陪着琼离开犹太教堂的鬼影,来到温暖的汽车中。你如此愤怒,以致你不愿自找麻烦开车绕远路了。倘若基特里克局长在小酒吧看见你驾车经过,你也不在乎。实际上你几乎存心让他看见。你把住方向盘向左转,离开那条通向镇外的颠簸不平的便道,由于泥土被雨水浸透,这条道上的颠簸减少了一些。当你到达海岸上的公路时,你再次让琼放心,鼓励她带路。

“那么久远了。我没有……是的,向右转,”她说。开了半英里之后,她颤抖得更厉害了。“现在从这儿向左转。开上那条泥泞的道路,你认为你能行吗?”

“让这辆车强行通过那些泥坑直上山顶?如果需要,我会下去推车。如果车开不上去,我们就步行上去。上帝保佑,我会背着你爬上去。”

但是汽车的前轮战胜了泥坑。你马上获得动力,越过一座山丘。当车轮旋转到停止的时候,你透过雨帘皱起眉头望着一片意想不到的草地。时间已是10月初,那些草还是十分葱翠。你多么迷惑和恐惧!由于知道它的秘密,你便突然回忆起——那是在你纯真的青年时代——在大学里研读的一首诗中的几句。沃尔特·惠特曼的诗作《自我之歌》:

一个孩子说,青草是什么?

双手满满把它捧到我面前。

我该如何回答那孩子?

我知道的不比他多。

我想它一定是我布下的旗帜。

你被迫下了车,艰难地在发动机罩周围走了一圈,你不顾那些泥坑,冒着刺骨的风雨,帮助琼从乘客座位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汽车。乌云在草地上空动荡翻滚。

“是在这儿吗?”你问道,“告诉我!是这个地点吗?”

“是的!你难道没有听见她们在恸哭?你难道没有听见她们在受罪?”

(惠特曼的诗句——)“……我布下的旗帜,用充满希望的绿色材料织就。我想它是上帝的手帕。我想青草本身就是娃娃,用草制成的婴儿。”

“琼!以上帝的名义!”雨点刺痛了你的脸,“告诉我!”

(惠特曼的诗句——)“……一种相同的象形文字……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一样发芽返青;在白人和黑人中间一样生长。”

“告诉我,琼!”

“难道你没感觉到吗?难道你不觉得恐惧?”

“是的,琼。”你双膝跪下,亲吻着青草,喃喃地说,“我能。”

(惠特曼的诗句——)“此刻对于我来说,青草好像是坟地长出的头发。”

“有多少,琼?”你俯身向前,面孔几乎贴到青草。

“两百个,也许更多。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婴儿。”琼在你身后哭泣,“我最后都无法再数下去。”

“但又为什么呢?”你抬头面向这愤怒的雨点,“为什么他们必须死去?”

“有些病死了,有些是残疾。只要是巩特尔夫妇断定不能卖出的婴儿……”

“他们谋杀了婴儿?闷死了他们?勒死了他们?”

“让他们饿死。听听那些号啕声,”琼畏惧得缩起身子。“那些贫穷、饥饿、受苦的婴儿。有些只拖了三天便死去。我在噩梦中听见他们在号哭,我仍然听见他们在号哭。”琼躏跚地朝你走来。“起先巩特尔夫妇把那些婴儿放进一只小船,然后将尸体扔到海水里。但是其中一具尸体被潮水冲到海滩上,如果当初不是由于收买了那个警察局长……”琼的声音沙哑。“因此巩特尔夫妇决定用更安全的办法来处置那些尸体。他们将尸体搬来此地,然后用纸袋、土豆麻袋或装白脱油的箱子把他们埋葬。”

“用装白脱油的箱子?”

“有些婴儿属于早产儿。”琼在你身边跪下,“他们个头真小,小得可怕。”

“两百个婴孩?”狂风将你的话刮进了喉咙里。随着身体的一阵战栗,你意识到如果你的母亲就是玛丽·邓肯,苏格兰人,巩特尔夫妇也许认定你显然不像是犹太人。他们也许将你埋葬在此……

你的兄弟或姐妹?你的孪生兄弟或姐妹?你的同胞兄弟或姐妹是否就埋在你此刻紧紧抓住的青草下面?你尖叫道:“两百个!”

尽管风雨在怒吼着,你仍然听见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的咆哮声,它的轮胎在旋转着,与泥泞的地面搏斗。你看见一辆警车翻越大雨笼罩的山丘,然后刹车停住了。

基特里克局长推开车门,穿过狂暴的风雨朝你大步走来。“真见鬼,我告诉你将往事放在一边。”

你从草地上站立起来,从背后猛地伸出一个拳头,如此沉重地打在他嘴巴上,使得他跌倒在泥泞的地面上。“你早就知道!你这个婊子养的,你知道整个来龙去脉!”

那个局长擦去从破裂的嘴唇上淌下的鲜血,在狂怒之下他掏出了手枪。

“做得对!朝前走,杀了我!”你展开双臂,任由大雨鞭打。“然而琼将成为证人,你得同样杀死她!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是吧?谋杀两个人没关系,对不对?还不用说那两百个孩子!”

“这和我毫不相干——”

“杀害这些孩子吗?不,那可是你父亲干的!”

“他没有卷入!”

“他任其发生!他拿了巩特尔夫妇的钱,然后背过身子假装不知!那就迫使他卷入此案!他和巩特尔夫妇一样应受到谴责!”你原地转向山脊,承受着暴风雨的全力冲击。在使人睁不开眼的狂风中,你虽然看不见那个小镇,但你还是朝着它尖声大叫:“你们这些婊子养的!你们早就知道!你们任由事情发生!你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它!那就是你们这个镇子衰败的原因!上帝诅咒你们!全是私生子!”

突然间你醒悟到你话中糟糕的反讽意味。私生子?这些被谋害的孩子全是私生子。你头昏眼花地倒向草地——这坟地长出的头发。你倒下后,双手紧紧搂住雨水浸透的泥土和湿润的青草叶片,喊道:“可怜的婴孩啊!”

“你什么也证明不了,”基特里克局长咆哮道,“你所了解的一切都是推测。50年之后的今天,不会再有那些婴儿遗留的任何痕迹了。他们早就尸骨腐烂,变成——”

“青草,”你呻吟道,滚烫的泪水流下脸庞,“美丽的青草。”

“提供婴儿的那个医生已不在人世了。巩特尔夫妇——我父亲一直在寻觅他们的踪影——同样也死了。死得很痛苦,假如那样能使你想要的正义得到伸张的话。奥瓦尔得了胃癌,伊芙死于酒精中毒。”

“而且现在他们受到地狱大火的焚烧。”琼喃喃自语道。

“我被抚养成为……我是一个犹太人,”你呻吟道,并突然明白了你声明的重要性。无论你的出生环境如何,你都是一个犹太人,完全、彻底是。

“我在地狱里也不敢相信,但我希望……哦,上帝,我多么希望……”

“你拥有的惟一证人,”基特里克局长说,“就是这个老太婆,一个每天下午在报废的犹太教堂里祈祷的天主教徒。她是疯子。你是个律师,你知道她的证词在法庭上不会采用。事情都过去了,韦伯格。早在50年前已了结。”

“不!它从未了结!这些青草一直在生长!”你感觉到湿土的寒气。你试图拥抱你的兄弟或姐妹,而且随着明白了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而激动得发抖。“上帝怜悯他们!”

你想这些孩子会遇到什么?他们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最小的嫩芽表明没有真正的死亡;就是有也是引领我们走向生活;不要等到最后才将它后腿拖;一切都向上、向外生长,不会倒下;死亡与任何人设想的不一样,更幸运。

“更幸运?”你拥抱这些青草,“更幸运?”透过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你想你听见了婴儿们的哭声,你抬起你的脸迎着狂暴的风雨。你吞咽雨水,尝着你眼泪的咸味,你朗诵起哀悼祈祷文。你哀悼着玛丽·邓肯,西蒙和埃斯特·韦伯格,你的兄弟或姐妹,所有的这些孩子。

还有你自己。

“从罪恶中把我们拯救出去,”琼·恩格尔喃喃自语,“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在此刻和我们死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