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忆深处

宛如吹弹可破的肌肤般轻软柔嫩的春天悄悄来临。

早晨的窗外,明亮的色彩逐渐覆上湿地。然而,相较于被晴空俯瞰的湿地,理濑觉得自己内心愈来愈阴郁。

早上起来,一看到窗外的爽朗天气,却愈觉得自己被关在一方狭窄之地。初到这里时,还曾有过浪漫幻想,以为自己是被囚禁的公主,如今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囚犯。

自五月庆典那晚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也未会有人提起舞台上的血腥事件。结果,我还是没与丽子说到话。

五月最后一个周六午后,理濑照例在窗边发呆,托腮远眺窗外。成群的白色水鸟优雅地在湿地上飞舞。看了一眼隔壁的空床,忧理今天也去排练了。

随着丽子的过世,忧理身上的某个部分也死了。虽然她看来没什么改变,说话仍旧毒辣犀利,但有时她的表情会突然沉下,一看就知道她又想起丽子的事。黎二也是,从那晚之后,他也有些改变。但根据忧理之前的话推测,丽子的死让黎二失去某部分的同时,也让他得到了解脱。黎二对丽子有太多责任感,那个悲惨的结局或许能打开某部分心结,使他稍稍得到救赎。

理濑记得很清楚,那天忧理坦白自己对丽子的爱意的情景。莫名地,她就是能理解黎二与忧理为什么会被丽子深深吸引。丽子在特殊环境中长大,是个纤细敏感的美少女,两个人都产生想守护她的心情,然而,他们真正想守护的,其实是自己敏感脆弱的灵魂,并透过对丽子的感情而得到些许慰藉。

为什么丽子要跟着我?

理濑觉得很奇怪。这代表她认识我,在图书馆时,也许就是因为认出我才会追过来。

而且,丽子为什么要杀修司?她的精神状况确实不稳定,但会特地在寒夜送信,并从后追上刺杀,应该是认识修司才对,而且还是经过缜密的计划。她为什么要杀修司?

自从来到这里后,丽子的影子就一直环绕在自己周遭。理濑觉得自己与丽子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如果现在举行降灵会,她会出现吗?

理濑紧握冷冷的铁栅。

校长说:“本来应该什么也不会出现,但我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他为什么要演那出戏?就算什么都没有出现,我们就会相信丽子已经死了吗?那功呢?我这的有灵媒体质吗?一旦开始思考,就觉得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内心也愈来愈不安。

窗外传来清澈高亢的声音,远方高处有个小黑点来回飞旋。

那是什么鸟?

理濑从各种角度仰望天际,就在那时,她突然想起刚来这所学校时得到的望远镜,那时一进到房间便收起来了。理濑打开抽屉翻找,在叠起的杜莫里埃与克莉丝蒂的两本书后而,发现了那个古董望远镜,拿在手上还有点沉。理濑想起送她这东西的男子,仔细想想,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难不成他是学校外部的职员?

理濑出神地凝视飞舞的水鸟好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盯着那个望远镜。

我看过它,但是在哪里?明明今天才第一次使用,却觉得上面的饰纹应该在哪儿见过……而且是来到这里后,在某处看过同样的花纹……脑中倏地浮现那晚茶会的景象:手持猎枪的校长、躺在校长脚边的修司,还有插在修司背上的刀子。

就是那把刀子!难怪当时会觉得刀柄的饰纹很眼熟,原来就是这个,波斯风的藤蔓刻纹。不过,会不会是自己想人多了?仉这怎么看都不像大量生产的物品,应该是特别订作的,而且已有相当的年代。将望远镜与那把刀子联想在一起,会不会太过牵强?

脑中突然浮现那名男子的大特写。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杀死修司的吗?能一刀刺死大块头的修司,凶手很可能是男的。校长是不是谎称丽子自杀好掩饰自己的罪行?毕竟他只说刀子上验出丽子的指纹,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第一天来到这里的记忆在脑中迅速播放:被偷走的旧皮箱、灰色的湿地,还有突然跑来说要当我室友的忧理。那时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也还没发生任何事……

理濑不经意抬头,目光落在凸窗的天花板上。

对了,第一次进到这房间时……

理濑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天花板,隔板动了,而且还有点重量,上面似乎放了什么东西。理濑心跳加剧,几秒后,她手上多了一本红色书皮的小书。

这是……

理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有些褪色的红布面上印着小小的书名,却没印上作者的名字,仔细看那书名——

三月的红色深渊

理濑不禁紧张地左右张望,同时也讶异自己反应竟如此激动。

怎么办?这肯定是校长说的那本书。但为什么会放在那里?是以前住在这房间的学生藏起来的吗?理由是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本书在自己手上,理濑赶紧将这本书套上另一本书的黑皮书封。她抱着书花房里来回踱步,有种书本在怀中渐渐发热的错觉。理濑感到很困惑,不知如何处理这本书,要还给图书馆吗?还是直接交给校长?为什么她会觉得有罪恶感?而且,她直觉地认为,不论将书还给图书馆或拿给校长,她都不会有机会再看到这本书。这一点她十分确信。

理濑冷汗直冒,心中一直反复同一个念头:我得在这之前先读完这本书。

不过,这期间要藏在哪里好?就将它与桌上的辞典堆在一起好了,忧理绝不会乱碰别人的书桌。那么,要在哪里读这本书呢?

理濑抱着书认真地思索。

02 约定

外面吹着搔弄人心的春风。

理濑走在冒出嫩叶的林中小径,找寻适合看书的地方。阳光穿透树梢,闪耀刺眼的光芒,吹过湿地的风则轻轻摇晃叶隙中透出的光线。这是个适合小眠的闲适午后,舒爽的季节终于来临,学生们在其中恣意生活。

脑海里突然净现一句话——这是一座假的乐园。

拥有一头飘逸长发的女孩,手舞足蹈地从树林深处走出,迎向自己。

那是以前在餐厅过过的女孩,应该是叫麻理衣。当时她曾问自己有没有见到丽子,看来,她那时一定是见到从疗养设施跑出来的丽子。

麻理衣对理濑笑了笑。虽然她看起来仍很瘦小,今天的气色却还不错。理濑也回以微笑。

“有找到野草莓吗?”

“咦?”

这个奇怪的问题令理濑感到很疑惑。虽然忧理曾说可以不用理会她,但面对麻理衣如此认真的眼神,理濑认为自己无法不理她。

“如果找到春天最棒的野草莓,就能去温暖的地方哦!”

“温暖的地方?”

“找不到吗?”看到理濑惊讶的表情,麻理衣显得有点失望。

“应该可以吧!”理濑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摘春天最棒的野草莓给我!”少女的脸倏地绽放光彩。

“嗯。”

少女伸出纤纤小指,虽然有点诧异,但理濑也伸出小指勾住那细瘦白皙的冰凉小指。

“我们已经打勾勾,说谎的人,校长会让你喝黑红茶哦!打勾勾了!”

理濑听她哼着稚气的顺口溜,思考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拜拜!理濑。”麻理衣挥挥手说。

理濑吓了一跳,目送少女愉快地蹦蹦跳跳离去的同时,也讶异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奇妙的顺口溜,“校长会让你喝黑红茶”是什么意思?是在暗讽校长的茶会吗?

对了,今天校长好像要开久违的茶会,听说这次约翰也是受邀者之一。如果是他,在校长面前应该能从容以对吧?那些亲卫队也会去吗?如果是,他一定也能像平常那样游刃有余。从五月庆典过后,她就没再去图书馆,自然不曾与约翰说过话,因为她很害怕面对校长与约翰,尤其是他们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充满自信的眼睛。

不,不只他们,其他人的眼神也很恐怖,因此她最近几乎都躲在房间,谁也不见。而且只要远远看见那些泼她可乐的人,她就会立刻绕道。明知这种鸵鸟心态很要不得,她却无法像忧理那么坚强。春风在室外徐缓吹拂,她明白畏缩的自己什么也办不到。

理濑的黑发随风摇曳,四处寻觅后,她决定在“绿之丘”半山腰一处采光良好的低凹处看书。那里的草地干爽舒适,低矮茂盛的衡木形成绝佳屏障,后面则是一片半颓圮的高墙。曾有人戏称这是“叹息墙”,因为这里以前是修道院,这片墙应该就是早期建筑物的遗迹。听说将耳朵贴在墙上,便能听到死在这座山丘上的亡灵哭声,当然,理濑没有尝试这么做。阳光照到墙上,便从堆叠的石头缝间消失,漫长岁月的轮廓则闲适地溶入地表。理濑心想,靠着这面墙看书,应该很舒服。

理濑在草地坐下,充满期待地翻开书封。

翻开的瞬间突然行种奇妙的感觉。虽然这本书的封面与纸张有点破旧磨损,却意外地比想像中新。真奇怪,校长不是说这本书从创校之初就有了吗?

理濑以指腹轻轻摩擦内页纸张,仔细端详整本书。

此时,远方似乎有个奇怪的声音传来。理濑侧耳倾听,那个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十分微弱,很像有人在喊叫——莫非是“叹息墙”?

理濑害怕地抬头察看身后的墙壁,不安地将耳朵贴在墙上。

好远的感觉——从深远的地底传来哭泣的声音。

怎么可能!

理濑全身发冷,汗毛直竖,下意识地绷紧身上每一根神经。

有人!而且就在附近!

树丛另一边出现一个黑影。有人站在那里,他头部的影子被阳光映在地面上。

影子一动也不动。对方一定知道我在这里。

“是谁?”理濑缩起身体,怯怯地问。

“理濑?”一脸惊讶的约翰探出头。

“是你?真是的,吓死我了。”理濑用力地叹了口气。

“我也吓了一跳。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有时会跑来这里寻找作曲的灵感。”约翰指向矮树丛另一边,地上有写到一半的乐谱与铅笔。

“是吗?原来我才是不速之客。”理濑喃喃,刷白的脸慢慢恢复血色。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约翰了,少年沐浴在阳光下的淡淡发色闪闪发光,宛如壁画中的天使。

“可以坐你旁边吗?”约翰轻声询问。他察觉自五月庆典后,理濑就刻意躲着自己。

“嗯,当然可以。对了,约翰,你试试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听看有没有哭声。”

“又是奇怪的传说吗?你该不会信以为真吧?”约翰笑着在理濑身边坐下,将耳朵贴墙,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后,露出思索的严肃表情。

“你也听到了吧?”理濑也将耳朵贴在墙上。

“不,这不是风的声音吗?听起来很像吹过四座塔之间的风声。”约翰沉着地说。

虽然理濑企图否定,但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应该是风声。刚才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可是,之前也是这个声音吗?难不成是她听错了?理濑拼命回想,但那声音早已散佚于记忆中。

“原来如此,是风声啊。”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不再贴墙听那声音。

接着,约翰拿出一封信。一见到大理石花纹的信封,理濑瑟缩了一下,没有接过。

“今晚一起参加茶会吧!这是校长要我转交给你的,或许是担心投到信箱会被别人发现,不想横生枝节。所以你可以放心。”

“我不想去。你可以帮我转告校长吗?前一阵子发生的那种事,我不想再来一次。”理濑不自觉地缩起身体,别过脸,呻吟似的低声说。在她眼中,这信封就代表带来厄运的使者。

“那种事?”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

“校长很担心你,我也是。你自五月庆典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而且都没去图书馆。你在怕什么?丽子已经死了,只要像平常那样生活,没有人会加害你的。我们可以趁今晚好好聊聊,或许可以消除你心中的不安。今晚校长只邀请三个人,我、你和圣。”

“圣?”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

校长其实还想邀请黎二与忧理吧?但他们应该不会再答应赴约了。理濑想起那时黎二握拳站立的背影,还有放声恸哭的忧理。

“七点半在宿舍外的蓝色凉亭碰面。没人会去注意那里,而且到那边的路还蛮亮的。”约翰不等理濑同应,硬将信塞到她手上,“不吵你看书了,我也要专心想这个。”说完,约翰翻身躺在草地上,专注在乐谱上面。

理濑既没翻开书,也没拆开那封信,只是凝视眼下一片广阔青翠的湿地。

03 二度出席茶会

为什么又来了?

理濑心中充满自我厌恶与沉重的懊悔,一步步走在夜色中。总觉得自己一再被牵引至厄运那一边。今晚肯定又会有事发生,而且是讨厌的事……

出门前,我告诉因感冒而早早休息的忧理,说要去其他朋友的房间玩。我不想骗忧理,但她若知道我又去参加校长的茶会,大概会很生气。

理濑看见约翰站在树林前的凉亭朝自己挥手,然后一语不发地率先前行。

呼吸变得愈来愈困难了。那时的沉重空气又回来了,身体正渐渐变冷,好像又有什么侵入自己的体内。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在理濑心中逐渐膨胀。

远处浮现橘色的亮光。

仿佛一切正倒带回到那个夜晚。

可能察觉到理濑沉重的脚步,走在前面的约翰刻意放慢速度,与她并肩同行,然后若无其事地提问。约翰最擅长的就是利用问题,从别人口中得到想要的情报。

“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了你大概也不会相信,有幽灵出现。”

“幽灵?”

“而且还附在我身上。”

“是谁?”

“一个叫功的男孩,是我们家族的人。但我没见过他,听说他失踪了。”

“嗯,是怎么出现的?”

“因为校长突然说要召开降灵会。”

“降灵会?”

“没错,他还说我行当灵媒的素质。”

“校长会做这种事?”约翰先是一脸狐疑,接着又换上深思的表情,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理濑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世故的表情,这个人真的很不可思议。

到了玄关,约翰按下门铃,传出校长应门的声音。

“今晚大概是男装打扮吧!自五月庆典后,校长几乎都以男装出现,或许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必须拿出校长的威严才行。而且夏天就快到了,衣服会变得比较轻薄,要扮女装也比较困难。”约翰轻轻耸肩,小声说。

理濑噗哧一笑。的确,校长的身材那么结实,不太适合穿上轻薄的女装。

门一开,一身粗棉衬衫搭上棉质长裤的校长随即探出头。他的长发往后扎起,比起校长这头衔,这身随性帅气的打扮令他看来更像摄影师。

“嗨!你们来啦!进来吧!”

走廊那端敞开的门缝中,流泻出命人怀念的音乐。

“是《Let's Dance》,真不错。”约翰眯起眼道。

理濑停下脚步,一股仿佛会令地表陷落的强烈乡愁袭上心头。

很久以前,她会在某处听过这旋律。

湿地的景色缓缓浮上脑海。飞翔的白鸟,不知是谁朝天空高举的手——纤细、白皙、穿着制服的手。

“理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有好好吃晚餐吗?”

一回神,眼前出现一对仿佛能看透自己的眼睛。

“啊,有。”理濑轻轻点头,进入走廊,温柔轻快的旋律持续流转。

门那头的气氛更加慵懒舒适,有怀旧的音乐、热腾腾的咖啡、司康饼与巧克力、叠在桌上的书本与散开的扑克牌,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威士忌与酒杯。此外,圣则一只脚放在沙发上,仍旧拿着笔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算式。理濑诧异地发现,圣竟然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埋头于算式中,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抽烟。一圈圈紫烟在橘色照明中缓缓上升。

“喂!别拿我的烟。”校长在举的头上敲了一记。

圣发出“噢”一声,干脆地将烟还给校长。

两人太过自然的互动,令理濑与约翰均一脸愕然。接着校长随性地坐在沙发上,交叠起双腿,深吸一口从圣那里拿来的烟。

“别露出那种表情,坐吧!”校长神情闲适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理濑与约翰,“聪明的你们应该明白,今晚的事,一离开这里就得忘了。做人偶尔也要放松一下,不然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对了,包括我的粗鲁举动也要一并忘掉。其实,今天最主要是让理濑能放松一下,吐吐心事。好了,最近没什么精神的理濑,你在烦恼什么呢?”语毕,校长叼着烟,拿起咖啡壶帮理濑与约翰倒杯咖啡。

虽然气氛与上次茶会不太一样,理濑却仍无法放开心胸。约翰则是来回看向校长与圣。

“啊!基本上,我是以家族家长的身份兴会,你们要将我当成旁听者也行,当然,需要我的话,我也会尽力协助。”圣抬头道。

“没事,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闷。适应学校的生活后,我偶尔会这样,很快就会好了。”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随即被入口的咖啡烫到,皱起眉头。

校长一手勾在沙发椅背,一手挟着烟,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理濑。

一被那双眼睛盯上,所有平静尽数瓦解,理濑开始感到心神不宁。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好像我隐瞒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忧理还好吧?”校长突然丢出的问题令人有些诧异。

“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其实自从丽子过世后,她就没什么精神。”

“是吗?”

校长面不改色地又吸了口烟,理濑想起那时他异于常人的冷静态度。

“啊!是塔晶夫!”约翰看到堆在桌上的某一本书,突然眼睛一亮。

“真令人意外,你竟然知道这个作家。”校长抽出那本书翻了翻,递给约翰。

“居然有这本书,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欢看日文小说,之前住在欧洲时,在日本的叔父常会寄书给我。我觉得日文字在视觉上很绚丽,汉字就像华丽的书,平假名则天真又性感。”

“到某个程度后的确如此,虽然那时不是只有汉字。”

“但汉字多确实比较容易阅读。特别是推理小说,用词最为华丽。”

校长将威士忌倒入小角怀。

“就像之前五月庆典的舞台剧……”约翰突如其来的低语令校长与圣稍稍变了表情,“那是很棒的一出戏,非常有趣。听说剧本是学生写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校长耸耸肩说,“其实那些孩子都是知名艺术家的子女,他们父母的名字说出来会让人吓一跳。就算他们的资质不及父母,也仍有一定的水准,那个剧本应该是他们边排练边创作的吧!”

“纯粹合作要想出那样的剧本很难,应该是有人先提出构思。”约翰塞了一颗巧克力到嘴里,“会不会是丽子写的?”

理濑看向约翰,圣也抬头注视他。

“何以见得?”校长喝了一口威士忌,问道。

“因为她显然知道那出戏的剧情。整出戏的最后是两名女子重现事发现场,而丽子就在此时抓准时机,持刀背对观众席登场。如果剧本是在排练期间写成,那么打从排练之初就被隔离的她,不可能知道剧情,也很难躲在舞台边推敲演出的内容,趁机出场。所以我认为剧本应该是她写的,然后大家照着演出。”约翰啜了口咖啡,以成熟的口吻淡淡地说,“所以,一定有谁在联系丽子。这个人不但告诉丽子她的剧本被搬上舞台,甚至连修司的事也是,通知丽子那天有茶会,还邀请了哪些人。或许,就是这个人唆使丽子做出这些事,若真如此,这就成了教唆杀人。”

“嗯……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给人的第一印象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但现在这样观察下来,我多少有点明白了。”圣颇感兴趣地注视约翰。

“什么传言?”约翰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浅色眼眸顿时变得冷漠,下一瞬间,锐利的眼神便对上圣的视线。

“抱歉,反正只是个无聊的传闻,没凭没据的,不听也罢。”圣苦笑地举起手。

“是吗?那就好。”约翰做作地笑了笑。

真是诡异。这三人随兴聊天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侄子们与身为败家子又极世故的叔父相会的情景。那我又扮演什么角色?侄子的同学?在放学路上巧遇心仪的同班同学,优秀的他邀请自己一起去找他那有趣的叔父,犹豫地跟来之后,却融不进那三人熟络的气氛,只好一个人坐在旁边——是像这样吗?

“理濑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是个公认的美女,却总是一脸忧郁,要是表情能再开朗点就好了。”圣嘀咕,打从心底觉得奇怪。语毕,他向校长要了根烟,却被刻意漠视。

“这样才有神秘感,挺不错的啊!虽然这纯属个人观点,但我认为真正美丽的,是受过伤的女子。”约翰又拿起一颗巧克力。

“‘真正的’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长得美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很显眼、处处受人夸赞,却也容易被人嫉妒,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第三者的超然立场看自己,不是吗?不论再怎么谦虚,也改变不了自己容貌比别人出色的事实,而这件事往往会伤害到朋友,此外,在出众容貌成为处世武器的同时,也成为被他人的妄想与先入为主的观念攻击的理由,渐渐地,这个人的心机就会愈来愈深沉,到了这个地步,记忆中不但没有好事,反而尽是让人厌恶的回忆。不过,对自己容貌自视甚高的女子完全不会感觉到这些事,我认为这种人根本称不上美丽。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有什么清纯天真的美少女,我不相信她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迟钝到没发觉自己的优点,那如果不是演技,就是无知与怠慢。对我来说,不会被自己美貌伤害的粗线条之人,根本称不上是美女。”

“你这是在为理濑辩护吗?你认为理濑受到伤害?的确,忧理与丽子都称得上是美女,个性却都很乖僻。我的看法不太一样,像忧理那样豪爽又大剌剌的人,给人的感觉却还是百分之百的女人,但理濑就不同了,她有某部分的性格很男性化,当她心情不好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漂亮’,而是‘漂亮的女人’。”语毕,圣从校长手中接过打火机,熟练地点上烟。

理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在圣眼中竟是这副模样。

“我想这种事无关男女,不论哪一边都很棒、很美,而且都很有趣。”微笑倾听的校长,缓缓道。

“这话出自校长口中具有说服力。校长,为什么您喜欢扮女装呢?”约翰一脸认真。

“因为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讨厌未知的事。”校长笑道。

“未知的事?”圣叼着烟,手肘抵在膝上,拄着脸颊反问。

“没错,未知的事。”校长也点了根烟,“人类对于未知会感到不安、愤怒、怀疑,以致变得心胸狭窄。譬如搭电车时,电车突然在两站中间停下,一动也不动的,你是不是会感到不安或愤怒?这就是面对未知的不安与愤怒。人会对异性产生不安与愤怒的感情,就是因为无法掌握对方、无法理解对方。为了消除这种未知,只能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体验对方体验的一切,然后心胸就会变得宽广。我是那种非得拿到所有的牌,否则会很不甘心的人。”

“这是所谓完美主义者吗?”

“或许吧!那又如何?不能只是单纯享受当女人的乐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会想尝试未知的事也是人之常情。”

理濑倒了些咖啡在约翰与自己的杯子里。

“我记得有一则故事叫做《没有镜子的宫殿》。”校长注视袅袅上升的紫烟,喃喃自语似的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的王族诞生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从小就长得非常漂亮,国王担心她会仗恃自己的美貌而变得傲慢,因此下令撤掉宫殿里所有的镜子,连会映出容貌的银餐具都不用,甚至填平花园里的水池,只为了不让公主看见自己的长相。但公主一天天长大,对自己的容貌愈来愈好奇,不过,每次她问旁人自己长得如何,他们总是说,你长得太丑了,还是别看比较好。于是,公主相信自己长得很丑,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三人注视校长的脸,却无法从他的表情读取丝毫情感。

校长在透明玻璃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某天,一个化身成商人的魔女来到这个国家,进了宫殿,并送给公主很多礼物,有用温暖火焰做成的鞋子,藏有清凉喷泉的扇子,最后,她掏出藏在袖里的镜子递给公主。公主看到自己的脸,大吃一惊。魔女骗公主说,国王他们欺骗公主,要让她不幸。于是公主听信魔女的话,和她一起离开宫殿,但魔女后来竟将从未踏出宫殿的公主弃于深山之中。”

约翰的茶色瞳孔在橘色映照下,闪烁着近似琥珀色的光辉。他的表情看似正企图解谜,专注地盯着校长的脸,八成是想读出校长的心思。

“夕阳西下,四周愈来愈暗,也愈来愈冷。公主穿上魔女送的鞋子,鞋了却喷出烈火,燃及四周野草,公主慌忙拿出喷泉扇子,没想到却唤来强风大雨,结果淋成落汤鸡。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最后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魔女的笑声,镜子立刻粉碎。”

圣一脸讶异地听校长说故事。

“好了,你们觉得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校长兴致勃勃地环视三人。

“呃、这是小说吗?”约翰一脸愕然。

“不,只是则童话。”校长缓缓摇头。

“结局应该是——”圣率先开口,“公主绝望害怕地在满是妖怪的山里待了一晚。翌晨被前来搜寻的家臣发现时,公主已经因为过度恐惧而变成丑陋的老婆婆,她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丑陋面孔,便一生待在没有镜子的宫殿里。”

“果然很有圣的风格,充满醒世意味。”校长噗哧笑了出来。

“嗯,至于我的结局……”约翰思索道,“公主因为太过害怕,也太过绝望,最后竟然疯了。从此以后,公主就变成到处求人家借她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脸的疯女人。甚至还有谣传说,半夜独自揽镜自照的女孩,背后会出现公主的脸。”

“原来如此,变成了一则传说。”语毕,校长看向理濑。

“公主在山里边哭边走,然后来到一座池塘边。她想看看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于是整个人往前探,结果因为探得太出去,一个重心不稳,还没看到自己的脸就先溺死在池塘里。”

“好惨!”

“女孩子的想法可真狠。”

圣与约翰都一脸惊讶,而校长只是默默地注视理濑。

“结局真的是这样吗?”理濑问。

“镜子粉碎后,在山里绝望哭泣的公主面前——”校长将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拿起酒杯,“出现了一位年轻猎人。公主吓了一跳,因为那个猎人竟然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猎人问:‘你为什么哭泣?’公主答:‘因为镜子破掉了。’猎人又说:‘那我当你的镜子好了。’于是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此外,两人在位于森林中的住家柱子上,挂了一面小镜子,但公主因为忙着照顾小孩,根本没时间照镜子,这就是结局。”

“搞什么啊!”

“没想到竟然是幸福的结局。”

看着猛发牢骚的约翰与圣,理濑其实在思考校长为什么要说这则故事。莫非这个故事有什么深意?而且,他是要说给我们三人之中的谁听?

“屋子里都是烟味,要是留在头发上就不好了。”校长发现灯光下的袅袅白烟太多,站起来要开窗。

与功出现时同样的窗子——

一想到这里,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凉意。

“别开窗!”理濑突然大喊。

校长愣了一下,然后回头。

那是什么眼神,还有那个诡异的表情,那对像要穿透自己,仿佛识破一切的眼神。

窗子啪地打开,冷风迅速灌进。

脑中一片空白。又是那种感觉,眼皮变得好沉重,身体好像浮起来了。

房间开始膨胀,天花板歪斜,毛发倒竖……咦?我的脚呢?

其他三人察觉有异,纷纷站起。

“窗子……”

呜!说不出话来。

‘好痛苦……’理濑努力地硬挤出声音,伸手压住喉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脖子……有人勒住我的脖子……’

圣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约翰则是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

理濑陷入恐慌,‘好痛苦……痛苦……无法呼吸……被押往窗边……住手……窗子开着……要从窗子掉下去了——不要!’

理濑,不,是附在理濑身上的人在惨叫!

“丽子?现在来的是丽子吗?”圣大叫。

“谁?是谁勒住你?”校长冲过来抓住理濑的肩膀,用力摇晃。

是校长在眼前大叫。身髓不停被摇晃,连视野都在晃动。好痛苦……我无法呼吸……心脏像快爆开了。

“是谁?快想起来!理濑!”

仍是校长的声音,他在耳边吼叫。放开我!好痛!肩膀好痛!

仿佛关掉开关似的,理濑的意识在一瞬间消失,全身虚脱地往后倒下。约翰与校长赶紧扶住她,轻轻将她抱到沙发上。

“丽子并非自杀,对吧?”圣斜睨手撑在桌上的校长。

“护士说她是自杀,她自己跳下来的。”校长冷冷地看回去。

“恐怕是被谁推落的吧?”圣打断校长的话,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

理濑刷白了脸,微微发抖地蜷缩在沙发上。

不寒而栗的沉默笼罩。

“求求你们,关上窗子。”仿佛快要消失的声音。

约翰一个箭步冲去关窗。

屋内变得十分寒冷。

“这所学校果然藏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约翰偏着头,声音沉稳。

房间里站着一个长发男子与两名少年,还有躺在沙发上不住发抖的少女。

暂时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