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伟(游唱)

所谓的故事或许就是这样,许多其他的故事加入它,令它本身也在不知不觉中日渐成长。也许,这正是一个故事应有的姿态。

——恩田陆《出云夜曲》

◎故事,从不存在开始

《沉向麦海的果实》是恩田陆第十部作品,也是她继《第六个小夜子》、《球形的季节》后,又一以校园为主题的重要代表作。本书取材自她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连作小说《三月的红色深渊》中的最后一篇《旋转木马》,将原本三线叙述中的绿之丘校园故事,发展成更复杂且神秘的长篇。

在《旋转木马》中,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恩田陆本人、第三人称的旅行女作家与水野理濑三人为叙述上体,分别呈现恩田陆构思《三月的红色深渊》的概念与思考路径、女作家(有可能也是恩田陆)在松江与出云一带旅行的所见所思、还有理濑在绿之丘遭逢的一连串神秘与恐怖事件。除了恩田陆在小说中刻意采用的后设手法以外,三条故事线形成米兰·昆德拉所谓“复调”,成为一种互相补充、对位、但又生产意义的结构,因此互为指涉的意义极为浓厚。

也因此,恩田陆在《沉向麦海的果实》中,不只沿用了(旋转木马)中的绿之丘故事,其实是把整个互文的复杂结构,甚至是书中书《三月的红色深渊》所代表的隐喻,全盘挪移到这本书中,而形成多重意义的指涉。

在恩田陆的《三月的红色深渊》小说中,书中书《三月的红色深渊》既是角色们的梦想之书,也是充满神秘谜团的传说之书,它涵涉人们对好故事的渴望,同时代表好故事的希望(无穷的可能性),但也同时是绝望(因为不可得)。它既是所有谜团的真相,也是生命的一切可能。

同样的概念也被援引入《沉向麦海的果实》。在本作中,《三月的红色深渊》再度出现,它原本是单纯记载某个学校的书籍,却引发了绿之丘创办人以其为蓝本建造校园的决心,也可说是记载了绿之丘历史的重要文献,却从图书馆中无故消失。到了后半段,它被意外地发现,引爆丽子等人的消失之谜,甚至是小说中最关键的,关于谜样女主角理濑的生命真相。

然而,虽然这多重文本之间有概念上的相连,但恩田陆并不只满足于将一个短篇故事写成长篇,在许多情节的发展上,她利用读者对《旋转木马》情节的“既视感”,加以沿用、扭曲或完全改造,让读者穿梭于那些熟悉但又略带陌生的记忆光影,而在突如其来的意外发展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阅读满足。

◎旧时光的召唤术

恩田陆在日本有“怀旧的魔术师”的称号,不仅在于她善于书写青春时代的题材,更重要的是她总是能以丰富的想象力,透过文学的手法重塑其实与想象的界线,营造出庞大的奇幻氛围,在故事中创造出独特的青春/时间感。

如《沉向麦海的果实》的三月之国一样,那样优雅但又神秘的校园只是一个想象的孤岛,在现实中几乎不可得。但读者仍能在阅读时,产生莫名的熟悉感,而在那些课桌椅的场景中,图书馆的午后慵懒氛围里,青少年男女的情绪悲喜伏线上,感受到强烈的“既视感”。

那正是因为恩田陆所营造出来的青春图景,虽然有着幻想的形状,但并不是完全的架空。小说里仍是存在许多真实的断片,而透过这些断片,读者得以去回顾、拼凑、揣想自己的青春时期:对于每个不同的读者来说,他们当然有各自的人生经验,但校园的某些场景与角落、青涩的气味与情感、成长的不安与悸动,却是青春共同的图像。

在这样的基础上,读者透过文本中某些具有青春隐喻的物件、场景、事件,各自去寻找他们记忆中的过去,也许是分手的那场大雨、一个嫩红的吻痕、白色情人节的手工巧克力、夏夜的烟火与海浪声,那些年轻时才能够恣意的青春、欢喜与哀伤,一一都因此而被唤醒。

而这也正说明了,何以在阅读恩田陆小说的过程中,读者心中总被一种带着蒙胧、暧昧的光影所笼罩,产生某些酸甜气味的违和感,其实正是来自于这种青春的既视感。因为那些都是读者曾经拥有,但在社会化之后被遗弃的过往记忆,所以小说里角色的情绪、青春时代独有的思维模式、各种无疾而终的爱恋,或是友情的温暖,都构成这些既视感强烈的轨迹,透过文本情节的各种展现,引发读者的高度共鸣。

恩田陆这种既视感的运用,不仅只在于青春时期的记忆,甚至扩及具有青春隐喻的文本,在《沉向麦海的果实》中,最引人入胜的,便是小说情节与童话的对位。

(以下内容涉及谜底,为避免破坏阅读乐趣,建议先行阅毕全书。)

◎来到三月之国的爱丽丝

恩田陆对于运用“他文本”在小说中形构特殊的隐喻,尤有所好。像在《不安的童话》中运用《白雪公主》、《糖果屋》等童话故事作为人物原型的隐喻;而在《三月的红色深渊》的《旋转木马》中,则也运用了法籣西丝·霍森·柏纳《秘密花园》中的著名情节。在《沉向麦海的果实》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路易斯·凯洛的两部以爱丽丝为主角的童话经典。

虽然在小说中,女主角理濑自言相较于《爱丽丝梦游仙境》,她更喜欢《镜中奇缘》;但阅毕全书之后,却发现恩田陆对于《沉向麦海的果实》故事世界的设定,其实与《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纸牌王国设定,有着更复杂的隐喻关系。

小说中,理濑所就读位于绿之丘的校园,之所以被称为“三月之国”,是因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只能够在三月入学和毕业,理濑之所以受到侧目,是因为她于二月的最后一天入学,引燃校园中流传已久的谣言:“三月以外入学的学生,将会带来这个学校的毁灭。”

无独有偶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里著名的场景“疯狂的茶会”中,出现了得罪了时间的“三月兔”与“帽商”,他们因为涉及谋杀时间的罪刑,被惩罚永远停留住六点钟的下午茶时间。所以自茶会/下午茶时间“之前”而来,具有的“过去”隐喻的爱丽丝,闯入了这个只能沿圆桌换位置,如旋转木马般循环,但在时间上被定格的茶会;而在最后的审判中,忍无可忍的爱丽丝,最后指出国王、王后等王权身体的真相——纸牌,而结束(毁灭?)了这场梦境。

而纸牌王国中国王权力的虚弱化,与红心王后女身男相的性别异态,也让人不禁联想到三月之国那虚幻的理事长,以及喜欢在性别身体暧昧化的校长。而不可思议王国存在的幻境,它为爱丽丝而生,也毁灭于爱丽丝之手,正如三月之国对理濑生命的意义,她是这个王国的继承者,这个王国所设计出来的一切死亡,都只是为了唤“醒”她停滞的记忆时间,也就是说,这个王国的存在,全系乎理濑一人。

◎恩田陆的小说美学

恩田陆在《三月的红色深渊》首篇《引颈等待的人们》的最后写道:“不管对谁来说,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一个梦想。就算阖上书,故事也会像地平线一样,在书本之外展开,或像风吹拂到每个角落。只要闭上眼,那闪闪发亮、有如马赛克的片段,便会如残像般复苏。”

不论是利用读者先行阅读的《旋转木马》,或是童年时可能都曾阅读过的童话故事,甚至是高中时期的校园经验,这些可能在意识中淡了足迹的记忆;恩田陆透过她情节的建构,诱发我们的“既视感”,搭配她文字中浓厚的时间隐喻,召唤出我们的乡愁,虽然不至于无止境地陷溺于怀旧当中,却能在那阅读的过程中,让一颗颗沉没于麦海的记忆果实浮起,让我们再次审视自己的生命。

想要来一趟特别的怀旧之旅吗?恩田陆独树一格的叙事魅力与小说美学,绝对能让你和你尘封已久的记忆,在麦海的某个浪花里,再次邂逅。

(本文作者为作家与推理文学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