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了敲驾驶舱门;乘务长拿着一份载客名单走了进来。他和手下的乘务员已经按人头数清点过了。

“四百零五名旅客,机长。”

人数相符。法龙签好装载清单,递回给帕尔弗里。乘务长随即走下楼梯回到最后一扇开着的舱门边,把单子交给英航地勤人员。在这架庞大的飞行器外面,最后一批地勤服务人员的工作即将完成。行李舱的门已经关上,输油软管也已卸去,车辆退回到了安全位置。这个庞然大物即将发动四台硕大的劳斯莱斯引擎开始滑行。

在头等舱里,西摩先生已经脱去他那件优雅的丝质西装,挂在了前面的衣柜里。他仍戴着丝质领带,但已经松开结头。一杯香槟酒在他手肘边冒着气泡,乘务长已经为他送来了最新的《金融时报》和《每日电讯报》。乘务长帕尔弗里先生卑躬屈膝,他喜欢那些他看作是“高素质人群”的乘客。即使是服侍那些打扮得像露宿街头的流浪女人的好莱坞明星,对他来说也很满足。

法龙监视着飞行甲板上的发动前检查工作。他能够看到前方和下方的牵引车。牵引车虽小,但至关重要。如果没有牵引车,“快鸟”一零号就无法动弹,因为它现在面对着航站大楼,在没有外力协助的情况下无法调头。

法龙从曼谷机场的地面管制室得到了发动引擎的许可。在牵引车开始把这架747—400型客机朝后推动的同时,四台劳斯莱斯524发动机开始运转。法龙不需要地面协助来启动引擎,靠辅助动力装置便可完成。

在法龙的命令下,副驾驶把手伸向头顶上方的仪表板,拉动四号发动机的开关,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在操作这个发动机的燃油控制开关。然后,他又把这些动作重复了三遍,相继启动了四号、三号、二号和一号引擎。同时,自动燃油控制系统将发动机慢慢推升至“闲置”状态。

牵引车现在正以九十度的角度移动“快鸟”一零号,使它的鼻艏对准滑行道,以免飞机的喷射气流会掀翻它身后的东西。完成牵引后,牵引车司机通过其佩带的耳机通信系统向驾驶舱报告,车辆的拖杆仍插在飞机的鼻轮旁边。他要求飞机制动。

他这么做是对的。要与飞机脱开,他必须从牵引车上下来,走到珍宝机的鼻轮旁,把拖杆从插座中拉出来。如果飞机未制动,他就会被前轮碾成肉饼。法龙采取了制动措施,并知会司机。在他下方五十英尺的地面上,牵引车与飞机脱开后驶到一边,司机按程序举起了从拖杆插座处拿来的一面旗帜。法龙朝他挥挥手以示感激,然后牵引车就开走了。地面管制中心同意飞机开始滑行,并把它交给了管制塔台调度管理。

希金斯一家人终于在34排的座位上坐停当了。他们运气很好。座位G没有人,所以一整排的四个座位都归他们了。约翰·希金斯坐在了靠一侧走廊的D座;他的妻子坐在靠近另一侧走廊的G座。朱莉坐在他们中间,不停地哄着普吉,向她保证她会舒舒服服地度过一个平安的夜晚。

“快鸟”一零号沿着滑行道滑向起飞点,它那庞大的机身全凭鼻轮导向,由法龙左手下的舵柄操纵。法龙机长一直保持着与塔台的通信联络。抵达主跑道终端时,他发出起飞请求并立即获得了允许。这意味着他可以不经停顿从滑行直接起飞。

珍宝客机转入跑道,把鼻艏对准了中心线。位于跑道上方的机长把油门杆朝前推,然后用手指按下起飞增速开关。四台发动机的功率全都自动升到了预置的数值。

珍宝客机加速时,旅客们能觉察到隆隆声在不断变大。他们和在飞行甲板上的机组人员,都听不见舱外四台喷气发动机的号叫声,但他们能够感受到发动机的动力。远处航站大楼的灯光一闪而过。控制钮一经按下,鼻轮便离开了沥青跑道。头等舱里的乘客听到了他们脚下的第一阵金属声,但这是重量消失后油压减震器的伸展声。十秒钟之后,主起落架提了上来,飞机升空了。

在飞机离开地面后,根据法龙的指令,副驾驶按动开关收起整副起落架;又是一阵沉闷的金属声,然后所有的噪音和震动都停止了。客机以每分钟一千三百英尺的速度爬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后放慢了速度。在增速时,法龙命令副驾驶把襟翼按次序收回来,从二十度到十度、五度、一度、零度,到了这时,飞机的所有部件便全都归位了。

在34排D座,约翰·希金斯原先紧紧抓着座椅扶手的双手终于松开了。他不习惯坐飞机,更讨厌起飞,但他尽力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他瞥了眼走廊,看到那个嬉皮士的位置就在斜对面,离他只有四排,30排C座。长长的走道向前延伸,一直到分隔经济舱与公务舱的横舱壁。那里有一整间厨房和四个洗手间。他能看到四五个空姐已经在来回走动,为迟来的晚餐做着准备。上一顿饭是六个小时前在酒店里吃的快餐,现在他已经饿了。他转过头帮助朱莉摆弄机上的娱乐系统,从里头找到卡通频道。

从曼谷机场启程的飞机一般都朝向北方。法龙把正在爬升的客机稍稍朝左舷转向并朝下面望去。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在他们的后方是曼谷所处的泰国湾,越过整片国土的那一边,是安达曼海。两处水域之间是泰国,月光映照着一望无际的稻田,整个国家好像都是水做的。“快鸟”一零号爬上三万一千英尺高空,开始平飞,客机沿着飞往伦敦的其中一条航线,沿途将经过加尔各答、德里、喀布尔、德黑兰、东土耳其、巴尔干半岛地区和德国上空。他将“快鸟”一零号转为自动驾驶模式后伸了一下懒腰,上甲板的一位女乘务员适时端来咖啡。

在30C,嬉皮士看了一下送过来的晚餐菜单。他的胃口很小,真正想享用的是香烟。航程有十三个小时,加上在希思罗机场行李提取处等待他那只硕大的帆布旅行包的另一个小时,然后才能溜到外面去点上一支烟。

“牛肉。”他对站在旁边满面笑容的空姐说。听他的口音似乎是美国人,但他的护照写着是从加拿大来的,名叫多诺万。

在伦敦西区一间相当隐蔽的办公室里,一部电话响了起来。坐在书桌后面的那个人瞟了一眼手表。五点三十分,天已经黑了。

“你好。”

“老板,英航010航班已经离开曼谷起飞了。”

“谢谢。”

他挂断电话。威廉·“比尔”·布特勒不喜欢在电话上长时间交谈。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交谈。人们知道他的个性,也知道他是一位好领导,是个惹不起的人。他的所有部下都有所不知,他曾经有个深爱着的女儿,那是他生命中的骄傲,但她上大学之后却因为吸食过量海洛因而去世。比尔·布特勒不喜欢海洛因,更不喜欢把毒品走私进来的人。就他所从事的工作来说,他是毒品的死对头。他的部门代表英国海关对毒品发起了永不妥协的战争。这个部门被简称为“重击组”,比尔·布特勒比任何人都更坚决地投身于打击毒品的工作。

五个小时过去了。几百份盒装的加热食品已经被分发一空,塑料盘子也已被收走。廉价的小瓶装葡萄酒的空瓶子也被撤走了,或是被塞进了座椅背后的布袋里。在舱位的横舱壁后,人声嘈杂的经济舱旅客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头等舱下面的电子设备室里,两台航管计算机从三台惯性基准系统接收信息,经由无线电信号及人造卫星获取数据后,用电子器件互相联络。它们测算出飞机的位置,并指导自动驾驶仪进行微调,以使“快鸟”一零号保持在预定的航线上。

飞机下方是喀布尔与坎大哈之间的崎岖山地。在北方的潘杰希尔山区,狂热的塔利班武装分子在与沙阿·马苏德交战。位于阿富汗高空的这些旅客被包围在黑暗的夜空、致命的寒冷、发动机的噪声以及严酷的地形和战争之中。

舷窗的遮光板全都放下来了,灯光也已调暗,人们都拿到了薄毛毯。大多数旅客都设法睡一会儿,有几个人在观看飞机上的电影,还有些人调频道看起音乐会来。

在34G座位里,希金斯夫人已经睡着了,毯子一直拉到下巴,嘴巴半张,轻柔地呼吸着。座位E和F中间的扶手已经被推上去,两个座位并成了一个,朱莉伸直双腿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暖和的毛毯,胸前抱着玩具娃娃,她也已经进入了梦乡。

约翰·希金斯没能睡着。他在飞机上从来没有睡着过。所以,尽管很累,他仍然开始回想他们在远东度过的假期。这是一次团队度假游,当然,要不是跟团,保险公司的一名小职员是不可能走到那么远的泰国来度假的。即使如此,出行仍然花费了一大笔积蓄,但这很值得。

其间他们住在普吉岛上的潘西酒店,远离灯红酒绿的芭堤雅。他绝对不想自己的家庭与那一类事情沾上边,因此非常仔细地与旅行社核实过。令他惊奇的是,妻子和女儿全都同意了。他们租自行车,骑车游览了岛上的橡胶种植园和泰族村庄。他们也曾在金碧辉煌的佛教寺院驻足,见到了身穿袈裟、诵念经文的僧人。

他在酒店为他自己和朱莉租借了潜水面镜、呼吸管和脚蹼;希金斯夫人不下海游泳,只在池子里玩了几下。戴上这些装备后,他和他女儿曾经游到近岸处的一丛珊瑚礁旁。他们在水下看到匆匆游过的鱼:三色刺蝶鱼、蝴蝶鱼、四只眼和七带豆娘鱼。

朱莉激动极了,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大喊,唯恐父亲没有看见这些漂亮的鱼。他当然是看见了,于是做手势让她戴回咬嘴,以免喝进海水。但为时已晚,她猛烈地咳了起来,他赶紧把她带回了沙滩。

酒店曾向他提供佩戴水肺潜水的训练课程,但他婉拒了。他曾在哪里读到过,这一带的水中也许会有鲨鱼,希金斯夫人也对此大惊小怪。他们这一家确实想稍微体验一下刺激的活动,但不能太冒险。

朱莉在酒店的商场里发现一只泰国小姑娘造型的洋娃娃,他为她买了下来。在物价高昂的阿曼度假村里的潘西酒店逗留了十天之后,他们假期的最后三天行程安排在了曼谷。他们在市区跟随团队游览玉佛和巨大的卧佛,闻到从湄南河飘来的臭味以及满大街汽车排气管里不断排出的尾气,差点喘不过气来。但一切都挺值的,这是人生中千载难逢的假期。

他面前的椅背上有一块小屏幕,不断显示着飞行进程。他无所事事地看着。上面有无穷无尽的数字:曼谷时间、飞过的里程、离目的地的距离、航行时间、机外温度(零下七十六摄氏度)、顶头风的风速等等。

在播放数字期间,还闪出来一张图,是这片地区的地图,还有一架白色的小飞机朝西北方向的欧洲缓缓移动。他不知道这架小飞机是不是也会像数绵羊那样,能帮助他进入梦乡。这时,珍宝客机遇上一团湍急的气流,开始颠簸,他的睡意荡然无存,又紧紧抓住了座位扶手。

他注意到走廊斜对面离他四排远的嬉皮士也醒着。他看见那人瞄了下手表,掀起毯子,站了起来。

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没人注意,沿走廊朝前方的横舱壁走了过去。那里挂着一条帘子,但只拉了一半,因此有一束光从厨房区射出来,照亮了一块地毯和洗手间的两扇门。嬉皮士到门边,看了看两扇门,但哪扇也没有推。两个洗手间里无疑都有人,尽管希金斯没见到过任何人走动。嬉皮士倚在其中一扇门上,等在那里。

半分钟后,另一个人也走到嬉皮士那里。希金斯来了兴致。这个人和嬉皮士很不一样,他穿戴优雅,显然是个富人。他是从前面过来的,公务舱,甚至是头等舱。但为什么呢?

在厨房灯光的照明下可以看见,他穿着奶油色的西装和一件丝质衬衣,戴着松着结头的领带,也是丝质的。他的打扮像是来自头等舱。难道他特地走这么远来上洗手间?

然后他们开始交谈:优雅先生和嬉皮士。谈话声音很轻、很认真。主要是前面过来的那个人在说话,他身体前倾,面对着嬉皮士。嬉皮士频频点头,表示明白。从二人的身体语言可以知道,优雅人士在下达一系列指示,而嬉皮士答应按吩咐去做。

约翰·希金斯是喜欢观察周围情况的那种人,他对此开始好奇。假如优雅先生想小便,头等舱里就有五六个洗手间。在下半夜的这种时候,不可能每个洗手间都有人。不,是他们原先就约定了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会面。这不像是两个碰巧在一起排队等待的人在聊天,这不是在闲聊。

他们分开了。穿西服的那个人从视线里消失,回到前方的舱室去了。嬉皮士根本不想上洗手间,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约翰·希金斯心绪不宁。他意识到自己目击了一件奇怪而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却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嬉皮士在幽暗中再次打量是否有人在观察时,他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十分钟后,约翰·希金斯相信他得到了答案。那两个人是约好了在那里碰头的,这是一次预先计划好了的会面。但他们是如何约定的?他确信当时在经济舱候机室里没见过任何身穿奶油色西装的优雅商人。不然一定会很显眼。登机和落座以后,嬉皮士没走动过。他也许从空姐的手里拿到过一张纸条,但希金斯没见到过这样的事,所以无从证明。

假如不是那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在深更半夜的这个时刻,在经济舱与公务舱的交界处的这次会面,是在泰国时就安排好了的。但为什么?商谈什么事情?交换进度报告?由优雅人士下达最后关头的指示?嬉皮士是商人的私人助手吗?肯定不是。穿戴成那种模样?他们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希金斯开始担心了。进一步来说,他开始怀疑了。

当那两个悄悄交谈的人分开时,伦敦正是晚上十一点钟。比尔·布特勒看了一眼在身旁睡觉的妻子,叹了口气,关了灯。他的闹钟定在凌晨四点半,时间足够了。到时,他将起床洗漱、穿衣、坐进汽车,能够在五点十五分抵达希思罗机场,比飞机着陆提前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就是家常便饭的那些工作了。

刚刚过去的一天十分漫长。有哪天不是如此吗?他已经很累,但仍然睡不着。他的脑子在飞速转动,想的还是同一个问题: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呢?

这是大洋彼岸美国缉毒局的一位同事给的一条线索,他们为此开始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