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嗨,皮埃尔,你可真会开玩笑。”巴斯蒂安·法布尔说。这个肌肉发达的大高个儿微微发红的鬃毛似的头发还是象过去一样乱蓬蓬的。他跪在一个打开了炉门的烤炉前面,炉子里在焖一只猪仔。巴斯蒂安在往仔猪身上抹黄油。要是这个乳猪皮子下面起了一个小泡,巴斯蒂安马上就用一根针把小泡挑破。当时巴斯蒂安只知道托马斯叫皮埃尔·于内贝尔,这种烹调方法就是他教会的。这间小厨房除了巴斯蒂安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先生。托马斯和布什少校。巴斯蒂安一直以为托马斯早已不在人世了。当老友重逢,他抱住他的这位老朋友象孩子一样拉开嗓门哭起来:“我真快乐啊,咳,我快活死啦……”等大家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托马斯说明了来意。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巴斯蒂安老是笑个不停,眼眶里满是泪水。然后大家一致决定第二天美美地小吃一顿。现在他们三个人站在厨房里。巴斯蒂安在留神着乳猪焖得火候,托马斯在做一种螃蟹杂烩。那个英国人在为正餐后的小吃切乳酪。托马斯说:“我需要你这个得力的助手,巴斯蒂安。西班牙边界的情况你还记得很清楚吗?”

“皮埃尔,说梦话也不会说错的嘛!西班牙边卡的人我全都买通了的!”

“那好极了。”托马斯说:“那你来给我们当向导好啦。我们得把这位先生送到里斯本去。布什先生,请您把乳酪切小一点儿行吗?巴斯蒂安,你还有没有一点番茄酱?”巴斯蒂安打开一个橱柜,拿了一个瓶子出来。在拿瓶子出来的时候,哗的一声掉了个什么玩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玩具火车头。巴斯蒂安把它从地板上拣起来说:“你看看,皮埃尔。还想得起吗?我那电动铁路上的就只剩下这么个火车头啦。你那会儿还用这个火车头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菜。后来我就一直带着它当作护身符,也好回忆回忆……”

“我知道。”托马斯·列文轻轻地说。他一边搅螃蟹汁一边想念着桑塔·泰西尔。一想起这个人,他的心就隐隐作痛。啊,桑塔。假如你还活着,假如你现在能同我们一道……这时他听见巴斯蒂安说:“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秃头一直还在那儿。”托马斯瞪直眼睛问道:“就是那个在马赛的秃头吗?”巴斯蒂安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这个畜牲,他把他的那一帮人解散了。当了保安处的暗探。整个马赛城都怕他,人人提起他都吓得发抖。当然现在他也有点害怕了。不过……”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在托马斯胸中燃烧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秃头居然还活着!这个杀害了桑塔·泰西尔的家伙竟然还住在马赛城!”托马斯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托马斯说道:“布什先生,您只有单独同我的朋友去通过边境了。我在这儿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那个英国人刚想提出抗议,可是托马斯用力摆了一下头说:“您别费口舌了。我留在这儿不走了。我要去同一个坏蛋算账。不惜任何代价,即便是丢脑袋……”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四日,托马斯驾驶着保安处的指挥车把那位英国军官和巴斯蒂安·法布尔一直送到西班牙国界附近。“多多保重,少校,想想我俩在卧铺车厢里的那次谈话吧。”英国人默默地欠了欠身。巴斯蒂安拥抱托马斯的时候,眼眶里又装满了泪水。“你要立刻回来。”托马斯对他说:“我们在马赛再见面,这儿的战争就要结束了。”托马斯之所以有这种信心还得归功于他指挥车上的电台。每天他都要收听德国电台和同盟国电台的广播。托马斯就是按照这太空消息来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的。他返回了马赛,不分昼夜地监视那个秃顶但丁·维勒福特。可是托马斯没有急于动手。他在等待,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六月二十六日,同盟国的军队攻克了瑟堡,七月九日攻克了冈市。七月二十日发生了希特勒谋杀案。八月三日雷恩落到了同盟国的手中。九日勒芒失陷。十日南特陷落,罗瓦尔防线崩溃。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托马斯·列文在他的指挥车上收听到的。可是他还是迟迟不动手。后来到了八月十五日,英国人和美国人从尼阿帕尔市出发在利维拉登陆。二十三日格雷贝尔陷落。现在到时候了,托马斯·列文对自己说道。就在这一天他来到了天堂街保安处。还未进门,只见院子里浓烟滚滚,原来盖世太保正在焚毁他们的文件档案。托马斯对惊慌失措的拉尔说道:“慌什么,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把美国人赶回海里去的。按照帝国党卫军领袖的命令,您这儿的一切仍然归我调拨。您是想逃跑吧?”

“哪……哪儿的话,别动队长。”

“但愿如此,现在您调两名可靠的人给我。带上枪,看来恐怕要动枪动刀了。那个家伙是马赛最危险的叛徒但丁·维勒福特。”

“维勒福特,可这人是……”

“叛徒,我不是说过了嘛!您敢怀疑我的任务的紧迫性吗,拉尔先生?是不是想让我到柏林去控告您?”

“老天爷,我哪儿敢啊。全都明白了,别动队长。”

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一个名叫保尔·马丁的人给美军驻欧第一百四十五反间谍别动队的官员们讲了下面的情况,有天晚上只听见外面叫声连天。有个年龄稍大的汉诺威人告诉我:“我们这儿来了个别动队长是柏林的要员。他抓了个叛徒绰号叫秃头。这个秃头现在已经用铁链锁起来了,就在下面地下室里。”我知道这个秃头的名字叫但丁·维勒福特。他的确是个叛徒,不过他是法国的叛徒。他是保安处的侦探!八月二十七日那些盖世太保逃的逃,溜的溜。我们使劲地叫使劲地撞门。没用!八月二十八日早上,我住的牢门被打开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站在门外,他用流利的法语对我们说:“现在您同您的所有战友一样自由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同盟国的军队就会到这儿来了。请你们代为监视这幢房子和看守下面地下室里的那个俘虏直到同盟军到来为止。你们当中许多人都认识他,他叫但丁·维勒福特。他是个杀人凶手,又是保安处的侦探。由于他的告密,你们有无数的同胞被杀害了。”说完这个人就走了。我们监视着维勒福特,后来把他交给一个同盟军队的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立刻就把他监禁起来了。而那个解放了我们的人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托马斯搬出了旅馆,把一口箱子寄放在火车站。马赛城的郊区还不时有零星的战斗,不过已经不太激烈了,八月二十九日下午马赛被解放。托马斯把他那些各种各样的保安队证件撕得粉碎,又取出来一系列证件。这些证件当是在同克罗章游击队作斗争时起了很好的作用……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在美国人那儿来了一位自称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上尉的英国空降特务。他说他是在法国上空跳伞降落下来的,他请求把他立即用飞机送回伦敦。美国人热情地款待了这位和托马斯·列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勇敢同盟军战友,请他喝威士忌,好好地吃了一顿。在解放马赛的时候,法国部队和由南方各地蜂拥而来的游击队也参加进来了。取得胜利的两天后,在美国人占领的德·诺阿依饭店里大张旗鼓地庆祝了一番。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着高唱法国国歌,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上尉在人群之中。他正唱得起劲,只觉得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美国军警和于勒·西蒙上校。“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西蒙上校现在换上了一套漂亮的制服。他大声地吼叫着说:“此人是战争中德国最危险的间谍之一。举起手了,列文先生,您做得太过份了。您的把戏演完了!”

八月二十五日戴高乐将军同美国人一道进入了巴黎。九月二十五日,托马斯·列文有生以来第二次被关进了离巴黎不远的弗雷斯尼斯监狱。头一次是盖世太保把他关进去的,这一次却是法国人把他关进去的。托马斯在他的牢房里坐了一个星期,没事儿。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一次蹲班房他真是泰然自若,他常常用人生的哲理聊以自慰。他常常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不坐班房还行吗?该坐坐才对嘛。这些黑暗的年代里,我不也同魔鬼结盟,订了条约作了交易么?谁要想同魔鬼同桌吃饭,那他就得拿把长勺子才成呐!从另外一方面来看,我在这儿有这么多的朋友,我帮助过那么多的法国人。伊冯·德桑、银行家费鲁德、巴热夫人。我救过好多人的生命,他们现在也会来救我的。这次我得蹲多长时间的班房呢?半年吗?好吧,没关系。受得住!半年之后呢,啊上帝,半年之后我可就自由了!到那时我就总算可以回英国去了。晃荡了这许多年,总算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再也洗手不干什么特务间谍的秘密活动了!再也不去冒险了!可以同过去一样生活了,靠欧根·魏尔特立在苏黎世存折上的钱过日子。

正在沉思默想的时候,牢门外的皮靴声由远及近。钥匙在铁锁里哗啦一转,牢门打开了,两个法国士兵站在门外。“收拾东西!”一个士兵吼了一声。“总算盼到了。”托马斯边说边穿上衣:“等了好久,到今天才提审我!”

“什么提审,没那儿事!”另一个士兵说道:“收拾东西准备枪毙!”

深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巴登巴登市天气非常炎热,这个城市的居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颓唐丧气地在街头东游西逛。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茶青色的指挥车飞快地驶到莱奥波尔德广场的交叉路口,车上坐了一位双星将军。在这儿指挥交通的是一个法国军警。来来往往全是法国的车。巴登巴登是法国军政府的所在地。德国居民人数三万。法国军人和管理军员包括家属在内一共是三万二千人。“停一停。”将军说道。司机把车停住。那个军警很随便地行了一个军礼,要是碰上一位德国将军,肯定会把他狠狠地训斥一通。然而这年头德国将军不骂人了,或者说还没轮到他们又可以张嘴骂人的时候。

那位双星将军把玻璃窗摇下来说道:“我不是本地人。您了解此地的情况,您说说哪个年市上饭菜最好?”

“将军,您可千万别到年市上去找东西吃!您到追捕战犯办事处去找克勒尔蒙上尉吧。”军警说着给将军指点了到那儿去的路线。“好的,开车吧。”饥肠辘辘地将军迫不及待地说,车飞快地朝前方驶去。驶过大西洋饭店和疗养旅馆,又从游乐赌场门前驶过。啊,多么凄凉的景象啊!想当年此地曾经云集过富豪的男人、阔绰的太太、昂贵的妓女!如今呢,满目疮痍一片焦土。疗养旅馆和游乐赌场的那些贵重的家具象破木柴一样被抛掷在露天里堆积如山。指挥车在一幢很气派的别墅门外停了下来。在那所谓的千年帝国的末日到来之前,这儿一直是盖世太保的总部。如今这儿是法国追捕战犯办事处。将军走进别墅,向那儿的人打听克勒尔蒙上尉。

不多一会儿,那个自称勒内·克勒尔蒙的就来了,约莫有三十五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裁剪得很合身的制服。当然尽管穿着制服,他的气度仍然使人觉得他像个老百姓。这个真名叫托马斯·列文的上尉在很早很早以前曾经是伦敦的一位亨通的私人银行老板,现在他一边同双星将军握手一边说;“您能到卑处作客使我不胜荣幸之至,将军阁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一九四四年十月三日两个军人把他从弗雷斯内斯监狱提出来,要他收拾东西挨枪毙,怎么这个托马斯·列文又会在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在巴登巴登充当法国的战犯寻捕呢……

什么?枪毙?托马斯惊愕地想着。两个士兵把他绑着带到了下面阴暗潮湿的监狱院子里,而后又把托马斯推进一辆没开窗户的臭气熏天的汽车里,托马斯蹲在车上。他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当车驶进巴黎的一个阴森森的院子里,他任凭那两个军人把他粗暴地向前推,一直推进一幢大楼里。他感到一阵昏晕,周围的东西都旋转起来。他使劲地喘气,只听见有人在说话,可是听不明白别人讲的是什么。他朦胧地看见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法国上校军服的人。此人有一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两鬓斑白。一双和善的眼睛。看着看着托马斯感到太阳穴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知道他得救了。那是他过去在里斯本救过其性命的约瑟芬·巴克的朋友,二处的德布拉上校。德布拉上校一点不露声色,谁也看不出他认识托马斯·列文。“到那边儿去!”他粗暴地对托马斯吼叫着说:“坐下!不准讲话!”两个军人给他解开手铐,要求签了字盖了章证明他们把俘虏交给这里了,磨蹭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走。这下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找马斯和德布拉两个人了。德布拉微微笑了笑说:“约瑟芬向您问好,您这个可怜虫。”

“谢谢,谢谢。夫人在……在哪儿?”

“在卡萨布兰卡。我是本城的司令,您知道的。”

“真有意思。”

“当时我在巴黎有公干,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知您被逮捕了。”托马斯渐渐恢复了精神。“这都是您的同事西蒙上校干的好事!我当时正在唱《马赛曲》,正在庆祝全国解放。我真该呆在旅馆别到外面去唱什么歌。要是那样的话我现在早就在伦敦了。看来唱国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德布拉说:“我非常了解您。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反对我们的事。不过也知道您做了哪些支持我们的事。这次我到巴黎去,听到别人谈起您的命运,我不在二处了。我现在在追捕战犯办事处。正因为如此,我就把您的名字写在我的战犯名单上。我对他们讲我要把您提出来枪毙。除此之外,我就没法接近您。只有通过这个计策我才得以把您从弗雷斯内斯监狱里提出来掌握在我手中。算得上个妙计吧?”

“妙倒是妙极了。不过神经有点吃不消啊。”托马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德布拉耸了耸肩说:“我们整个生涯就是如此啊,列文。我对您说但愿您不要想入非非才好。但愿您已经猜到了我之所以要把您救出来的意义何在?”

“恐怕我已经知道了。”托马斯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猜这就意味着我从现在起又得为您办事了,德布拉上校!”

“就是这个意思,对啦。”

“还有个问题,巴黎谁给您讲我被逮捕了?”

“银行家费鲁德。”托马斯停了一下又问道:“您打算叫我干什么,德布拉上校?”约瑟芬·巴克的这位朋友温和地打量着托马斯说:“您会讲意大利语,对吧?”

“对的。”

“一九四零年,德国人袭击我们国家的时候,意大利人也向我们宣了战。当时在法国南部搞恐怖活动最可恨的坏蛋当中有一个就是吕吉·康塔内立将军。他及时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同大多数将军先生们一样销声匿迹了。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就在尼阿帕尔市附近。”

四十八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到达了尼阿帕尔。大约在第十一天,托马斯在尼阿帕尔市东北的凯法诺村逮捕了康塔内立将军,托马斯押着那位赫赫有名的俘虏返回巴黎。傍晚时分坐在一家舒适清爽的酒吧间里给德布拉上校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美国反间谍别动队对我的帮助很大。都是些漂亮的小伙子。意大利人也挺不错的。他们不喜欢什么将军元帅。不过看来意大利人也不怎么喜欢美国人。真是遗憾得很!”

一天晚上托马斯和德布拉上校坐在巴黎的一家很舒适的酒吧里闲聊。德布拉上校对他说:“列文,您是德国人,我们现在需要您到德国去。那儿有许多真正的首恶分子和胁从分子。谁也没有您那样善于区分首恶与胁从。您去之后,使我们能稳准狠地打击真正的首恶分子。您愿意去做这项工作吗?”

“愿意。”

“您在德国无论如何都得穿制服才行。”

“不!”

“非常抱歉,这是规定。我们还得给您一个法国名字,给您一个军衔。上尉,好吧?”

“我的天呐,要穿一套什么样的制服?”

“那是您自己的事儿,列文。您自己去找找看嘛。”于是托马斯就去随便找了一个本城的裁缝,给自己选了一些衣服出来。灰色飞行员裤,一件有两个衣袋的米色外套,背后有一道长长的中缝。腰带上再配上一条肩带,一顶船形帽。袖口上缀上三星。大家都挺喜欢托马斯发明的这一套军装。不久它成了追捕战犯办事处的正式制服。托马斯同向前推动的同盟国军队一道,以勒内·克勒尔蒙特上尉的身份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在威廉皇帝大街的昔日的盖世太保总部布置起他的办公室。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这一天,托马斯经历了一件使他感到震惊的事情,这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个枯瘦的男人。他的头发已经白了,消瘦的面孔说明他营养不良。衣服又旧又皱。这个人进来后脱下帽子说了下面一番话:“您好,先生。我叫维尔纳·赫尔布里希特。您在搜捕我,我过去是区队长。”托马斯凝视这个枯瘦的白头发的人问道:“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赫尔布里希特回答道:“因为我认识到在我的国家里发生了可怕的罪行。我要忏悔,做一切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真心实意地痛悔曾经为了那个罪孽深重的政府服过务。我曾经相信了他们的话。可我错了。我本来应该少信奉一点别人的话,多一点独立的思考才对。”托马斯站了起来:“赫尔布里希特先生,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在我们继续往下谈之前,提个问题您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吃午饭。”

“什么?吃饭?同您?我不是给您讲了吗,我是个纳粹!”

“没关系。因为您很诚恳地自动说出了这一切。”

“那我有个请求。同我一起到我的院子里去吧。我要给您看一些东西,在森林里的小路旁,就在我的院子后面。”

赫尔布里希特的太太给他们做了一个用香叶芹、蒲公英这些野菜做的饭。她看上去同她的丈夫一样苍白、憔悴。院子已经破旧不堪,窗玻璃都打碎了,门锁也被子弹打烂了。马厩也空了。房间里的东西都被外国工人洗劫一空。“这也不能怪他们。”赫尔布里希特苦笑着说:“我们先洗劫了他们。当时在他们的国家……”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的赫尔布里希特太太说:“吃完汤以后还有土豆泥和烤水果。是分配的定量食品。很抱歉,其它再没什么了。”托马斯走到院子里,打开了他的汽车后箱盖拿出半磅黄油、一罐奶油、一听肉汁罐头和一听咸牛肉。“好啦,现在让我来做吧。赫尔布里希特太太。”托马斯说。“啊,上帝。”赫尔布里希特太太哭了起来:“咸牛肉!我梦见过多少次了,还从来没见过!”

赫尔布里希特说:“而现在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挨饿呢,就是那些对我们的苦痛负有罪责的人。上尉先生,我不是一个专门靠告密过日子的人。可是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您,在林子里青苔下面有一个藏食品的地窖。”

“谁挖的?什么时候挖的?”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帝国农民队领袖的副官到我这儿来了,就是那个卡尔斯鲁厄的盖世太保头子齐默曼博士。他说他们要把一些东西埋在地下,说是给……给元首储备的……说是给最重要的人物储备的……”忧心忡忡地赫尔布里希特太太一边滤乳一边伤心地说:“正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把您请来。这些食品得挖出来,那么多人在挨饿……我们还算有个栖身之处。我们还能撑得过去。可是那些家被炸毁了的,那些难民、孩子……”

于是从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这天开始,有两件事紧张而秘密地进行着。一方面秘密地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食品地窖,数以千计的罐头,猪油、肉、果酱、人造蜂蜜、咖啡、茶叶、巧克力、葡萄糖、面粉、蔬菜、水果,这些宝贝都移交给了病、老、幼救济站,另一方面追捕战犯办事处挑选的精干人员不分昼夜地监视院子后面的这一片林子。

八月十一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托马斯正在值班,从林子小路那儿蹑手蹑脚地爬上来一个男人。他东张西望背个空口袋,手拿一把十字锹。托马斯一看此人那张苍白的脸便认出了他,追捕照片上有这个人。这人见四下无人便动手挖起来,越挖越快越挖越急,当他发觉有响动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盖世太保头子齐默曼!”托马斯拔出手枪对准他说:“您被捕了。”托马斯叮嘱哨兵说:“凡是到这儿来挖地的都是大头目,要立即抓起来!”于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到十月这段时间里,用这个办法巧妙地俘获了十七个纳粹头子。

战后的第一个秋天,人们忍饥挨饿缺衣少穿饱受战争带来的灾难。在法国占领区,占领军同占领区的居民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巴登巴登市表面上看起来在战争中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然而比那表面的破坏远为严重的是这儿的道德风尚败坏了,到处都在殴斗,到处都在捅刀子泄私愤报私仇。当兵的在这个地区到处乱抢乱偷,动辄就开枪打死人。托马斯清楚地知道一个叫瓦朗廷的上尉是那伙靠最卑鄙的手段发财致富的黑帮分子。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抓到证据,直到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三日。前一天托马斯就听有人说年轻的上尉又在计划一次秘密的抄家了。当瓦朗廷十一月三日下午带着两名士兵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巴登巴登的时候,托马斯跳上了另一辆吉普车,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他很谨慎小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一直开到斯皮尔贝尔格。在这个村里有一幢黑沉沉的古堡废墟,四周有很高的围墙。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进一片灌木林,步行抄近路急急地朝上跑去。那是一幢巨大的宫殿式的别墅,有几个窗户里亮着灯。托马斯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听到有人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悄悄地在房子周围转,顺着正面的墙朝上望。他看见瓦朗廷上尉走近靠窗的花盆,一个接一个地把盆里的花全都拔出来。

为什么?有什么用处?托马斯百思不得其解,他耐心地等着。直到瓦朗廷领着他带来的两个人离开这幢房子。他们走了之后,托马斯就去敲门。沉重的大门嘎嘎直响,开门的是一个惊慌不安的仆人。“谁住在这儿?”托马斯问道。“封·瓦尔道伯爵先生。”

“我是克勒尔蒙特上尉,您去通报一下。”封·瓦尔道伯爵,托马斯想起此人来了。外交部的大员,党员,罪行很严重。托马斯在巴登巴登两次提审过此人。这时候他出来了,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傲气,眼睛里喷射着怒火。他吼道:“您也来了,克勒尔蒙特上尉!您是想到我这儿来偷点什么呢?是要银片吧?是要油画吧?您的同事们已经把好东西都拿光啦!”

“伯爵。”托马斯平静地说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弄清刚才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这您还不清楚么?!”瓦尔道吼叫着说:“你们全都是些贼!全都是些猪猡!”

“您给我住口!”托马斯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伯爵愣住了,全身发起抖来,他瘫软在一把椅子上讲了起来……他说他在那些花盆里埋藏了他最贵重的首饰,埋在花草的根下面。“家里全部的首饰都埋在那儿!有个亲戚给我出了个主意。这个狐狸精!当时只有我和她知道,现在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伯爵的眼里现出恐惧的神色。他望着托马斯说:“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冒犯,我现在相信您不是他们一伙的……”

“您往下说吧。”

“您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我一直害怕有人来抢劫我的家。我们这儿单家独户的,周围没有人家,冷清得很。一个月之前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她是个英国人。我猜想她是在搞间谍工作,在汉诺威总部,她叫我把东西藏在花盆里……”

“伯爵,您把这位女士的姓名告诉我吧。”伯爵告诉了他。

两天后汉诺威英国谍报局总部来了一位巴登巴登市追捕战犯办事处的克勒尔蒙特上尉。他到此来的是为了寻找一位苗条的金发美人儿,这个美人穿着女少尉的军服在那幢大楼的三楼办公。这位女士正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玩赏一只贵重的手镯。听见有人敲门,她赶紧把放大镜和手镯藏起来:“进来!”女士叫了一声,这个刚才自称克勒尔蒙特上尉的人走了进来。写字台后面的女士一见是他就惊叫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纸一样苍白,她两只手捂着脸,目瞪口呆,嘴里唧唧哝哝地耳语般地说道:“不可能……托米……你?”托马斯紧咬着双唇盯着这位美丽狂放不羁的薇娜公主,正是他好久以前在巴黎结识的那个纳粹黑市商拉库莱的情妇。他的薇娜公主,他的迷人的情妇。这只披着人皮的狼,这个不知羞耻的人,这个在巴黎为了金钱而什么都愿意干的家伙。“托米,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你现在同法国人在一起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话便走过来拥抱托马斯。托马斯使劲把她推开:“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你这个卑鄙的烂货。从什么时候你开始同瓦朗廷那狗东西搅在一块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宝贝儿。”公主笑嘻嘻地回答他。“要是你再敢重复一遍你这句话,我就揍你。”托马斯咬牙切齿地警告她。可薇娜还是照讲了一遍。叭的一声托马斯打了她一耳光。这一来汉诺威英国谍报局的办公室里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无声无息的搏斗,两人扭打成一团。五分钟后薇娜坐在椅子上稍为平静了一些。托马斯也平静下来,在她面前踱来踱去,想好好地开导教育一下这个德国贵族中罕见的成员:“你太没有责任心了,太无耻了。”她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废话,托米。再到你的小薇娜身边来呀!再像刚才那样,再来卡我的喉咙呀!”

“你又想挨揍了?”托马斯说:“你做的事,恐的要算天下最无耻最卑鄙的了……瓦尔道伯爵是你的亲戚吗?是不是!”

“原来是这个家伙!这个老纳粹!”薇娜说着笑了起来。“别笑啦!两天前你的好朋友瓦朗廷去抄了伯爵的家。说得准确一些就是去抄了他家的花盆,因为这些花盆才是他在这一幢大房子里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不准再笑啦!简直是无耻之极!到底这是谁出的点子?是你吗?”

“当然瓦朗廷没那么聪明。”托马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双手叉腰说:“聪明!你简直和纳粹一样可恶!”

“收起你那一套吧!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偏偏对那个纳粹猪猡瓦尔道讲起道义来了!所有这些金银珠宝他不都是刚刚在第三帝国里骗到手的么!”

“这是可能的。”托马斯说:“既然都是瓦尔道骗到手的,那么就应该上缴给国家,但绝不是你们的!”

“天呐!你真是太迷人……这么粗野……这么多的理想,托米,你知道吗?到我那儿去吧。我在这儿有一套漂亮的住房,过去也有一个老纳粹在里边儿住过!”

“你真的以为我会跨你的家门吗?”托马斯嘲讽地说。

的确是一套很舒适的住房。这天晚上托马斯和公主心里打的都是同样的算盘,两人都想把对方钉到十字架上。薇娜先拿出一瓶威士忌,两人对饮起来,薇娜暗暗想着他总要醉的。托马斯心里也在想她总要醉的。结果呢两人都醉了。那么三个小时以后……三个小时以后,我们那位金发公主变得异乎寻常地温存。而托马斯也好象露出了一点儿绵绵情意。醉醺醺地托马斯这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谈了他将来的计划,还谈到了他用欧根·魏尔特里这个名字在苏黎世立的银行户头。“你还叫欧根·魏尔特里?”薇娜吃吃地笑着问道:“啊,真美……上面……户头上面钱很多吧?”本来这么一问应该使他清醒过来的。然而他没有。他醉醺醺地骂道:“你也真是,想钱想疯了是不是?就知道钱钱钱!”他俩又喝了一些酒,过了一会儿都睡着了。

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五日,除薇娜公主失踪外,瓦朗廷及其同伙被搞撤掉了军内的一切职务,判处了多年徒刑。

一天托马斯打开抽屉拿出他的那些假护照,他点了点数,全都在。他又点了一遍,见鬼,差一个!当托马斯发觉丢了哪一个护照的时候,额头直冒汗那个化名为欧根·魏尔特里的漂亮的瑞士护照丢了。还不止这些,抽屉里原来放着的两件东西不翼而飞瑞士国家银行的存折和银行全权证书,托马斯唉声叹气地瘫倒在椅子上。脑海里飘浮起过去谈话的只言片语:“你还有个名字叫欧根·魏尔特里?存折上有好多钱吗?”托马斯一把抓起电话,要求苏黎世的加急电话:“给我赶快挂瑞士国家银行。”他等了半天,长途台才告诉他长途加急电话只能用军用专线。专线就专线,反正都无所谓了。最后来歹还算是接通了。他在电话里要求与经营他的账号的官员通话。他一听见那个心平气和的声音就料到事情完了。那个瑞士人操着夹带着浓厚瑞士方言的德语说道:“是的,魏尔特里先生。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尊夫人已经都办理好了……”原来她去搞了一个瑞士护照。按照我的护照的样子去弄的。这只狐狸精,无耻的妖精。“什么时候我的夫人到您这儿来的?”

“唔,大约十四天之前吧……夫人说她还要回苏黎世来,然后再决定是否还保留户头。”

“户头还要不要?”

“上面还有二十法郎。”天呐!“其余的……其余的她都取走了吗?”

“是的!夫人有您的护照,您的存折,还有您的银行全权证书。魏尔特里先生,但愿没发生什么事吧?什么?那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夫人手里有银行全权证书,有全部的证件,上面都有您的签字……”托马斯挂上了电话,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地呆坐在那儿。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二十法郎,其余的全完了。

一个小时后他把办公室和所有的文件材料全部移交给值班主任,从十二月七日中午开始,这个克勒尔蒙特上尉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三十日天气很热,在慕尼黑谢林街美军少校威斯腾豪夫前厅里等候接见的那些来访者有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托马斯正在低头沉思,出来了一个非常标致的女秘书。“列文先生,威斯腾豪夫少校有请。”托马斯随她走进办公室。他一见托马斯就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你好,托马斯。”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头上长着稀疏的几根金发,额头很漂亮,一双聪明的蓝眼睛给人以和善而忧郁的印象。“你好,库尔特。”托马斯回答他的问好。“你知道战前我是伦敦的银行老板,叫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

“自治代理银行,对呀!我想起来了。”

“前些年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我要把真话告诉你。完全是我的同伴马尔洛克害得我落到那般境境的。是他支使人把我从英国驱逐出境。于是他伺机侵吞了这家银行。从一九三九年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意,只有一个想法……找这个狗东西算账!”

“明白了。”威斯腾豪夫说:“你是想到英国去。”

“好找马尔洛克算账,对的。你能在这件事上帮助我吗?”

“当然,小伙子。当然!”少校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两周后威斯腾豪夫约托马斯晚上到他的别墅去。“很抱歉,托马斯。”当他们俩在凉台上坐定后,威斯腾豪夫对他的朋友说:“实在是太抱歉了。”

“你那位罗伯特·马尔洛克失踪了,我已经叫我那些在反间谍别动队里的朋友们留意过此人。他们还同英国人取得了联系。但是情况很糟糕,托马斯。你的小银行不存在了。”

一九四六年七月的一天,一位身穿运动衣的先生走过英国式的草坪来到慕尼黑城边上的格林瓦尔德森林区的一幢很阔气舒适的别墅前面。这位先生面色略为有些苍白,神色忧郁。在他的身旁有一个同他的穿着一样轻便的身材魁梧的、看起来有些自得其乐的大个子,大个子满头披着鬃毛似的红头发。他俩边说边朝别墅走去。不消说这是在危难的时候给了托马斯资助的巴斯蒂安,现在他成了他的管家。别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是威斯腾豪夫打来的电话。他说:“今天晚上你想不想到耶娃·布劳恩那儿去?”

“什么?”

“我是说到她的别墅去。埃克·马丽亚·泰勒西亚亲王大街。”

“那不是反间谍别动队的所在地吗?”

“是呀,小伙子,是呀。”

“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决不再当间谍了,即便是为了你们也不行!”

“不是要你来给我们当间谍,是叫你来给我们当厨师。”

那天托马斯生平头一次喝了个酩酊大醉,巴斯蒂安本来该留神着点儿。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心思全用在那个红头发的侍女身上了。那个略带倦意的美人儿十四个月前是通讯助理,曾经给德国士兵的寂寞夜晚带来过欢乐。那天晚上巴斯蒂安就在厨房城同她厮混。所以事情就发生了……

库尔特·威斯腾豪夫同他那美丽动人的女秘书一道来的,三个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邀请了一些德国女朋友到这儿来。席上还有另外两个引人注目的女郎,其中的一个穿的是法国军装,另一个穿一件稍旧的白衣服,上面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花。那个穿法国军装的女郎人称达尼娜小姐。托马斯一听她说话的声音便认出了是她。达尼娜小姐总是在慕尼黑广播电台的巴黎广播时间里最新的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微微发颤,听起来使人昏昏欲睡。她一来便成了这个聚会的无可争议的中心人物。同她一道来的那位德国女郎相形之下就黯然失色了。那位姑娘叫克利斯蒂妮·特洛尔。头发又黑又长,黑眼珠长睫毛,嘴很大。她是艺术品收集站的秘书。客厅里达尼娜小姐没完没了地讲她的故事。托马斯走到那个谦恭而漂亮的克利斯蒂妮·特洛尔的身旁坐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头有点醉晕晕的。他觉得美丽的克利斯蒂妮的眼睛里也有些朦胧的醉意了,于是他对她说:“马上就上菜了!”

“真的吗?真是谢天谢地,我已经有点儿醉了。”克利斯蒂妮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还略带着一点嘶哑。这个晚上总算没有白来!

晚饭后达尼娜小姐唱起了流行歌曲,大家又洗盏更斟边听边喝酒。有几对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溜走了。而一些晚到者又参加进来喝酒闲聊。一台留声机无休无止地放着唱片。托马斯拿起酒杯,走过每个人面前敬酒。包括那位美国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史密斯先生。“您听我说,列文先生。我知道您过去不是纳粹……不过,您认识很多纳粹……您是不是可以帮助我们……”史密斯干杯后说。“不行,谢谢。”

“列文,这是您的国家呀!我总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不走嘛。您倒有可能,要是弄得不好,我们就会把不该抓的抓起来,而把该抓起来的又放走……那过去的一切就又会重演,一切都会重演的!”

“即便如此也不行!”托马斯说:“我不愿再同秘密工作有任何关系了,永远不了!”史密斯先生笑眯眯地从侧面看了他一眼……

这时灯光暗谈下来,音乐声也软绵绵的了。托马斯同克利斯蒂妮翩翩起舞,一边在她耳边娓娓地讲一些情话。克利斯蒂妮谈起了她自己的身世,她说:“本来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我的父母是慕尼黑这儿过去开了一家小厂,生产美容化妆品……”

“您说过去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厂也被人抢劫一空,那些日子我没有那儿。要是能找到一位能给我一些钱的人该多好。”她讲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讲得很认真!托马斯觉得克利斯蒂妮真是太引人喜欢了。她接着说:“只要有一点点资金就行了。想赚多少钱就可以赚多少钱。要知道几百万妇女天天都在抢购美容化妆品。她们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她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会儿托马斯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托马斯这时候舌头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我们一定得……好好谈谈……这件事,克利斯蒂妮小姐。”这正好又是一个好话题,于是托马斯说道:“明天我来拜访您。我……我相信,我对您……您的工厂感兴趣……”

“真的?”克利斯蒂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托马斯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他听见巴斯蒂安的声音:“吃早餐了,皮埃尔。醒醒吧,已经十一点半了!”托马斯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头还很疼,里边好象有个压缩空气的气锤在冲冲冲地敲打。他看了看站在床前手里端着盘子的巴斯蒂安,然后坐了起来。突然他一下傻了眼,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姑娘,还没醒过来,那姑娘睡得那么熟那么静。她就是迷人的克利斯蒂妮·特洛尔……托马斯惊慌不安地看了看毫无表情的巴斯蒂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士怎么到这儿来了?”

“唉呀,问我干什么!我哪儿知道!”

“我……这位女士同我……已经……你回来的时候,我同她已经在家里了吗?”

“那还用说!醉了八九个小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老弟,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正在这时克利斯蒂妮睁开了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她左顾右盼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脸唰地红了。她叫了起来:“啊,真糟糕,太可怕了!先生,请问您是谁呀?”托马斯坐着欠了欠身子说:“我的名字叫列文。托马斯·列文。”

“我的天,我的天呐。那这位先生……又是谁呢?”

“我的仆人巴斯蒂安。”

“您早,小姐。”巴斯蒂安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时年轻的姑娘哭了起来……“列文先生,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我也一样。我建议咱俩别再谈这件事好不好?还是先把您的美容化妆品厂先扶持起来吧。”

“这件事您还记得起?”

“当然。”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特洛尔美容化妆品工厂恢复了生产。

在十月里的一个阴冷晚上,托马斯·列文的别墅里悄悄地钻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惊慌失措的女人。她见到托马斯再三再四地赔礼道歉,说请原谅她未经通报就擅自跑了进来。她说:“我太激动了,列文先生。我太激动了,我看见了您的名字……”

“您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我的名字?”

“在地产局的登记簿上,我妹妹在那儿工作,我同孩子们一直住在弗莱拉辛。太可怜了,太苦了。没地方,那儿的农民讨厌我们,再加上这鬼天气……”

“夫人。”托马斯耐心地说:“现在您可以把您的姓名告诉我了吧?”

“埃玛·布莱尼尔。”托马斯吃了一惊:“布莱尼尔!您是布莱尼尔少校的夫人?”这个身材矮小的妇人哭了起来。“是呀,列文先生。是布莱尼尔少校的夫人……他常常写信谈起您。从巴黎写的信。他对您非常钦佩。列文先生,您认识我的丈夫!您说说他是不是坏人?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他犯了哪一条王法?”

“照您这么说来,布莱尼尔太太。您的丈夫被逮捕了?”布莱尼尔太太哽咽着点了点头:“同维尔特上校一道被逮捕的。您认识的……”

“啊,我的上帝!”托马斯说:“维尔特也被逮捕了?”

“战争一结束,他俩就被关进了莫斯堡拘留营。他们在那儿一直要蹲到饿死冻死。”

“布莱尼尔太太,别难过,慢慢讲给我听。”于是这位身材矮小的妇人就讲了起来,她的话不时被她自己的哽咽声打断。维尔特和布莱尼尔的情况看起来简直没法挽救。托马斯非常了解他们。他知道他们都是同盖世太保打过多年交道的正派人。不过一九四四年卡纳里斯将军被解职以后,军事谍报局就由希姆莱接管了。这样维尔特和布莱尼尔一夜之间便成了希姆莱手下的人!就这样一直到美国人到来把他们逮捕为止。这些美国人不分青红皂白,凡是希姆莱的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保安处的人。而保安处就是对安全有威胁。对安全有威胁的人理所当然要立即逮捕。莫斯堡拘留营给每个被拘留的人都立了档案。这些档案都要按各种不同的范畴分门别类地陆续送到释放处的办公室过目。门类越分越细,名目越来越多。可就是有一个名目的人永远也轮不到送释放处,那就是对安全有威胁的这个名目。“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布莱尼尔太太抽泣着说:“我那可怜的丈夫……还有那可怜的上校先生……”

“我看我能做点什么。”托马斯沉思着回答。

第二天他去找那位美国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史密斯,那人正急于想争取托马斯与自己共事。托马斯对他说:“史密斯先生,我已经考虑过了。你我都清楚地看见了我的国家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褐色的鼠疫并没有绝迹,它还在到处蔓延。我们都得提高警惕,以防它再卷土重来……”史密斯先生高兴地说:“您这番话是否意味着您要为我们工作了呀?”

“是的,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同法西斯作斗争才这么决定的。没有别的企图。就这样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就到营地去。”

“好吧,列文。”史密斯先生说道。

从这以后的六个星期的时间,托马斯·列文一直在东奔西忙。他跑遍了累根斯堡拘留营、纽伦堡朗法集中营、路德维希拘留营,最后到了莫斯堡拘留营。在前面三个拘留营里,托马斯仔细地阅读了几百份档案,研究了上面附近被拘留者照片的审讯记录。托马斯发现那些材料上面的印章都很简单,很容易模仿。那些照片贴得也很简单,使用的打字机也是未经严格规定的,不论什么牌子都用。在前面三个拘留营里,托马斯发现了作恶多端的三十四个盖世太保的成员。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托马斯来到莫斯堡,他单独翻阅了一万一千份审讯记录。托马斯终于找到了布莱尼尔少校和维尔特上校的审讯记录。一月六日晚上,托马斯·列文把维尔特和布莱尼尔的档案夹在内衣里离开了营地。他找了一家农民开的小旅馆,在那儿几乎忙了一整夜。事过不久,一九四七年一月底,布莱尼尔和维尔特就被释放了。

他满以为,从此他可以过安静的小康生活了。他估计错了,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四日那天托马斯和巴斯蒂安到苏黎世的斯卡拉电影院去看意大利的著名影片《偷自行车的人》,影片放映前是广告和新闻简报,新闻简报里有一段是汉堡春季赛马会的热闹场面。银幕上出现了骠壮的马,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银幕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来看赛马的豪门显贵的特写镜头。突然坐在五号包厢里的托马斯惊叫起来:“马尔洛克!”托马斯顿时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银幕上出现了马尔洛克的特写镜头。银幕上的他比真人还大,正是那个他以为早死了的无耻合伙人,是他毁掉了托马斯平静的生活,是他将托马斯推进了国际谍报生涯的黑潭。就是他!仍然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胸前还挂着望远镜。“就是他!不杀死这狗东西我决不罢休!”托马斯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还以为他早进地狱了,他居然还活着……非找到这个狗东西算账不可!”

“请原谅,我恐怕没有完全听懂您的话,先生。”斯卡拉影院的经理说:“你们想干什么?”

“您刚才完全听懂了,先生。”托马斯委婉地说:“我想借用一下您今天放映的新闻简报的电影胶片。”

“您要借?借来干嘛?”

“我想单独再看一遍,因为我在上面看见了一个熟人,战争开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几小时后托马斯带着借来的片子驾车驶出夜色沉沉地苏黎世,来到新闻影片摄影室,剪辑员把影片拷贝放在剪辑台上往回倒,直到托马斯叫道:“好!”他才停了下来,桌子上面的小屏幕上显示出汉堡春季赛马会的一个静止场面。看台上有几个胖子几个妖艳的女人,还有就是E·马尔洛克!“您能否给我把这个画面复制下来,明天早上给我照片,要尽量放大些。”

“行,先生。”剪辑员说。

第二天托马斯·列文乘上了开往德国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的特别快车。他到德国银行监察局的办公大楼里找到了两位负责官员,给他们看了罗伯特·E·马尔洛克的照片。半小时后,他们便为托马斯找出了此人的人事登记卡片。四月十五日,托马斯回到苏黎世后对巴斯蒂安说:“这个狗东西还在汉堡,化名为瓦尔特·普勒托琉斯,他又开了一家小银行,就在市中区繁华的阿尔斯特湖边上。”巴斯蒂安把一个白兰地酒杯放在手里转来转去地说:“他肯定认为你已死了,你去找过他吗?”

“你疯了吗?我怎么会现在就去找他呢?就是要让马尔洛克一直以为我死了才好呢!”

“你想报仇吧?”

“岂止是想不想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时候动手的问题!”

“那你怎么找马尔洛克报仇雪恨呢?”

“我有个办法。我需要一个替身,这个替身我已经找到了。就是和我们一起做过生意的罗本·阿哈逊先生。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他不久就会来这儿的。”

“那我呢?”

“老弟,你得和我分开一段时间。”托马斯把一只手放在他朋友的肩上说:“别难过,非此不行。你带上我不需要的钱到德国去,最好到杜塞尔多夫去。在那些豪富人家住的地方买幢别墅,还要买一辆汽车,还有其他东西。要是我在这事上倒了霉,什么都丢了,那时我就需要贷款,需要别人对我的信任。我得说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风景如画的斯图加特市的城门前,耸立着精密仪器公司的办公大楼,战争中这家拥有五千多工人的公司为戈林的空军生产各种装置和零件。一九四五年转向生产各种工业器材。但是一九四八年夏天币制改革后,这家公司风雨飘摇,公司股票已经大大低于票面价值。在内行人看来这家公司倒闭已是指日可待了。就在即将破产的生死关头,精密仪器公司董事会的先生们结识了一个叫罗本·阿哈逊的亚美利亚人。衣冠楚楚的阿哈逊先生驾驶一辆崭新的卡迪拉斯轿车来到公司董事会。他对董事会的先生们说:“本人受瑞士一家企业的委托专程前来拜访诸位。这家企业不愿说出自己的名称,它非常希望能将其生产力的一部分转移到德国来……”

“这家企业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董事会的先生们异口同声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这里生产工业机器的成本低得多,先生们。那些瑞士人想与你们订一个长期合同,他们愿意以优惠价为你们厂的振兴提供物质和技术力量。为了使诸位放心,他们授权我告知诸位,他们愿意为你们企业提供一百万德国马克的经费。”一百万德国马克!对于一个行将破产的企业来说,这几个字简直就像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马上就拍板成交。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九十万德国马克送到了精密仪器公司,这笔钱其实是托马斯为了报仇雪恨而押下的一笔赌注。这几天真是忙坏了他。他与各种商报的编辑和记者通话。然后又去给瑞士报界报信。于是许多报纸都纷纷报道了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新闻和评论文章。文章一登出,瑞士工业界便按图索骥开始研究在德国开办子公司的可能性了。报纸上报道的这一消息在西德各交易所引起了轰动。一时间这个厂的股票行情猛涨。与此同时,托马斯收买的几个人又陆续到汉堡的普勒托琉斯的银行里去摸情况,以便看看这个银行对精密仪器公司振兴一事是否已有所风闻。结果他们发现那个利欲熏心的银行主普勒托琉斯的心早老就在发痒了……

几天后罗本·阿哈逊出现在普勒托琉斯的银行里,与银行主进行了一次谈话。为叙述方便起见,我们就称他的本名马尔洛克吧。“我受瑞士朋友之托来问一问您是否有兴趣参加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事业。”罗本·阿哈逊说。面对飞速上涨的行情,马尔洛克当然立即表示愿意入股。他哪儿会放过这种机会啊!他立即让中间人给他套购了大量的精密仪器公司的股票,于是股票行情又继续不停地上涨。以至于马尔洛克后来去买这个公司的股票时,就得多花许多钱了。他对这件事怀着坚如磐石的信心,料定了这笔生意一经成交自己一辈子就受用不尽了。

九月十九日,托马斯·列文在苏黎世对罗本·阿哈逊说:“现在我已使这条老狗把他所有的钱都投入了这个精密仪器公司的亏本企业里,现在我得想想法把我自己投进去了九十万马克拿回来。”

“怎么个拿法呢?”阿哈逊睁起圆鼓鼓的眼睛问托马斯。“这就得靠所谓的外汇券了。”托马斯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外汇券这个词在当时指的是外国人在德意志帝国的财产,为了保护本国币制的稳定,对外国人在德国使用外币进行了一定的程度限制。只有得到特殊许可的人才能使用这种外汇券。一九五一年前,外国只有黑市上买得到外汇券。一般的行情是一百马克的外汇券只能换八到十美元,很不划算。托马斯发现瑞士有几家工厂还存有一九三一到一九三六年间的马克外汇券!这些工厂巴不得早点把这些外汇券卖掉。托马斯就用很低的兑换率把那些外汇券全买了下来。这样一来托马斯手头就有了巨额的外汇券。他又把阿哈逊先生派到汉堡去。阿哈逊到了汉堡就找到马尔洛克说:“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款项要用我的瑞士委托人的外汇券来支付。根据德国州银行批准通过的规定,可以这样做。我有权将两百三十万马克的外汇券转入您的银行。”

马尔洛克兴奋得直搓手。于是他驱车南下,花了很多天时间与法兰克福德国州银行磨嘴皮子,他写了书面保证书,保证把两百三十万马克的外汇券只用于振兴精密仪器公司,好不容易得到了批准。于是他又回到汉堡,而托马斯则立即按约给了他汇去商定的外汇券。汇费都没有让马尔洛克支付。就在同一天,托马斯却在苏黎世的住房里吩咐阿哈逊说:“现在您再到他那儿去,带上伪造得天衣无缝地参加了这个振兴项目的瑞士公司的文件,我授予您全权代表我,那个该死的狗东西就会乖乖地给您几百万马克。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他的嘛。记住要取成现款,然后把钱拿到这儿来。”阿哈逊无限钦佩地看着托马斯说:“我要有您那么聪明的脑袋该多好!外汇券究竟花了您多少钱?”

“大约十六万美元。”托马斯说着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来:“如果您开着您的卡迪拉斯把这些钱带到苏黎世来的话。亲爱的,外汇券就会变成真正的德国马克啦!您得来回跑几趟才把钱运得完。要藏在备用车胎里,或者藏在汽车的机架里。钱运回来后,我们就不去管精密仪器公司的死活了,而那个汉堡的狗杂种也就跟着倾家荡产了。”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七日,罗本·阿哈逊从苏黎世动身,按理十六日就应该回来。这天正好是德国从美国得到十亿马克贷款的日子。

事隔半月,十二月二十八日银行主瓦尔特·普勒托琉斯在汉堡被被警局的人逮捕了。与此同时,瑞士的联邦警察局也在苏黎世逮捕了托马斯。原来有人告了密,告他偷卖外汇券。“谁告的我?”托马斯·列文问瑞士的刑警。“一个叫罗本·阿哈逊的人检举了您,而且还拿出了许多罪证材料,不过现在他已经失踪了。”托马斯心想完了,这下我的二百三十万德国马克又付诸东流了。罗本·阿哈逊,咱们走着瞧吧……

托马斯·列文蹲了几乎整整一年的拘留所,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恰恰赶上百年未遇到酷暑天。六月二十八日爆发了朝鲜战争,这使整个欧洲一连几个月一直处于惶惶不安之中。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十九日,法兰克福州法院刑事裁判所判了托马斯·列文三年半徒刑。法官在宣判时说,自立案以来,被告列文态度诚恳,法庭认为他之所以会进行违法活动其动机完全可以从心理分析上推断出来。法官接着一字一句地强调说:“这个才智过人,而且有很高文化素养的人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罪犯……”

对于另一个被告,那位汉堡的银行主瓦尔特·普勒托琉斯,法官的判词就不是那么宽和了,他被判了四年徒刑。他的银行不得不宣告破产。德国银行监察局还斩断了他今后的职业之路。把瓦尔特·普勒托琉斯这个名字从一大堆银行家的卡片索引中一笔勾销了。

有两件事情使这个案子非同寻常。尽管两个被告相互之间早已了如指掌,然而他们在法庭上却装成素昧平生的样子,无论从言谈举止眼睛里,局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已是老相识。第二点有趣的是,从头一天起,主审法官就挂出了闲人免进牌。也就是当被告列文想要详细地交待他得到外汇券所用的手段后,法庭就不再准外人旁听了,所以不可能了解到列文和普勒托琉斯案件的其它细节。这样一来,由于外界对此案一无所知,就使托马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不担心各国谍报局又来找他的麻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他把他的仇人瓦尔特·普勒托琉斯,也就是罗伯特·E·马尔洛克一劳永逸地永远地毁掉了。

整个审判过程中,两个被告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俩都默默接受了对他们的裁决。宣判之后,托马斯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看了他过去的合股人一眼,罗伯特·E·马尔洛克把脸转开了,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托马斯的微笑……

后来马尔洛克被押送到法兰克福的一个监狱里,而托马斯经过努力被转移到杜塞尔多夫的德伦多夫监狱里,为了使托马斯在监狱里过得舒服一些。巴斯蒂安现在搬到了杜塞尔多夫的谢西林大道来住了。经常给他大包小包地送东西来。当托马斯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就用一个本子把他所知道的间谍黑话逐一记下来并加以注释,好以此来消磨时间。后来竟编成一本有一千多种黑话的词典。

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四日,托马斯被释放了。巴斯蒂安把他接回来后,两人立即就到利维拉去了,托马斯要在那里的菲拉德法角去疗养。一九五五年夏天托马斯·列文才从利维拉回到了杜塞尔多夫的谢西林大道的漂亮别墅里。他还有一点钱,在莱茵美茵银行里也还有几个户头。邻居们觉得这个人虽然不喜欢谈自己的事,但毕竟还是一个正派的联邦德国的商人。

几个月来,托马斯除了思考和休息外,什么事也不做。“老兄,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巴斯蒂安·法布尔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钱就维持不了多久啦。你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托马斯·列文简洁地回答:“我在想用股票干一件惊人的事,但这件事不会使任何人遭到伤害……”打这之后,托马斯·列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为这件事做准备。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托马斯才正式开始行动,这天他邀请了一个满脸伤疤的胖子到他的住处。这个胖子是一个纸厂的老板,叫沙伦贝格。托马斯经调查发现,沙伦贝格在战争时期的名字叫马科,当时是纳粹瓦尔特分区的主管国防经济的负责人。直到现在他的名字还列在波兰政府要求引渡受审的战犯花名册中。托马斯请求沙伦贝格为他提供五十张透明水印花纹纸,对于这个请求,沙伦贝格只有咬着牙答应下来。托马斯用这些纸所干的事,在故事开头就已经详尽地叙述过了。托马斯从中谋取了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后来他便与他在苏黎世结识的年轻姑娘海伦一起到利维拉去了。

在豪华的卡尔顿酒店里,娇媚的海伦成了托马斯的情人。就在这天晚上,海伦突然放声恸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我对你说了假话!唉,我亲爱的托马斯,我必须告诉你,我是美国谍报局的……他们派我来同你接近……联邦调查局无论如何也要雇佣你……如果你不替我们办事,他们要我们把你干掉……”这些话使托马斯感到异常震惊,他离开了绝望的海伦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在敞开着的窗口边,凝望着地中海上空明亮的星星,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托马斯才又碰见美丽的海伦,她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美丽的眼睛周围有一圈深深的黑晕。“你会原谅我吗?”她问托马斯。“我想我会原谅你的,亲爱的。”托马斯温和地回答她。“那……那你还为我们办事吗?”

“这个么,我想我也会的。”海伦高兴地尖叫了一声,一下扑到托马斯怀里。托马斯说:“不过我有我的条件,我既不想从你这儿接受任务,也不想从你的上司那个赫里克上校那儿接受任务。我要从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头号人物那儿接受任务。”海伦笑了,她问;“那就是从埃德卡·胡维尔那儿喽?真是巧得很,他也正想找你谈谈!我们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你送到华盛顿去……”唉,生活中居然就有这种事!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托马斯·列文焦急不安地坐在莱茵美茵机场的餐厅里,怀表的指针正指着六点二十分。六点四十五分飞机就要起飞,他要乘这班飞机去纽约。在苏黎世与赫里克上校分别的时候,上校告诉托马斯说上面将派一个叫菲伯尔的特工人员陪他同行。可这个该死的菲伯尔到现在还没来!托马斯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就朝机场餐厅的入口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位少妇正好从门口走过。一见到这位少妇,托马斯不由得浑身一震,口中呀的叫了一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那位少妇径直朝他走了过来。少妇身穿红大衣,脚蹬红鞋,头顶红帽,红帽下面露出了藏青色的卷发。她有两片涂得鲜红的厚嘴唇,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脸上的皮肤白皙柔嫩。托马斯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他暗暗在心里喊着:“天呐!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桑塔朝我走来了,我的亲爱的,已经死去了的桑塔,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她,她来了,她在对我微笑。啊,我的天呐!但是她是死了的呀!她是在马赛被枪打死的呀……”少妇来到托马斯的餐桌旁边。托马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背上的汗水直淌。你看,她就在面前,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桑塔……”他喃喃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唤着她。“噢,托马斯·列文。”少妇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他:“近来好吗?”

“桑塔……”托马斯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您在说什么?”托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不会是她,当然不会是她。我简直搞什么名堂!她要矮一点,纤弱一点,年轻一点,年轻好几岁。可是真像啊,简直太像了!“您是谁?”托马斯困乏地问道。“我叫帕麦娜·菲伯尔。我和您同路,请原谅我来晚了,是我的车出了毛病。”

“您……您就是菲伯尔?”托马斯还在五里云雾中飘荡:“可赫里克上校说的是一个男人。”

“赫里克上校不认识我。别人给他说有那么个特工人员,他自然也就以为是一个男人了么。”说着她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吧,列文先生。我们的飞机就要起飞了。”托马斯好像看见了幽灵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确,帕麦娜·菲伯尔真可以说就是幽灵,她勾起了托马斯对往事的悲喜交集的回忆。她象来自遥远的冥府的阴魂,在向托马斯招手……

在大西洋上六千米的高空中,他们俩唧唧哝哝地谈了几乎一整夜,帕麦娜牵动了托马斯的情怀。为什么这个人会使他这么激动?难道只因为她与桑塔相貌相像吗?为什么托马斯总觉得他与帕麦娜并非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而是认识了许多年?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帕麦娜说她的父母是德国人,而她本人是在美国出生的。她从一九五零年起就在为和美国谍报局工作。托马斯问她:“您为什么想到要去当间谍呢?”帕麦娜耸耸肩头,诚恳地回答:“我想主要是我喜欢冒险吧。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想到处旅行,想看看别的国家,想丰富丰富自己的阅历……”托马斯在心里重复着帕麦娜的话,想丰富丰富自己的阅历,想看看别的国家,父母都死了。假如有人问桑塔,问她为什么会成为冒险家,她也会这么回答的。桑塔,啊,桑塔!太可怕了!为什么这个女人同桑塔长得这么相像呀?

“可是您要知道现在我已经腻透了。这种生活对我不合适,我真不该走这条路。要不那就是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干这一行了。”

“您多大了?”

“三十二。”

“噢,我的天!”托马斯说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已经逝去的四十八个春秋。“我不想干了,结婚生孩子筑一个小窝,给家里人做些好吃的。”

“您……您喜欢做菜?”

“那还用说!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列文先生?”

“唔,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谍报机关就是魔窟,只准进不准出。想洗手不干了!我们中间没人能做得到!您能吗?不行,我们都不行!谁都不行……”托马斯再也无法摆脱那天晚上抓住了他整个心灵的魔力。这魔力越来越大,托马斯完全堕入了魔力的控制之中,只觉得昏昏沉沉就像堕入了甜蜜的海洋,堕入了一片醉人的香雾之中。

他与帕麦娜·菲伯尔一道从纽约继续飞往华盛顿。现在他简直可以说是象医生检查病人一样仔细观察帕麦娜·菲伯尔的言谈笑貌。他发现这位少妇有桑塔的诚实、随和、勇气,她也具有桑塔的机警,有她那种野性和力量。只不过她所受的教育要高一些,更聪明一些。托马斯边看边想:“奇怪,为什么我看着她,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呢?”

埃德加·胡维尔这位六十二岁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在华盛顿的局所在地接见了托马斯·列文,第一次会面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互致寒暄之后,那位有一双聪明而却总带着一点忧郁神情的矮个子埃德加说:“在这儿不好谈话,菲伯尔小姐。我们来好好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吧!我在这儿附近有一幢别墅。”埃德加·胡维尔的别墅在马利兰州,坐落在树林葱茏的小山上。这儿有许多这类的别墅。这个调查局的头号人物隐藏住所里全是些古式的家具。

星期六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这位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大头目一边高兴地搓着手一边说道:“我想我们今天弄只上等的土绶鸡来吃吧。现在时间还早,我看见山下的村子里有好多肥鸡仔我去弄几只回来,顺便也带些越桔回来。”

“越桔?”托马斯皱皱眉头。帕麦娜解释道:“这是这儿的吃法,列文先生。”帕麦娜今天早上穿了一件伐木工人的工作服,下面穿的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动人,她一面解释一面对托马斯嫣然一笑。“简直是胡搞!我本人过去弄这个菜时总是把土绶鸡……”

“……填上馅,对吗?”帕麦娜点点头说道:“我母亲也是这么个做法。馅是用钻穿的鸡肝和鹅肝,还有……”

“……还有小牛肉,肥猪肉加蛋黄。”托马斯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说:“还要用松露,把壳捣碎,把松露捣烂,两片小面包……”

“……猪肉必须要肥的!”刚说到这儿,他们俩突然间都收住了口,迅速地对视了一眼,脸一下子都红了。埃德加笑着说:“哈,太妙了!经你们俩互相这么一补充,简直就绝啦!是吗,列文先生?”

“是的。”托马斯说:“我也一直在这么想……”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到厨房里动手做了起来。帕麦娜替托马斯打整鸡,把鸡的内脏全都掏出来。除此之外,馅料也是帕麦娜的事。帕麦娜与托马斯总是不谋而合,当托马斯刚想要胡椒的时候,帕麦娜就正好拿起胡椒瓶。啊,我的天呐!托马斯轻声地喊道。帕麦娜说:“我们来把土绶鸡的胸脯裹到猪油里,我母亲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是吗?”托马斯容光焕发地说道:“我母亲也是一样,在煎之前还要先搁它半个小时呢!”

“这样一来,胸脯就不会干了。当然是这样。”托马斯把鸡倒举起来,帕麦娜熟练地将装馅的破口缝好。在一旁看他们弄鸡的胡维尔这时慢条斯理地说道:“列文先生,您当然能够料到我们请您到美国来并不全是因为您能做一手好菜。”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托马斯一边说一边把鸡翻来翻去。“是因为你认识敦娅·墨朗宁夫人。”托马斯手里的鸡咚的一声滑落在桌上。“唉呀!”帕麦娜惊叫了一声。“请原谅!”托马斯又把鸡拿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他与之有一段交情的俄国女人:“这……这个女人现在住在哪儿?”

“在纽约,她过去是您的情妇,对吧?”

“嗯……这是……”托马斯感到帕麦娜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于是他死死地盯着鸡说:“她自以为她爱我……”

胡维尔站起身来极其严肃地说:“我们知道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活动力很强的俄国间谍小组在纽约活动,可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活动。我们不清楚这个间谍组织的成员有哪些人。不过三周前,这个组织内部有一个人到我们巴黎的大使馆自首,是一个叫摩里斯的人,他是墨朗宁小姐的最新的一个情人……”托马斯把鸡轻轻地放在桌上:“您不必往下说了,胡维尔先生。我将尽力而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托马斯看了看这个忧郁的警官,看了看那只鲜美的土绶鸡,又看了看把手弄得又脏又湿的帕麦娜,只见她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托马斯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条件是在完成任务之后,准许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