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他看不见,也没法讲话。一开始他担心有人竟然过分到把他的嘴巴缝起来,但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怀疑鼻子底下那个紧贴的东西可能是胶带。一旦想到了,就愈来愈感觉到嘴唇周围黏黏的,好像皮肤上抹了泡泡糖,完全说得通了。

不过他的眼睛没贴胶带。原先眼前似是全然的黑暗,逐渐转变为一片遮着羊毛布或粗麻布的暗影。

那是面罩,他从胸口的某个东西判断。他们拿了个面罩蒙住他的头了。

他的双手铐在背后。绝对不是绳子,完全是金属。他觉得两腿也被绑住了,但是从可以移动的感觉判断,绑得并不紧——应该还能挪动整整一寸。

他朝右边侧躺,脸贴着温暖的羊毛布料。他闻得到低潮的气味,还闻得到鱼和鱼血,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引擎声。他这辈子搭过够多次船,认得出那种引擎声。等到又感觉到海浪拍打船身的摇晃,以及身子底下木板的起伏,所有的感觉连起来,就完全合理了。他很难确定是否还有其他船,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分辨周遭的各式各样声音,都还是没听到其他引擎声。他听到几个男人在讲话,还有甲板上来回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出了附近有个男人抽烟的吞吐声。但是没有其他引擎,而且这艘船开得并不特别快。总之感觉上是如此。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快速移动。这表示应该可以假设,没有人在追他们。

“去叫亚伯来。他醒了。”

然后有人抬起他——一只手探入面罩内他的头发里,另外两只手伸进他的腋下。他被沿着甲板往后拖,然后丢在一张椅子上,他可以感觉臀部底下坚硬的木头座位,还有抵着背部的坚硬木条。两只手滑过他的手腕,然后手铐解开了。紧接着他的双臂就被拉到椅子背后,再度扣上手铐。有个人用绳子把他的胸部和手臂绑在椅子上,绑得很紧,让他只能勉强呼吸。然后有个人——也许是同一个人,也或许是另一个人——又把他的腿紧紧绑在椅脚上,让他完全无法移动。

他们抓着椅子向后倾斜,他隔着胶带大喊,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他们正把他往后推出船侧。即使头上盖着面罩,他还是紧闭着双眼,而且他听得到自己呼出鼻孔的气息绝望又破碎,就像是用呼吸在乞求。

椅子碰上了一面墙,于是停止倾斜。乔坐在那儿,大约成四十五度角。他猜想自己的双脚和椅子的前脚都离甲板一尺半到两尺。

有个人脱掉他的鞋。接着是袜子。再来拿掉了面罩。

突然又见到亮光,他迅速眨了几下眼睛。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亮光,是佛罗里达的阳光,虽然天空有一堆堆浑浊的灰云,光线还是非常强烈。他没看到太阳,但那些光依然在海上形成一片镀镍般的亮面。那阳光照亮了灰色、照亮了乌云、照亮了海面,没亮到可以指出,但足以让他感觉到它的效果。

等到他恢复视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他父亲的怀表,就悬吊在他眼前。然后是怀表后方亚伯·怀特的脸。他让乔看着他打开廉价背心的口袋,把怀表放进去。“我自己呢,用的是艾尔金表。”他说着往前倾身,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对乔露出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后,两名男子把一个沉重的东西拖过甲板,朝他们走来。那是某种黑色的金属制品。有银色的把手。那两个人走近了。亚伯弯腰比了个夸张的动作,同时后退,于是那两名男子把东西推到乔的光脚底下。

那是个浴缸。就是在夏日鸡尾酒派对上常见的那种。主人会在浴缸里装满冰块,把白葡萄酒和好啤酒放进去。但现在里头没有任何冰块。也没有葡萄酒,或好啤酒。

只有水泥。

乔想挣脱绳子,但那就像是想推开一栋压在他身上的砖房。

亚伯走到他身后,把椅背一推,椅子便往前落下,乔的双腿陷入水泥中。

亚伯带着科学家般淡漠的好奇,看着他挣扎——或是试图挣扎。乔唯一能动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头部。他双脚一落入浴缸里,就固定了。他膝盖以下的两腿也很快就跟进,完全动不了。从感觉判断,那缸水泥搅拌得稍微有点太早,不像浓汤。他两脚沉进去,感觉像是踩入一块海绵的切口中。

亚伯走到他面前的甲板坐下,看着乔的双眼,等着水泥凝固。那种海绵的感觉逐渐淡去,乔觉得脚掌底下开始出现一种更结实的感觉,逐渐往上环绕着他的脚踝。

“要等一阵子才会变硬,”亚伯说。“可能比某些人认为的要久。”

乔终于找到了方向感,因为他看到左边有一个小小的离岸沙洲岛,看起来很像艾格蒙礁岛。除此之外,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水和天空。

伊拉里欧·诺比雷搬了一张帆布折叠椅来给亚伯,眼睛不敢看乔。亚伯·怀特从甲板上爬起来,坐下时调整了一下椅子,免得海上倒映的亮光照到他的脸。他身子前倾,双手夹在两膝间。这是一艘拖船。乔面对着船尾,椅子后方靠着驾驶室的后墙。挑这艘船的确很厉害,乔不得不承认。拖船看起来不起眼,但其实速度很快,而且行动非常灵活。

亚伯又把汤马斯·考夫林的怀表拿出来,提着链子让它转了一会儿,像个小男孩在玩溜溜球,对空扔出去后,再用手掌猛地抓住。他对乔说,“这表慢分了。你知道吧?”

尽管乔没法开口,但他其实也不想说话。

“像这个表这么大、这么贵,结果连准时都做不到。”他耸耸肩。“就算花了这么多钱,对不对,乔?”他耸耸肩。“就算花再多钱,很多东西还是只能顺其自然。”亚伯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然后往船外看着灰色的海洋。“这一行不能拿第二名的。我们全都知道赌注是什么。要是搞砸了,你就会死。信任错了人?押错了马?”他弹响手指。“关灯。有老婆?有小孩?那真不幸。打算夏天要去英格兰玩一趟?计划刚刚改了。以为你明天还会呼吸?还会打炮、吃饭、泡澡?不会了。”他身子前倾,食指戳着乔的胸膛。“你会坐在墨西哥湾的海底。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要命,如果有两条鱼去吃你的鼻子,还有几条去咬你的眼睛?你也不在意。你会去见上帝,或是魔鬼。或是哪儿都不去。但是呢,你不会待的地方?”他两手举向天空。“就是这里。所以好好看最后一眼吧。深呼吸几口。多吸点氧气。”他把怀表放回背心口袋,凑过来,双手捧着乔的脸,吻了他的前额。“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

水泥变硬了,挤着乔的脚趾、脚跟、脚踝。挤得好厉害,他只能假设脚上有些骨头都被挤断了。说不定全断了。

他看着亚伯的眼睛,眼神示意着自己左边的内侧口袋。

“让他站起来。”

“不,”乔设法想说,“看看我的口袋。”

“呜——!呜——!呜——!”亚伯模仿他,眼睛外凸。“考夫林,有点格调嘛。别求人。”

他们割断捆在乔胸部的绳子。吉诺·瓦洛科拿着一把钢锯走过来,跪在甲板上,开始锯着椅子的椅脚,要把那两根椅脚锯掉。

“亚伯,”乔隔着胶带说话,“看看这个口袋。这个口袋。这个口袋。这个。”

每回他说“这个”,脑袋就朝那个方向扭,目光也瞥向那个口袋。

亚伯大笑,继续模仿他,其他几个人也加入,法斯托·史卡佛内还根本就是在模仿人猿了。他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抓着腋下。一次又一次朝左边扭着头。

椅子的左前脚锯断了,吉诺开始锯右边那根。

“那两个袖扣不错,”亚伯对伊拉里欧·诺比雷说。“去拆下来。先别急着把他丢下去。”

乔看得出他上钩了。他想看乔的口袋,但他得找个方式掩饰,不能显得他让自己的受害者称心。

伊拉里欧把袖扣拆下来,不是递给亚伯,而是扔到他脚边,显然亚伯还没赢得他们的尊敬。

椅子的右前脚也锯断了,大家把椅子拉开,于是乔就直直站在浴缸的水泥里。

亚伯说,“你可以用一次你的手。可以用来撕掉嘴巴的胶带,也可以把你想用来救自己一命的东西拿给我看。只能选一个。”

乔没有犹豫。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扔到亚伯脚边。

亚伯从甲板上捡起来,此时他左肩上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就在艾格蒙礁岛后头。亚伯看着那张照片,一边眉毛扬起来,脸上浮现出那个得意的浅笑,没看出照片有什么特别的。他的眼神落在照片最左边,然后缓缓往右移,然后他的头忽然动也不动。

那个小黑点变成一个深色三角形,在光滑的灰色海面上移动得很快——以那个速度来看,比拖船快太多了。

亚伯看着乔,表情严厉又愤怒。乔看得很清楚,他生气不是因为乔发现他的秘密,而是因为他自己跟乔一样,竟被瞒得这么惨。

这么多年来,他也以为她死了。

基督啊,亚伯·乔想说,在这件事情上头,我们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尽管嘴上贴了六寸长的防水胶带,乔知道亚伯看得到他的微笑。

那个深色三角形现在很清楚了,看得出是一艘船。典型的汽艇,船尾改装过,以承载更多乘客或装更多瓶酒。船速因而减低三分之一,但仍然是水上最快的交通工具。甲板上几个人对着那小艇指指点点,互相碰着手肘。

亚伯撕掉乔嘴巴上的胶带。

现在听得到那艘汽艇的声音了。一种嗡嗡声,仿佛远处有一群黄蜂。

亚伯把照片举到乔面前。“她死了。”

“你觉得她看起来像是死了,对吧?”

“她人在哪里?”亚伯的声音很剌耳,引得几个人转头看过来。

“在他妈的照片里。”

“告诉我这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好啊,”乔说,“告诉你之后,我就可以确保自己平安无事了呢。”

亚伯两手握成拳头,朝乔的双耳打去,他立刻觉得天旋地转。

吉诺·瓦洛科用义大利语大喊着什么,指着右舷。

第二艘船出现了,也是改装过的汽艇,上头有四个人,从四百码外一个废石堆后头开过来。

“她人在哪里?”

乔的耳边像是一首铙钹协奏曲般响个不停。他反复摇着头。

“我愿意告诉你,”他说,“但是我希望别再泡水了。”

亚伯指着第一艘船,然后指了另一艘。“他们阻止不了我们的。你他妈的是白痴吗?她人在哪里?”

“啊,让我想一下,”乔说。

“哪里?”

“在照片里。”

“那是老照片,你只是藏着一张老——”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过看看那个穿大礼服的混蛋。那个高个子,站在最右边,靠在钢琴上那个?看看他手肘边的那份报纸,亚伯。看看上头他妈的标题。”

总统当选人罗斯福

迈阿密遭遇暗杀未遂

“那是上个月的事,亚伯。”

现在两艘船都离他们不到三百五十码了。

亚伯看着那两艘船,看着马索的手下,又回来看着乔。他从紧闭的嘴唇吐出一口长气。“你以为他们会救你?他们人数只有我们的一半,而且我们有优势。你可以派六艘船来,我们会把每一艘都轰烂。”他转向船上的众人。“杀了他们。”

他们沿着船舷边缘排好,跪下来。乔数了一下,刚好是十二个人。五个在右舷,五个在左舷,伊拉里欧和法斯托则走进船舱拿东西。大部分在甲板的人都拿着汤普森冲锋枪,还有少数两三个拿手枪,但没有人拿着远距离射击所需的步枪。

但这一点很快就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伊拉里欧和法斯托从船舱拖出一个条板箱。乔这才发现船舷边有个青铜三脚架用螺丝固定在甲板上。接着他明白那不完全是三脚架,而是三脚枪架,给大枪用的。伊拉里欧从条板箱里拿出两条点三〇-〇六弹药带,放在枪架边。然后他和法斯托伸手到条板箱里,拿出一把一九〇三年款的十枪管加特林机枪,放在枪架上,着手忙着固定好。

两艘驶近的汽艇愈来愈大声。现在距离大约两百五十码了,离冲锋枪和手枪的设程还有一百码。一旦加特林机枪在枪架上固定好,一分钟就可以射出九百发子弹。只要持续对着任何一艘汽艇开火,船上的所有人就只能去喂鲨鱼了。

亚伯说,“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一枪毙命,你不会有感觉的。要是你让我逼你讲出来,我会慢慢把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堆在甲板上,直到一整堆坍下来为止。”

那两艘汽艇开始左右变换着方向,拖船甲板上的人也彼此大吼着,随之改变位置。左舷的那艘汽艇采取蛇行路线,而右舷那艘船则左右乱扭,引擎发出尖啸。

亚伯说,“告诉我吧。”

乔摇头。

“拜托,”亚伯声音压得好低,其他人都没听到。在船引擎和加特林机枪组合的嘈杂声中,乔几乎听不见。亚伯说,“我爱她。”

“我也爱过她。”

“不,”亚伯说。“我到现在还爱她。”

加特林机枪在枪架上固定好了。伊拉里欧将弹药带塞入进弹口,又吹掉了弹斗上可能累积的任何灰尘。

亚伯凑向乔,看看两人周围。“我不想要这个。谁想要这个?我只想重新体会当年我逗她笑,或她拿烟灰缸丢我脑袋的那种感觉。甚至不上床也无所谓。我只想看她穿着饭店浴袍喝咖啡。我听说,你已经有这样的生活了。跟那个西班牙女人?”

“是啊,”乔说。“没错。”

“顺便问一声,她是黑人还西班牙人?”

“两个都是。”乔说。

“你不觉得困扰吗?”

“亚伯,”乔说,“有什么好困扰的?”

参加过美西战争的伊拉里欧·诺比雷负责用手转动加特林机枪的曲柄,法斯托则坐在机枪下方的位置,第一条弹药带横过他的膝上,像一条老祖母的毯子。

亚伯抽出他点三八口径的长管手枪,抵着乔的前额。“告诉我。”

一开始没人听到第四具引擎的声音,最后终于听到时,已经太迟了。

乔认真看进亚伯的双眼深处,看到的是一个吓得半死的平凡人。

“不。”

法鲁柯·迪亚兹的水上飞机从西边破云而出。一开始很高,但下冲得很快。迪昂高高站在后座,他的机枪固定在法鲁柯·迪亚兹当初拜托乔好几个月才终于求到的枪架上。迪昂戴着厚厚的护目镜,好像正在大笑。

迪昂的机枪第一个瞄准的,就是那具加特林机枪。

伊拉里欧转向左边,迪昂的子弹轰掉他一边耳朵,然后像一把长柄大镰刀扫过他的脖子,跳弹从机枪和枪座和甲板上的系绳栓上头弹出来,击中了法斯托·史卡佛内。法斯托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然后往后倒下,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甲板也四处飞溅——木屑和金属和火星。众人纷纷弯腰、蹲下、缩成一团。他们尖叫着摸索武器。两个人掉进了海里。

法鲁柯·迪亚兹的飞机倾斜转弯,朝云层飞去,甲板上的枪手们纷纷恢复过来,站起身开火。飞机飞得愈高,他们的开火角度就愈垂直。

其中一些子弹又落回船上。

亚伯肩膀就吃了一颗子弹。另一个家伙抓着颈背,倒在甲板上。

两艘汽艇现在进入射程了。但亚伯的枪手全都转过去朝法鲁柯的飞机开枪。乔的枪手并不神准——他们在船上,而船又晃动得很厉害——但他们也不必是神枪手。他们设法击中了对手的臀部和膝盖和腹部,船上三分之一的人都倒在甲板上,惨叫连连。

水上飞机又飞回来,两艘汽艇上的人持续开火,迪昂则把飞机上的机枪操作得像是救火员的水管,而他是消防队长。亚伯站直身子,把点三二口径的长管手枪指着乔,同时船尾像是刮起了一阵龙卷风,尘土和木头碎片齐飞,好几个人没躲过满天乱飞的铅弹,然后乔看不到亚伯了。

乔的手臂被一块子弹的碎片击中,脑袋也被一块瓶盖大小的木片打到。那木片先是扯掉左眉一角,再划过左耳顶端,然后落入了墨西哥湾。一把柯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掉在浴缸外底部,乔捡起来退下弹匣,看到里头子弹还剩至少六颗,又赶紧将弹匣插回去。

等到卡迈,帕罗内来到乔身边,乔的脸部左侧看起来比实际上严重多了。卡迈给了乔一条毛巾,然后他和一个新手小子彼得·华勒斯开始用斧头砍开水泥。乔以为水泥已经完全凝固了,结果没有,斧头挥击了十五、六下,再加上一把卡迈从船上厨房里找来的铲子,他们把乔从水泥里头弄出来了。

法鲁柯·迪亚兹把飞机停在海上,关掉引擎。飞机朝他们滑过来。迪昂爬上船,其他人则忙着解决掉受伤的敌手。

“你还好吧?”迪昂问乔。

里卡多·寇马托追上一个爬向船尾的小子,他双腿一片血肉模糊,但身上其他部分看起来就是一副晚上要出去玩的打扮,米色西装和乳白色衬衫,芒果红领带翻到一边肩膀上,像是准备要吃龙虾浓汤似的。寇马托朝他脊椎喂了颗子弹,那小子愤慨地大吼一声,于是寇马托又朝他脑袋补了一枪。

乔看着堆在甲板上的尸体,对华勒斯说,“如果他还活着,带他来见我。”

“是,老大。是,老大。”华勒斯说。

乔试着扭动脚踝,但太痛了。他一只手放在引擎室底下的梯子,对迪昂说,“你刚刚问我什么?”

“你还好吧?”

“啊,”乔说,“你知道的。”

有个船舷边的家伙用义大利语哀求饶命,卡迈,帕罗内朝他胸部开了一枪,然后把他踢下船。

接着法撒尼把吉诺·瓦洛科翻过来仰天躺着。吉诺双手掩着脸,血从头部侧边留下来。乔想起他们稍早还聊到为人父母,聊到生小孩永远没有好时机。

吉诺说了每个人都说过的话。他说,“等一下。”他说,“不要——”

法撒尼一枪射穿他的心脏,把他踢进墨西哥湾。

乔别开眼睛,发现迪昂镇定而谨慎地看着他。“他们本来要杀光我们所有人,追杀到底。你知道的。”

乔眨眨眼表示肯定。

“那为什么?”

乔没回答。

“不,乔。为什么?”

乔还是没回答。

“贪婪,”迪昂说。“没有道理的贪婪,他妈的毫无理性的贪婪。贪得无厌。因为对他们来说,永远都不够。”迪昂的脸气得涨成紫色,弯腰朝乔凑得好近,两人鼻子都相触了。“妈的永远都不够!”

迪昂又直起身子,乔凝视他好久,在这段时间里,他听到有人说船上的人都死了。

“对我们任何人来说,永远都不够,”乔说。“你、我、裴司卡托瑞。因为滋味太好了。”

“什么?”

“夜晚。”乔说。“滋味太好了。你在白天生活,就照他们的规则走。所以我们在夜晚生活,就照我们的规则走。可是呢,阿迪,我们其实没有任何规则。”

迪昂想了一下。“的确,没有太多规则。”

“我开始筋疲力尽了。”

“我知道,”迪昂说。“我看得出来。”

法撒尼和华勒斯把亚伯·怀特拖过甲板,扔在乔面前。

他的后脑勺不见了,原来心脏的位置有一大团黑黑的血块。乔蹲在尸首旁,把他父亲的怀表从亚伯的背心口袋里掏出来。他迅速检查一下有没有损伤,都没有,于是放进自己的口袋。他往后坐在甲板上。

“我应该要看着他的眼睛的。”

“怎么说?”

“我应该要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以为你制住我了,但他妈的我才制住你了。’”

“你四年前就有这个机会了。”迪昂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还想再要一次机会。”乔握住那只手。

“狗屎,”迪昂说着把他拉起来,“那种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