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员工入口走进史泰勒饭店。沿途碰到过一个搬运工和一个洗碗工好奇看着他,他只是用两根手指顶一下帽子致意,同时露出自信的笑容,摆明是个内行的富贵公子想避开正门的人潮,于是那两个工人也对他报以点头微笑。

穿过厨房时,他听得到大厅传来钢琴、活泼的竖笛、规律的贝斯所组成的三重奏乐声。他爬过一段黑暗的水泥阶梯,打开顶端的门,旁边是一道大理石阶梯,阶梯尽头就是灯光与烟雾与音乐构成的世界。

乔去过几个当时最豪华的饭店大厅,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竖笛手和低音大提琴手站在一道黄铜双扇门旁边,那门光洁无暇,折射出来的光把尘埃都照成了金点。哥林斯式的石柱从大理石地板上升起,直抵上方楼厅的锻铁栏杆。天花板的镶板是乳白色的雪花石膏,每隔十码就有一座沉重的枝形吊灯垂下,长达六尺的灯架上,有着一根根分枝烛台形状的饰灯。东方地毯上放着一张张暗红色的沙发。大厅两侧各有一架三角大钢琴,周围环绕着白色花海。琴师轻触琴键,不时和观众交谈几句。

中央楼梯前,WBZ电台已经在三个黑色台座上各自放了一个转播麦克风。一名穿着浅蓝色礼服的大块头女人站在其中一个旁边,正在跟一名穿着米黄色西装、打着黄色领结的男子商量。那女人不时摸摸头上的发髻,喝着一杯淡色的乳状液体。

大部分男性都穿着成套晚礼服或晚宴服。少数几个穿了普通西装,于是乔就不算太显眼,但他是唯一还戴着帽子的。他考虑要脱掉帽子,这么一来就会露出他那张脸——跟每一份晚报头版登的逃犯画像一样。他往上看了一眼二楼座位,看到有很多人还戴着帽子,因为所有记者和摄影师都在那里。

他低着头,走向最近的楼梯。这段路走得很慢,因为大家看到了那三个转播麦克风和蓝色礼服的胖女人,都纷纷停下脚步。尽管乔低着头,还是看到了恰比·盖根和布柏·佛勒在跟瑞德·拉芬讲话。打从有记忆以来,乔就是红袜队的狂热球迷,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个通缉犯走到那三位棒球选手面前去找他们聊打击率,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不过他还是挤到他们背后,希望或许能偷听到片段的交谈内容,厘清有关盖根和佛勒要被交易掉的谣言,结果只听到一堆跟股票市场有关的谈话,盖根说唯一能赚钱的方式就是融资买股票,其他方法都只是让那些不想发财的笨蛋玩的。就在此时,浅蓝礼服的大块头女人走到麦克风前清清嗓子。她旁边的男子走到另一个麦克风前,朝观众举起一手。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欢迎收听,”那男子说,“WBZ电台,波士顿一〇三〇频道,我们在地标史泰勒饭店大厅为您现场转播。我是艾德温·马弗,很荣幸为各位介绍旧金山歌剧院的次女高音,佛萝伦丝·费瑞尔小姐。”

艾德温·马弗往后退,昂起下巴,而佛萝伦丝·费瑞尔则又拍拍头上的发髻,朝她的转播麦克风吹气。紧接着,毫无预警地,她的吐气转为巨大一波高音,传遍人群,爬上三层楼,直达天花板。那嗓音好夸张却又好真实,让乔觉得满心孤单无比。她的歌声仿佛源白天上诸神,从她的身体传送到他的,乔于是明白自己有一天会死。这跟他知道死亡终将到来并不一样。因为想到死亡终将到来,只是个遥远的可能性。但眼前,却是个冷酷无情的事实,不管他高不高兴。面对着这样非世俗的清晰事实,他知道无须争辩,他只是渺小的凡人,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步步迈向死亡了。

她继续深入那首咏叹调,音符变得更高、更长了,乔想像她的声音就像一片黑暗的海洋,远无边际,深无终底,他看着四周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以及穿戴着闪亮塔夫绸和丝质紧身礼服和蕾丝花环的女人,看着大厅中央涌出的一道香槟喷泉。他认出了一名法官和柯利市长和傅勒州长,还有另一个红袜队的内野手“小娃娃”杰可布森。在一架钢琴旁,他看到一名本地演员康斯坦丝·弗莱斯戴正在跟一个人脉很广的名人艾拉·邦察斯打情骂俏。有些人在大笑,有些人太努力扮出体面状而显得可笑。他看到一些留着连鬓胡的严峻男子,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贵妇穿着形状像教堂大钟的裙子。他认出了一些名门贵族和“美国革命妇女会”的成员,也注意到一些私酒商和私酒商的律师,甚至还有网球选手罗瑞,约翰森——去年打进温布顿网球公开赛八强,然后输给了法国选手亨利·柯榭。他看到了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们暗自打量着愚蠢的年轻女郎,她们讲话无趣,但双眼闪亮、双腿迷人……这所有人很快就会从世间消失。五十年之后,要是有人看着今夜的照片,就会发现里头大部分人都死了,而还活着的也快了。

佛萝伦丝·费瑞尔唱完咏叹调时,乔抬头看向楼座,发现了亚伯·怀特。忠实站在他右肘后方的是他太太。她是个细瘦的中年女人,一点也没有已婚贵妇的福态。她全身最大的部分就是眼睛,即使乔站得这么远,也还是觉得显眼。那双眼睛突出而狂乱,就连她露出微笑时也不例外。此时柯利市长拿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来到他们身旁,亚伯跟他讲了些什么,市长低笑了起来。

乔的目光沿着楼座往前看,在几码之外看到了艾玛。她穿了一件银色紧身礼服,站在靠近锻铁栏杆的人群里,左手拿着一杯香槟酒。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像雪花石膏一样白,表情苦闷又孤单,迷失在暗自悲伤的情绪中。她私底下就是这个样子吗?有什么无以名状的失落感潜入她心中吗?一时之间,他真担心她会越过栏杆往下跳,但接着她脸上的哀伤转为笑容。然后他明白是什么取代了她脸上的悲伤:她没想到能再见到他。

她的微笑扩大了,想用手掩嘴。那手正好拿着香槟杯,于是杯子倾斜,有几滴落到下方的人群中。一个男人摸着脑后抬头看。还有个胖女人擦拭一边眉毛,右眼眨了几下。

本来靠在栏杆上的艾玛站直身子,头斜向大厅里靠近乔那边的楼梯。乔点了点头。然后她从栏杆边退开。

他努力穿过人群时,看不到上头人群中的她了。他之前就注意到楼座上的大部分记者都把帽子往后推,同时松开领结。于是当他挤过最后一群人,来到楼梯口时,也把帽子往后推,拉松领带。

迎面楼梯上方是唐诺·布林斯基警员,这个鬼魂不知怎地从池塘底冒出来,刮去了骨头上的焦肉,现在正大步下楼朝乔走来——同样的金发,同样有斑点的皮肤,同样红得可笑的嘴唇和灰白的眼珠。且慢,这个家伙比较胖,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金发也比较偏红。而且即使乔只见过布林斯基仰天躺着,也还是颇确定他比眼前这个男人更高,身上的气味大概也比较好,这男人一身洋葱味。两人在阶梯上擦身而过时,那男人眯起了眼睛,把额前油腻的红金色头发往后拨,另一手拿着帽子,罗缎帽带里塞着一张《波士顿观察家报》的记者证。乔在最后一刻往旁边跨了一步,那男人笨拙地抓紧了曙子。

乔说,“对不起。”

那男人说,“真抱歉。”乔迅速爬上楼梯时,可以感觉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很惊讶自己这么蠢,不但直盯着别人的脸看,而且还是一个记者的脸。

那家伙朝楼梯上喊,“对不起,对不起。你掉了东西。”但乔什么都没掉。他继续往前走,一群人刚好在他上方开始下楼梯,已经略带醉意,一个女人像松开的长袍般靠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然后乔经过他们身边,没回头,没回头,只看着前面。

看着她。

她抓着一个银色小皮包,搭配身上的银礼服以及头发上的银羽毛和银发带。她前颈有条小静脉搏动着,肩膀起伏,双眼发亮。他只能忍着不要去抓她的肩膀把她抱起来,让她的双腿环住他的后背,脸凑向自己。反之,他继续走过她身边说,“有个人刚刚认出我了。快走吧。”

她跟在他旁边,两人沿着一条红毯经过大跳舞厅。这里的人更多,但不像楼下那么挤。两人可以颇顺畅地沿着人潮外缘行走。

“过了下一个楼座,有个送货电梯,”她说。“通到地下室。我真不敢相信你跑来了。”

他在下一个开口处右转,头低着,帽子紧紧往下压低到前额。“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跑啊。”

“跑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耶稣啊。一般人都是这么做的啊。”

“我可不是。”

他们经过楼座后方时,人又多了起来。在下头的大厅里,州长正朝转播麦克风宣布今天是麻州的史泰勒饭店日,现场发出一阵欢呼,开心的人群带着醉意,此时艾玛跟他并肩往前走,用手肘把他朝左推。

他看到了,就在这条走廊跟另一条走廊交叉处再往前,有个黑暗的角落,藏在宴会桌和灯光和大理石和红地毯的后方。

楼下的铜管乐队吹奏起喇叭,楼座里的人群纷纷动了起来,闪光灯泡亮起又熄灭。他很好奇可会有个摄影师回到报社后,发现某些照片的背景里有个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就是被重金悬赏的通缉犯。

“左边,左边,”艾玛说。

他在两张宴会桌之间左转,地上的大理石转为薄薄的黑瓷砖。再走两步就到了电梯口,他按了往下的钮。

四名醉酒男子沿着楼座边缘经过。他们比乔年轻两、三岁,正在唱着哈佛大学的加油歌《士兵球场》。

“看台上一片热烈的深红,”他们不成调地低声唱着,“哈佛的旗帜飘扬。”

乔再按了一次向下按钮。

其中一个和他目光对上,然后斜眼看了艾玛的屁股。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哥儿们,同时大家继续唱着,“欢呼声震天,有如雷声齐发,响彻云霄。”

艾玛的手轻轻擦过他的手。她说,“狗屎,狗屎,狗屎。”

他又按了一下钮。

一名侍者砰地推开他们左边的厨房门出来,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他从旁边不到三尺处经过,却始终没看他们一眼。

那些哈佛佬走过去了,还是听得到他们在唱:

“然后战斗!战斗!战斗!因为我们今晚要赢!”

艾玛也伸手按了向下钮。

“老哈佛万岁!”

乔考虑要从厨房溜出去,但怀疑那个厨房只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有个笨侍者把食物从两层楼底下的主厨房送上来而已。回想起来,之前应该让艾玛下楼跟他会合,而不是自己爬上楼来。但愿他当时脑袋清楚点,可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上回脑袋清楚是什么时候了。

他又伸手要按钮时,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

“如果里头有人,背对他们就好。”他说。“他们会很匆忙的。”

“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背,就不会匆忙了,”她说,他被逗笑了,尽管满心忧虑。

电梯到了,他等着,但电梯门还是没打开。他数了自己心脏跳了五下,然后先拉开电梯门外的栅门,再打开电梯门,里头是空的。他回头看了艾玛一眼。她先走进去,他随后跟上。他先拉上栅门,再关电梯门,接着转动曲柄,于是电梯开始往下降。

她手掌平贴在他胯下,同时吻住他的嘴,他立刻硬了起来。他空着的那只手滑进她礼服内,来到两腿间,她在他嘴里呻吟。她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可能爱你。”

“可能?”

“对。”

“那就笑吧。”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说。

“你知道圣雅各大道那个巴士站?”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知道,当然知道。”

他把置物柜的钥匙放在她手里。“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发生。”

“什么?”

“万一在我们得到自由之前。”

“不,不,不,不,”她说。“不,不。你拿着。我不想要。”

他摇摇手。“放进你皮包里。”

“乔,我不要这个。”

“那是钱。”

“我知道那是钱,我不想要。”她努力想把钥匙还给他,但他两手举高。

“你收好。”

“不要,”她说。“我们会一起花这些钱。现在我跟着你。我跟你在一起了,乔。拿着钥匙。”

她又想把钥匙还给他,但电梯来到地下室了。

电梯车厢的窗子看出去是黑的,外头的灯出于某些原因没亮。

然后乔明白了,那些灯没亮不是出于“某些”原因。原因只有一个。

他伸手要去转曲柄时,栅门从外头打开了,布兰登·卢米斯伸手抓住乔的领带,把他拖出去。他从乔的后腰抽出那把手枪,扔在一片黑暗的地板上。然后他揍乔的脸和脑袋侧边,揍了好多下,乔来不及数有几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的双手几乎还来不及举起。

他举起手后,立刻回头找艾玛,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但布兰登·卢米斯的拳头像一把屠夫的肉鎚,每回打到乔的头——啪啪啪啪——乔就觉得自己脑袋变笨,视野转为一片白。他的目光滑过那片白,无法固定住。他听到自己的鼻子断掉,然后——啪啪啪——卢米斯又在同一个点连捶三记。

等到卢米斯放开他的领带,乔整个人趴倒在水泥地上。他听到一连串持续的水滴声,像是漏水的水龙头,然后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一滴滴就像五分钱硬币那么大,迅速累积成变形虫图形,然后又成为小水洼。他转头,看艾玛会不会趁他挨揍的时候,设法关上电梯门跑掉了,但电梯不在原处,或者他不在电梯口,因为他只看到一面水泥墙。

此时布兰登·卢米斯踢了他肚子一记,力道大得他整个人都离地飞起来。他以蜷缩之姿落地,觉得找不到空气了。他张嘴想吸气,但吸不到。他设法想用膝盖撑地跪起,双腿又软下去,只好双肘撑在水泥地上,抬起胸部,像条鱼似地大口吸着,想把气灌进气管内,却看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块黑色石头,没有开口,没有缝隙,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大石头,容不下其他的,因为他妈的他没法呼吸。

那块大石头从他的食道往上推,像个气泡通过钢笔的墨水管,挤着他的心脏,压扁他的肺,封住他的喉咙,然后,终于,硬挤过他的扁桃腺,从他的嘴冒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声哨音,加上几声喘息,没关系,这样很好,因为他又可以呼吸了,终于可以呼吸了。

卢米斯从后方踢他的鼠蹊。

乔脑袋顶着水泥地咳嗽着,可能还吐了,他不晓得,那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来无法想像的。他的睾丸被塞进肠子里—火焰燃烧着胃壁;他的心脏跳太快了,一定很快就会停摆,一定的;脑壳感觉上好像有人用手硬撬开来;眼睛在流血。他吐了,确定吐了,把胆汁和火焰吐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吐完,但接着又吐了。他倒回地上仰躺着,看到了上方的布兰登·卢米斯。

“你看起来,”卢米斯点了根香烟,“一副倒霉相。”

布兰登跟着房间一起左右摇晃。乔躺在原地没动,可是其他一切都像在钟摆上似的。布兰登往下看着乔,同时掏出一副黑手套戴上,手指在里面弯曲着,直到戴得妥贴含意了。亚伯·怀特出现在他旁边,也在同一个钟摆上,两个人都往下看着乔。

亚伯说,“恐怕呢,我得把你变成一个讯息。”

隔着眼里的血,乔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亚伯。

“有些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得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晓得这个讯息。”

乔想找艾玛,但一切都摇来晃去,他找不到电梯在哪里。

“这不会是个美好的讯息,”亚伯·怀特说。“我很遗憾。”他蹲在乔面前,面容哀伤而疲倦。“我母亲总说,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确定她是对的,但我的确认为,一个人会走上哪条路,往往是天生注定的。我本来以为我注定要成为警察,但市政府开除了我,我变成现在这样。大部分时候我不喜欢,乔。我真不想说出实话,但我不能否认,我天生就该做这一行。非常适合。至于你天生适合的,我恐怕得说,就是搞砸。本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落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确定——看着我。”

乔的脑袋已经缓缓转向左边。他又转回来,看着亚伯同情的目光。

“我很确定,你死的时候,会告诉自己说,你这么做是为了爱情。”亚伯朝乔露出凄惨的笑容。“但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为那是你的天性。因为在骨子里,你对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恶感,所以你想被逮到。只不过在这一行,你每天夜里都要面对自己的罪恶,你要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捏成一个球,然后丢进火里。但是你啊,你偏不,于是你短暂的一生都在期望某个人会来惩罚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个人。”

亚伯站起身,乔双眼忽然失去焦点,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一道银光,接着又一道,然后他眯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变得鲜明,一切又对上焦了。

而他真希望没有。

亚伯和布兰登还是有点摇晃,但钟摆不见了。艾玛站在亚伯旁边,一手挽着他的手臂。

一时之间,乔不明白。然后他懂了。

他往上看着艾玛,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死掉也没关系,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对不起,”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很抱歉,”亚伯·怀特说。“我们都很抱歉。”他朝乔看不见的某个人打了个手势。“把她带走。”

一个身穿粗毛外套、头戴毛线帽的粗壮家伙抓住艾玛的手。

“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艾玛对亚伯说。

亚伯耸耸肩。

“亚伯,”艾玛说。“我们讲好的。”

“我会遵守的,”亚伯说,“别担心了。”

“亚伯,”她说,声音哽在喉咙。

“亲爱的?”亚伯的声音太冷静了。

“我本来绝对不会带他来这里的,要不是——”

亚伯伸手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另一手抚平自己的衬衫。那个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衫,“你以为你很安全?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婊子给我难堪?你还以为我对你很痴情。或许昨天是这样,但我一整夜没睡,已经决定把你甩掉了。懂了没?走着瞧吧。”

“你说过——”

亚伯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妈的把她弄上那辆车,唐尼。快点。”

那个胖壮家伙从后方熊抱住艾玛,然后倒退着走。“乔!拜托别再伤害他了!乔,对不起!对不起!”她又踢又叫又猛抓唐尼的头。“乔,我爱你!我爱你!”

电梯栅门轰然关上,然后电梯往上升。

亚伯在他旁边蹲下身,把一根香烟塞进他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然后他说,“吸两口吧,这样你脑袋会清醒点。”

乔照办了。有一分钟,他坐在地板上吸着烟,亚伯蹲在他旁边抽他自己的,布兰登则站在那儿看。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乔总算有办法开口了。

“怎么处理她?她刚刚出卖了你耶。”

“她有个好理由,我敢说。”他看着亚伯。“有这么个好理由的,对吧?”

亚伯低声笑了。“你还真够迟钝呢。”

乔扬起一边眉毛,血流进他眼里。他擦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你应该更担心我会怎么处理你。”

“我是很担心,”乔承认,“不过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处理她。”

“还不晓得。”亚伯耸耸肩,把舌头上的一小根烟丝用手指拈起来弹掉。“不过你,乔,你会成为那个讯息。”他转向布兰登。“把他弄起来。”

“什么讯息?”乔说,同时布兰登双手从后头插入他腋下,提着他站起来。

“如果你敢违抗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那么发生在乔·考夫林身上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乔没说话。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二十岁了。他从这个世界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二十年。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没哭过,眼前他也只能这样,看着亚伯的双眼,不要崩溃求饶。

亚伯的脸柔和下来。“我不能留你这条命,乔。如果有别的路,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儿无关,你听了或许会好过点。要找婊子到处都有。我已经找了个漂亮的新姑娘在等着了,只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审视了双手一会儿。“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就跑去一个小镇乱开枪,抢了六万元,还弄死了三个警察。搞得我们全都很难看。因为现在全新英格兰地区的警察都认为,波士顿的黑帮是一群疯狗,所以得像对付疯狗一样杀光光。我得让每个人明白,事情实在不是这样的。”他对卢米斯说。“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亚伯手下的一个枪手。

“在巷子里,车子发动了。”

“走吧。”

亚伯带头走向电梯,打开栅门,然后布兰登·卢米斯把乔拖进去。

“把他转过去。”

乔原地旋转半圈,卢米斯抓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压在电梯内的墙壁上,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他们把他的双手拉到背后。卢米斯用一条粗绳绕着他的手腕转,随着每一圈都拉得更紧,最后在尾端打了个结。乔在这方面也算是个专家,感觉得出牢靠的结是什么样。他们可以把他丢在这个电梯里,等一个月后再回来,他还是没办法挣脱的。

卢米斯又把他转回来,然后去转动曲柄,同时亚伯从一个白鑞烟盒里拿出一根卷烟,塞在乔的双唇间,帮他点燃。在火柴的光亮中,乔看得出亚伯一点都不乐意做这些,看得出当自己脖子套着一条皮绳、脚上绑着装满石头的布袋、沉入神秘河底时,亚伯会对这个肮脏行业的代价感到后悔。

至少今夜吧。

到了一楼,他们出了电梯,沿着一条空荡的送货走廊往前,隔着墙壁传来晚宴的声音——双钢琴和一组管乐队演奏得正热闹,还有阵阵欢乐的笑声。

他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门。门中央有黄色油漆刚漆上的“送货”字样。

“我先出去看一下。”卢米斯打开门,外头的三月夜晚变得湿冷多了。天空正飘着毛毛雨,淋得防火铁梯冒出一股铝箔气味。乔还闻得到这栋建筑物,是一种刚装潢好的崭新气味,仿佛电钻凿出的石灰岩粉尘还悬浮在空中。

亚伯把乔转过来面对自己,帮他调整好领带。他舔了舔双掌,抹平乔的头发,一脸凄凉。“我从来没打算长大后要为了维持利润而杀人,但我就是变成这样。我从没有一夜睡得好——他妈的就是一次都没有,乔。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觉时也怕。”他拉好乔的领子。“你呢?”

“什么?”

“想过要走别的路吗?”

“没有。”

亚伯拣起乔肩膀上的一个什么,用手指弹掉了。“之前我告诉她,如果她把你交给我们,我不会杀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会笨到今天晚上跑来,我反正就赌赌看。所以她答应要带你来找我,是为了救你。或者她是这么以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杀了你,不是吗,乔?”他看着乔,泛泪的双眼哀伤至极。“不是吗?”

乔点点头。

亚伯也点头,凑过来在乔耳边低声说,“然后我也得杀了她。”

“什么?”

“因为我也爱她。”亚伯双眉扬起又垂下。“而且因为,你居然晓得在那天早上去抢我的扑克场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给你通风报信。”

乔说,“慢着。”他说,“听我说,她绝对没跟我通风报信。”

“你当然会这么说,”亚伯整理好他的领子,抚平他的衬衫。“你就这么想吧,如果你们两个是真爱,那么今晚你们就会在天堂相会了。”

他朝乔的肚子揍一拳,力道往上直窜腹腔神经丛。他痛得弯下腰,再度无法呼吸。他扭着手腕的绳索,想用头去撞亚伯,但亚伯只是揭开他的脸,打开通往巷子的门。

他抓住乔的头发,把他身子往上拉直,于是乔看到等着他的那辆车,后车厢门开着,朱利安·彭斯站在门边。卢米斯从巷子对面走过来,抓住乔的手肘,两人一起拖着他出了饭店送货门。现在乔闻得到后座脚踏板了,一股油腻地毯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他们正要把他抬起来放进去,又扔下他。他跪在卵石道上,听到亚伯大喊,“快走!快走!快走!”还有他们在卵石道上的脚步声。也许他们已经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因为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道亮光。

他的脸一片亮白,巷子两边的建筑物被蓝色和红色的光照亮,接着是轮胎煞车声,有个人透过扩音器大喊,还有个人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

一名男子从白光里走向乔,修长而自信,生来就是当指挥者的料。

那是他父亲。

更多人从他身后的白光走过来,乔很快就被一打波士顿警察局的成员包围。

他父亲昂起头。“现在你还会杀警察了,乔瑟夫。”

乔说,“我没杀任何人。”

他父亲没理会这句话。“看起来你的同伙正要开车载你去送死。他们是判定你变得太累赘吗?”

几个警察掏出警棍。

“艾玛在一辆车的后车厢。他们要杀她。”

“谁?”

“亚伯·怀特、布兰登·卢米斯、朱利安·彭斯,还有个叫唐尼的家伙。”

小巷外的街道上,传来几个女人的尖叫声。一辆汽车猛按喇叭,紧接着是撞车的锭然巨响。更多尖叫声。在巷子里,细雨转为倾盆大雨。

他父亲看着手下,然后目光回到乔身上。“你交的女朋友还真不错啊。又要跟我编什么故事了吗?”

“不是故事。”乔嘴里吐出鲜血。“爸,他们打算要杀她。”

“唔,我们不会杀你的。事实上,我根本不会碰你。但我有些同事倒是很想跟你说说话。”

汤马斯·考夫林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盯着他儿子。

在那严酷的目光后面,乔看到了一九一一年自己发高烧住院时,陪在病房睡了三天的那个父亲,当时他把波士顿的八份报纸全买来,从头到尾逐一念给他听,当时他说他爱他,说如果上帝想要他的儿子,那就得先经过他汤马斯,柴维尔·考夫林这一关,届时上帝就会知道,这一关有多么棘手。

“爸,听我说。她——”

他父亲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交给你们了,”他对手下说,然后转身离开。

“找到那辆车,”乔大喊。“找到唐尼!她跟唐尼在一辆车上!”

第一记——是拳头——击中乔的下颚。第二记他很确定是警棍,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之后,所有的亮光都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