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住在西端区一栋旅舍的顶楼,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闹的史卡利广场。旅舍的拥有者和经营者是提姆·席奇帮,这个黑帮在波士顿存在已久,但联邦禁酒令①开始的这六年,才更加发达起来。

①一九二〇年初,美国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生效,从此实施禁酒令。直到一九三三年末,宪法第二十一条修正案废止了前述的第十八条,禁酒令才告解除。

占据一楼的通常是刚下船的爱尔兰人,带着一口浓重的爱尔兰腔和软趴趴的身子。乔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码头接他们,带到席奇设立的慈善食堂,给他们褐色的全麦面包、白色的什锦海鲜浓汤、灰色的马铃薯。然后带他们回旅舍,三个人一间,睡在干净而结实的床垫上,同时把他们的脏衣服交给地下室那些年纪较大的妓女洗。过了一星期左右,等他们恢复了一些力气,头发上没有虱子卵,一嘴烂牙的恶臭也消失,就让他们签好选民登记卡,发誓绝对支持席奇下次推出的候选人。然后他们会离开,身上带着其他老同乡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透过老同乡而立刻找到工作。

旅舍的二楼是赌场,有专属的出入口。三楼则是妓院。乔住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这层楼有一间很不错的浴室,仅有两个跟他共用的人,就是任何当时身在城里最凯的豪赌客,以及提姆·席奇旗下最红牌的妓女潘妮·裴伦波。潘妮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头发的色泽就像阳光照进瓶中蜂蜜般。曾经有个男人为了潘妮跳楼,还有一个跳海,另外有一个倒没自杀,而是杀了另外一个男人。乔还算喜欢她,她很和善,看起来又赏心悦目。如果她的脸蛋看起来像十七岁,那乔敢说她的脑子就像十岁。据乔所能判断的,她脑子里装的只有三首歌,还有一些关于成为裁缝师的模糊愿望。

有些早上,看谁先下楼到赌场去,就会帮另一个带杯咖啡上来。今天早上,是她带上来的,两个人坐在他房里窗边,往外看着史卡利广场上商家的条纹雨篷和广告看板,同时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车呼噜噜沿着翠芒巷前行。潘妮告诉他,昨天一个算命师跟她保证,她命中注定不是死得早,就是会变成堪萨斯城“神的教会”的信徒。乔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死掉,她说那当然,但搬去堪萨斯城还要更恐怖好几倍。

她离开时,乔听到她在走廊跟人讲话,然后提姆·席奇在他门口出现。提姆穿了一件黑色的条纹背心,没扣扣子,配上同料子的长裤,白衬衫衣领的扣子解开,没打领带。提姆身材修长,一头漂亮的白发,还有死囚牧师那种忧郁而无助的眼神。

“席奇先生,早。”

“早,乔。”他用一个老式玻璃杯喝咖啡,映着刚升到窗台之上的晨光。“匹兹菲德那家银行?”

“是的?”乔说。

“你想见的那个人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不过大部分晚上都会待在奥本小店。他会坐在吧台,洪堡帽放在他的饮料右边。他会告诉你那栋建筑的格局,还有离开的路线。”

“谢谢,席奇先生。”

席奇稍微举起杯子以示回应。“还有另一件事——还记得上星期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赌场荷官吗?”

“卡尔,”乔说,“我记得。”

“他又犯了。”

卡尔·劳布纳是他们的一个二十一点赌桌荷官,他以前工作的地方习惯动手脚,而现在他们无法说服他在这边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种看起来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赌客。所以如果一个义大利佬或希腊佬在他的赌桌坐下来,那就完了。卡尔一整晚会神奇地掀出一张又一张十点和一点的底牌,除非等到那些肤色比较黑的客人离桌。

“一等他进来,”席奇说。“就把他开除掉。”

“是,先生。”

“我们这里不玩那种狗屎。同意吧?”

“那当然,席奇先生。那当然。”

“另外把那台吃角子老虎修一下,行吗?那轮子太松了。我们的赌场不作弊,但也他妈的不是慈善机构,对不对,乔?”

乔赶紧写下来提醒自己。“是的,您说得对,先生。”

提姆·席奇的赌场是波士顿少数几家干净的,因而成为全城最受欢迎的赌场之一,尤其是高金额的赌局。提姆教导过乔,作弊的赌局或许可以拐到一些笨蛋,但顶多两次、三次,他们就会学聪明而不再赌下去。提姆不想拐人两、三次而已,他想要一辈子赚他们的钱。他告诉乔,让他们继续赌下去,继续喝下去,他们就会把钞票送上门来,还谢谢你减轻他们的负担。

“我们服务的那些人呢,”提姆不只一次这么告诉他,“他们是拜访夜晚,但我们就住在夜晚里。他们来租用我们的地方。这表示他们一来我们的地盘玩,我们从每一寸土地都能赚到利润。”

提姆·席奇是乔所见过比较聪明的人之一。禁酒时期之初,波士顿黑帮的种族界线分明——义大利人只跟义大利人来往,犹太人只跟犹太人来往,爱尔兰人只跟爱尔兰人来往——但席奇跟每个人都打交道。他趁着其他人都在经营威士忌时,就跟裴司卡托瑞帮的负责人姜卡罗·卡拉布瑞塞(帮主裴司卡托瑞老头正在坐牢)结盟,两个人一起经营加勒比海地区的兰姆酒。等到底特律和纽约的黑帮运用他们的影响力,把威士忌这一行里的其他人全都变成分包商,席奇和裴司卡托瑞这两个黑帮已经垄断了蔗糖和糖蜜市场。大部分产品来自古巴,经过佛罗里达海峡,运到美国才蒸馏为兰姆酒,然后夜里沿着东海岸往北运送,最后把总成本加上八成的价格卖出。

最近提姆才又去过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一回来就立刻跟乔讨论那趟去南波士顿家具仓库的变调差事。他称赞乔很聪明,没去碰帐房(提姆说,“当场避免掉一场帮派大战,”),还跟乔说,等他搞清当初报信的人为什么会给这么危险的消息,就会有人被吊死在关税大楼的尖顶上。

乔想相信他,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就表示提姆派他们去抢那个仓库,是因为他想要挑起一场跟亚伯·怀特的帮派大战。对提姆来说,为了永久垄断兰姆酒市场,牺牲几个从小男孩时期就调教出来的手下,他是做得出来的。事实上,提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绝对没有。所以他才能在这一行保持顶尖地位——你必须让每个人知道,你早就没有心肝了。

这会儿在乔的房间里,提姆掏出随身的金属扁瓶,倒了一点到咖啡里,喝了一口,然后将扁瓶递给乔,但乔摇摇头。提姆把扁瓶塞回口袋里。“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

“都在这儿啊。”

席奇盯着他。“你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了?”

乔考虑要撒谎,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啊,没错。”

“是个好姑娘吧?”

“她很活泼。她——”乔想不出适当的字眼,“——很特别。”

席奇本来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你碰上吸血鬼了,啊?”他比划着一根针刺进手臂的动作。“我看得出来。”他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乔的颈背。“在我们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机会不多。她会做菜吗?”

“会啊。”其实乔根本不知道。

“这点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点是愿意做。”席奇放开手,又朝门口走去。“去跟那家伙谈谈匹兹菲德的事情吧。”

“我会的,先生。”

“很好,”提姆说完便下楼,到赌场出纳后头的个人办公室去。

卡尔·劳布纳又多做了两个晚上,乔才想起来把他开除掉。最近乔忘了几件事,包括两次跟海密·缀戈约了要去偷卡许曼皮草店的货,结果都失约了。但他倒是记得修好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把轮子转紧些,可是等到劳布纳那天晚上来值班时,乔又出去找艾玛·顾尔德了。

自从在查尔斯屯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来,他和艾玛大部分晚上都见面。只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里她则是跟亚伯在一起。到目前为止,乔都还只是设法把这当成一种讨厌的状况而已,但很快地,他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没跟艾玛在一起时,乔唯一想的就是见面时要做什么。等他们真的碰面了,两手不碰对方就愈来愈困难。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们就在里面做爱。如果她爸妈和其他手足不在家,他们就回她家里做爱。乔会跟她在他车上做,或者带着她从旅舍后面楼梯偷渡上楼,去他房间做。他们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着神秘河的一片枯树下。也曾在寒冷的十一月来到多彻斯特的海边,在俯视着圆柏丘湾的沙滩上做。站着,坐着,躺下——都无所谓。室内,室外——都一样。如果他们有奢侈的一小时在一起,就尽量试各种他们梦想出来的新花招和新姿势。但如果只有几分钟,那么也就凑合了。

他们倒是很少谈话,顶多只谈对彼此似乎永无止尽的迷恋。

在艾玛灰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皮肤后面,有个什么蜷缩着禁锢在牢笼里。不是那种被关在里面的禁锢,而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禁锢。当他进入她,而且两人尽量持续到做不动为止时,那个牢笼就打开了。在那些时刻,她睁开双眼搜寻着,他看得到她里头的灵魂,她内心的红光,还有她可能从小坚持至今的梦想,全都暂时松绑,溜出那个地窖和黑暗的墙和上了锁的牢房门。

然而,一旦他退出来,她的呼吸也减缓到正常,他就会看到那些东西像潮水般退去。

不过无所谓。他开始怀疑自己爱上她了。当牢笼打开、他获邀进入的那些少有时刻,他发现了一个渴望信任、渴望爱、渴望活着的她。她只是必须搞清楚他是不是值得冒险信任、值得爱、值得一起活着。

他值得的。

那个冬天他满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他想成为艾玛·顾尔德全心全意托付的男人。

冬日缓慢消逝的期间,他们也冒险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几次。那几夜都是因为她有可靠消息来源,很确定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大将都会出城,而且他们都是去提姆·席奇或他合伙人经营的地方。

提姆的合伙人之一是菲尔·克瑞格,布朗菲德饭店一楼的那家威尼斯花园餐厅就是他开的。乔和艾玛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去那里,虽然天空清朗,但闻得到雪的气味。他们才刚寄放好大衣和帽子,正好一群人从厨房后的贵宾包厢走出来,还没看到脸,光从他们的雪茄气味和那种熟练而友善欢乐的声音,乔就知道那是一群政客。

市政委员、市政官、市议员、消防队长、警察队长、还有检察官——这群光鲜、笑脸迎人、卑鄙的政客,勉强维持城市街灯会亮,也勉强维持列车运转和交通号志的运作。让一般百姓晓得,要不是他们勤勉不懈地守望,这些公共设施和其他上千种的服务,无论大小,都有可能会终止。

他看到他父亲的同时,他父亲也看到他了。一如往常,如果他们好一阵子没见面,碰到时气氛就会很不安,只因为父子两人实在是太像了。乔的父亲六十岁。比较年轻时生了前两个儿子,隔了好多年才又生了这个小儿子。尽管长子丹尼和次子康诺的脸、身体,都明显兼有父母两边的遗传,身高则更是(这是源自家族里有芬尼西氏族的血统,这个氏族的男人都长得高);乔却是他父亲的翻版。身高一样,体格一样,下颚都很发达,同样的鼻子和突出的颤骨,眼睛都比一般人稍微再凹陷一点,让人更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乔和父亲唯一的差异,就是颜色的部分。乔的眼珠是蓝的,他父亲则是绿眼珠;乔的头发是小麦色,他父亲则是亚麻色。除此之外,乔的父亲看着他时,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在嘲弄。乔看着他父亲时,则是看到了肝斑和松弛的肌肉,看到死神在凌晨三点站在床尾,一脚不耐烦地轻敲着地面。

他父亲和几个人道别握手和拍背之后,便离开那群排队等着拿大衣的男子。他来到儿子面前,伸出一手。“你好吗?”

乔跟他握手。“不坏。您呢?”

“好极了。我上个月升官了。”

“波士顿警察局副总警监,”乔说,“我听说了。”

“你呢?这阵子在哪儿工作?”

要认识汤马斯·考夫林很久的人,才能看出酒精对他造成的影响。从他讲话是不可能听得出来的,因为即使喝了半瓶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他的声音依然保持流畅而坚定,音量也始终一致。从他清澈的双眼也看不出来。但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就可以从他英俊的脸上发现某些掠夺性和恶意,正在打量你,想找出你的弱点,而且盘算着是不是要拿这些弱点来下饭。

“爸,”乔说,“这位是艾玛·顾尔德。”

汤马斯·考夫林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很荣幸认识你,顾尔德小姐。”他朝侍者领班歪了一下头。“杰拉德,麻烦给我们角落那张桌子。”然后他朝乔和艾玛微笑。“你们不介意我加入吧?我快饿坏了。”

他们一路保持愉快气氛,直到吃完了沙拉。

汤马斯说了一些乔小时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点都是强调乔小时候多么淘气、多么难管,又多么精力旺盛。在他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怪诞的故事简直像是周末午后场正片之前的喜剧短片。他父亲省略了那些故事通常是怎么收场的——他被打个耳光,或是抽打一顿。

艾玛在每个适当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乔看得出来她是装的。他们全都在假装。乔和汤马斯假装彼此还有父子之情,艾玛则假装没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

讲完了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他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汤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

“查尔斯屯,”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祖先是出身哪里的吗?”

侍者过来收走沙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汤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己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

“那么令堂娘家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知道?”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

“但那是你的家族传承啊。”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汤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他吓坏了。二〇年代所兴起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

“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汤马斯微笑问。

“几个月。”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

“爸。”

“乔瑟夫①,你说呢?”

①乔瑟夫(Joseph)是正式名,乔(Joe)是昵称。

“我不晓得我们算是什么。”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反之,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着牛排的品质和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

吃甜点时,汤马斯也点起了香烟。“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亲爱的?”

“我在帕帕迪奇斯家具店工作。”

“哪个部门?”

“秘书。”

“我儿子偷了沙发吗?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爸,”乔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父亲说。

艾玛点了根香烟,望着餐厅里头。“这地方真时髦。”

“我很清楚我儿子是以什么谋生的。我只能假设,你会认识他,不是在犯罪行动中,就是在一个充满黑道角色的地方。”

“爸,”乔说,“我本来希望能好好吃顿晚餐的。”

“刚刚吃得不是很好吗,顾尔德小姐?”

艾玛看着他。

“我刚刚的问题让你不高兴吗?”

艾玛双眼看定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让热腾腾的柏油表层结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其实也不太在意。”

汤马斯往后靠坐,喝了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罪犯厮混,这样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而我们讲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儿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不管我儿子是不是罪犯,都毕竟是我儿子,我对他有父爱,因此促使我怀疑他去结交一个明知他是罪犯、还要跟他一起厮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汤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朝她微笑。“这样你听得懂吗?”

乔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但艾玛没动。她一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汤马斯一会儿,那根香烟就在她耳旁燃烧。“我叔叔提到过固定拿他钱的一个警察,姓考夫林。就是你吗?”她也回报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吸了口烟。

“这个叔叔就是叫罗柏特,大家都喊他柏柏的?”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顾尔德小姐,你提到的那位警察叫艾尔摩·康克林。他是查尔斯屯分局的警察,出了名地会跟柏柏开的这类店收贿。我自己很少去查尔斯屯。但身为副总警监,我会很乐意多注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玛朝乔伸出一只手。“我要去化妆室。”

乔给了她零钱,好让她付小费给洗手间的服务生。然后父子两人看着她穿过餐厅。乔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去拿了大衣就走掉了。

他父亲从背心里掏出怀表,按了弹开来,然后又同样迅速地关上,放回口袋里。这个怀表是他父亲最珍惜的宝贝,十八K金的百达翡丽,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感激他的银行董事长送的礼物。

乔问他,“你搞这样有必要吗?”

“挑起争执的人不是我,乔瑟夫,所以别批评我反击的方式。”他父亲往后靠坐,一脚交叠在另一脚上。有些拥有权力的人,好像权力是一件不合身或穿了会发痒大衣。但汤马斯·考夫林身上的权力,仿佛是为他量身订做的一流高级品。他审视着餐厅里,朝两、三个认识的脸孔点头致意,然后目光回到儿子身上。“如果我认为你只是想用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成功,你认为我会不赞成吗?”

“会。”乔说。“我相信会。”

他父亲听了轻轻一笑,然后更轻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当了三十七年警察,已经学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犯罪绝对不划算,”乔说,“除非是制度层级的犯罪。”

汤马斯又是轻轻一笑、轻轻耸肩。“不,乔瑟夫。不。我学到的是,暴力是会生育后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来的子女,会以野蛮、愚蠢的形式回报到你身上。你认不出那是你的子女,但他们认得你。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认为你活该要遭受他们惩罚。”

这些年来,乔已经听过这一段的各种版本了。他父亲一直没搞懂的是——除了他老是在重复讲那些话之外——一般理论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决心够的人,他们会想创造自己的规则,而且也够聪明,可以让其他人照他的规则玩。

乔才二十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那种人了。

可是为了讨好老爸,他问,“那这些暴力的后代,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惩罚你漫不经心生下他们。”他的父亲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手掌紧紧合十。“乔瑟夫。”

“叫我乔。”

“乔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双手放开,看着儿子。“你加诸于这个世界的,总会回到你身上。”

“是啊,老爸,我读过教义问答了。”

此时他父亲略歪了一下头,原来艾玛从化妆室出来了,正经过寄放大衣的小房间。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同时对乔说,“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远预料不到的。”

“我确定是这样。”

“你其实什么都不能确定,只是自己太有信心。没吃过苦的人,总是会抱着光明的信心。”汤马斯看着艾玛把衣帽券递给寄放处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

乔什么都没说。

“不过呢,除此之外,”他父亲说,“我不太明白你看上她哪点。”

“因为她是查尔斯屯的人吗?”

“唔,这点也没帮助。”他父亲说。“她父亲以前是拉皮条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她叔叔至少杀过两个人。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乔瑟夫,问题是她这么……”

“怎么?”

“她的心是死的。”他父亲又看了一次表,勉强忍住一声呵欠。

“她的心不是死的,”乔说。“只是有一部分睡着了。”

“那个部分啊,”他父亲说,看着艾玛拿了两人的大衣走过来。

到了街上,两人走向他的车时,乔说,“你就不能更……?”

“怎么?”

“更热络、更社交一点吗?”

“时间很晚了。”

“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她说,“你唯一说过的,就是你有多么恨他。”

“真的是所有时间?”

“差不多了。”

乔摇摇头。“而且我没说过我恨我父亲。”

“那你说了什么?”

“说我们合不来,从来就处不好。”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他妈的太像了。”

“或者是因为你恨他。”

“我不恨他。”乔说:心知这一点千真万确。

“那或许你今天晚上该钻进他的被窝里。”

“什么?”

“你没看到他坐在那儿,把我当成垃圾似的?盘问我的家族,好像他知道我们一路追溯回爱尔兰都不是好东西?他妈的还喊我亲爱的?”她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此时第一批雪花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出现。她声音里的泪意开始涌入眼中。“我们不是人。我们不值得尊敬。我们只是联合街的顾尔德家族。查尔斯屯的垃圾。我们是帮你们的窗帘织蕾丝的工人。”

乔举起两手。“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后退一步。

“别碰我。”

“好吧。”

“是来自我一辈子,接过像你父亲这种人的高帽子和冰冷的手套。这些人,他们、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比较幸运,却误以为自己比较高贵。我们不比你们差,我们不是垃圾。”

“我没说你是啊。”

“他说了。”

“没有啊。”

“我不是垃圾,”她轻声说,嘴巴半张着,雪花融入她的泪,流下她的脸。

他伸出双臂,朝她走近。“可以吗?”

她走进他怀抱,但双手还是垂在身侧。他拥住她,她靠在他的胸口啜泣,他不断重复告诉她说她不是垃圾,她不比任何人差,而且他爱她,他爱她。

事后,他们躺在他床上,此时片片雪花像飞蛾般扑向玻璃窗。

“那样好软弱。”她说。

“什么?”

“在街上。当时我好软弱。”

“你不软弱。你是诚实。”

“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

“唔,跟我在一起没关系。”

“你刚刚说你爱我。”

“对。”

“真的吗?”

他看着她灰白的眼珠。“真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办法说我也爱你。”

他告诉自己,这不代表她没有感觉。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因为有的男人非要听我也这么说不可。”

有的男人?在他出现之前,多少男人曾跟她说爱她?

“我比他们坚强。”他说,真希望这是实情。

窗子在二月黑夜的狂风中哗啦作响,一阵雾角声传来,史卡利广场上的几只喇叭也跟着愤怒地叫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他问她。

她耸耸肩,咬着指甲,隔着他的身体凝视着窗外。

“想要很多我从来没实现过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

她摇摇头,眼光飘开了。

“还有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说,睡意浓重。“很多很多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