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彦的信通过乘坐小型摩托来取下午信件的年轻的邮递员,被随随便便地投进了神野家的信箱。

这封信是和其他投递物混在一起的,等在墙后面准备取信件的领班女佣人和子把送来的各种邮件归拢到一起,赶紧往回走。

和子约三十五岁,虽然只是一个领班的女佣人,却也衣着整齐,她身着一套黑色西装,面部一副聪惹表情,卷曲的发浪梳拢得朴素雅致,看上去颇似一位高级的女教师。

坐落在涩谷南半台近旁,位于钵山町高地的这所公馆,院落异常宽敞。简直叫人诧异,在这都市的中心区竞然会有这么多的空闲余地。

前庭为了尽量保持着原先的自然的状态,所以除了一片园林之外,还有一湾小池,生着苔藓的岩石星星点点散布其间。古旧的水车缓缓转动,通过竹筒把水传送过来。

领班佣人穿着矮跟黑鞋踏着沙石铺成的汽车路向楼里走去。五、六只燕雀大声地鸣叫着在枝梢间飞来飞去。

楼房是两层西式建筑,墙上涂着明快的乳白色,窗子十分宽敞,位于左侧的车库,可以从容地容纳下五辆外国车辆。现在里面存放着一辆美国造的豪华车和一辆美国造的一般小型乘用车。

楼房后侧有一片足够玩高尔夫球的宽阔草坪,石制的长椅与小树丛散在其中。

草坪一端是断崖,市街就象沉陷在断崖之下一样,扩展开去。

门前停车处,这家主人神野洋一的秘书之一的野中正在铺石路上踱着步,等待着领班女佣和子。

“辛苦了,你把信件交给我,我送进去。”

野中躬下腰去,他那无边框的眼镜闪了一下光亮。

“拜托了。太太一定等得焦急了吧?”

和子不安地微笑了一下,把一束邮件交给了野中,然后深施一礼走进玄关大厅。野中也跟在后面步入了大厅。

厅里全铺着波斯地毯,一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将近一百号大小的某抽象派巨匠的巨幅画,对面的另一侧则挂着几幅画家缪菲等人的速描。

“还有一件事。太太吩咐下来了,希望全体女佣人今天不要外出了。”

野中象以女人们的口气,在和子背后说了一句。

“知道了,我一定留神就是了。”和子说着,稍微停了一下。

“谢谢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请随时来叫我吧。”

和子弯腰鞠躬,向走廊的一头走去了。野中一时之间盯着和子腰部的动作,可是立刻又把视线移开,走上大厅左侧的楼梯,他一步一步用力地登上了阶梯。

登上二楼,隔着走廊是第二接待室。野中在门前平稳了一下气息,轻轻地敲门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即响起:

“请进!”

室中央一张麻栗木制成的圆桌上安放着一台电话,圆桌周围摆着五只靠椅。室内一角是“家庭酒吧”,装着数百种外国名酒的瓶瓶罐罐以及雕花酒杯等物闪着亮光。

坐在正面靠椅上的高尚而文静的女人是神野夫人阿梓,看起来还远不到五十岁。

左右两侧坐着两个姑娘。坐在右侧的是次女纪代子,她留着稍嫌蓬乱的短发,一副宽边眼镜架在微微翘起的着人喜爱的鼻子上,圆圆的眼睛越发显得大了。

纪代子上身穿着宽松大方的毛衣,下身是合体的骑士裤,毛衣衣襟上绣着她所就读的女子大学校名的首母字。

纪代子面前的烟灰缸里不知有多少根刚吸过几口就被碾灭了的纸烟。

左侧,紧靠着母亲的姑娘是三女登志子。她才从高中毕业,身上依然残留着雅气与娇嫩。

门开了,野中弓着腰进来了,见到野中手中的一叠邮件,三个沉闷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这是午后的全部邮件,我到外面……”

野中把邮件放到桌子上之后,就向后退去。

“你就在这儿吧。请坐在沙发上吧。”太太说道。

太太与两位小姐迅速地把散放在桌子上的十几封信扫视了一下。

三个人的眼光一下盯住了一封贴着快件邮票的灰色信封上,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所胁迫,她们几乎要僵直了。

收信人的名字是神野洋一。这封信所以引起她们的注意,是因为封皮上那硬梆梆的字迹作似乎是利用规尺刻画出来的。

太太象在祈祷似地闭上了眼睛,翻过信封看了一下背面。这里没留发信人的名字。

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之后太太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了,两个女儿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低低的叫声。

用报纸上的铅印宇剪贴而成的威胁信,从太太手里掉下,摊落在桌子上。

“果然不出所料啊!”

太太喃喃道。她的双唇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睛只是呆呆地瞪着。

纪代子嘴上叼起了金嘴香烟。她刚要用颤抖的手打着小型打火机时,妹妹登志子以微弱的声音劝阻道:

“别抽了,求你了……”

纪代子当即把纸烟扔掉,说道:

“是我不好啊。”

野中秘书端坐在屋角的一只沙发上,几个女人的情绪变化使他的双颊呆滞了。

“信上写着,如果去报告警察,就不能保证姐姐知佐子的性命了。”

纪代子眼睛盯着信纸自语道。

“赶紧和老爷取得联系。”

太太以意外坚定的声调向野中吩咐道。

“是。”野中马上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电话听简拨动着号码盘。凡是能想到的去处都一一挂了电话。最后找到了老爷。原来神野正在家住四谷的一位工商部高官的公馆里。

“老爷说,活动安排要有些变化,所以正想和家里联系呢。”

秘书说着就把听筒递给了太太。

“喂,喂。是你啊,请马上回来吧……不是的……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呃……是知佐子的事。赶快……千万……和谁也不要说啊。”

太太的声音,显得异常慌乱。放下电话之后就掩面啜泣起来了。登志子也伏在妈妈的脊背上哭了。

秘书感到了困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到沙发上又坐下来。纪代子把嘴唇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她拿起桌上的那封剪贴的书信看着。

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的光景,玄关前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门铃响了,纪代子以手势制止住秘书野中,自已慌忙地跑下楼梯去。

玄关大厅里领班女佣和子正在那里听命等候着。

纪代子喘吁吁地对她说:

“对不起,你先到屋子里面去一下。”

和子脸上浮起一丝暖味的笑意,弯下腰施了一礼,静静地退出大厅消失在走廊里。

大东电机公司的社长神野洋一是一个瘦高身材的五十岁的人,他从黑色的美制高级轿车下来之后,对向他深深鞠躬的司机与拎提包的秘书,习惯地挥了挥手。

神野快步步入大厅,在他深深刻着皱纹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往日那近似冷笑意味的神情。嘴角则是紧紧闭拢着的。

“爸爸!”纪代子象少女一样把脸伏在神野的胸脯上。

“怎么了?知佐子到底还是被诱拐去了吧?”

神野喃喃说道。那声音显然有些嘶哑了。

纪代子也哽咽般地说道:

“已经寄来威胁信了。”

于是,是一番沉默。最后还是神野打破了深默问:

“他们提出要多少钱!?”

“还没提钱数,只是说,如果是想拿钱赎的话,就在明天来人联系。以三点钟为中心的前后两小时之内,去两个人到新宿车站东口的正面出入口前等候,一个人手拿红色石竹花束,一个人手拿白色石竹花束并排站在那里。”

“……”

“如果无意来赎的话,就当即弄死……真可伯呀。”

神野用不听使唤的手抚摸着纪代子的后背。

纪代子提高了嗓门又说道:

“他们还说,至于交钱地点等等问题,以后再联系。”

神野凝视着前方,若有所失似地说道:

“冷静些……总之,我们先研究研究那封威胁信吧。”

“算了吧,不要再讲去报告警察之类的话吧!难道你是疯了吗?”

太太歇斯底里似地喊叫道,神野胡乱地把纸烟摁灭,然后一句一句果断地说道:

“我还没有发疯。我也不是轻视那些犯人。”

“那么,为什么……”

太太眼神里流露出对丈夫的信赖情绪。两个女儿紧张地望着双亲的争论。

“我是考虑到,这个犯人并非一般小辈。他在观察我们的动静,根据我们的反应,不知他会提出多么庞大的一笔赎金。再说,你交出了赎金,我们的女儿是不是能平安回家来,也还在两可之问,这从以往绑票的例子中就能看得出来。”

神野情绪焦躁地又点燃一支新烟卷,拚命地吸了几口。

“可是……”

“我看,你先听听我的看法,犯人这是在向我挑战啊!也不会不知道我完全有力量调动警方的能力,如今我就这么被犯人的恫吓屈服了,我,我今后将如何做人?”

神野环视了一下家里人等。

“这是爸爸的自私。果然爸爸是这种人呀。”

纪代子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我报告警方搜查犯人,还有另外的理由。”

神野平静地说道。

“……”

纪代子咬着嘴唇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完全是为了你们。你们想想看,这次,犯人用你姐姐当诱饵,如果真的尝到了甜头,达到了目的,谁能担保今后轮不到你们身上呢?你们就会成为祭坛上的供品了。今后,也许你们再也不能放心大胆地外出了。”

“……”

姐妹二人木然了。纪代子翘起下颚,登志子低下了头。

“我在事业上曾做过不少冷酷的事情,可是我自信对自己儿女的感情,绝不比别人差。报告警方,也是为了尽早地救出知佐子,不致酿成悲剧。你们明白了我的心情吗?”

神野激动地对孩子们说道。

登志子轻声答:

“明白了。”

“必要时肯定要拿出赎金的。无论钱数多大……再说,就算是报警搜査,也要采取绝对秘密的方式,只能让搜查当事人知道。我想,你妈妈会赞成我的意见吧?”

神野向太太提出了恳请,对于神野来说,家庭中的一切事均须由他做主是不容他人分说的。这是他第一次向太太低头。

太太泪流满面说:

“都是我不好,一切都听你吩咐了,请谅解。”

两个小时之后,神野的身姿已经出现在位于樱田门近旁的日比谷宾馆最里头的一间屋子里。坐在他对面的是搜查一科科长水岛和一科强手森田警部。他们两人是瞒过新闻记者的耳目悄悄从警视厅来到这里的。

“首先,赶紧把这个东西送去鉴别一下吧——”

森田警部只是唇边挂着一丝笑意,说过之后便用镊子夹起了邦彦寄来的信。森田刚剃过的络腮胡子,他那健壮的下颚直到两颊显出浓浓的青色。

“好——好,说不定可以从这上面取到指纹呢。我相信绝对可以取得的。不过这上面也一定混杂有看过这封信的您的家族各位的指纹。”

“就是说,也还需要我们家里人的指纹吧?”神野苦笑了一下。

“这还得求得您的合作。”警部说道。

他一口气喝下了刚刚凉下来的掺着白兰地酒液的红茶。

“还有一件事,希望这次搜査能秘密地进行才好。我想你们会理解这层意思的。”

神野向瘦小身躯的水岛科长说道。

水岛面色白晳,只是微微有点浅褐色的斑纹,鼻子下面的一撮科尔曼式的短短胡须收拾得干净利落,听到神野的嘱咐,他沉静有力地说:

“这一点,就不需您再吩咐了,过去由于大张旗鼓地究迫犯人,已经尝到了不少苦头了。”

这时森田警部面向神野微笑插嘴道:

“您也知道,如果是犯人追得紧了,他们会孤注一掷的,这就危险了,所以要给他们留出一条逃路,然后才能尾随其后,张网捕获……”

“是这种情况。”

“不过,社长——”水岛向神野讯说道:

“如果您能估计到可能是谁对您抱有仇恨的话,最好能回想起才好,这对侦破案件是大有裨益的。”

“对我有仇恨的人,那可真是无计其数了,在事业上我总是被充当成坏角色。尤其是那些中、小型企业家们,由于我们公司的缘故一个个地破产了,他们对我的仇恨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当然了,我也不能一一记得那些混帐东西。”

神野的回答是十分冷酷的。片刻之后,他又认真地说道:

“总而言之,恳求各位想办法救出我的女儿。恕我说句失礼的话,如果搜查费用不足的话,无论多少就让我来负担吧。”

神野诚恳地说道,窗外,悄然而来的薄暮给四周挂上了一层帷幕。

第二天到来了。

在成胁信上并没有发现有可能是犯人的指纹。无论是信纸或信封全都是市面上最通用的东西,由于信件可能是投进邮筒而非从窗口投寄,盖邮戳的邮局职员中也不会有人见过发信人。

警方刑警中有的人装扮成化妆品推销员或者是推销分月付款购买汽车的公司职员,在神野知佐子的朋友住宅以及电机商店一带巡回着侦察询问。

在邦彦所指定的新宿车站东口附近,隔不远就有一个象似闲逛的游客的年轻刑警人员站在那里。他们或者是装做无所事事地叼着烟卷,或者象等待什么人似地看着杂志。

午后一点五十分,在与车站东口隔着一条宽阔的道路相对的左右两幢高层建筑上以及靠近西口的建筑事务所窗口后面,有一些戴着新闻报导袖章的着便服的特别搜查人员,三五成群的正在用安有广角镜头的照像机和微型摄影机对准川流不息的人流以及汽车拍摄着。

午后两点钟,神野家的高级轿车在车站东口停下,两个年轻的女佣人下了车急步向三越附近走去。

两个女佣拿着被指定的红、白两色的石竹花束,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了。微型摄影机和照相机频繁地活动起来了。

将近两点钟的时候,车站前忽然出现了很多着制服的警官和新闻报导车辆。

“混帐,这是想要妨碍我们的工作啊!”一个躲在窗后操纵着微型摄像机的便服刑警骂道。他的脸色骤变。

“精糕!今天要求解散内阁的国民游行队伍要在站前通过!”

他们只顾来捕犯人,而忘记了大事。若想从游行队伍的群众之中辨认出犯人的相貌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从伊势丹三越附近传过来的轰鸣般声响逐渐靠近了。随着劳动歌曲的大合唱,数万群众象一片黑、红相间的混合体,把整个的车行道充塞得满满的,象波浪一样拥了过来。警官的鸣笛声与涂着白色的警车摩托、宣传车的警笛声响成一片。

在挽着手腕的群众队伍里,邦彦也混在其中,他似乎要想摆脱掉那曾经吸引过自己身心的世界共产主义青春幻梦一样,一边只是动着嘴唇而不出声响随着合唱,一边机警地巡视着周围。

在先头队伍开始波状涌动的游行队伍的挤拥之下,两个女佣人仍然高高举着花束。

邦彦的眼睛在认出她们的同时,也本能地识破了戴着新闻报导袖章在窗前摆开照像机的几个人就是刑警。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标并不是游行队伍。邦彦的唇边绽开了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