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延数日,浓雾不利于埃及外交使节团前行。亚侠十分钦佩这几头驮驴,虽然身负七十公斤重的物品,依然安步当车,无视恶劣的天气。埃及人认为它们是塞特神在世上的化身之一,精力无穷,没有驴子,就没有繁荣。

亚侠快马加鞭离开叙利亚北境,再穿过腓尼基,进入埃及的保护属地。平日他热爱旅行,但这一趟却像个沉重的负担。沿途风光令他厌倦,群山壑岭让他心惊,连大溪小河都引他胡思乱想。

使节团的军事负责人是后援部队的一名老兵,当拉美西斯于卡叠什战场上孤军奋战时,他曾助他一臂之力。此人深谙亚侠,对他十分敬重。其密探神迹和地理知识更加深人们对他的推崇,这名外交部长亦以和蔼可亲、出口成章为人称道。但是,这一路上,他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趁在一处客栈人畜取暖休息的机会,老兵在亚侠身边坐了下来。

“您不舒服吗?”

“只是有点累,没什么。”

“结果令人沮丧,不是吗?”

“可惜,本该有好的结果,不过只要拉美西斯执政够久,两国的情势便不会陷入僵局。”

“我最清楚赫梯人,他们既野蛮又自负,停战几年反将使他们复仇心切。”

“您错了,我们的世界或许将为了一个女人而四分五裂。当然,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埃及的大皇后。拉美西斯说得对:当我国文明的基本价值受到威胁时,绝不能轻言妥协。”

“这不像一般的外交辞令!”

“退休的年龄到了。我曾说过,一旦外交游说令我疲惫和厌烦,就该辞职了。这一天终于到了。”

“国王不会批准您离去。”

“我和他一样固执,我会努力与他达成协议,找个人继承我的工作比想像中容易多了。那些皇子并非全是些平庸的政务官,其中某些人甚至是极优秀的国家公仆。从事外交工作,若失去了好奇心,便该罢手。外面的世界对我已无吸引力,我现在只想端坐棕榈树下,静观尼罗河流淌。”

“只是一时的疲惫吧?”老兵闷道。

“谈判和交际对我已索然无味。我心意已决,不容改变。”

“我也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您住在哪里?”

“卡纳克附近的一个村庄。家母年事已高,若能陪她平静度过晚年,我将终身无憾。”

“您结婚了吗?”

“根本无暇顾及此事。”

“我也是。”亚侠说,若有所思。

“您还年轻。”

“我宁愿等到终老时才失去对女人的爱恋。到时候,我会勇敢地接受此一缺憾。但愿典狱大神能恕我无罪。”

老兵以火石和干柴起火。

“我们有上等的牛肉干和一流的好酒。”

“我只想喝杯酒。”

“您不想吃点东西?”

“我对某些食物的确失去了胃口,或许这便是成仙的开始?”

雨终于停了。

“我们可以上路了。”

“人畜都累了,”老兵说,“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

“我想进去睡一会儿。”亚侠说,其实他明知自己一点睡意也没有。

使节团穿过一座浓密的橡树林,林下是一道遍布龟裂石块的陡蛸斜坡。小队只能在羊肠小径上鱼贯前行。天色骤变,风起云涌。

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在亚侠心中挥之不去,他试着回忆尼罗河岸,回忆拉美西斯城别墅里那座绿意盎然的花园,他曾在那儿度过多少欢乐时光,而他终将有时间得以照料猫、狗和猴子等宠物了,然而此怪异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他将右手摆在那把哈度西勒托付给他,企图迷乱拉美西斯的铁制匕首上。迷乱拉美西斯……哈度西勒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法老从不向威胁求饶。亚侠真想把这个武器丢人滚滚河水里,然而拉开两国敌对场面的毕竟不是这把匕首。

过去,亚侠一度以为结合异国风俗:化分为合是人间美事;现在,他认为事实正好相反。单一性反会制造出一批恶魔和一些无神国家,他们屈服于利诱中,相信假公济私和引人犯罪。

惟有拉美西斯有能力扭转人类愚蠢和偷懒的天性,指引他们崇拜神明。假如上天从不曾赐予人类一个拉美西斯,世界必将混沌毁灭,血流成河。

多亏人类可以仰赖拉美西斯替天行道!法老王,神明和苍天就是他的导师。独自于神庙内中堂面对诸神时,他所面对的亦是有事服其劳的全国百姓,根本不计个人的光荣得失。况且,几百年来,法老制度曾战胜无数的艰难险阻,平安度过千百次的危机,关键就在于此制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等他卸下周游列国的部长行囊之后,亚侠将重新汇整有关法老王半神半人双重天性的古老文献,然后编辑成册献给拉美西斯,神话将于温柔的夜晚,流传于葡萄藤下或莲花池畔。

亚侠很幸运,真的很幸运。身为拉美西斯大帝的挚友,帮助他粉碎接二连三的阴谋,排除赫梯国挑起的战端……还有什么比这些经历更刺激的吗?多少次,为了卑躬屈膝、离经叛道和平庸无能,亚侠对未来彻底绝望,但是又有多少次,因拉美西斯的出现,阳光再度普照大地。

一棵枯死的树木。

树身高大,树干粗壮,树根坚韧,此树看似顶天立地。

亚侠莞尔一笑,此树的死亡不就是其他生命的开始吗?因为鸟儿可以在此栖息,昆虫得以温饱。死亡本身即象征生命环扣之间的奥秘。而法老们又象征什么?岂不就是滋养和保护一个民族的参天古树吗?拉美西斯永远不会死亡,因为其职责要求他在有生之年,必须跨越冥间的重重大门。而惟有具备超自然能力的君王能够日理万机,尽善尽美。

亚侠从未亲临神庙,但与拉美西斯神交已久,潜移默化当中,他亦得知某些惟有法老王拥有和隐藏的秘密。或许拉美西斯的这名外交部长已对平静的退休生活感到厌烦,即便尚未开始;离群索居可能还刺激些,因为可以投入另一场冒险,心灵的冒险。

羊肠曲径益见惊险,亚侠的坐骑步履蹒跚。再过一个山口,就是通往迦南的下坡路,之后便是抵达埃及三角洲北边防的阳关大道了。长久以来,亚侠拒绝相信他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地蛰居在那片充满喧嚣和热情的家乡土地,安分守已地面对一份单纯的幸福。直到回程当天的清晨,他揽镜自照,发现了生平第一根白发;偏巧,安纳托利亚山顶的雪季亦提早到来。一个不容置疑的警告,他畏之如虎的衰老已战胜了一切。

惟有他自己清楚过度的旅途奔波,过多的刺激冒险以及过多的意外惊险早让他形销骨立。倪斐瑞,皇家御医长,虽然可以帮他减轻某些病痛,预防衰老,但是亚侠毕竟不像拉美西斯拥有宗教赐予的新生力量,这名外交官已殚精竭思,几乎用罄了一生的岁月。

突然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号,亚侠勒马停车,回头张望,背后又传来几声惨叫,俯看车下,厮杀激烈,橡树顶上,箭如雨下。

道路两旁窜出手持匕首和长矛的利比亚人和赫梯人。

几分钟之内,半数的埃及士兵即惨遭歼灭。幸存者奋力抵抗,成功地剿杀了几名侵略者。

“快逃!”那名老兵建议亚侠,“往前直奔!”

亚侠当机立断。取出那把铁制匕首,冲向一名利比亚弓箭手,他头系黑绿色发带,上插两根羽毛,极易辨认。亚侠一个快而准的动作,割断其咽喉。

“小心,小……”

老兵高声疾呼,可惜尾音化为凄喊。一名手持利剑、长发披肩、胸毛红赤浓密的恶魔刚砍下他的脑袋。

同时,一枝飞箭刺中了亚侠的背部。这名埃及外交部长张口结舌,跌落泥泞湿地。

所有的打斗戛然而止。

恶魔走向受伤者。

“巫里泰舒博……”

“可不是吗,亚侠,我打败你了!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你这个该死的外交官,你让我身败名裂!不过你只是阻挡我前途的一块绊脚石。现在,该轮到拉美西斯了。拉美西斯将以为谋杀你的人是那个懦夫哈度西勒!你觉得这样的计谋如何?”

“什么……懦夫……你才是……”

巫里泰舒博夺下那把铁制匕首,猛地刺进亚侠的胸膛。趁火打劫早已开始,要不是这名赫梯人从中插手,那些利比亚人恐已自相残杀了。

亚侠现在连蘸血写下“巫里泰舒博”的力气都没有,只以食指,强忍游丝般的最后一点儿力量,在上衣胸口处画下一个象形字母,然后弓身而亡。

这个象形字母,拉美西斯一定能够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