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天雨,夏天变得更加温暖明媚了。老乔里恩成天和好儿散步,谈天。起先他觉得人高了一点,而且充满新的活力;接着感到静不下来。几乎每天下午,他们都要上小树林去,而且一直要走到那棵断株的地方。“唉,她不在!”他会想,“当然不在啊!”这时他就会觉得人矮了一点,拖着脚步爬山回去,一只手永远按着左胁。有时候,他脑子里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她真的来了——还是我做梦呢?”于是他瞠眼呆望着,同时小狗伯沙撒也瞠眼望着他。当然她不会再来了!他拆开西班牙来信时也不大兴奋了。他们要到七月里才回来;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受不了。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他都要眯起眼睛看看她坐过的地方。她不在,他只好不看。

到了第七天下午,他想:“我得进城去买双靴子。”他叫倍根驾上马车,就开出去。经过普尼镇到海德公园这一段时,他盘算着:“我何不上采尔西看看她去。”他喊:“你把车子赶往那天晚上你送那位女太太的地方去。”马夫的一张大红脸回过来,湿濡濡的嘴唇回答:“那位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吗?老爷。”

“对,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还有哪位女太太?这个蠢货!

马车在一幢三层小公寓前停下,公寓离河边没有多远。老乔里恩一双熟谙的眼睛一望就看出是三流房子。“看上去大约六十镑一年罢,”他默然想着;进门时,他看看住户的牌号。上面没有“福尔赛”的字样,可是二楼丙室写着:“伊琳·海隆太太。”啊!她原来恢复她的娘家姓了!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来倒使他高兴。他缓缓走上楼梯,觉得左胁下有点痛。他在拉铃之前,先站立一会儿,歇歇腿,使自己心跳得好些。她不会在家的!下面就是——买靴子了!想到这里真泄气。他这样大的年纪要靴子做什么?手边有的已经穿不完了。

“太太在家吗?”

“在家,先生。”

“你说乔里恩·福尔赛先生要见她。”

“好的,先生,请这边来,好吗?”

老乔里恩随着一个小女佣——敢说还不到十六岁——走进一间很小的客厅,客厅里的遮阳帘全拉下来。室内放了一架小钢琴,此外除掉一点香味和雅趣外,再没有什么了。他站在屋子中间,大礼帽拿在手里,心里想:“我看她过得很窘呢!”壁炉上挂一面镜子,从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伙!他听见一阵簌簌声;转过身来。她站得非常之近,他的大胡子几乎扫到她的额头,就在那几根银丝下面。

“我坐马车上城里来,”他说。“想起来看看你;那天晚上回来没有什么吧?”

看见她笑了,他立刻觉得心里一宽。也许,她真的愿意看见他呢。

“你要不要戴上帽子,跟我上公园里去兜一下?”

可是当她去戴帽子的时候,他眉头皱起来。公园!詹姆士和爱米丽!尼古拉的妻子,或者他这个宝贝族中其他的什么人,很可能在那儿,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事后,他们就会搬弄是非,说看见他和伊琳在一起。还是不去为妙!他不想在福尔赛交易所里重新引起往日的那些流言。从扣紧的大礼眼领边上他捻掉一根白头发,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面颊、胡子和方腮;颧骨下面陷进去很厉害。他最近的胃口不很好——还是找那个替好儿看病的、乳臭未干的小医生开点补药吃吃吧。可是她回来了,两人坐上马车时,他说:

“我们还是上坎辛登公园去坐坐怎么样?”接着眼睛䀹了一下又说:“没有人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就象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她似的。

下了马车,两人走进那些幽静的去处,漫步向水边走来。

“我看见你又恢复娘家姓了,”他说:“我倒赞成。”

她一只手伸到他胳臂下面;“琼原谅我没有,乔里恩伯伯?”

他温和地回答:“是啊——是啊;当然,为什么不原谅?”

“那么你呢?”

“我?我一看出事情没法挽回时,就原谅你了。”也许他当时是这样;他天生一直就是原谅美人的。

她深深透口气。“我从来不懊悔——没法懊悔。你可曾爱得无法自拔过,乔里恩伯伯?”

这个怪问题使老乔里恩听了眼睛睁得老大。他有过没有呢?好象记不得曾经有过。可是当着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她的手正搭着你的胳臂,而且她的一生,由于过去有这一段悲惨的爱情,就好象是停了摆的,他可不愿意说出来。他心里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碰见你,我——我也许很可能做一个荒唐鬼。”为了搪塞她,他不由而然又发挥起来。

“爱情是个古怪的东西,”他说,“常常是一种劫数。希腊人——可不是吗——就把爱情说成是个女神;敢说他们是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是处在黄金时代啊。”

“菲力就崇拜希腊人。”

菲力!这两个字使他听了很刺耳;他本来看事情很周到,这时猛然悟出为什么她这样子敷衍他。她是要跟他谈她的情人!好吧!只要能够使她快乐一点就行。所以他说:“啊!他是有点雕刻家的味儿,我觉得。”

“对了。他就爱平衡和匀称,他就爱希腊人那样把全部心血贡献在艺术上面。”

平衡!根据他的回忆,那个小子根本没有平衡——心理的平衡;至于匀称——当然,身材长得很匀称;可是他那双异样的眼睛,和高颧骨——匀称吗?

“你也是黄金时代的人,乔里恩伯伯。”

老乔里恩转过头来望她一下。她是开他玩笑吗?不,她的眼睛还是象丝绒一样温柔。她是奉承他吗?可是如果是奉承,又为了什么?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奉承他有什么好处呢?

“菲力这样看。他常说:‘可是我从来没法告诉他我那样佩服他。’”

啊!又来了。她死去的情人;仍旧是要谈他!他按一下她的胳臂,一半憎恨,一半也感激这些回忆,好象看出这些在她和自己之间是多么重要的牵线似的。

“他是个很有天才的青年,”他喃喃说着。“太热了;我近来受不了热,我们坐下吧。”

两人在一棵栗树下面找到两张椅子坐下,栗树的大叶子给他们遮着午后宁静的阳光。坐在这里,望着她,同时觉得她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真是开心。索性让她更喜欢些,他于是又说下去:

“我想他在你面前暴露的一面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的。他跟你在一起时一定顶有意思。他的艺术见解稍为新了一点——对于我来说”——他把“新里新气”几个字咽下去没有说。

“是啊!可是他常说你是真正懂得美的。”老乔里恩想:“这个家伙真这样说!”可是他䀹了一下眼睛说:“是啊,否则我就不会跟你坐在这儿。”她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真爱人!

“他觉得你有一颗永远不老的心。菲力的确有眼光。”

这一句从记忆里挖出来的奉承话,完全由于想要谈她死去的情人,并不使他动心——一点不动心;然而听听也很不错,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和心里——很对,一颗永远不老的心——是这样的可爱。这是不是因为他跟她和她死去的情人都不同——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恋爱过呢?从没有失去心理的平衡和匀称的感觉呢?也罢!总之,他到了八十五岁的高年还能够欣赏美人。他想,“如果我是个画家或者雕刻家的话!可是我是个老骨董了。还是只顾眼前罢。”

一对男女挽着胳臂在他们前面的草地上走过,就在那棵栗树影子的边上。阳光无情地照上两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乱头粗服,颓丧的神情。“我们都是丑陋的一群!”老乔里恩忽然说:“奇怪的是,你看——爱情战胜了丑陋。”

“爱情战胜一切!”

“年轻人这样想,”他咕了一句。

“爱情没有年龄,没有止境,没有死亡。”

她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胸口起伏,眼睛睁得又大又乌又温柔,那样子就象活的维妮丝!可是这句激动的话立刻引起了反应,他眼睛一䀹,说:“是啊,如果有止境的话,我们就不会生出来;因为,天啊,爱情得忍受许多事情呢。”

他取下大礼帽,用袖口把帽子四周揩揩。这个累赘戴得他额头很热;这些日子里,他时常觉得血涌到头上来——他的血压不象过去那样好了。

她仍旧直着眼睛坐着,忽然喃喃地说:

“奇怪的是我还活着。”

他想起小乔那句“又疯狂又失神落魄”的话来。

“啊!”他说:“我儿子见到你一下——就在那一天。”

“是你儿子吗?我听见穿堂里有人;一时间我还以为是——菲力呢。”

老乔里恩看见她嘴唇颤栗了一下。她一只手掩着嘴,又拿下来,静静地又说下去:“那天晚上我跑到河边:一个女人抓着我的衣服。她向我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当一个人知道别人受苦的情形时,就感到汗颜。”

“就是那些——?”

她点点头;老乔里恩心里引起一阵震栗,那种从来不知道和绝望搏斗的人所感到的震栗。他几乎是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跟我谈谈呢。”

“我生死都置之度外。当你变成这样时,命运也本想杀害你了。她服侍我三天——从不离开我身边。我没有钱。我现在竭力帮助她们一点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老乔里恩心里想着:“没有钱!还有比这个更残酷的命运吗?什么坏运都在里面了。”

“当时你来找我就好了,”他说。“为什么你没有找我呢?”伊琳不答。

“大约是因为我姓福尔赛吧,我想是?还是有琼不大方便?你现在过得怎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也许现在她还是——然而她并不消瘦——并不真瘦!

“哦,加上我的五十镑一年,勉强够了。”这话他听了仍不放心;他不相信她。索米斯那个家伙!可是他觉得责备索米斯也不公平,所以没有骂出来。她宁死也不会再拿他一个铜子,不会。看她样子那样柔弱,一定有些地方非常之坚强,坚强而且忠贞。可是小波辛尼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撞死了,丢下她这样无依无靠!

“啊,你现在一定要来找我才是,”他说,“不管你短缺什么,否则我就要生气了。”他戴上帽子,站起来。“我们喝杯茶去。我告诉那个懒货带着马去溜跶一个钟点,回来到你的地方接我。我们等一下叫部马车去;我现在不象从前走得动了。”

他们缓步走去,一直走到公园近坎辛登的一头出门;她讲话的声音,和眼睛里的神气,和在他身边走动着的苗条身材,都使他看了非常开心。在高街上那家鲁菲尔咖啡店的一顿茶也吃得很开心;出来的时候,他的小拇指上还吊着一大盒巧克力糖。坐在出租马车上抽着雪茄,驶回采尔西,也开心。她答应下星期天下乡来,再弹琴给他听;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摘起石竹和早开的玫瑰花来,预备给她带进城。给她一点快乐真是快乐,如果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真能给人快乐的话。他们到达时,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就是这种不讨喜欢的家伙,要他的时候他总要迟到,不要他的时候——。老乔里恩进去片刻和她道别。公寓阴暗的小穿堂里隐隐闻到一股不好受的薄荷香水味,靠墙的长凳上——屋内唯一的陈设——看见有个女人坐着。他听见伊琳低声说:“等一等。”在小客厅里,门关上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问:“你那些苦人儿吗?”

“对了。现在,要谢谢你,我可以帮助她一点了。”

他瞠目站着,摸着自己的方腮;他这强有力的方腮,少壮时曾经吓倒过那么许多人。想到她确实这样子和这个无依无靠的人来往,使他感到难受,并且害怕。她能帮助她们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恐怕只会给她自己带来玷辱和麻烦。所以他说:“孩子,自己要当心!人家对什么事情都是向顶坏的方面着想。”

“我懂得。”

她安静地一笑,使他不觉恧然。“那么——星期天,”他咕噜一句:“再见。”

她把脸颊送上来给他吻一下。

“再见,”他又说一句;“自己当心。”他出了客厅,看也不着长凳上那个人。他绕道汉穆斯密斯大道回家,以便在一家熟识的酒行停一下,叫他们拿两打最好的柏根地酒给她送去。说不定她有时需要排遣一下!只有快到里希蒙公园时他才想起自己进城是去定做靴子的,而且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