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村千秋重登鬼石山,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

再过三天,就是明年。

年月的变迁,也没有给浜村带来愉快。浜村脸上那深深的纵向皱纹中凝结着苦涩,而且是既不能舒展,也不能消失的苦涩。

地岳山被封闭在萧条的冬景之中。积雪,还没形成。好象下过几场的雪。斑斑点点地残留在阴暗之处。

同行者有警视厅的四名鉴定员,以及警视厅邀请的法医。

浜村把—行人带进了岩石林。那是如同阴曹的乱石林,突兀的岩块,象要刺破冬天的天空一样,矗立着。

他们在岩石林中穿行,登上地岳山。

曾经是仙人家的腐朽小屋尚存。风在落光了叶子的林间呼啸,如同悲鸣一般。

他把一行数人带到了坟堆前。

鉴定科员们扒开腐叶,开始挖掘坟堆。

浜村站在旁边观看。把脏乎乎的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凉风从领口灌进脖颈,直袭脊背。

鉴定科员们慎重地挖,挖到将近两米处,停止了动作,因挖到了白色的东西,好象是人骨,他们用手里的扫帚小心地拂去浮土,露出了骨骼。

肉已经腐烂、溶化在周围的土中,腐臭也已不存在,只有白骨埋在土中。先露出来的是头盖骨。

死人是站立姿势被埋在土窟中的。是先挖好坑,将尸体从上放下埋掉的。没有棺木之类,衣服已经腐烂成土。

花了很长时间,挖出白骨,摆在了地上。

法医开始鉴定。

这是一位叫做岩野的老法医。

约三十分钟之后,岩野做出大体的推断。

“从牙齿的磨损情况推测,死者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是女性。埋葬大约在七八年至十年前——大体估计是这样。至于是病死,还是他杀,详细情况不拿回研究所去,无法弄清。”

岩野抬头望了浜村一眼。

“身长多少?”

“看来有一米五五左右。”

“是吗……”

浜村点了点头。

“韧带、软骨从尸体的骨架上消失,一般要五年以上。这骨头上的脂肪已经没有了,这证明已经过了五年至十年以上。”

岩野站起身来。

“先生,能再给查一查颈骨吗?如果是我想象中的人,后头部一定有天生的平面骨,就是关西地区俗话说的鲻鱼头啊。”

“鲻鱼头吗。”

岩野又开始查看头骨。擦去沾在骨头上的泥土,检查后头部。

“确实,有扁平化。好象是先天性的。”

“多谢了。”

道完谢,浜村将视线投向空中。

和那次一样,空中飘动着黑云。

来到脚下的村里,浜村千秋与一行告别分手。进了上次住过的商人客栈。

老板娘还记得浜村。看到浜村后,显出了大可不必的惊奇。浜村见此情景,心生纳闷。弄明白老板娘吃惊的原因,花了较长时间。

“刑事先生——”

胖胖的老板娘这样叫道。

浜村想起了宣传界的报道。与鬼女决战的原警视厅搜查员浜村千秋的事情,已作为特大新闻传遍了整个日本。

“那是以前的事。”

浜村脸上露出苦笑。

在进入客房前,浜村给警视厅挂了电话。要的是广冈知之。

他作了简短汇报后,询问了搜查的进展情况。通了二十分钟左右的电话,摘下了耳机。

他进入客房,要了酒菜。

老板娘很是热情。

很快把酒送了上来。

浜村说有事情要考虑一会儿,把老板娘支了出去,然后自斟自饮起来。

警察的搜查难以进展。

广冈本想核查一下被杀的大竹良平夫妇的过去,就可以轻易查出犯人来的。即便不是广冈,谁看了那惨死的场面,都会这样作的。

广冈已经将全部搜查人员投入大竹夫妇的惨杀事件中。除此之外,还发动了警视厅管区内的地毯式搜查,目的是把鬼女和矮怪从楼居的家中揪出来。

警视厅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但是,要追溯调查大竹良平夫妇的过去并非易事。

大竹和秋子结婚,是在一九四七年的六月。当时大竹三十岁,秋子二十七岁。

大竹从战场上复员后没有职业。秋子在大阪的大轰炸失去了亲人。大竹的老家在城外洼地,也被炸平了。听说大竹当时好象干过黑市交易。所谓好象,是因为没有证据的材料。

没有人了解大竹的当时。据说大竹本人曾在某个场合时对公司职员讲过自己干过黑市买卖,目前只了解到这些。战败时的混乱是前所未有的,强盗、暴行、杀人、路倒等司空见惯。

大竹当时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是个不解之谜。因为其明确的经历是从一九五一年才有的,当时大竹兴办了土建公司。

土建公司发展迅速,十年后就爬到了中型企业的行列,又过了数年,发展成吞并好几家公司的大企业。

在兴办土建公司十年后,秋子生下了第二胎,是个男孩,取名良次。这良次在一岁的时候,不知被何人拐走了。不是图财目的的拐骗,因为犯人以后没提出任何要求。

此后,良次杳无音信。

大竹以土建公司为后盾,参加国会议员选举,并由此入仕。

广冈在电话中介绍:几十个搜查员已开始对大竹的生平进行追踪调查,但是眼下,还没有找到大竹过去与鬼女和矮怪以及仙人有关的线索。在作如此说明时,广冈的语气中带有很浓的焦躁情绪。

——是诱拐?

浜村喃喃自语道。

事件背后潜藏的可怕的阴影,如此离奇的罪恶,使浜村的内心增添了若干寒意。

时近黄昏。

寒风包围着商人客栈。

浜村千秋在脑海中描绘着事件的全貌。

是单纯的臆测。

尽管是臆测,但有时也存在着支离破碎的事实。如果将来这是事实集中起来,可以作出某种推想。

在练马区的农家,有个叫井野十女的、智力低下的姑娘,虽属愚钝之人,但体肢发育正常。

一九五八年,即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十女失踪了。当时二十九岁。

诱拐十女的,是曾栖息在鬼石山中的仙人。仙人的年龄、长相尚不清楚。仙人把十女带进了鬼石山中部的地岳山上,在人迹罕至、飞鸟不巢的秘境中,仙人建造了小屋。在此,开始了与十女的同居生活。

仙人有坚定不移的目的。

那就是对大竹良平、秋子夫妇的报复。为了复仇,仙人制定了盗劫幼儿的计划。十六年前,浜村千秋的女儿朱美不知被谁绑架。同年,大竹良平的次子良次被诱拐。同是一周岁。

朱美、良次以后皆下落不明。

盗劫幼儿的犯人是仙人。

仙人把朱美和良次运进地岳山的小屋中,让十女抚养。

仙人把朱美培养成了鬼女。把良次培养成了矮怪。与其说培养,莫如说是造就。不,还是应该说改造吧!

是冷酷残忍的对人的改造。

根据法医的推断,十女是在十年前死去的,那时,肯定已经差不多把朱美培养成了鬼女,把良次培养成了矮怪。两个个人都已经六七岁了。

接着,仙人花十年的功夫,对鬼女和矮怪进行了严酷的改造,然后,下了地岳山。

以后的情况,如在矮怪事件、鬼女事件中所见到的一样。

仙人对大竹良平和妻子秋子连续发出过死的胁迫——任何守门犬也不顶用,保镖也是白搭,一定要去夺你的性命,矮怪事件、鬼女事件就是为此目的而进行的示威。

迫使大竹夫妇产生绝望感之后,仙人完成了复仇。

以上就是浜村所描绘的全貌。

估计不会错。

只是对鬼女是不是朱美,没有百分之百的确信。不但年龄相同,连右耳朵上有翡翠色小痣也相同。尽管不能确信,但不认为是偶然的。

如果朱美就是鬼女的话,尚存在一个疑问——仙人盗窃朱美的根据、理由是什么?还是没什么根据,只是顺手牵羊呢?

把矮怪认为是大竹的儿子良次,是有充分根据的。偷其子,培养成矮怪,使之打破森严的戒备,进行戮杀。即,使其亲生儿子杀其亲生父母。这对于怀有深仇大恨的人来讲,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的报复手段了。而且,矮怪在惨杀父母之前,把亲生母亲绑起来强奸了。

从培养出鬼女和矮怪的仙人的怪异情况来分析,为了报仇雪恨,利用大竹夫妇亲生儿子的可能性是充分存在的。

浜村浮想起大竹夫妇的尸体,被割掉双耳、刮掉鼻子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被称作仙人的男人的报仇意念异常执著,令人不寒而栗。

仙人者,到底是何人?

浜村千秋一直在思考。

肯定是对大竹良平及秋子怀有刻骨仇恨的人。只是那仇恨到底是何等内容,难以简单想象得到。

偷走仇人的小孩,花十六年岁月改造成能攀登垂直楼墙、跳跃于夜空中的怪人,以此达到复仇之目的;这种执著,浜村难以理解。

人到底受到什么样的虐待,才会怀有如此强烈的复仇之心呢?

浜村在脑子里描绘村民声称见到的蓬头散发、破衣烂衫的男人,在凉透了的心底点燃了憎恶的火焰。

现在,这火焰尚小。仙人偷窃大竹良平的儿子培养成矮怪,惨杀亲生父母;这对浜村来讲是毫不相干的。

这说明大竹夫妻干下了使仙人抱有如此复仇心理的什么罪恶。侵犯者终究被侵犯,杀人者终究被杀,这就是人间社会。

但是,如果鬼女是由朱美改造成的,那么,仙人对浜村来讲,将成为不可饶恕之人。

一想到被盗走的一岁的朱美,在一点未享受父母之爱的情况下被改造成鬼女的过程,浜村禁不住浑身打颤。在不眠之夜想起来,倍感寒颤。也可以说是比寒颤更堪的疟疾。因为是心中的痛苦使周身打颤。

——假如鬼女是朱美的话……

对此,浜村已作了思想准备。

捉住仙人,杀!让仙人尝受比大竹良平更深的痛苦。割其耳、刮其鼻、断其指——不马上杀,尽可能地使之较长时间地尝受死的恐怖。

然后,浜村打算使鬼女恢复成朱美。鬼女折磨死了大竹夫妇。虽然不清楚是鬼女杀的还是矮怪杀的,但浜村估计,鬼女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一边在夜空中飞舞,一边叫喊“我杀死你”的鬼女的叫声,现在还记忆犹新。是极为凶狠的声音。因此鬼女不会没参与杀戳。

假设如此,鬼女就失去了可以挽救的出路。

当然,如果雇用有才能的律师,以一岁的朱美被改造鬼女的非人的成长过程为理由,强调这次杀人是不可抗拒的,也许能够争取无罪。一旦如此,朱美将被收容进精神病院,接受恢复人心的治疗。

但是,浜村不打算这样做,他不想把朱美推到大庭广众面前。想把她促住后,隐藏到某处山中。在那里,不管花几年功夫,也要亲手使她恢复人的心灵。

不过,这要在鬼女被自己亲手捉住之前不再犯罪的前提下。鬼女和矮怪由仙人操纵着,那是一个可以称作精神异常者的仙人。恐怕单单对大竹夫妇进行复仇,还不肯罢休吧?

他本来就在发狂。也许先让鬼女和矮怪尝试一下杀人的滋味,接着使其连续杀戮。

以整个社会为敌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果真如此的话,就实在无可救药了。

只能用生身之父的手,杀掉鬼女。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