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山中已经七天了。

浜村千秋依然白天睡觉,夜间打坐。

胡子长长了。没有剃须工具。

足有够十天用的食粮和水。

小窝棚在杂木林间。此处有三千平方米的一片平地。周围被树林包围着。是裸木林。落光了叶子的赤裸裸的树木,形成了高低不平的丘陵。

剩下的日期,只有三天了。

鬼女到底来不来,浜村不去想她。焦躁乃禁忌之物,来则战,不来则退。事情只有这样。

夜。

浜村那斑白的胡须随着风飘动。

起风了。风从杂木林吹出,在高棚附近的草地上打着旋转离去。穿过光树林的风在枝头嚎叫,其声音听起来颇似鬼哭,又象是在黑暗中狂舞,黑夜就是巢穴的怪鸟的叫声。

浜村一边听着无数的风声,一边坐禅。

在瞑目。

其瞑目突然睁开了。

浜村马上握住了竖在板墙上的两米多长的棍棒。是根青冈栎棍。

棚外疾风嗖嗖。从这风中,浜村闻到了一种类似糊味的气味。这是活物所放出的怒气。令人感到与狗的气味不同的浓重的杀气。

浜村轻轻地站了起来。

鬼女已来到门外,鬼女象混在风中一样,偷偷逼近。连鬼女的体臭浜村都闻到了。

那是女人的皮肤的气味。是从柔嫩的皮肤中散发出的芳香。不象是所说的呼唤黑云乘之东去的鬼女的充满杀机的气味。也不是在地岳山中从遮天的黑云中窥见到的那洋溢着妖气的不详的鬼女所放出的气味。

浜村慢慢地把手伸向了板门上的门闩。

悄悄打开门板。

风呼一声吹在了门板上。

浜村滑进了室外的夜幕中。

夜暮之中,站立着鬼女。淡淡的月光包围着鬼女。枯叶在鬼女的脚下飞舞。

鬼女穿着牛仔裤,下身修长,白净脸庞浮现在夜幕中,看不清容貌。

看见浜村,鬼女停住了脚步。

“等你多时啦,鬼女!”

浜村背向狗窝站着。

与鬼女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

鬼女没有答话。

纹丝不动地站在疾风之中。

“我有事要问你,进小屋里来好吗?”

浜村以温和的口气说道。

“……”

“不回答吗?还是不懂人语呢?”

浜村的头发在风中倒立起来。

“……”

“为什么要杀狗。不太无慈悲吗?”

“……”

鬼女一句话不答。

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

浜村千秋和鬼女处于对峙状态。

月光只浮显出鬼女微白的面孔。

“你的母亲是十女吧?还是十女是你的姐妹呢?”

浜村站在风中问道。

与鬼女的距离有十几米。可以一气蹿上去把鬼女打倒。他认为这是不费劲的事。

但是,浜村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轻易使用棍棒。他想尽可能地不战,进行说服。

“您怎么知道十女?”

终于,鬼女开口了。

话声中带有些幼稚气。在其昂扬之中包含着奇妙的感觉。因为平滑的韵味从女性特有的尖声中消失了。

“我到过地岳山。”

“看到了!”

突然,鬼女的话声中出现了激昂感。

“不得已嘛。”

“……”

“看起来,你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呀。难道你真要落个可怕的鬼女之名吗?如果有非那样做不可的理由的话,对我讲!我不见得帮不了你。”

“……”

“被叫做矮怪的怪盗,是你的姊妹吧?抚养你们的是被鬼石山下一村民称作仙人的老人,十女就是那仙人的妻子吗?”

“你居然连这些都知道了……”

鬼女微微一动。

“不行吗?”

浜村以棍为杖,站立不动。

“是的,要你的命。”

鬼女的头发随风飘动。

“只好如此了。”

浜村上前一步。

鬼女在运动,是连蠕动都看不出来的运动。乘着风,好似随风飘舞。不一会儿,旋风包围了鬼女的身体。

一阵黑风吹到了浜村身上。

“呀——!”

好似又短又细的银箭般的叫声从旋风中迸发出来。

那时,浜村已奔跑起来。他侧身迎风,朝隐藏着鬼女的旋风冲过去。在擦过旋风的一瞬间,浜村手中的棍棒带着吼叫声劈开了风。

瞄准的是鬼女的腹部。打腹以外的部位有可能击碎骨头。

鬼女发出尖叫声就在此时。

棍棒在空中飞舞。

浜村收回棍棒。黑暗之中,看到鬼女的白色面孔浮在空中。看起来好似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一样。鬼女高高地起伏跳跃、躲闪着浜村那犹如闪电般地变幻飞舞的棍棒。

鬼女在空中飞跃。

浜村的脑海里产生了战栗。

这并非人所能为的技巧。筒直象怪鸟在夜幕中飞舞。

浜村在奔跑。

九鬼派棍术本出自长柄刀恨。一边跑着,浜村将棍子扭向了正飘落下来的鬼女的腿部。棍子伸到了最长。他丢掉了犹豫。一瞬间领悟过来:以鬼女为敌,犹豫是危险的。

即使打碎腿骨也是迫不得已的。

鬼女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浜村千秋打向鬼女腿部的棍棒又扑空了。鬼女落到紧靠棍尖的地方。

白色的面孔近在眼前。犹如古典戏中的白色面具一般。尽管是一瞬间,那面孔静止了。从正面盯着浜村。

“嗯!”

浜村发出短促的语言。

是正常的女人脸,只是表情看起来僵硬。冰冷的眼睛,浮荡着杀气。

她的嘴是不是马上就要咧开呢,浜村的脑子里掠过这样的恐惧。

“杀死你!”

鬼女嘟哝着说。

但是,这语声被棍棒划破了。

棍棒吼叫了。

浜村提着棍子的中间。棒端忽左忽右,刺向鬼女。变换莫测的棍棒充满杀气。棍端不论触到哪里,鬼女又都会皮开肉绽,骨碎筋断。

嗖——的一声,风在棍端裂开了。

鬼女又跳将起来。棍棒迫近多少,鬼女就往后跳多少。那跳姿犹如强风吹落叶一般,噌噌地弹向空中。

“杀死你!”

鬼女的叫声,从空中落下。

浜村焦急了。

棍棒总打不着鬼女。夜眼敏锐者和不起作用者的差别出现了。鬼女频频溶融于黑暗之中。在阴云中若隐若现的月光下,很难捕捉住似黑蝶飞舞般的鬼女的身影。

其跳跃力着实惊人。后退跳跃脚刚刚落地,已经又转入了下一个跳跃。

“糟蹋了十女的坟墓、该杀。一定杀死你!”

鬼女一边乘着黑风跳跃飞舞,一边把诅咒抛向浜村。

“那条狗也要杀,杀死生嚼了。”

黑旋风以小窝棚为中心,已转了半圈。鬼女的话音始终伴随风声响在高空。

“累了吗?老爷子。”

空中落下嘲讽。

就在这时,从云间泄露出来的月光把鬼女的全身象洒了白霜一般地显了出来。

“呀——”

浜村迸发出了低沉的运气声。

棍棒照着鬼女的裆下飞去。此时鬼女正欲双脚着地。头发随风飘舞,两手垂直伸向夜空。整个身体伸长到了极限。随之而来的一瞬间,身体缩短又弹向空中。

棍棒象一条黑蛇,正直刺鬼女的裆间。

如有眼之物一样刺进鬼女的胯间。

鬼女倒下了。

浜村蹿上来。

鬼女本是仰面朝天地倒地的,但这种姿势眨眼之间就地一滚。两足伸向空中,身子轻盈一动,又站立起来。

但是,浜村已站在眼前。浜村伸手抓住鬼女的前襟。

鬼女的右臂在动。其右手中紧握着打狗用的手锤。

浜村的右手抓住了鬼女的右臂。抓住的同时,浜村把鬼女提到了胯部。

鬼女一个转身。

鬼女站住了。

虽然被浜村扔了出去,但没有倒地。而是以被浜村抓住的右臂为支点,猛踏大地,高高地弹向空中。

动作象棉絮般地轻柔。

刻不容缓,浜村的右脚飞起。

踢中鬼女的下腹部。

鬼女蹲坐在地上。

“认输吧!再上来,没你赢的份儿!”

浜村把鬼女拉了起来。这一脚踢的很够劲。鬼女歪着脑袋,失去了还手之力。拉起来之后,又在心口窝处补了一拳。

鬼女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瘫软了。

浜村拾起棍棒,以此为杖,把鬼女背在了肩上。

向小窝棚走去。

风在呼啸,象是在叹息鬼女的败北。

把鬼女放在了小棚之中。

煤油提灯的光线照在鬼女身上。

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五官端正。面庞轮廓鲜明。战斗中渗出的汗水覆盖着额头。

浜村用水浸湿毛巾为其擦汗。

鬼女还没醒过来。

露出苦闷的表情。双眉凑到一起。提灯光下的鼻梁暗处,浓浓地落下了鬼女成长的阴影。

高高的乳房。那高突的乳房在微微呼吸。

浜村默默地守着鬼女。

心想:把这少女培养成鬼女的仙人到底心怀何种目的呢?太残酷了。在昏睡的少女周围,有鬼哭啾啾气氛。

这种气氛与鬼石山山腰上的地岳山相连。这步女和矮怪就是在那人迹罕到之地的腐朽不堪的小屋中被养大的——被所谓仙人的老人和长眠于土堆上的十女。

昏睡的鬼女的嘴唇泛出红晕。这是少女的美丽象征,也可看成是吞噬犬肉成长起来的残忍的遗痕。

这就是鬼女吗?

浜村心中暗自思忖。

其实是个与称呼相差甚远的朴素雅致的少女。蹑手蹑脚地溜进深宅大院,打死守门犬,在都市里刮起鬼女旋风的影象,根本找不出,简直不敢相信与方才象旋风一般在夜空中鬼女同属一人。

眼前出现了这少女在地岳山中被仙人培养的光景。

大概少女和矮怪,都是从幼时期接受训练的。接受攀登垂直的峭壁,象鸟一样地从这树飞向那树的训练。

杀狗也是其中之一。

——到底以何种目的……

心中在犯嘀咕。

不管有何种目的,这也是不能容许的行为。

心头涌起了对把这少女培养成鬼女的仙人的无比的愤恨。

少女的红嘴唇动了一下。

同时睁开了眼睛。少女无言地盯着浜村。

“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浜村的话没有说完。

少女动了一下。

在这动的同时,少女又回到了鬼女。

弹起身来,就势扑向浜村,没有躲闪的空隙。鬼女比狗的动作还要迅猛地咬住了浜村伸出的右手。

鬼女死死地咬住了手掌。

浜村发出了悲鸣。

迸出来的鲜血,溅满鬼女的嘴边。

他想用左手抓鬼女的头发。

鬼女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鬼女一摆头,脱开了触到头发上的左手。她露出了凶相。狠狠咬住浜村的手不放。要把骨头咬断。

浜村倒下,乘倒下的功夫用其右手掌,用力砍在了凑将过来的鬼女的脸上。

鬼女的白面歪向一边。

一瞬间,浜村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门板敞开,不知何人闯进了小屋,随风跃了进来。

是—个小个子男子。

看见矮男子的同时,浜村一脚蹬开了鬼女。鬼女撞到了闯进来的年轻人身上。

浜村就倒地之势抓起了棍棒。

匕首在矮男子手中闪着光。

棍棒朝着匕首打去。已经忘记了被鬼女咬破的手掌的疼痛。

矮男子和鬼女消失在门板外。

风吹动着门板。

浜村站起身来。

奔出门外。

“站住!鬼女,矮怪!有话说!”

喊叫。

鬼女和矮怪正欲消失在黑暗之中。浜村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喊:站住,等一下!

鬼女和矮怪进了杂木林。杂木林里坡度的倾斜,一直延伸到丘下。

当浜村钻进杂木林时,鬼女和矮怪已经开始飞渡在裸木林的树梢之间。

“早晚要把你杀死!”

鬼女的声音从树梢上乘风传了过来。两个黑影象飞猿一样,穿行于树梢之间,向山下飞去。

浜村呆立住了。

严寒笼罩着全身。

“鬼女——”

他用无声的声音喊道。

许久,忘记了寒风,忘记了疼痛。

终于,他朝外小屋迈开了脚步。

——哪能呢!

一边走,浜村象自我申斥一样打消疑念。岂能有那样的事?莫非此事真……?

反复打消,反复产生,疑念就是消除不了。脑子里乱的厉害。

在被鬼女咬倒时,浜村用左手掌朝鬼女脸上猛砍了一下,就是在鬼女歪头的那一瞬间,浜村看见鬼女的右耳朵上有一小痣,是呈翡翠色的,鲜明的小痣。

是这两年之间一直寻找的翡翠痣。

在一岁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的女儿朱美的右耳朵上,有一个相同的鲜明的翡翠色小痣。

浜村就是以那小痣作为唯一的目标,开始那没有希望的云游的。

那相同的痣,在鬼女的耳朵上——。

身体一阵打颤。

浜村千秋蹲在小棚屋里。

狗陪在身旁。

伤口已经包好。手掌被咬烂到骨头。

手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那咬住手掌,用野兽一般的冷眼盯看人的鬼女的面孔,清楚地印在视网膜上。

战栗从这里生出。是永不消失的战栗。

鬼女的右耳朵上的那个翡翠色的痣,如何解释是好呢?

——偶然吗?倒是可以这样想。

说同样的痣,长在同一位置,也不见得是同一人物。右耳朵上长翡翠色痣的少女,说不定大有人在。

但是,尽管有这种想法,仍使在浜村的胸中隐隐作痛。

朱美是在十六年前失踪的。当时朱美刚过周岁。现在的话,已有十七岁。被称作鬼女的少女,看起来也是同样年龄。

而且,在同一位置上同样颜色的痣。在右耳朵上有翡翠色痣的少女,是不会多的吧?黑子的话倒不见得少。长黑子的人到处可见。并且长在面部的为多。

但是痣却很少。痣是由色素的病理性沉淀及血管的增殖生成的。通常为红色或紫色。又名母斑。

象翠鸟的羽毛一样美丽透亮的绿色痣极少。何况在同一右耳垂上具有绿痣的少女呢?

是朱美吗?

一边这样想一边在自我否定,但是思念又回到十六年前忽然失踪的朱美身上。

假如是朱美的话——。

“奇缘”这一说法,强烈地刺激着浜村的心怀。为了安慰因思念朱美而自己先失去了的妻子的亡灵,为寻找毫无音信的朱美,浜村才外出云游的。

是可以称作招魂之游的行脚。

从未想过能找到朱美。

也没想过朱美还活着。

心里想的只是安慰两个灵魂。

但是,等待从北海道南下到长野县南部的浜村的,是鬼女骚乱,是白犬神社。

本没有多大理由。浜村只是路过,顺便涉足白犬神社的。并不是对鬼女骚乱有过什么兴趣。在那里遇见平贺警部,又分手了。

浜村朝鬼石山山麓走去。本来打算围赤石山眼的山村转一遭,然后进静冈县的。但是在这里又出现了等待浜村的事物——地岳山里的仙人和山村家犬的失踪。浜村决定登上地岳山看个究竟。这不得不使人觉得:是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把浜村引进了地岳山中。

从地岳山,浜村正在把自己逼到了与鬼女的决斗中。仔细想来,非这样干不可的必然性,或者介入事件的必要性,浜村本身是不存在的。把自己了解的全部情况告诉警察,维持自己的旅程也就是了。

——是看不见的线?

浜村看着被鬼女咬得满是血迹的手。

胸中喊道:“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