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失魂落魄。

加世的葬礼之后,市象被掏出了五脏六腑,整日独坐在空旷的房间里。衣橱上面摆放着加世的照片,电灯和线香黑天白日不熄,陪伴着加世。

市甚至失去了死的气力。他原打算和加世一起死,但他得给加世举行葬礼。他觉得加世的魂灵已到了什么地方。即便现在去死,也追不上她了。

他强烈地意识到,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去死。

加世右膝擦伤之时,是三月初的事。到月中,伤处开始疼起来,三月中旬去找医生。

从那以后又过了三个月,加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每天,加世快乐地生活着。扫除、洗浴、做饭,如象理所当然似的都由她自己承担了下来。这期间,她在学校学习并参加了篮球训练。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所有的事都必须由她自己去做,是个勤劳而刚强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加世,死了。

市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象做了一场恶梦。到了晚上加世不就回来了么?

——是因为父亲是个盗贼么?

市这样猜测。当然,别人不知道市是个盗贼。市说自己从事不动产业。他在新宿的一幢大厦里租了一间房子,每天到那里去上班。这是个没有办事员的办公室。

这仅仅是为了给加世看的办公室。

不用说,市是很少在办公室里的。盗贼老坐在办公室里,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加世出生之后,市变得谨慎起来。如果被警察抓住的话,会被剥夺做父亲的资格。尽管他没有再干什么,但由于他曾因盗窃有过前科,因此警察一直在注意着他,以对犯事者进行彻底调查。由于市已有过保证,他得证实其保证的可信度。这十多年,市就是这么过来的。正由于上述原因,他才没有旧习复发。

加世自然不会知道父亲是个盗贼。学校里有父母参观日。同学们的父母年龄不象市那么大,却大多是社长啦,政府要员啦、富翁啦、医师,等等,总之,别人的父亲都比市气派。

市连谁都有的私人小汽车也没有。

尽管如此,加世还是很愿意市到学校里来。市也很高兴,父母参观日,他也到学校去,并愉快地承担了所有的杂事。他觉得这样做都是为了加世。至少,他想通过这来排解加世的孤寂感。

现在加世死了。

市觉得这也许是报应,是上帝示罚。

市只坐着,时而哭泣着喃喃自语。他觉得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坏的父亲了。加世由于不能象其他同学那样夸示自己的父亲而产生了自卑感,每念及此,市就心如刀绞。

市忏悔着自己的罪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在家里闷居了半个月,吃不好饭,骨瘦如柴,那张脸象死人,没有一丝活气。

市首先退掉了原先租借的房子,整理了所有的东西。

剩下来的只有加世的牌位和一张照片。

市已经六十岁了,余年无多。他打算在有生之年带着加世的牌位拜遍全国所有的圣地。

自然,他还得干着偷儿的勾当。

市虽然想到也许是上天的报应,但分析起来,他还是一个唯物论者。无论是神还是佛,他都不信,相反,他对这个生了加世又把她杀死的世界充满了仇恨。

离开东京之前,市潜进了事先调查清楚的一家。

深夜,市身轻如猿,攀着这家的晾衣竿爬上了二楼,从二楼的窗中进了屋。一般人家的二楼是不上锁的。

在卧室,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床上睡觉,市站在枕头边,―手握着菜刀,往起叫人。他先把女人捣醒,等她一睁眼,就堵住了她的嘴。

“出声就杀了你!”

他嘶哑地威胁道。以前他就是常用这种方法取得成功的。他叫对方把两手背在身后,然后用电线把拇指绑上,通常情况下,男主人就在一边呆看着,由于怕强盗用菜刀伤了女主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即便女主人惊叫,男主人也不敢。

这对夫妇就是这样。

他用菜刀逼着身穿透明睡衣的女主人把手背过去绑好,呆呆地发着抖的男主人也被绑上了。然后又把这对夫妻绑在床腿上,嘴里塞了东西。市出了卧室,事儿还没完。他预先查知,这家还有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他悄悄地下了楼。

走廊两边各有一个房间。走廊里点着灯。市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前面一扇拉窗突然打开了。

一个中年男子在拉窗里面。

市惊得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中年人宽宽的肩,胡乱穿在身上的浴衣里,胸毛虬结,此人长了一副凶相。

“别嚷,不然就宰了你!”

市终于把菜刀伸了出去。

“不嚷。”

这人好像并不惊慌。

市从他的镇静里感到了不祥。一般人们碰到了这种场面,都要大吃一惊,吓得好一会开不得口。

“把两手放到身后。”

“放到后面干什么?”

“别说些废话触怒我!”

他从未有遇过这种人,不禁心中勃然大怒。他也为自己的心怯而发怒。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如果对方镇定,自己就逃不掉了。如果要逃走。对方一定会大喊大叫地追来。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以前,他都要经过详细的了解,了解了这天晚上家里有几个人之后才行事。他打算在出去远游之前搞点旅费,没有进行详尽的调查就行事,他追悔莫及,直冒冷汗。

这也是由于加世的死,精神恍惚所致。

“住手!听见了么?”

那人退了一步,沉稳地脱掉浴衣缠在手上,身上裸着,肌肉虬结。

“蠢货!”那人嘲讽道,“我是刑警。”

“刑警——”

“不,你敢动手?”

“……”

“怎样?”

“杀了你!”

“杀人未遂罪,混蛋,把刀放下。”

“畜生!”

市顽抗着。如果被捕就将登载在报纸上。而且还会累及藏在怀里的加世的牌位和照片。这么一来,加世的同学都会知道,她的父亲原来是一个强盗。

市猛地冲过去。

刑警用浴衣遮挡着菜刀。接着响起一阵惊心的声响。

拉窗被打飞了,家具倒了下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市也闹不清,他只顾胡乱地挥舞着菜刀。刑警被他连人带拉窗一起踢倒了;一切都完了,市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怖。还有老人和孩子,如果就这一个家伙还好对付。但过不多久,警察就会接到报案了。

两个人揪打在一起。

刑警突然一声惨叫,市跳开一旁。

刑警的屁股上着了一刀。市又摸起一个翻在一边的烟灰缸朝他的头上猛击一下。看他瘫伏下去之后,市拼命地逃了出去。

市认为那个刑警不死也得重伤。烟灰缸是玻璃的,相当重。头盖骨被打碎了,这个念头在市的脑中闪过,如果刑警死了,他就成了杀人犯。

完了,一切都完了。

菜刀留在现场,烟灰缸上有指纹。到目前为止,市还未在现场留下过指纹。经过详细调查,就可证明自己与此事有关。也许把那个刑警杀死了,把指纹留得哪儿都是。

警察把有前科者的档案一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知道这事是市干的。即使煞费苦心地走了,人们也会知道这个强盗就是加世的父亲。

市的眼前幻出了加世的同学及其父亲们大皱其眉头的情景。

这个事件在第二天的晚报上登载了出来。

刑警没有死,中介被菜刀砍伤了。关于头上如何,一句也没有提。

市松了一口气,嘟哝着总算从提心吊胆中解脱了出来。但他却不能完全轻松下来。

他尽管没有杀死刑警,但可能逃避不了被人知道加世的父亲是一个贼的这个事实。这种担忧仍然死死地箍着他。

警察肯定已经从指纹档案中查出罪犯就是市。虽说晚报没有点市的名字。但他坐立不安。他想也许这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早报才没有紧接着转载。但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测,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

市离开东京。

“那么、后来报纸上又说什么了?”

玲子问。

市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与其说是讲给玲子听,不如说是在忏悔。他的声音低低的不停顿地说下去。

黎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报纸上再也没有载什么。”

市小声说。

“这不没事了么。”

玲子理解了市的内心痛苦。盗贼的市和思念加世的市判若两人。她厌恶干窃贼勾当的市,但对苦苦思念加世的市没有反感。加世的同学们及其父母们如果得知世的父亲是一个长期以从事不动产业为伪装的强盗,将会怎样?对此,玲子也感到叫人难以接受。

这会让加世幼小的灵魂受伤的。

市在睡梦中哭着喊加世的名字,是由于极度的痛苦所致。她觉得,市所犯下的许多盗窃罪,都会因为这眼泪而得到谅解,比起那些合伙凌辱寒川的母亲,并将母女两人活活地扔进暴风雨中的咆哮的大海里的匪徒们,市的盗窃,不过是寻常小事。而较之五个检事正和一个律师的无人性之极的丑陋,市倒有可爱之处。

市靠在板壁上,望着染上曙色的窗子。他的脸显得苍老。

“加世的牌位和照片,你带着么?”

“带着。”

“以后,我给她烧烧香好么?”

“谢谢。”

市闭上了眼睛。

“那么,为什么不在哪儿定居下来,叫加世的牌位也有个安静的落脚处呢?”

“我也这样想。自从刺伤了那个刑警以后,不知怎么回事,连做强盗的力气也投有了,我想这可能是年纪大的缘故。因此朝拜过全国的圣地之后,就到了年轻时曾住过的新泻。这是大约在十天之前的事。我刚走近车站,突然警察就围了过来。警察记起了通缉令上的照片。十多个警察追了过来……”

市睁开眼,苦笑了一下。

“实在危险呵。”

玲子也笑了。

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在心灵的深处有着某种透明的东西的老怪盗——市的心理动态,清楚得如能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