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实实,一刻也不能浪费了,这是因为,“诺尔福克”号只要稍微有点运气,在东北贸易风的吹送下,就连从早饭到午饭的那么一段时间,可能都足以让它向南航行整整一个纬度,同时在相同程度上,也和广阔浩淼的太平洋更加接近,而一旦到了太平洋,它就很容易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紧急状态刚一开始,奥布雷舰长就被迫浪费了很多时间:许多片刻、许多分钟、许多小时,甚至许多日子都溜走了,变成了过去,再也无法挽回了。

首先,出于一般的礼貌,他不得不接受基尔先生和波雷尔先生的礼节性造访,前者是护卫舰上的航行官,后者是舰上的军械官,两人都被提拔到七十四炮的“布尔福德”号上去了,是前来告辞的。而且,出于普通的礼貌,他还必须特别费力地说些客套话,来回应他们对他好心推荐表示的感谢。接着来访的是阿贝尔·海姆斯和阿莫斯·戴,两人分别是他的大桅楼领队和前桅楼领队,前者现在是“福莱”号横帆双桅炮船的掌帆长,后者是“伊克莱尔”号的掌帆长。起初,他们想表达感激之情却难以启齿,可一旦开始说话,却又可怜地不知如何停下来。终于,他把四个人都送下了船。舰上的战友们热情地朝他们欢呼。但是刚把人送走,“伯维克”号就进港了,随即把“惊奇”号的游艇送了过来,航行官助手威廉·贺尼指挥着游艇。贺尼就是杰克从非洲海岸派往马洪港的人,他带着法国双甲板军舰受伤的消息,航行了险象丛生的四百英里,而且贺尼很有理由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不听听他航行的经历,是很不通人情的。贺尼刚刚说完,另一只小艇又从“伯维克”号上载来了牧师马丁先生,他是“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是个自然学家,又是斯蒂芬的好朋友。小艇还带来了普林斯上校,他以前是杰克手下非常能干的第一副官,现在已经被提拔当了上校——不过目前既没有军舰归他指挥,指挥军舰的机会又很渺茫,连上校军衔也只是名义上的——他的正式军衔是指挥官(当然他菲薄的半薪也是指挥官级别的)。他们两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兴高采烈地专程来拜访奥布雷舰长,于是奥布雷只好从食物储备舱里出来,只好和他们拉拉杂杂地聊起先前在各艘军舰上服役的往事。面带特别生硬的微笑,奥布雷舰长招呼着他们,一等到马丁告辞,去给斯蒂芬看一条虹鱼——一条雌性的魟鱼——奥布雷就对普林斯说,“汤姆,要是我显得不热情好客,还要请你原谅,我刚刚接到了命令,要用最快速度装载六个月的储备。基尔调到‘布尔福德’号上去了,还没有指派新的航行官——波雷尔也走了——娄万还在路上,正从马耳他赶回来——麦特兰在医院拔牙——我们离编制定额还差二十八个人——而且除非我去和桶铺码头那群恶狗纠缠,我们还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一直等到军舰搁浅,搁浅在我们自己的牛骨头堆上。”

“噢,阁下,”普林斯叫道,他马上明白了六个月紧急储备的含义,“真是这样吗?”

“对了,阁下,”杰克的管家毫无客套地边说边走了进来,“我一定要拿走那件衬衫。”随后他看见了普林斯,他那尖酸的、家庭主妇般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他举手敬了个礼说,“请让我效劳,阁下,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很好,基里克,很好。”普林斯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随后脱下了华丽的、缀有金色肩章的蓝外套。“麻烦你把它仔细叠好,再给我拿一件长礼服来。” 然后,他又对杰克说,“要是你觉得莫维特不会介意,阁下,我会很乐意帮你照管储备舱,或者储水舱,或者军械库。你知道,我现在很清闲。”

“哪儿的话,莫维特会高兴得跳起来求上帝保佑你的。”杰克说,“我也应该这么做。要是你能帮我照看储备舱,我就可以跑到那个该死的——跑到那个军港司令的办公室去了,还可以再跑到桶铺码头去。再也没有像那个桶匠师那么邪恶的巨兽了。撒旦也没法和他相比。”

离开巨兽老窝的时候,他比去之前穷了五个畿尼,不过人家向他保证了,一定会勤勉地完成任务,于是他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杰克又急着赶向沃特普大门,在他旁边,短腿的候补生一路小跑。杰克手里抓着一张纸,不时地查看着,一边给候补生解释。就算是一艘六等军舰,它所需要的海军食物储备,数量也大得惊人。军舰上每个水兵,每星期都配给七磅饼干、七加仑啤酒、四磅牛肉、两磅猪肉、一夸特豌豆、一品特半燕麦、六盎司糖以及同样重量的牛油、十二盎司奶酪和半品特醋,更不用说还有酸橙汁,还有必定是大量的、用来浸泡腌肉的淡水,外加阴历每个月每人两磅的烟草,为此他还得付每磅一英镑七便土的价钱——要是乘上两百的话,总量是巨大的。再者,水兵是非常保守的一种人,他们会极其狂热地维护自己的权利。尽管他们的啤酒定量很少很少,在啤酒问题上他们倒会乐于妥协,事实上,只要军舰在地中海区域执行任务,他们会很乐意接受一品特葡萄酒来做替代品,而在其他更远的外国海域,他们会接受半品特朗姆酒做成的掺水淡酒,他们还会同意,在某些特定场合,葡萄干布丁可以看做和肉类相当。但尽管如此,几乎所有其他方面的改动,却肯定都会招致麻烦,而聪明的舰长们总是不惜代价避免花样翻新。幸运的是,杰克有个能干的军需官亚当斯先生,可即便是亚当斯先生,也无法让后勤委员会的地方走卒们变得更加殷勤。不管怎么说;杰克怀疑军需官和掌帆长一样,可能都有点不高兴、有点不愿意全力以赴,原因是杰克推荐了航行官和军械官,却没有推荐亚当斯先生或者霍拉先生。说实话,“惊奇”号在大炮和大口径短炮的运作方面,已经达到了很高水准,除了照看军火库存,军舰几乎不需要军械官;而杰克自己则完全可以担当航行官导航方面的职责(事实上,他可以比基尔先生做得更好);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熟练的、相对诚实的军需官是最为重要的,而一个出色的掌帆长在任何时候都是根本的,尤其是现在,杰克已经丢了大桅楼领队、前桅楼领队这两个优秀的水兵,情况就更是如此。在奥布雷舰长的头脑里,对船友的忠诚和对军舰的忠诚,一直在发生着冲突;当然,最后军舰赢了,不过某种负疚感却一直困扰着他的良心。如果说,他的良心已经可以不为别的事情所动,可在这些事情—亡,他的良心却还是敏感的。

在修道院对面他遇到了佛朗西斯爵士的上尉参谋简肯逊。到这时候为止,在路上碰见熟人,杰克都是一边匆匆赶路一边点头挥手的,现在他却停下了步子。最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说,“按编制‘惊奇’号还缺少二十八个人。简肯逊先生,你知道,昨天司令官对我很热情,热情得我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你觉得今天他出航之前,我还有可能提这件事吗?”

“我非常怀疑这一点,阁下。”简肯逊毫不迟疑地说。“我非常怀疑这样做会是合乎时宜的。”他措辞恭敬地解释说,关于这件事,杰克必须自己和军港司令去争取解决。说明了这一点之后,他又问,“你是否知道,马图林大夫今天也应该到旗舰来吃午饭?我看坡科克先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他讨论,而上将担心他的邀请说得不很清楚。我本来还准备在回去的路上到你舰上去呢。”

“我得坦白,我不知道上将也邀请了大夫,”杰克说。“不过我会确保他去拜访佛朗西斯爵士的。”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撕下一页交给了候补生,说道,“卡拉米,跑步回舰上去,把这个交给大夫,好吗?要是他不在舰上,就算跑到奥哈拉塔上去,你也得找到他。不过大概他更有可能是在医院里。”

再往前走了一百码,杰克迎面碰见了他的老朋友,“爱丁堡”号的舰长顿达斯。遇见了他,当然不能只是点点头、挥挥手就算了。

“唔,杰克,”顿达斯说,“你看上去心事很重啊。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穿着难看的马裤,戴着圆顶帽到处乱跑?要是上将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他是会逮捕你的,因为你打扮得像个店主。”

“和我一起走走吧,衡,我会告诉你的。”杰克说。“说实话,我确实心事很重。昨天我接到了命令,要装载六个月的储备。我一直在跑来跑去,和这些慢吞吞的、谨慎狡猾的家伙们办交涉,事情却还是没什么眉目——我丢了航行官、军械官,还丢了两个下级军士——我舰上只剩一个副官——我还缺编二十八个人。说到衣服,我现在就剩下这身了。基里克把其他衣服全都拿走了,除了我的便服,拿得一丝不剩,去叫直布罗陀的洗衣妇用清水洗干净,就为了今天下午要去和上将共进午餐,求上帝帮忙——去浪费几个小时,往嘴里塞些我不要吃的东西。我现在连五分钟空闲时间都没有,只要有空拿点冷牛肉加面包牛油,边走边吃就很满足了。”

“不管怎么说,”顿达斯说,“你现在不用回家了,可怜的‘晾奇’号也不会转成备用军舰或者落到更糟的地步。我还是很为你高兴的。我可以问问你的去向吗?也许我不该打听?”

“我可以告诉你,”杰克低声说,“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任务是去保护捕鲸船。我想起来了,你出航总是带上一大堆书。你有捕鲸方面的书吗?我在捕鲸方面完全是个外行。”

“北方捕鲸还是南方捕鲸?”

“南方。”

“我以前有科尔耐的书,我真蠢,把书借给了别人。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杰克,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的办法比书要好得多。直布罗陀有个人叫艾伦,迈克·艾伦,他一直在‘泰格’号上当航行官,几个月以前生病退役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水兵。有一次我们还在同一艘军舰上服过役呢,而且不到半小时前,我还在散步场和他打过招呼。他现在身体很好,很想服役。再说他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

“科尔耐是谁?”

“你不知道科尔耐是谁?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要是知道,还会问你吗?”

“可就算是你,也肯定应该听说过科尔耐啊;是个人都听说过科尔耐。”

“你的唠叨可真风趣,衡。”杰克不满地说。

“没听说过科尔耐。上帝啊!真是无法想象。可你肯定应该记得科尔耐。上一次战争之前,我想是在九二年吧,有些商船请求海军部派一艘军舰,去寻找南海捕鲸船可以补充柴火淡水,停泊整修的地方。海军部给了他们一艘多帆单桅船‘拉特勒’号,还给科尔耐放了长假,派他去指挥。他以前当过库克的候补生,他还驾船绕过荷恩角到过太平洋……”

“请原谅我,衡奈基。”杰克说。“我还要去一趟军港司令办公室。行行好,你先到理查逊酒馆去,”他朝树阴里小酒馆敞开的大门点点头,“喝着酒等我。我不会耽搁很久的,我向你保证。”

他没有耽搁很久。他在横梁前低下头,走进铺满沙子的大堂,他自然红润的脸比平常更红了一点,他明亮的蓝眼睛含着怒气,也比平常更明亮了一些。他坐下来喝了一杯淡啤酒,又吹了一段口哨。“你知道这段的歌词吗?”他问,而顿达斯回答说:

“我们要让你尝点厉害,老狗,军港司令,愿上帝把你诅咒。”

“很对。”杰克说。

在差不多同一时刻,斯蒂芬对马丁说,“这样就又是八只黑鹳,我看一共有十七只了。”

“确实是十七只。”马丁说,一边核对着膝盖上的清单。“左下方那只小鸟是什么鸟?”

“那不过是只尾巴带条纹的塍鹬。”斯蒂芬说。

“不过是只尾巴带条纹的塍鹬。”马丁重复说,一边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天堂肯定和这儿很像。”

“也许天堂比这儿更柔软些,不那么有棱有角。”斯蒂芬说。他的几片火腿面包就放在粗砺的石灰岩边上。“根据曼德维尔的报告,天堂的墙上长满了苔藓。可不要以为我在抱怨。”他又加上了一句。事实上,虽然他平常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但现在脸上却洋溢着相当愉快的表情。

两个人高高地坐在直布罗陀石峰的山脊或者说边沿上,头顶是广阔无云的柔和的蓝天,在左边,灰色的悬岩几乎笔直地垂入地中海;在右边,是遥远的港湾,其中停泊着各种船只,而在正前方,非洲朦胧的群峰从蓝色的雾霭中升起。他们的脸颊,感受到柔和的西南风带来的阵阵凉意,而鸟群长长的松散队列,在海峡的另一边飞过。它们轻松地、不慌不忙地翱翔着,有时候排成一列,有时候密集得多,聚成一群,不过天空总有鸟在飞,没有一刻是空荡荡的。有些鸟身材硕大,比如说黑秃鹫和鹳,另外一些鸟身材却很小,比如说那只疲倦的小隼,它就坐在离他们不到十码的石头上,梳理着自己红色的尾翼;可是不管大小,它们全都继续翱翔着,没有任何敌视的迹象。有时候为了提升高度,它们的飞行路径像紧密的螺旋,但大多数鸟就在他们头顶很低的地方飞过,飞得如此之低,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长胡须的秃鹫血红的眼珠,还有苍鹰的橙色眼珠。

“那儿又是一只帝王鹰。”马丁说。

“是啊,又是一只。”斯蒂芬说,“愿上帝保佑它。”

他们早就不去清点白鹳、各种各样的蓉鹞子、小鹰、鸢和其他更普通的猛禽,现在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极其少见的鸟类身上。在左边,在小隼的背后,在凌驾于海面的悬岩上,一只游隼一直在高声叫着,叫声尖利而又断断续续,想来是在表达欲望;而在右下方,可以听见巴尔巴里鹧鸪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乳香黄连木和其他成百种芳香灌木被太阳晒热发出的清香。

“看那儿,看那儿!”斯蒂芬叫道。“在那群鹳的下面——朝右看——那是一只肉垂脸秃鹫,我亲爱的阁下。总算看到了,我的肉垂脸秃鹫。你还能看清它匀称的灰白大腿呢,几乎就是白色的。”

“你心满意足了。”马丁说,一边小心地遮挡着阳光,用他的独眼跟踪那只鸟。在它消失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说,“有只奇怪的鸟,几乎刚好就在你军舰的那一头。”

斯蒂芬用袖珍望远镜锁定住它,说道,“我看它大概是一只鹤,一只孤单的鹤。多么奇怪啊。”他又锁定住“惊奇”号后甲板上的杰克·奥布雷。杰克正来回踱着步,像埃阿斯一样挥舞着手臂。“唔,看来他很激动。”他宽容地低声说。在准备航行的时候,执行军官们的激动情绪,他已经见得很多了。可激动到这样的程度,他还没见过。奥布雷舰长刚刚接到了马图林大夫的口信,口信是担惊受怕、气喘嘘嘘、脸色发紫的卡拉米送来的。口信说马图林大夫送来问候,但决定不回来了。

“决定不回来了。”奥布雷舰长叫道。“火红地狱和血腥的死。”

“他说他想今天可能根本不吃午饭了。”卡拉米颤声说。

“你就给我带来这样的口信,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坚持,你必须解释?”

“我非常抱歉,阁下。”卡拉米说。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经非常懂事,知道这时候不能顶嘴,不能说他已经坚持了,已经解释了,一直解释到真的挨了一巴掌为止,要是他再不马上走开,还继续在那儿惊动飞鸟的话,还会吃更大的苦头——他毫无必要的猛烈手势,已经把三只安达露西亚三趾鹑吓跑了,它们本来正准备落地呢——他是在哪儿受的教育,这样对长辈们唠叨不休?难道一点也不懂羞耻和体面吗?现在他低着头,他的舰长问他,是否他不明白,一个将来要当军官的人是不能接受他们那种搪塞的,不管他们的学问和品行有多么高,但本质上他们只是文职官员?

不过,杰克从来不是个惯于长篇大论的人。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他说话就更加简短了。他停下来,看看船头船尾,试着回想谁还在舰上,谁上了岸。“传话叫詹姆斯中士。”他说,随后又对中士说,“找四个走得最快的海军陆战队员,跟邦敦一起到石峰顶上去,动作要迅速。卡拉米先生会指路的。邦敦,去把情况跟两个人说清楚,尽可能说得连文官都能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期望两点钟在这儿见到大夫。基里克会把他最好的衣服准备妥当的。”

午后值班岗敲四遍钟的时候,换句话说,城里两点钟的时候,杰克正坐在他卧舱的小玻璃镜前面,新近浆洗过的领带就铺展在桌上,和上桅翼帆差不多大小。他正准备把领带折叠起来围在脖子上,就听见甲板上传来混乱的砰砰声,紧接着是基里克尖利、愤怒、悍妇般的声音。基里克的嗓音,一半像非常厌烦,早已怀怨的女仆,一半像极其粗野,头戴柏油帆布帽,口嚼烟草的普通水兵。随后是听不清的咒骂声。

在敲五遍钟之前,他走上了甲板,全身披挂,纽扣洞上系着尼罗河勋章,他的土耳其奖章一枚切伦克钻石勋章——在金边帽上闪闪发光,他的价值一百畿尼的爱国者基金军刀挂在身边。他在甲板上看见了愁眉不展的斯蒂芬,后者身上穿着平时很少穿的上好外套,一件颜色较深的衣服。护卫舰的驳船就停在右舷主链台旁边,驳船手们穿着耀眼的白裤子和长礼服,戴着宽大的草帽,舰长的艇手站在舵柄旁边,候补生威廉逊先生和舷侧仪仗队员们则等候在栏杆旁,而同时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随时准备着呼喊;这一切都惊人地浪费时间,可仪式方面的奢华浪费,就好比为了查理国王的复辟和火药阴谋而燃放的火药,无疑对海军的利益是必要的。杰克扫视着港湾,看见许多小艇正从各艘皇家军舰汇集到“卡勒多尼亚”号去,而军港司令的驳船也已经从岸边起程了。他对斯蒂芬微笑,斯蒂芬却对他报以怨恨的目光。杰克说,“带路,麦克白斯。” 麦克白斯马上从左舷跳板上跳了上来,他本来一直站在一条滑车通索旁边,准备等仪式一结束,就继续投入紧急的工作。他走到舰长前面,赤裸通红、瘦骨嶙峋的八字大脚端正地并拢着,他脱下蓝色无檐帽,问道,“去哪儿,阁下?”

“不,不,麦克白斯,”杰克说,“我说的不是你;我本来是想说麦克达夫……”

“麦克达夫,麦克达夫,”叫声传过整艘军舰,“桑尼·麦克达夫马上到后甲板来。”

“喂,等一等。”杰克叫道。“停下。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军官们现在可以下船了。”

这一幕并没有让斯蒂芬的恼怒平复下来。他跟在候补生后面,嘟囔着被扶上了小艇。伴随着银喇叭的号叫,杰克紧跟在他后面。

总司令突发的善举所招来的宾客,多得令人吃惊,而斯蒂芬发现他自己被安排在餐桌的下首,紧紧地挤在“卡勒多尼亚”号的随军教土和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绅士之间。这位绅士是特地前来,在某个特别伤脑筋的军事法庭审判中担任代理军法检察官的。不过,这次宴会虽然宾客太多了一点,让人不太舒适,但还是有它的好处。地位较低的客人们,坐在离将军们很远的地方,中间还隔着上校舰长们的厚实方阵,因此可以随意地聊天,几乎就像奥林匹斯众神没有在场一样。眼下,他们正发出一片欢宴的嘈杂声。

这个律师看来是个知识广博的人,很愿意和人交谈,于是斯蒂芬问他,在海军法庭上,在军衔极端不对等的情形之下,如何进行有关暴虐和压迫的诉讼。举一个完全是假定性的例子,要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总司令和他上校军衔的同谋,迫害了某个无辜的下级,是否他们会在同辖区的军官们面前受审,还是会移交给海军部的高级法院,还是移交枢密院,或者移交给摄政王本人?

“唔,阁下,”律师说,“如果这种迫害是民事侵权行为,或者它发生在海上,或者甚至发生在淡水水面上,或者发生在相当潮湿的地面上,海军部法院无疑都会有审判权。”

“请问,阁下,”斯蒂芬说,“确切地说,地面到底得有多潮湿才行呢?”

“噢,我看必须相当潮湿,相当潮湿。法官的权限是,他可以处理一切案件,只要案情是发生在海里、海上、海边,或者公共小河,或者淡水港、河流、潮水涨落之间所经过的区域和角落、以及临近的海岸和河岸——全都是相当潮湿的地方。”

这时候,斯蒂芬开始注意到,哈林顿大夫坐在餐桌对面偏上首的位置,正朝他举杯微笑。“敬你一杯葡萄酒,马图林大夫。”他说,一边礼貌地颔首致意。

斯蒂芬也朝他微笑,真诚地点头致意。一个呼吸声粗重的陆战队员在他杯子里满满地斟上了葡萄酒,他喝了起来。这正是杰克前一天喝过的同样的西勒利,他喝下去觉得更加爽口。“多好的葡萄酒啊。”斯蒂芬自言自语地评论道,“但酒也绝对不是无害的。”他又加了一句,慢慢地喝完剩下的葡萄酒。由于护卫舰上的忙乱,他除了一杯咖啡,早上就没有吃饭;一包三明治,连同尼格斯冷酒的瓶子,他全都忘了带上山,现在还留在卧舱里,正被数目渐增的一群老鼠和蟑螂照看着。他平常午饭时间比现在要早两个小时,而他在上午的后半部分又经历了很大的挫折,他饱受了炎热,满身尘土,一直在匆忙赶路,到现在为止他只吃过一个面包壳。喝完葡萄酒之前,他就感到了葡萄酒的酒力——他的头非常轻微地眩晕着,暗自滋生了某种宽厚亲切的情怀,一种想对他人感到满意的愿望。“quo me rapis?”他嘟囔说。“酒肯定会摧毁人的自由意志。朱比特把赫克托耳变得一会儿大胆一会儿怯懦,又一会儿怯懦一会儿大胆,所以他的英雄行为里缺乏个人品质,他的逃跑也没有羞耻的成分。酒神巴克斯也把我从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变得合群了……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已经微笑点头致意了,我至少做出了殷勤恳切的举动,而我已经有多少次观察到,模仿的举动导致了真心实意的行为。”

他发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他的邻座一直在跟他解释英国法律中细微的分别。“……奉献物也很类似,”律师继续说,“如果有人因为跳上一辆移动中的推车,失足摔断了脖子,不管这辆车移动得多慢,那么推车和上面所有的东西就都是奉献物,必须没收给国王。但如果推车是停止不动的,而有人从轮子上爬上去摔死了,那么只有轮子是奉献物。同样的道理,如果停泊的船是一个人的死因,只有船身是奉献物,但如果它在航行中,那么货物也要没收,只要它还在普通法的管辖范围以内,因为,如果在公海上,我亲爱的阁下,又要根据一些非常不同的规定了。”

“奉献物。”斯蒂芬右边的随军教士说。“我兄弟的保护人住在肯特郡,他被授予了铎德汉领地全部奉献物的接收权。他给我看过砸死泥瓦匠的一块砖,还有开枪时爆炸的一杆枪,还有一头非常暴躁的公牛,它的主人不愿意用钱来赎回去。他还告诉过我法律上另外一个细微分别——如果一个孩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梯子不会没收;但如果他的父亲摔死了,那么梯子就会没收。我的意思是说,在第二种情况下,梯子是奉献物,而在第一种情况下则不是奉献物。”

“很对。”律师说,“布莱克斯通是这样解释这一条的:在教皇制度的迷信时期,人们认为婴孩是纯洁无辜的,不需要用奉献物来换取赎罪弥撒,或者更确切地说,换取弥撒的超度。不过另一个权威……”

斯蒂芬的注意力已经涣散了。牧师碰碰他的衣袖,说道:“哈林顿大夫在和你说话呢,阁下。”

“同事,我肯定你会同意我的。”哈林顿朝餐桌下首叫道,“我要说的是,在死亡的官兵当中,敌人直接杀死的,或者因为战斗中受伤致死的,十个里面还不到一个。他们几乎全都是因为疾病或者意外而死的。”

“我当然同意你。”斯蒂芬说。“也许应该说,这些数字表明了作战军官和非作战军官之间相对的重要性。”

“或者也许该说,”一个非常风趣、脸色通红的陆战队军官说,“敌人每杀死一个人,医生就杀死了九个人,哈,哈,哈!”

“行了,鲍尔斯,注意分寸。”上将说。“哈林顿大夫,马图林大夫,我敬你们一杯。”

这时候,他们又换了一种高级的赫密替奇红葡萄酒(为了今天这个的场合,上将差不多把他直布罗陀酒窖的珍藏全用光了)。在品味美酒的时候,斯蒂芬想道,“我要记着跟哈林顿要个助手。”

他果真这么做了。午宴结束之后,脸上泛着红晕,酒足饭饱、兴致勃勃的客人们,手里拿着小咖啡杯,在后甲板和船尾楼甲板上四处走动着,等待小艇来接他们回去。斯蒂芬在人群中说:“亲爱的同事,我是否可以求你帮我找个助手?你知道,一般来说,除非我在双甲板军舰上,我是宁愿不要助手的。大多数军医助手既无知又喜欢吹牛,都是些可悲的游民。可是看来现在我们要作长途航行了,我觉得我必须有个能干的年轻人,有个在拔牙方面有专长的人。我对自己的拔牙技术从来都很不满意。我年轻的时候,大家还把拔牙看成一门和医生的尊严不相配的手艺。我一直也没学会拔牙的窍门,而且最近在拔牙方面又有过一些极其不幸的经历。当然,只要有时间,我是可以做好的,可牙齿出来的速度比病人期望的常常要慢得多,而且牙齿常常碎成小块。要是碰巧军舰上的理发师在这方面懂行,我通常把拔牙的事委托给他,有可能的话就送医院。”

“这真是怪事,”哈林顿大夫说,“因为我见过你截肢的时候速度非常快,显然很轻松自如。”

“可这确实是实情。”斯蒂芬说。“我的老保姆以前常说,能做大事的不一定能做小事;而且要是你能给我找个双手特别灵活的年轻人,我会非常感激的。”

“要只是拔牙的话,”哈林顿大夫说,“我倒认识一个老兄,他拔牙的手段会让你目瞪口呆的。你看。”——他张大自己的嘴,把头转到太阳的方向,朝嘴里指点着。“你看。”他指着牙齿的一个缺口,张着嘴,呼吸不畅、口齿不清地说,“第二臼齿,右上颌。”然后,用更像他自己的声音说,“五天以前才拔的,你也看见了,几乎没留下伤口。他光用手指拔的牙,了不起。和你说实话,马图林,他已经不很年轻了。”哈林顿大夫弯腰靠近他,掩着嘴又说,“他是个庸医。我不知道海军部委员会是怎么让他过关的。好像他几乎完全不懂拉丁语。”

“要是他能这样拔牙,对我来说他光会英语也行啊。”斯蒂芬说,“请问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在医院,他的名字叫希金斯。可除了他的拔牙手段,我什么也不能担保;他也可能仅仅是个小有经验的庸医,或者更糟。”

“马图林大夫,请,阁下。”一个传令兵说。于是斯蒂芬被带到了秘书的卧舱,亚娄先生和坡科克先生已经在等他了。坡科克先生说他收到了马图林大夫最近叫信使带给伍瑞先生的信件,信件已经上路了。斯蒂芬感谢了他,说十有八九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随后是短暂的沉默。“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坡科克说,“因为我现在要传达给你的信息,是刻意用一种隐晦方式传递给我的,所以我一定会显得好像隐瞒了很多事实,马图林大夫肯定会觉得奇怪,也许甚至会感到不快。”

“恰恰相反。”马图林说。“要是像我猜测的那样,事关机密,我更愿意仅仅了解牵涉到我自己的那些细节。这样一来,实质上我的任何差错或者疏忽,就不会导致其余的秘密泄露出去。”

“那就好。”坡科克先生说。“事情看来是这样的,政府派了一位绅士到一个或者多个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去,随身带了一大笔钱。他化名坎宁安,搭乘从好望角出发的‘达奈依’号邮船,那是一条航速很快的横帆双桅船。但现在部长非常担心‘达奈依’号可能会被‘诺尔福克’号捕获。要是J·晾奇号遇到这艘邮船,它应该警告邮船留心这种危险,如果不损失很多时间就可以做到,那么‘惊奇’号应该护送它到南美洲某个港口去。但如果‘晾奇’号无法做到这一点,或者这个港口在东岸,也就是说大西洋沿岸,那么还必须采取其他措施。这个绅士带了两箱钱币,这些将归他自己保管,不过他卧舱里还藏着一笔钞票、证券等等,数目要大得多。他自己并不知情,但我估计这笔钱的接收人肯定收到了寻找它的指令。不管怎么样,这是找钱的指令。”——他递过来一张纸——“根据它,你就可以找到包裹,把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是一封信,可以保证那位绅士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些了。所有要求我说的,我都说完了。”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卡勒多尼亚”号上充满了几百人在起锚机绞盘附近来回奔走的熟悉的脚步声,还有通常在起锚时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哨声和人们的叫喊声。现在声音停顿了下来,亚娄先生说:“大概他们正在把猫拉走,好把鱼钓住。”

坡科克说:“也许他们会用一条狗来制动。”

斯蒂芬说:“我看,他们已经拉起了一只老鼠,而且他们用一只狐狸抓住了老鼠,现在他们正要把蜥蜴安上去。”

“噢,上帝啊,这些老实人发明了多少行话切口啊。”坡科克说。自从斯蒂芬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开怀大笑。“你的说法标准地道吗?”

“都是纯正的行话,”斯蒂芬说,“而且还有猎狗呢,在桅杆附近。”

“我的猫和鱼也在桅杆附近。”亚娄说,“航行官昨天才解释给我听。他还提到了马匹、海豚、苍蝇、蜜蜂,简直是个真正的方舟,哈,哈,哈!”

“绅土们,请。”高个子严肃的上尉参谋在门口说,于是三个文职人员马上停止了微笑,“上将在等你们离开。”

“惊奇”号的小艇很早就把它的舰长和驳船手们送回去劳作了,旗舰宽大的舷梯也消失了。站在中甲板上,斯蒂芬注视着陡峭危险的下船扶梯,注视着渐渐增强的西南柔风鼓动起的狂暴海浪,注视着由两个水陆两栖的陌生人操作着,像软木塞一样上下晃动,木盆一样的港湾小艇。他迟疑着,而坡科克太理解他的迟疑了。坡科克说,“要是你先抓住我的手,向下走一步,同时亚娄先生抓住我的另一只手,再抓住这个环,我看我们就可以结成人链一起向前走,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

或许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不过人链还是起到了作用,于是在旗舰扯满风帆,右舷迎风,堂皇地驶向欧罗巴点的当口,港湾小艇也把马图林大夫送回了极端忙碌的“惊奇”号,马图林大夫从头到脚都很干燥,他的怀表也仍旧在走(他每次落到海里,怀表都常常会受损),他刚刚收到的奇怪的密写文件也没有被海水弄得模糊不清。他从船尾扶梯爬上了船,发现自己身处最紧张的忙碌之中。杰克已经扔掉了他的好衣服,站在起锚机绞盘上,正朝一些水兵们呼喊着命令,这些水兵正准备把船朝迎风方向拖出两锚链的距离,而同时从他身旁或者沿着跳板或者在船腰里或者在船首楼上,都有严肃专注的水兵们走过。“你回来了,大夫。”杰克看见了斯蒂芬,叫道。“我很抱歉,只得撇下你先走。可是你知道,‘花开堪折就须折’。我们正在把军舰拖到脏迪克的铺子那边的码头上去——蜡烛、煤、沥青、斯德哥尔摩柏油——要是你在岸上有什么事要做,现在正是时候。你肯定已经考虑过你的医药柜、便携肉汤、夹板等等了。”

“我要马上到医院去。”斯蒂芬说,而等到护卫舰靠上码头,他就这么做了。

“请问,艾德华兹大夫,”他对主管医生说,“你是否认识希金斯先生?”

“我认识一位希金斯先生,他的医生身份不是正式的,只要我们有事情叫他做,他时不时会来帮忙。奥克斯先生经常叫他帮忙拔牙,我可以告诉你,为了这件事,我们自己的理发师鼻子都快气歪了。不过,看来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且毫无疑问,他还会割鸡眼呢。”他轻蔑地大笑起来。“要是你想找他拔牙——他还给哈林顿大夫拔过牙,毫不夸张——我会让人把他叫来的。他现在正在洗衣房拔牙呢。”

“我宁愿亲眼看看他做事。求你不要去叫人,我知道怎么走。”

就算斯蒂芬不知道怎么走,鼓声也会给他带路的。他打开洗衣房大门的时候,鼓声正在变得急促起来,而他看见希金斯先生挽着袖子,正俯身靠近一个水兵,同时长凳上坐满的其他病人,都面带非常急切的关注神情,在观看着这一切。鼓声变得越来越密集,变得越来越响、更响。那个水兵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不畅的尖叫,而希金斯直起身来,手里拿着那颗牙齿。所有病人都发出宽慰的叹息声,希金斯转过身来,看见斯蒂芬站在那儿。“我能怎样荣幸地为你效劳,阁下?”他问道,一边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因为他马上认出了斯蒂芬的制服。军医的制服绝对没有舰长的制服那么豪华,可对一个失业的军医助手来说,它却更有意义得多,因为穿这种衣服的人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

“恳求你继续工作,阁下。”斯蒂芬说,“我想看看。”

“我请你原谅,这儿嘈杂得和集市一样,阁下。”希金斯不自在地大笑着说,一边给马图林大夫端来了一把椅子。他是个瘦削结实的小个子中年人,头发剪得很短,而他现在表现出的文雅的殷勤和他没洗干净的、长满胡须的脸很不相称。

“丝毫没有关系,丝毫没有关系。”斯蒂芬说。“一切对病人有利的声音都是正当的,甚至是值得称赞的。我以前还用过手枪呢。”

希金斯有点紧张,或许这妨碍了他的发挥,但尽管如此,他的表现还是出色的。一旦他对牙齿有了把握,就会朝鼓手点点头——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鼓声一开始,他就俯在病人头上面,大声朝病人的耳朵说话,拉扯他的头发,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摸病人的牙龈和牙齿,然后他再一次点点头,鼓声就变得狂暴起来,在鼓声最激烈的时候,病人的知觉也模糊了,这时候他会使出恰如其分的力量——有时候用牙钳,有时候光用手指——他的手法非常稳当、有效、熟练。

等病人们仪式般地用干净手帕捂着脸,喜笑颜开地离去时,斯蒂芬说:“我是‘惊奇’号上的军医。”

“噢,阁下,这儿每个行医的人都知道马图林大夫,”希金斯叫道,“还有马图林大夫价值丰富的论文。”他带着某种迟疑又加上了一句。

斯蒂芬鞠了一躬,又继续说,“我正在找一个熟练的牙科手术助手。哈林顿大夫、我的船伴麦特兰先生对你的才能都评价很高,而且我也看了你的手术。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会求奥布雷舰长给你申请职位的。”

“能在你手下出航,我太高兴了,阁下。”希金斯说。“我是否可以请问‘惊奇’号去哪儿?”

“目的地还没有公开宣布,”斯蒂芬说,“但我知道,我们是到世界的另一边去。我听人说起过巴塔维亚。”

“噢。”希金斯说,他的兴奋心情一时间被抑制了。这是因为,巴塔维亚对健康的不利,是最为出名的,它比西印度群岛还要不如,而在西印度群岛,整船的官兵都有可能死于黄热病。“可就算这样,舰长是那么有名的捕获敌船的能手,肯定有发财的大好机会,我还是很乐意的。”

确实如此。杰克·奥布雷以前捕获了很多敌船,他因此在海军里享有“幸运者杰克·奥布雷”的称号。作为小得难堪的十四炮横帆双桅军舰“索菲”号的年轻指挥官,他就曾经在马洪港塞满了法国和西班牙的商船,用最致命的方式骚扰了敌人的贸易;而等敌人特地派出一艘名叫“卡卡富艾古”号的三十二炮三桅护卫舰,去阻止他的骚扰,他却连它也一并捕获了。后来,作为护卫舰的舰长,除了别的收获,他又捕获了一艘西班牙的珍宝船,他还分到了一大批毛里求斯的战利品,另外还有重新夺回的东印度公司船只——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可以算是海上最富有的捕获了。固然,上将把西班牙财宝从他手里拿走了,理由是从法律上说还没有宣战,而且由于他的单纯轻信,各种各样狡诈的码头骗子又骗走了他大部分的毛里求斯财宝,还牵连到他余下的财富,他和他的律师们都无法确定,他最终还能保留多少财产;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旧保持着“幸运者杰克·奥布雷”的光环以及绰号。

希金斯先生并不是唯一希望致富的人,“惊奇”号即将远航的消息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要求和它一起出航;这是因为,在战争的这个阶段,只有护卫舰才有希望碰到辉煌的战果,才有希望让人一天下午就赚到一百年的薪水。同时,有几个男孩子的父母和其他亲属都表示了强烈的愿望,要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杰克的后甲板上来,大家觉得杰克是最优秀的护卫舰舰长之一,有出色的战斗记录,还知道他很关心候补生的成长——他们强烈地希望把孩子送到“惊奇”号军舰上来,哪怕它去的地方是恶臭熏天、热病泛滥的爪哇泽国。

杰克在指挥地中海军舰时,几乎根本没人和他纠缠不休,因为人家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两次特别任务的临时指挥而已。但尽管现在的情形有所不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次任命的时间还是不算长,他还是不能安下心来培养候补生。如果运气不错,他会在荷恩角之前就截获“诺尔福克”号;就算不行,他也希望几个月之后就能返回。因此,他本来是应该拒绝所有候补生的,可他自己也有个年幼的儿子乔治,杰克已经求了好几个舰长答应,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接收他儿子当候补生,以此来保证儿子的前途。现在,这些舰长和他们的亲戚要求他做同样的事,他是不太好意思开口拒绝的。要做得体面的话,也不能把巴塔维亚对健康的不利当成借口,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那儿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整个事情都是斯蒂芬轻微的诡计,其用意是伪装他们的动向,以免直布罗陀以及附近的外国密探或者来回穿过海峡的中立舰船得知消息。为了添加储备或者打听传言,这些中立舰船是经常进港的。结果现在除了卡拉米和威廉逊以外,他又收了四个候补生,四个侥幸人选的男孩子,都是海军家庭出身,活泼可爱,干净,很懂礼貌,不过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悲的累赘。“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办。”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斯蒂芬之后,杰克说起了候补生的事。那是他俩在镇上很少有的一次会面,两人都是去买琴弦、松香、乐谱,“我得去招一个教师来。加上卡拉米和威廉逊,现在一共有六个小畜生了。闲着的时候,我可以教他们一点导航术,他们讨打的时候,还可以打他们一顿。可要是他们对历史、法语、hic haec hoc一窍不通,就把他们送到社会上去,总归是件卑鄙的事。航海术固然很美妙,可它不是唯一的技能,尤其在陆地上,就更是如此。而且我经常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我经常嫉妒那些有教养的家伙,他们写起官文来一挥而就,读起来还琅琅上口,他们能用法语滔滔不绝地聊天,随口还能扔出些拉丁语格言,甚至还有希腊语的,上帝保佑——他们知道狄摩西尼是谁,还知道约翰·欧·格罗茨是什么地方。可你用拉丁名言就能把我砍倒。况且去叫一个普通的健康男孩坐下来读格里高里的《礼貌教育》或者罗宾逊的《古史简编》是没有效果的。除非他是一代完人,除非他是像圣文森或者科林武德那样的人,一定得有一个教师管着,他才会去念书。”

“我想你们海军军官可能把文学看得太高了。”斯蒂芬说。“话又说回来,我也知道些航海的蠢材,他们能驾船到对跖点再驾船回来,风帆也调整得很好,却没有能力把他们的经历有条有理地用嘴说出来,更不要说写下来了,真是丢脸。”

“正是这样。这就是我想避免的。可我见过的两个教师都只懂数学,而且还都是醉醺醺的野蛮人。”

“你有没有考虑过请马丁先生?他数学不是很强,但我看他现在了解导航术的基本知识;不过他法语说得很好,一般牧师都掌握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他也都掌握,而且他读书很多。他不太满意自己现在的军舰,而且我跟他说起我们要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因为我也并不知道得更确切——他说他宁愿丢掉两只耳朵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确确实实,他的原话是‘愿意献出我的两只耳朵’。”

“当然,他是个牧师,而水兵们都觉得牧师不吉利,”杰克考虑着说。“况且大多数舰上的牧师都是很糟糕的人。可他们习惯了马丁先生;他们喜欢他这个人——当然我也一样喜欢他,他和人相处是最有绅士风度的——再说他们也确实喜欢可以定期临时搭建教堂……我从来没自愿载过牧师出海,可马丁不同。确实,他可能是个自以为比别人虔诚的家伙,但他从来不把教条硬塞进别人的喉咙;况且我还从没见他喝醉过。假如他是诚心的,斯蒂芬,求你去告诉他,要是有可能转舰的话,我会很高兴有他陪我们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他微笑着对自己重复说,一边走向古老的防波堤。在大街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对漂亮脸蛋,杰克总是目光敏捷的,但她却更早就看见了杰克,而且正特别执着地盯着他看。她肯定不是直布罗陀众多妓女中的一个(不过她还是引起了他肉欲上的想法),他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就淑静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过还是面带着一种谨慎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否这坚持的目光是个信号,是否意味着,要是他强行靠近她的话,不会遭到太猛烈地抗拒?他不是很有把握,但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要是他再年轻几岁,他本来是会穿过马路去找到答案的。年轻的时候,对一切有成功希望的挑战,有时候甚至对根本没有成功希望的挑战,他都会接受;可现在他已经是个上校舰长了,而且正赶去赴约会,他只是继续在自己这边的人行道上走着,在他们相对走过时,给了她迷恋、欣赏的一瞥。这是个娇好的、黑眼睛的年轻女人,她走路的样子有点与众不同,她的步态就好像骑了马似的有点僵硬。“也许我还会见到她。”他想。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年轻女人又朝他打起了招呼,这一个不那么漂亮,但是丰满活泼,她是佩尔金斯小姐,只要“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不在舰上,她就经常和“伯维克”号的本奈特舰长一起出航。他们握了握手,她告诉他“哈里希望可以促成他沉闷的老牧师去休个长长的假,这样他们就可以护送斯米尔娜贸易船队到地中海去了,到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多么可爱啊”。她又邀请他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他却只得谢绝了。可惜,他没办法自己作主,因为他已经有约在先了,现在就得像兔子一样跑起来。

衡奈基·顿达斯是约他的人,现在他们舒服地在瑞德饭店楼上的小房间里吃着午饭,一边俯视着沃特坡尔特大街,议论着从下面走过的朋友和熟人。

“这就是那个笨蛋贝克。”顿达斯说,一边朝“艾里斯”号舰长的方向点点头。“他昨天到我舰上来,想要我的一个水兵,一个叫兰瑟的船首楼水兵。”

“为什么他要那么干?”杰克问。

“因为他用彩虹的各种颜色,把自己的驳船手打扮起来,而且喜欢他们有相应的名字。他已经有名字叫绿、棕、黑、白、灰的,甚至有叫深红的,他很想要我的约翰·兰瑟,想用法国海盗船上缴获的九磅黄铜大炮和我交换。肯定有人跟他说过,‘艾里斯’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彩虹。”看见杰克仍然疑惑不解,要不就是十足地蠢笨,顿达斯又加上一句。

“真的吗?”杰克说。“不一定吧。也许他早就知道。他是个相当博学的家伙,况且他在学习开怀大笑起来——可是,你知道我确实不喜欢那种把人当猴耍的做法。他在亲自己的手,朝大街这边的这个人致意呢。”

“那是恰坡尔太太,”顿达斯说,“桅杆手的妻子。”停了一会儿他又叫道,“看啊!那人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艾伦,他知道很多捕鲸的事情。可大概你已经和他谈过了。”

“我还没和他谈过。”杰克说,“我派人到他住处去过,可他正好不在。同住的人说他到卡笛兹去一两天。”他说话时专心地看着艾伦。这是个高个子、腰杆挺直的中年人,脸色健康,身穿皇家海军航行官的普通制服。他迎面碰到了一个上级军官,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上尉。他脱帽致礼的时候,杰克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我喜欢他的样子。”他说,“上帝啊,有一队步调一致的军官,每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又不互相争吵,这有多么重要啊。”

“当然,”顿达斯说,“一次出航任务是愉快还是糟糕,都取决于军官队伍的好坏。你的副官问题有没有进展?”

“有进展,”杰克说,“而且我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汤姆·普林斯非常大方地提出来,自己愿意作为志愿者和我们一起走,我本来估计他也会那么做的;就算娄万来不及从马耳他赶回来,我也可以让贺尼或者麦特兰当代理,毕竟,你我在比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做了代理副官,负责起值班岗哨了。”

“军港司令和他的年轻人怎么样了?”

“我根本不想接收那个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下流胚上我的后甲板。”杰克说。“军港司令可以去见鬼。”

“我很想看看你当面对他这么说,哈,哈,哈!”顿达斯说。

好在杰克已经没必要这样做了。杰克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修斯上将就叫道,“噢,奥布雷,恐怕只好让你失望了……是迈特考夫的事……他母亲给他在海防民军找了个位置。不过,先坐下来,坐下来;你看上去相当疲乏。”杰克看上去确实很疲乏,他是个又高又壮的人,现在每天从天亮到黄昏,甚至更晚,都一直推动着自己十六英石的体重,在骄阳炙烤的直布罗陀来回奔波,去催促那些迟缓的官员们和自己同样迅速地行动起来,这样劳作的后果在他身上可以看得出来。“不过,”上将继续说,“我正好有你想要的航行官。他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你听说过科尔耐吗,奥布雷?”

“唔,阁下,我看大多数关心本职的军官们,都相当熟悉科尔耐船长和他的书。”杰克说。

“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上将点着头说,“况且一切情况都表明,他是个一流的水兵。”他摇了摇铃,对书记员说,“叫艾伦先生进来。”

幸好顿达斯对艾伦先生评价很高,不然的话,杰克本来是会很轻视他的。艾伦一点也没能展示自己的优点。从少年时代开始,杰克就一直是个爽快、友善的人,他指望自己会喜欢他人,也指望别人喜欢自己,而且虽然他根本不是个唐突的、或者过于自信的人,但他面对生人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畏缩,他觉得自己很难设想,已经是个五十岁或者五十出头的男人了,情绪仍旧可以把他左右到瘫痪的境地,仍旧可以让他冷淡到令人生厌的地步,除了回答直接的提问,他不回应任何礼貌的友好表示,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很好。这就行了。”上将说,看来他也同样失望。“等委任令一发出,艾伦先生就可以上任了。你的军械官应该已经报到了。我看就这些事了,我不想多耽搁你们。”他摸了摸铃。

“请原谅我,阁下,”杰克站起身来说,“可我还有人手问题:我非常非常缺编。另外当然还有随军教士的事情。”

“水兵缺编?”上将叫了起来,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问题。“你指望我能做什么?我可没法让埋在土里的人复活,你知道,我又不是该死的卡德摩斯。”

“噢,不,阁下。”杰克十分真诚地叫道,“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卡德摩斯。”

“嗯,”上将稍稍缓和了一些,又说,“你明天来见我。不行,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看病。后天吧。”

艾伦和他的新舰长走到了街上。“那我们明天见,艾伦先生?”杰克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说。“请你早些来报到。我非常着急,想尽早出航。”

“要是你准许的话,阁下,”艾伦说,“我宁可马上就去报到。如果我不从最底下一层开始就照看货舱装载的话,我是不会了解情况的。”

“你说得很对,艾伦先生。”杰克叫道,“还有船首舱也需要非常留心照看。‘隙奇’号是艘很精良的军舰——它抢风行驶的时候,在海军中没有哪艘船比得过——就算收缩起大桅上桅帆的帆篷,也快过‘德鲁依德’号或者‘阿迈西斯特’号——不过需要恰到好处地调整风帆,它才能发挥得最好。船尾列板一半处,龙骨前端也不能加任何重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阁下。”艾伦说,“我和‘布尔福德’号的基尔先生谈起过,他说他想到船首舱就睡不安稳。”

现在他们到了露天,周围全都是人,谈着对两人都非常重要的话题,比如船的偏航倾向,比如转弯可能对它产生的影响,艾伦的矜持渐渐消退了,在他们一起走向军舰的时候,他说,“阁下,我能不能请问卡德摩斯是什么东西?”

“唔,至于这个么,艾伦先生,”杰克说,“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有女土们在附近,我可能不便给你解释。也许你可以去查一查布乾的《家用医学》。”

在舰上,比平常更加心事重重的莫维特迎接了他们。军需官退回了一大批牛肉桶,这些牛肉已经两次出海,去过西印度群岛又运了回来;军需官说牛肉桶分量不足,而且时间太久,已经不适合人吃了,而普林斯已经去供应处看有什么办法解决了;马图林把便携肉汤扔进了海里,他的理由是,它们只能算普通的粘胶,是假冒伪劣、粗制滥造的东西;而舰长的厨师起初轻率地错怪了舰长管家把杰克的葡萄酒拿去卖钱,后来又害怕出海之后基里克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于是就开溜当了逃兵,到出航的几内亚公司商船上去了。“可至少军械官来报到了,而且我觉得你会对他满意的。他的名字叫荷纳,以前在‘贝莱特’号上,而且他还在菲利普爵士手下服役过。他对炮术有正确看法。我的意思是说,他和我们的看法一样,阁下。现在他在弹药库里;要我派人去叫他过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莫维特,我们暂时不要打扰他。”“惊奇”号的舰长说,一边扫视着他的军舰,军舰看上去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特别有破坏性的海战,储备、缆绳、圆材、帆脚索、帆布一堆堆地四处散放着。但混乱更多的只是表面现象,况且因为麻利的航行官已经在储备舱里忙碌起来(艾伦先生一上船,几乎马上就消失了),受过布罗克训练的军械官也在弹药库忙碌着,所以军舰准时出海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首先这取决于,他是否能够成功地诱使修斯上将给他更多的水兵。他正在扫视,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船头方向的跳板走了过来,来人是心宽体胖的兰姆太太,船匠的妻子。她提着一只篮子,还提着两只母鸡,母鸡都被绑住了鸡爪,这些东西都是为出航准备的,即将成为兰姆家庭私人储藏的组成部分。不过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有些眼熟,但既不体胖也不心宽,她正是杰克在沃特坡特大街见过的年轻女人。她完全意识到杰克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身上,她登上甲板,稍稍屈膝行礼,然后用一种特别端庄负责的样子提着自己的篮子,跟随兰姆太太从船头的升降口走了下去。

“她是谁?”杰克问。

“荷纳太太,阁下,军械官的妻子。瞧那个新鸡笼,在它船尾方向的那头小猪就是她的。”

“上帝啊!你是说她和我们一起出航?”

“唔,对啊,阁下。是荷纳要求的,我想起你以前说过,我们要找个人照顾这些候补生,就马上准许了。可要是我做错了……”

“不,不,你没有做错。”杰克摇摇头。他不可能去推翻自己第一副官的决定,况且不管怎么说,接收荷纳太太是完全符合海军惯例的,只是她的体态并不符合;既然她已经安顿好了,现在再把她赶下船,他就会犯暴虐和压迫罪,同时这还意味着,他会和一个完全心怀不满的军械官一起出航。

奥布雷舰长和马图林大夫以前在私下里从来不议论其他军官,不谈论马图林在下级军官室的室友们,不过那天深夜却是个例外。当时斯蒂芬照常来到杰克的大舱,来吃烤奶酪晚饭,再拉一两个小时的琴——两人拉提琴的技艺虽不十分精湛,却都非常热衷于音乐。事实上,在上一次战争中,他们的友谊就是从米诺卡的一次音乐会开始的。虽然有这条不议论其他军官的惯例,但杰克还是告诉了斯蒂芬,他们共同的朋友汤姆·普林斯会作为志愿者和他们一起出航。杰克并没有提出要普林斯这么做,甚至连暗示也没有给过,尽管从军舰的角度来看,这是件大好事,不过事实上这也是个完全合理的举动,普林斯岸上的朋友们都赞许他这么做。他在最近的将来,没有任何独立指挥军舰的可能性,与其在岸上坐等一年左右,他非常明智地选择了出航,这样的话,假如航行成功,等他回来之后,他受雇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白厅那些人喜欢热忱,”杰克评论道,“尤其是不用他们花钱的时候。我记得菲利普·布罗克第一次被任命为上校舰长的时候,指挥的是条旧得可怕的‘夏克’号,他回到岸上,用他父亲的佃户组织了一支民兵,日夜训练;海军部马上给了他‘德鲁依德’号,三十二炮,一艘航行性能非常出色的军舰。现在汤姆没有农民可以训练,可是保卫捕鲸船也体现了同样多的热忱,甚至是更多的热忱。”

“你有没有料想过,两个第一副官在一起会造成不方便?”

“要是换了其他军舰,换了其他人,我本来是该有所顾虑的。不过普林斯和莫维特自从候补生的时候就一起出航过——他们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他们会自己安排妥当的。”

“我好像听说第一副官就好比是和军舰结婚的人。这么说来,这是个一妻多夫的例子了。”

“比如,在兄弟间?”

“我的意思是说多个丈夫。书上说,在西藏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嫁给好几个兄弟;而在印度的某些地方,要是几个丈夫之间有任何程度的亲属关系,大家就会认为那是不名誉的。”

“两种情况都很难对付,”杰克考虑着说,“再说我也不见得自己会喜欢。” 他给自己的小提琴调着音,脑海里闪现出荷纳太太的模样,“我最真诚地希望,这次航行任务中,我们再不会看见别的一妻多夫的例子。”

“我也并不十分拥护一妻多夫。”斯蒂芬说,一边伸手去拿他的大提琴。“我连一夫多妻制也不提倡。事实上,有时候我想,在男女之间是否可能有任何令人满意的关系……”他打断自己的话,又接着问,“马丁先生的事,你有没有提醒过军港司令?”

“我提醒过他了,还提醒了他我们缺少人手的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后天再去见他。”他抬起琴弓,用脚在地板上点了三次,在脚第三次点地的时候,他们开始拉起琴来。这首曲子是科莱里的C 大调,他们经常拉,可每次都觉得新鲜。

离开制索厂,和厂里特别顽固的厂长告别之后,杰克一路奔跑,在预定的时间,又热又乏地走进了军港司令的办公室。“嗯,奥布雷,”军港司令说,“我看我解决了你的问题,同时我们决定给你送一份大礼。”

杰克以前受过很多码头骗子的欺诈,非常可怜地被人轻松骗走了自己辛辛苦苦冒险挣来的捕获赏金,可在和出航有关的事情上,他要谨慎得多,现在他对上将微笑的善意一点也不信任。

“你可能也知道,”上将继续说,“‘保卫者’号上曾经出过些麻烦。”杰克确实知道得很清楚:“保卫者”号是一艘指挥得很糟糕、完全不吉利的军舰,在卡笛兹附近的海面上差一点哗变了。“曾经考虑过把闹事的人送到这儿的军事法庭来审判,他们都关在‘维纳斯’号监牢船上。可有人提出,诉讼的时间会很长,诉讼会很费时间,而且海军部最不愿意看见报纸报道海军的骚乱,所以在场的一位绅士叫道,‘把他们送去给奥布雷舰长。奥布雷才是对付这种局面的人。就像圣文森把难以管教的水兵交给科林伍德的时候,就曾经说过的那样,再也没有比秩序一流的军舰,更能改造好满身疮疤的绵羊了。’这是他们的名单。”

带着冷峻、怀疑的表情,杰克接过了名单。过了一会儿,他叫道,“可他们几乎全是没出过海的新水兵啊,阁下!”

“大概确实如此。”上将漫不经心地说,“‘保卫者’号有一批从国内新征来的水兵。可每个人都能推动起锚机的绞盘杆,都能擦洗甲板啊。每艘军舰在船腰都需要一些不熟练的水兵的。”

“可光有这些人,还是远远不够‘惊奇’号的编制定额。”杰克说。

“确实不够。不过我们有几个水兵正好要出院,你也可以把他们要走。要想叫一个人恢复健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海洋的空气了,还远没等你接近赤道,他们就会像瓶子里的蜜蜂一样生气勃勃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的名单。你可以接收他们,或者等上一个月,到时候还会有一批新兵的。在我们那个时候,随便哪个年轻舰长,都会伸出双手抓住机会的。对了,而且他还会心存感激,而不是绷着脸自以为是。”

“噢,阁下,”杰克说,“请你相信我,我完全了解你的好心,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你。我只是在想,即将出院的水兵们,是否就是我的军医在——怎么说呢?——在严格禁闭病房看见的那些人。”

“不错。”上将说,“就是他们。可这并不重要,你知道。大部分疯子都是为了逃避劳动而装病的亚伯拉翰,而且这些人也不是狂吼狂叫、很危险的那种。他们也不会咬人,否则照道理也不会准许他们出院了。他们发作的时候,你只要把他们捆上铁链子,用鞭子猛抽一顿,就像在疯人院里一样。你去过疯人院吗,奥布雷?”

“没有去过,阁下。”“我父亲以前经常带我们去。比戏院好玩。”上将回忆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继续说,“奥布雷,还有一件事,你也得感谢我。我已经设法说服了本奈特舰长,他把那个随军教士让给你了。”

“谢谢你,阁下。我非常感激,我马上叫我的候补生去接他。他现在肯定和马图林大夫一起在石峰顶上,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从办公室出来,走进白昼的炎热,杰克看见了自己的候补生。从早饭开始,这个候补生就和他在一起了,一直紧跟着他,半走半跑地跟上他的大步。在必要的时候,杰克可以派他传递口信。杰克看见他脱了鞋坐在台阶上。“威廉逊,” 他说,“大夫和马丁先生会在密泽里山上;山上炮台的哨兵会告诉你他们的方位。带去我的问候,告诉他们,要是我们抓紧时间,出航日期可能比我预想的更早,所以马丁先生应该随时准备好上船,带上他所有的手提行李;还有,我们要接收一些新水兵,我会很愿意取得大夫的帮助。”

“是,阁下。”威廉逊说。

“唔,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杰克看着他苍白的、沾满灰尘的脸,问道。

“没什么,阁下。”威廉逊说。“我两只脚底的皮都快磨掉了,要是我只穿袜子,就会没事的。”

杰克看见他鞋子里有殷红的血迹,想来最后几英里路他肯定走得极其艰苦。“嗯,”他和蔼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呢。你留在这儿吧。我回军舰的路上,会路过安塞姆牲口店,我会叫他们送一头驴子过来。你会骑驴吧,威廉逊?”

“噢,我会骑,阁下。我家里就有一头,是头公驴。”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驴子跑起来。我们已经赶了这么多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点小事耽误军舰的出航,是很可惜的。记住,我的问候,我希望一个小时之内见到大夫,同时随军教士必须做好准备,一接到通知马上登船。你不要让他们用鸟来搪塞你。你必须恭敬,但是坚定。”

“恭敬,但是坚定,阁下。”威廉逊说。

在回军舰之前,杰克还有两个重要的部门要去拜访,两个地方都很花时间。自从他准备出航的剧烈活动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两个地方都大有希望。军械厂的人,本来不愿意给他换两门稍微有点裂纹的十二磅大炮,至今一直强烈坚持要把新旧四门炮全抓在手里,现在却全都答应了,甚至还主动提出送给他一对军械官用的、漂亮的黄铜象限仪。而制索厂也从坏脾气当中恢复了过来,领他去看了两种十五英寸的锚链,只要他派小艇过来,就可以取走。

他怀着更乐观的情绪,抵达了“惊奇”号,马上要接收二十多个哗变水兵到自己军舰上来了,对这个前景,他也更加倾向于高兴地看待。普林斯和莫维特也都豁达地接受了这种局面。这是因为,尽管他们认识的大多数被强迫征募的水兵都很正派,总的来说,定额征募制有时候就像是清空内地的监狱,间或他们确实只好跟一些罪孽深重的家伙打交道。“科林武德曾经说过,哗变总是舰长或者军官们的错。”杰克说,“所以我们兴许会发现,他们像被解救的羔羊一样无辜,他们只是被错待了。至于医院来的水兵,我还是宁愿大夫先见见他们。我确实希望他马上会来。我们越多解决一件事情,离出航就越近一些。”

“可是,阁下,”普林斯说,“大夫已经到了。一小时前,两个人一起沿着码头跑来的,喘着粗气、满身尘土,叫我们不要起锚,不要升起风帆,因为他们还没上来。现在他们在底下,躺在最底层甲板的吊床上,喝白葡萄酒和矿泉水呢。看来他们没理解你的口信。”

“让他们躺一会,我们先看新兵。然后我们再请大夫来看医院送来的人。看来医院来的都是些疯子;给我随便哪双拉得动绳子的手,我都应该高兴。可事情总该有个限度啊,就算在海军里也是一样。”

“我听说有的疯子像魔鬼一样狡猾,”普林斯说,“他们假装清醒,伺机爬到弹药库里,把整个军舰炸掉,自己也同归于尽。”

用监牢船送来的新兵们到了,因为缺乏阳光和空气,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且他们满脸胡须,手腕、脚髁上都有镣铐的红印子;大多数人都没有包袱或者箱笼,这是因为,‘保卫者’号既是艘军官设置的很糟糕的军舰,也是艘偷窃成风的军舰,这些人一旦戴上脚镣,他们的私人物品马上就消失了。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无辜的被解救的羔羊。有几个是身披带条纹的耿济毛线长衣,头戴柏油帆布帽子,表情古怪,喉头发红,摇晃着长长的猪尾巴辫子的军舰水兵,从他们登记人册时的答话,可以看得出,这几个人里面还很有几个好讲歪理的水兵呢;另外有几个是愁眉苦脸,心怀怨恨,最近才从商船上强迫征募来的水兵;不过大部分是没有出过海的人。这些没有出过海的人看来分为两个阶层。其中一类人,海军把他们称为泥瓦匠的书记员,他们受过一定的教育,自称见过更好的日子,他们的谈吐可以让头脑简单的普通水兵心生敬畏。另一类是个性很强、喜欢独立行事的人物,他们可能惯于偷猎、偷鹿,假如是城里人的话,也有类似的恶习,他们难以忍受任何纪律的约束,更不要提“保卫者”号上的一会儿松弛一会儿残暴的管束了。最后当然还有几个愚蠢的、头脑迟钝的家伙。谁都不会愿意挑他们当兵的,而“惊奇”人都噘起嘴,冷冷地、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们。然而所有军官都见过差得多的水兵。

“奈吉尔在‘拉米里’号上和我一起服役过一段时间。”新兵到前面去拿卧具的时候,普林斯说。“他的等级是舵工,可他回嘴太多。他没多大危险,就是固执,还喜欢和人争吵。”

“我有次见过那个理发师康普顿。”莫维特说,“阿希顿舰长指挥‘保卫者’号的时候,我去参加过一次晚会,晚会上有节目表演。他表演的腹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还记得他们有些人跳舞一流,和萨德勒的维尔斯一样好。”

“现在我们来看看医院里来的。”杰克说。“普林斯先生,请去看看大夫有没有喘匀气了。”

斯蒂芬的呼吸已经足够平静了,但从他眼睛里的闷火很明显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完全息怒。对杰克的好心询问,他的回答是“我上当了。”他说,“把出院的病人带到前面来。”

很少几个手头上没有紧急任务的“惊奇”人都走来看热闹,而且所有能停下手头的活计上船来观看的都来了。等第一个人跌跌撞撞走过跳板,大家高兴的期待表情就全都消失了,那是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水兵,只不过他在痛哭流涕,他灰色的脸朝向天空。没人会怀疑他极度悲伤。其余的人也并不比第一个更有趣些。斯蒂芬先收留了一个。此人仅有的麻烦是他的英语知识有限。由于上颚开裂,说话又极端困难,因此他答话非常古怪。他块头非常大,是个胆怯、温和的人,是从克莱尔郡来的。另外还留下的三个,都是因为滑轮和圆材掉下来而头部受伤的人。最后还留下的一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亚伯拉翰人。“要是你允许的话,这个大家伙我留下做仆人了。”他私下对杰克说,“他完全是个文盲,对我来说正合适。其他三个在陆地上还不如在海上。我估计他们不会有很大危险。那个马修肯定是在装疯。我们一出海,等到看不见陆地,他就会恢复理智的。可其余的人本来就不该出院,得把他们送回去。”

他们真的被送回了医院。在这些人抵达码头的时候,杰克也收到了军港司令的信。“我发誓,”杰克读完之后说,“我完全符合条件和他们一起回疯人院了。我们用跌断脖子的速度匆忙赶时间,我们在灯笼光下装载储备舱,我上上下下在这座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的城里拼命来回跑,这些全都是不必要的。我根本不需要把军舰装满叛兵和疯子,我根本不需要从他那儿接收这些人。‘诺尔福克’号在港口耽搁了一个月——我们的时间非常宽裕——而那条老狗几天以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