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后的夜晚,幸吉说。

“打你的主意?”

“对。这我清楚……”幸吉皱纹深陷的前额上,浮上一层阴影。“看来。它决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额的阴影中,杜丘看到有一丝胆怯,似乎在惧怕地下的黑暗。他感到十分意外。金毛熊要来袭击幸吉,幸吉本应该奋起应战才对。

“可能你不知道,这四天,我在路上两次闻到它的气味。每次都闻到在它愤怒的时候发出的油焦味。”

“我没注意,可是……”

尽管从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却什么也没察觉。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里闪动着摇曳而黯淡的目光,“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对我挺好,特别是真由美,那样尊敬我。不仅对我,还有我老婆。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赶的金毛熊,突然开始扑向我了。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来了。虽说是毫无根据的事,可我总觉得,自己也许要死在它手里……”

“不可能吧?”

幸吉的话,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阵发抖。

“不”幸吉摇摇头,“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里,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吗?我愿尽点微力,随时跟你在一起。”

“你吗,那没用。”幸吉淡淡地说,“被追踪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胆战心惊,那不同于追踪的人。四五天前我就感到了这点。”

幸吉摇看头,好象在说,弄不清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了被追踪者的心理。

从那天起,幸吉绝少说话。就是出去寻找金毛能,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戒备。以往都是扛着村田枪走,现在则拿在手里。

从幸吉的神态上,杜丘发现,即将同金毛熊决战了。金毛熊出自某种理由,下决心要伤害追踪它的人。它停止了逃跑。在这转变的瞬间,恐怖缠住了幸吉。这种警觉,也许是出于阿伊努人的血统。假如幸吉所说,追踪者与被追踪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杜丘对此深有所感。的确,金毛熊没有吼叫,悄然接近的行动,说不出有多么令人恐怖。

“别动!”听到幸吉压低嗓门的声音,杜丘骤然停住了。“好象有人……”

幸吉敏锐的目光透过虾夷松林,投向了小窝棚。杜丘却毫无察觉。

这是在幸吉说过自己也许被害以后,过了两天的中午,他们正在往回走时。幸吉听到了动静。杜庄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幸吉却一直在替他留心提防着追踪者。

两人悄声静气地靠近了能够看见小窝棚的地方。杜丘发现,在对面的池塘边上,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是矢村。

“是警视厅的警察。”

“啊,那你藏起来吧。”

幸吉独自朝小窝棚走去。矢村看见幸吉,也慢慢地踱到小窝棚跟前。

“我是警察,”矢村瞥了一眼幸吉,“杜丘是在这儿吧。”

“嗯,”幸吉歪起头,“他是什么人哪?”

“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

矢村目光灼灼地看着幸吉。一切迹象都说明,显然不是幸吉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些熟悉的猎人,常来我这儿。”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过不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是打熊的,有狩猎证吗?”

“我给老婆和女儿报仇,难道也必须向政府要那张纸片子吗?”

幸吉扭过脸去。矢村没有回答他,目光离开了表情生硬的幸吉,走出小窝棚。

“请等等!”幸吉从后边追出来。

“你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样?”

“熊就躲在这附近,碰上它会咬死你的,现在正是它要吃人的时候。”

“熊?”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小心就是了。”

“手枪打不死它。当然,吃了你倒不关我什么事,可是……”

矢村转身走了,好象表明,熊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幸吉看着夫村的背影,没有再说下去。

矢村从池塘边向虾夷松林走去。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确已消失在森林里,杜丘回到小窝栅。

“可怕的男人,眼睛和金毛熊一样。”

这是幸吉对矢村的印象。杜丘默默地点点头。矢村站在池塘边上的姿态,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矢村终于来了——这说明警察对于逮捕自己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但他们还是只能依靠矢村。矢村只身来到小窝棚,肯定是通过调查他从牧场逃走的情况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因为矢村尽管目光锐利,也不可能在盘问中识破真由美的秘密。

矢村看到小窝棚之后,无疑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再不走就要糟糕,几乎一刻也不应该犹豫了。可是,下山是不可能——能越过日高山吗?

幸吉沉默不悟,他避开了杜丘焦躁的目光。杜丘不能再有所依靠了,要由自己来决定怎么办。幸吉仍是一声不响,准备午后再去找熊,他要和步步进逼的熊决一雌雄。那神态似乎在说,男人各有各的路。

杜丘来到外面,抬头仰望着起伏的群山。现在只有越过日高山去带广了,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在遥远的山峰之上,飘浮着形如魔爪似的乌云。

矢村也许遇上了金毛熊。他觉得,似乎有一阵杂乱无章的鼓声,远远地传来。

矢村沿着猎人的盘山小路慢慢地往下走。到底是北海道,高大的虾夷松林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草原在它的衬映下也显出特有的风格。地势不那么险峻,很多地方甚至坦荡如砥。

——杜丘肯定来这儿了。

矢村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上。和榛幸吉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杜丘。他藏在幸吉这里,伺机逃走。

——不能让他逃跑。矢村暗自决定,明天一大早,包括机动队在内全部出动搜山。只要以小窝棚为中心,大范围撤卜包围网,就能逮捕他。逮捕以后,必须让他说出他对朝云忠志死亡之谜已经搞到了什么程度。杜丘之所以陷入横路夫妇的圈套,肯定是由于他已经接近了朝云事件的真相。那以前的事情矢村也知道,但从那以后的事情,还是一片迷雾。虽经多次调查研究,至今仍未找到他杀的根据。这恐怕杜丘也不能掌握。然而,可能尽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事实上却逼近了真相,于是才落入陷讲。

矢村目光严肃地望着天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侦查的眼力竟会高于自己,这是他未曾料到的。然而,杜丘刚刚接触到朝云之死的隐秘,就不得不杀人潜逃,疲于奔窜。

冬天的薄云,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右边电个东西在树丛里轻轻地移动。他想那可能是只松鼠。有好几只松鼠,在松枝上跳上跳下。他停住脚,透过树丛向里面看去。

那里有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睛,好象在燃烧着。熊!虽然看不清它的个头,但从眼睛的大小和位置看,这肯定是个相当大的熊。

矢村死死地盯住它,不慌不忙,慢慢地拔出手枪。距离只有七、八米远。枪的口径很小,但只要击中要害,再凶猛的熊也得完蛋。他很自信自己的枪法。

就在瞄准未发的一刹那,熊的眼睛却突然移动了一下。枪响了,击发的声浪震动了手腕。

可怕的吼叫,立刻惊天动地而起,好象要把树丛连根拔起。矢村觉得自己的整个视线都被熊挡住了。熊两腿直立着,一跳一跳地扑过来,眼看就到眼前了。

矢村边跑边放了一枪,但不知打中没有。吼叫声越来越大,已经逼近他的身边。矢村从来不知道,熊竟然如此敏捷。他总算找到一棵虾夷松掩护身体。“咣!”熊的前掌打在树干上,离他的身体几乎只有毫厘之差。眼前的树干被打得四分五裂,碎屑飞扬。震耳欲聋的吼声就在耳边,恶浊的热气扑面而来。

矢村又拼命地跑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这棵树很细,但已来不及再往远处跑了。他掩到树干后面,顾不得瞄准,连放了三枪。熊的耳朵好象被打穿了,鲜血飞溅。

熊越发狂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向树干扑来。喀嚓!一声闷响,树干弯曲了。就在这同时,矢村的左臂也受到猛烈的一击。顷刻间,一只熊掌伸了过来,把他连同树干一起紧紧抓住。

完了!

恐怖袭上他的全身,手枪也丢在下地上。他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他知道自己的后背上,正掼着一只熊掌,外衣都被揪了起来。当那张凶恶的大嘴伸来时,他好不容易总算躲了过去。熊喀嚓喀嚓地咬着树干,两三口就把树干咬裂了。这声音就在矢村耳边。熊的整个身躯都在树干上,把树干弯成了弓形,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

正当此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熊从矢村身边跑开了。矢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熊飞快地钻进了树丛,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杜丘走近矢村眼前,而幸吉则向熊逃走的那片树丛追去。

“不要紧吧?”杜丘扶起矢村,查看伤势。

“不知道,总算……”矢村惨白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流血过多。”

杜丘放下矢村,撕下一条沾满鲜血的外衣,把他的左臂上部勒住。胳膊上的肉被熊撕掉,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头。后背的右侧也有抓痕,但不象左臂那么深。

“要救我吗?”

“不想救,可也没办法。”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你。”矢村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越发苍白,冷汗淋淋。

“这我知道。还能走吗?”

“松开我!”

矢村狠狠地甩开了杜丘正在扶着他的手,然而,东倒西歪地没走上两王步,腿就支撑不住了。

“别固执了。”杜丘搀起他的胳膊。“先把你送回小窝棚,到山下镇子太远了,再说我还不想被抓住。反正也死不了,让幸吉先给你治治,忍受点吧。”

“啊,啊。”矢村微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