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离开高松港行驶过一段时间之后,漂在淡绿色海水中的塑料树脂越来越多。它们象是腐烂的死鱼,半透明的躯体无声无息地在海里随波荡漾,使人联想到从其它天体上飞来的海蛰。中冈警察想象着海底的荒凉景象:这一带海底大概长满了这种永久不会腐烂的塑料植物林。

据说防止海洋污染法颁布以后,垃圾物反而大量增加。以前的港口守则规定,向港内倒人一簸箕垃圾要罚款五千元。但是,根据防止海洋污染法,并不禁止倒日常生活垃圾。于是空盒、瓶子都不断被拋入大海。当载有五百名乘客的客船驶过时,就会有五百人产生的废垃圾拋人海中。这一带海域大约每分钟都要驶过一条客船,想起来使人浑身麻木。废油也是如此。原来规定,即使排放一滴废油也属于违法。但防止海洋污染法规定三百吨以下的轮船在行驶一英里的距离中允许排放六十立升废油。结果,法律越是完善,大海也越陷入毁灭的困境。塑料树脂形成的新生物熙熙攘攘遍布大海,这情景充分证明了这种事实。

良吉关掉了渔船的发动机。

“警察先生,你非要潜水下海吗?”

中冈脱光衣服换上了潜水服,濑户扭头避开了视线。中冈的身体十分健壮,肌肉丰满。

“我去把传说中的真光珠找来。”

中冈穿好潜水服,背对船舷站好姿势,把身体向后仰去。接着他感到天空旋转,背部着水,落入了大海。

“这人净干些蠢事。”

良吉和濑户死死地盯着混浊的海水。海水里闪现出中冈划动脚蹼的身影。一会儿工夫他就象一只鲨鱼钻进水藻似的突然消失了,看上去宛如他被吸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肯定找不到扔在这海底的皮箱。这一带海底全是沉积物,就连船锚都扎不住。”

“再说,地方也不准呀!”

中冈感到他仿佛追踪来到地狱。气泡不断地从地狱的深渊中垂直地升上来,然后又破裂开。

随着不断下降,大海突然变得昏暗起来。

塑料树脂形成的生物成群地在身边慢慢地游过,他已经进入到海雪之中。这时,他大概已经潜入水下十多米。海雪突然增多,太阳光被海雪吸收,周围变成一片昏暗的世界。

中冈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海水会这样浑浊。根据他学生时代潜水的经验,在一般的大海中,这个深度应当和陆上的亮度没有多大差异。海水比住何物质都容易吸收太阳能,积蓄的能量使海草丛生并且供应氧气。太阳的热能又使海水蒸发为水蒸气,还原到空气中形成气压,然后它们又变成海风,引起海流,影响气候。海雪和混浊物会妨碍太阳光线的照射,降低大海的活性。据说,以前曾经有些学者提出建议,要在产生台风的南方海域一带喷撒重油,阻止太阳能量的吸收,由此防止台风。当然这是一种糊涂论调。不过现在已经无须这样做了,大海早已接近这种状态。太阳能已经无法吸收,大海再也不泛起波绮。它成为一潭死水,即将陷入沉默的命运。

现在这条海峡已经陷入这种凄惨的命运。深度计指针缓慢地下降,中冈越来越深地潜人生物灭绝的大海。

尽管过去他曾经潜水下过海,但这次却未经练习就直接潜人水中。为此,中冈自己也感到有几分不安。由于这一带海洋已经成为遍布水藻的世界,因此他这次下海和潜入清澈透明的岩石海底大不相同。中冈非但无法辨别周围的方向,甚至连垂直升降的感觉都很模糊,这更增加了他的不安。他感到嗓子呛的难受。潜水器中传出的呼气声发出单调的声响。绝望感逐渐加深。虽然他已经潜入海中,但他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空虚感伴随着海水向他袭来。这和他在陆上时想象的情况迥然不同。

难怪青江要冷笑。看来皮箱已经消失在无法抵达的黑暗深渊之中。

中冈终于潜人了沉积物层。他无法了解周围是些什么样的沉积物。这种沉积物很象天鹅绒或是云彩。他的周围布满这种既无重量又无手感的物质,中冈的身体完全沉没在沉积物中间。这些沉积物甚至不遵从重力定律。中冈用手抓了一下,它们缓缓地飘散,再也不向回聚拢。他想用手揑住它,然而却很难做到。中冈感到一阵绝望,拼命用两只手拨开它们。他身体笨重地在一片昏暗中沉没下去,似乎就要陷入永劫的地狱。他感到害怕。中冈好容易才克制住想要浮出海面的念头继续潜下去。他想,也许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海面上去了。

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就必须游到海底。现在他唯一的依靠就是深度表。深度表上的指针告诉他,他在不断继续下沉。

中冈的脚碰到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海底。中冈伸开绝望的腿,站在海底,双脚缓缓地陷进无底的泥潭之中。海底象是腐烂的粪尿。腐烂的海底呑食了世上一切腐败物质。深度表的指针超过了三十米。中冈胸部的检压表显示空气瓶中的空气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一。

中冈开始沿着腐朽的海底向旁边游去。他游了好一阵子,但是仍然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时他才明白了青江随随便便地把皮箱扔进海里的原因。青江肯定通过某种方法清楚地了解到这一带的海域下面是一层无底的沉积物。至于皮箱是否会漂浮到海面被人发现,这根本无需担心。

皮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中冈不再游动。他只有绝望了。他潜入海里时也并没抱很大希望。甚至连皮箱沉入的位置都不甚确切,潜入海底只能说是一种慰藉。如果万一侥幸,也许会有结果。即使心里明知不可能找到那只皮箱,但是如果不亲自潜入海底察看一番,总觉得不甘心。但当他潜入到海底后才明白,即使万分之一的侥幸也根本无法指望。大海巳经变成巨大的坟场,人的所有欲望形成的渣滓化作无以数计的失去重量的沉积物,沉淀在海底。青江就是把物证埋葬在这个坟场当中了。

中冈开始向海面游去。

夜半时分,中冈回到了旅馆。

他坐在酒馆里开始喝起酒来。中冈决定,只有改变侦察方针,搜捕暴力团。下一步应当逮捕殴打松前真五的暴力团成员,迫使他们交代出含毒死鱼的运送目的地。当然,即使能够迫使他们交代出来,他仍然无法预见前景。虽然他们不得不谋杀安高的动机已经昭然若揭,但他仍然十分怀疑是否能够利用这一动机迫使青江就范。然而,目前留给中冈进行追踪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了。

——巨大的企业呀!

中冈深深地感到企业的巨大力量。它能操纵政客,动员一些政府机关,不断地消脏灭迹。中冈要与它进行挑战,然而他却孤立无援。大概由于含毒死鱼引起的被害事实早已被隐蔽在一片黑暗之中。

“好长时间没见了——”

有人走到了自己面前,是松前真五。他头上还包着绷带。

“原来是你呀!”

“你还是这么一句老话。我刚才到养鱼湾去,听说你住在这家旅馆,于是就赶来了。”

松前坐在旁边,叫来了一杯威士忌。

“你有什么事?”

“别这么着急呀!——我总算是蠃了你们这些警察。”

“赢了?”

“对。不过眼下还只是一半。我打算明天把剩下的一半也拿到手。我已经弄清了蓝色的水的真相,也证明了秋宗无罪。”

“这可真是可喜可贺。”然而中冈说话的声音里丝毫没有祝贺的意思,“不过,我也查清了秋宗无罪。”

“你有证据吗?”

松前的脸色显出有点不安。

“没有证据……”

中冈叙述了前一段的经过。

“这可真令人吃惊——”松前砰地一声把酒杯放下,“你今天潜水的那一带海域里就有证明秋宗无罪的证据。完全是同一地方!我和你完全从不同的方向进行侦查。然而最后咱们俩都走到这相同的一点上来了。”

“这当然很好。不过,你说的那种证据却根本无法在那一带海底找到。”

“你听着。我跟你完全不同。我有种办法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青江忠则这家伙真是黑了心,简直叫人浑身冒冷气……”

松前故意皱起眉头。

“弄得不好,你也早就被打死了。”

看到松前伤口尚未痊愈,中冈苦笑了一下。

“不,那是搞错了。”

“搞错了?什么搞错了?”

“是啊,现在再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了……”松前看着中冈笑了笑,“根本没有出现含毒死鱼。”

“……”

“你相信我吧。这是真的。有关方面已经查清确实没有出现含毒死鱼,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原来政治家们通过某个部门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吃过那些鱼的顾客中确实有一人死亡。这个人因心脏病住院死亡。由于家属对解剖尸体露出难色,所以院方暗中对脏器进行了分折,结果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毒剂。其他吃过这种鱼的顾客都完全健康。”

松前发现,中冈听着他的叙述,脸上浮现出苦恼的喑影。

“含毒死鱼不过是一场虚惊。但是暴力团在隐瞒运送目的地保护自己的同时,他们感到抓住了四国石油公司的小辫子,结果庇护神不请自来。”

“如果是这种情况,四国石油公司谋杀安高的动机也就不存在了。”

中冈的声音很忧郁。

“不,安高确实曾经排放过含毒废液。死去的乌鸦和海畔的生物就是明证。然而,章鱼死亡和死鱼并不是因为含毒废液……”

“为什么?”中冈的声音十分低沉。

“在这件案子上把我们引人歧途的关键就在这里。排放含毒废液的同时,出现了某种更可怕的现象。至于这种更可怕的现象是什么,你明天和我一起潜人海底时自然就会明白。”

“……”

松前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中冈先生,章鱼和死鱼没毒,但是乌鸦却中毒死亡。为了揭开这个奇妙的谜底,我走访了京都大学水产研究所、位于广岛的濑户内海水理研究所以及海上保安厅水路部,最后总算是推论出某种情况。秋宗收集的有关水产方面的书给我的推论提供了佐证。我今天已经查对过。剩下的部分就在毁灭的海底,这要明天去证实。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但是在这东西宽达五百公里的濑户内海中,我和你不谋而合,都把目标集中到这同一点上来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是肯定能找到的,但它不能证明青江的犯罪,只能证明秋宗无罪。为了降伏青江,必须找到你所寻找的皮箱。不过我想发现这只皮箱的可能性大概能有一半……”

“你说有可能?在那一带海底……”

中冈想起了那令人厌恶的、腐臭得象粪块一样的海底。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这是我听了你讲的情况才明白的。我想,青江很可能失策了……”

“看起来,你救了我哩!”

中冈想,也许自己低估了松前。

“不,倒是你救了我。从一开始我就从你那里得到很多情况,但是我却一直在反对你。这是因为我对你那冷酷的神情抱有反感。但是从蟑螂坟地到X射线放射,最后你又终于追踪到这一带海域,你干得的确漂亮。这些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跟你比。我不过是自己弄了个中毒死鱼的问题,到处瞎跑,虚惊一场……”

松前笑了。

“听起来真够别扭的。”

中冈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说道。

“嘿,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了,能不能请你谈一谈死鱼和章鱼死亡这个案件的整个情况。”

“好吧!既然没出现含毒死鱼,动机就更可以明确地推论出来了。”

虽然中冈还不了解将要采用什么方法,但听到仍有一半可能性找到皮箱,他心情轻松起来。

“这个案件的起因在于安高恭二带着两名工人驶着船到外海去排放剧毒废液。——有一天,大概是由于海上起了暴风,他们在排放废液时发生了误操作,结果三个人身上都溅上了剧毒废液。大概这种废液就是你过去说的掺有四乙烯铅的废液。一个工人掉到海里,另一个工人死在船上,只有安高脸上落下疤痕,总算是没有送命。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开船回到了海港。但是如果这件事声张出去,排放剧毒废液的事情就会暴露,那就会舆论哗然。而且他们又必须对两个工人的死亡负责。青江忠则大概得到厂长的同意,于是他把医生笼络过去,按照下落不明和心肌梗死处理了这件事。大概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要挟厂长,以此作为他升官发迹的手段。这小子说不定会干出这种事来……”

“原来如此。”

松前透过酒杯注视着中冈,点了点头。

“但是因为落下疤痕,安高的性格迥然一变,这点是青江的失算,或者说青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实际上,安高在这之前早就对于海上冒起瘴气感到恐惧,接着又使两个工人送了命,他更感到忧郁。正在这时,幻想般的鲻鱼出现了,它把海畔泛成一片红色,对安高进行了报复。于是安高进行了破坏,接着被控告,但又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安高已经陷人毁灭。最后,在一天夜里,他把含毒废液排放到养鱼湾。青江了解到安高已经有几分精神失常,早就对他加以注意,因此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排放含毒废液的事,于是第二天就打发他到东京去了。由于他们一起隐瞒了工人死亡这件事,结果互相制约,所以尽管他已经知道安高有些精神失常,仍然不敢解雇他。”

中冈一口气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松前感到中冈一口气喝干的动作不象是豪爽,反而显得十分粗暴。

“安高到东京以后,看到报纸的报道,知道秋宗已经疯了。当他得知从海湾和章鱼里都没有检查出自己排放的含毒废液时,他感到莫名其妙,神魂颠倒。这时他了解到秋宗发疯,认为秋宗一定是企图进行凶狠的报复。于是他慢慢陷入一种异常的心理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听之任之,说不定安高会说出一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毁灭。青江决定按照过去霸占白川京子时用过的办法对安高放射X射线。他估计安高已经在精神上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旦瞎了眼睛,肯定会自杀。但是安高和白川不同。他痛哭流涕,可是却拼命地死守在警卫室里,坚持不离去。青江感到更加危险,终于决定投毒谋杀……”

“然而,非常偶然的是秋宗恰在这时到东京来找我,这使案情复杂了。但我却不明白青江是怎样得知秋宗进京,并且利用了这件事的。”

“决非偶然。”中冈注视着酒杯,“我认为,青江听别人说秋宗要进京,于是他就一直在高松码头上监视着秋宗。大概是在船上或是其它地方,他让呆傻的秋宗摸了摸酒瓶,于是在酒瓶上留下了秋宗的指纹。”

琥珀色的液体深处,展现出他把罪责转嫁到精神失常的秋宗身上的情景。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时松前又笑了起来。“那以后,我弄了一场虚惊,从县里到四国石油公司以至于政治家们都纷纷登台表演。现在回想起来,是我自己给自己下了停止调查的命令。”

他兴奋得禁不住捧腹大笑。

中冈没有笑,只是一直注视着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