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石油公司位于工业区的尽头。

三月五日,也就是和松前真五分手的第二天早晨,中冈警察到四国石油公司拜访了安高恭二的顶头上司——技术部公害科长青江忠则。

中冈警察走进工业区以后,停住脚步对周围的景色眺望了好一阵。不,这当然不能称为风景。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自然形成的。威严的混凝土建筑群林立,道路交错,这一切使人联想到布满机关的城堡。灰蒙蒙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半岛,似乎是要将城堡在敌人的视线下隐蔽起来。

中冈回忆起濑户说过的话。秋宗修在这迷宫之中迷路仿徨,最后曾经说道“大海消失了”,然后脸上浮现出冷笑。的确,虽然可以嗅到海的气味,但却看不到海。如果把眼前的工厂比做魔鬼的话,那么肯定是这魔鬼穿着烟雾作成的铠甲,施展幻术,使大海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

“魔鬼!”

并不是不可以这样来称呼企业。尽管人们的生活中缺少不了企业,然而它的真正的面目却是现代的炼金术士。它们从地狱之火一样燃烧的石油当中变幻出汽车、家具、衣料、药品、食物和其它一切东西。历史上的炼金术士们曾经设想把铁变成金,设想过燃素的存在,认为它们会使所有物质发生变化。然而现代企业更加大放异彩,使历史上的那些炼金术士们无地自容。这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是魔鬼的所为。

既然是魔鬼,企业当然应当拥有意志,凌驾在人类之上欺凌人类。现代企业的确拥有这种意志,它拥有混凝土和管道构成的骨架,拥有石油的血液,并且开始寻求忠实地为它服务的人。最直接的牺牲者就是在它内部工作的人们。人们原来一直认为自己控制着能源,但是不知不觉之中却处于被能源控制的境地,或者被能源吞没了。人最自豪的就是拥有意志,这实际只是一种能量,所以在更强大的能源面前,人们只有被吞没、被支配。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安高恭二并不是供奉魔鬼的羔羊。他拒绝合作,反抗支配,最后精神被摧毁并且丧失了性命。秋宗修的情况也完全相同。魔鬼摧毁了反抗自己的安高,并且用秋宗修来掩盖这一痕迹。除了这种设想以外,目前中冈无法解释安高被谋杀的真象。在迄今为止的背景调查中,没有任何一个线索能够解释蓝色的水、突然失明、晕船和蟑螂坟墓这些现象。

中冈迈开大步走了起来,他决心要把隐蔽在烟雾铠甲中的怪兽一般的四国石油公司拉到舞台上,并且迫使它进行表演。

青江忠则恰好在公司。

“我听说安高案件已经逮捕了凶犯,并且结了案……”

青江把中冈引到客厅,显得十分惊讶地说道。

“并没有结案。”

中冈把背靠在沙发上打量着青江。他年龄刚过三十,尽管脸上罩着一层阴影,但却是个满精悍的小伙子。鼻梁儿和嘴唇上露出几分冷酷的神情,这更突出了端庄的脸庞儿,加深了鲜明的色彩。

“您特意赶来,是为调查什么呢?”

青江端上咖啡,那态度十分老练。

“我想了解有关安高恭二的所有情况,从雇用他的理由到让他去东京的原因,此外还希望谈谈他脸上造成瘢痕的原因。”

“我清楚了。雇用安高的直接原因是为了收买青岛。我想您也曾听说过,本来是通过四国公司进行收买的,但这件事被报纸泄露出去,引起舆论哗然。这件事当然与我无关。当时四国公司也不得不采取措施设法打开缺口。那时内定的就是渔业合作社理事安高先生。我了解到他有乙种海员的证书,而当时我们的船长正打算要辞职,于是我就以此为交换条件说服了他。”青江侃侃而谈。

“听说你曾劝安高钯灵魂出卖给魔鬼。”

“警察先生对这些毫无意义的说法很感兴趣呀!”青江冷冷地笑了一下,他笑的时侯,更显得冷酷无情。“我说这话不过只是就一般意思讲的。因为那时市民联合会每天宣传说石油是魔鬼。如果没有石油,他们肯定会闹得沸反盈天。可这些人却拼命反对在自己的城镇里建设工厂,要建就建到其它地方去。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讽刺这些人。这些人的生活中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石油,然而却不了解它的意义。最近的石油紧张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这可正好堵住这些家伙们的嘴。非但如此,他们甚至想和石油工厂结婚哩!要说魔鬼,倒应当说大众才真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呢!”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说的魔鬼是不是意味着你雇用安高,让他去进行非法排放废液的工作?”

“对不起,您有证据吗?”

“没有。”

对于青江的反击,中冈只是摇了摇头。

“根据推理下结论的作法最近好象在警视厅很时兴。”青江的态度没有显出丝毫怯懦。“废液排放船都已经在海上保安厅登记,而且每天都记有废渣废液运输航海日志。按照规定,这些航海日志要在船上保存两年。如果需要的话,是否请您看一看。”

“将来要看的。但是我从某种途径了解到一个情况。据说安高曾把原来一直非法排放到外海的废液倾注在秋宗修的养鱼湾湾口。这种含毒废液使章鱼全部死亡,所以安高急忙溜走了,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中冈感到青江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带有挑战的气味。既然如此,中冈也就没有必要客气。

“这种说法纯粹是捕风捉影。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您又打算怎样解释章鱼和海水中都没有检查出废液这件事呢?”

青江没有发怒,相反他侃侃而谈,话里充满自信。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不是溜走的。在那之前,他就好象有点神经衰弱似的。我想您一定了解,他曾经毫无意义地破坏过一个姓秋宗的人的捕鲻鱼工作。我一直在后侮雇用了这样一个糊涂人。但是在雇用他这件事上存在着收买捕鱼权的责任问题。所以后来他太太来请求把他调到陆地上工作的时候,我就同意了。在章鱼死亡的第二天他到东京去,这只不过是偶然的巧合。是不是您也许认为我和谋害安高有什么关系……”

青江终于自己说出了这层意思。看他那有准备的情形,也许根据事态打算找律师。他本人似乎很得意,认为这正是他自己的锋芒所在。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调查一下那种说法是否属实。你刚才说安高那时已经神经衰弱,原因是不是因为瘢痕呢?”

中冈根本不去理会青江扮演的独角戏。

“我说的是有点象神经衰弱,因为并没有去请医生诊断过。那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大概是九月三十日,他不小心打翻了堆积在岸上的硫酸罐。糟糕的是恰好那个硫酸罐的盖子松了,结果他身上溅上了极少量的硫酸。从那以后,他就变得不大爱说话了。当然,脸上落下伤痕,总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给他的补助超过了劳动保护补偿的标准。”

“可是我听安高的太太说,从那以后他失去了性机能。仅仅溅上一点硫酸难道会使他丧失性机能吗?”

“没听说这件事呀!您是不是不要提这种粗俗的问题?”

听到性机能这句话,青江一直显露着冷冷挑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样的表情。这一点儿没有逃过中冈的眼睛。安高在产生抑郁性症状之后,突然失明。中冈认为其中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由瘢痕引起的。而且经过调查,他发现安高在脸上落下瘢痕的同时失去了性机能。在刚才那一瞬间,青江忠则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乎寻常的表情。——解剖并没有发现松前真五所说的四乙烯铅。他也曾反复问过亲自解剖的医生。据说,四乙烯铅侵犯神经两、三个月以后确实会引起与安高相似的症状。不过,医生还说,如果由于四乙烯铅造成脸上的瘢痕,那么在肺部也应该出现内科损伤,然而却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肯定不是硫酸!

中冈确信这一点。安高性格乖僻是因为他污染海洋造成的恐惧引起的,而脸上落下瘢痕的烙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性机能丧失了,恰值这时,火焰般的巨大鱼群聚集到海畔。当然,安高是个渔民,对于动人心弦的火焰般的鱼群他在感情上仍然藕断丝连。然而驱使他进行破坏的终极原因还是由于这块烙印,由于夺去了他的身体的某种原因,这个原因也许就是某种药物。

“蓝色的水”——中冈心中自语道。这种药物也许是一种特殊的药剂,它在司法解剖中未能发现。甚至用它毒死章鱼之后,在水和章鱼身上也检査不出来。大概秋宗修通过某种方法抓住了这种药物存在的事实,并且把它称作“蓝色的水”。所以他才不把这种蓝色的水送去检査,却要去找四国石油公司……

这时中冈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不安。据濑户和良吉说,章鱼死亡之后,秋宗曾经立即潜人湾内。从那以后他呆呆地度过了几天。过去中冈一直认为这是由于他受到捕鲻鱼和章鱼死亡的连续打击引起的。现在看来,也许实际上他是受到某种药物的毒害。这种药物曾经夺走了安高健康的身体,迫使安高产生抑郁性症状。仔细想起来,他自语“大海消失了”之后完全精神失常的情况确实有些离奇。

“请您趁热喝咖啡。”青江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安高在被害一周之前,曾经突然失明,而且还出现过类似晕船的症状。您是否有什么线索?”

中冈没心思喝咖啡。过午的阳光透过烟雾,光怪陆离地照射到这间寂静客厅的蓝色玻璃窗上。他突然感到这杳无人烟而又巨大静谧的工场突然活了起来,显出狰狞的面目。中冈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也听到过这个情况。据说医生曾作过一个譬喻,认为这与水里的河神突然爬上陆地的情形相似,因此产生了抑郁症状。”

“最后再问一件事。安高被害的二月十八日晚上八点钟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哎,原来真的怀疑我啦!”

青江哧哧地笑出了声。那笑容星得很高兴。

“请您回答。”

“那一天,我从九点钟起就一直在良吉先生的养鱼湾。良吉先生您一定早已认识了。”

“在养鱼湾?”

“从那前一天起,我好容易才请了四天假。十八日早晨开着摩托艇出去,到了青岛的养鱼湾,在堤上钓了一天鱼。那姑娘大概是叫濑户吧。我从报纸上了解到有个漂亮的流浪姑娘在那里,所以虽然没有钓到鱼,倒也觉得满有兴味。当然我使用了假名,我说我姓香川。”

话里又开始充满自信。

“那么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还跟她要了点茶水,吃了午饭,四点钟左右结束钓鱼,到板房去坐了坐,和她聊了一会儿天。我是五点半左右告辞的,我记得回到坂出时已经六点左右了。就算我马上跑到高松港,从这里岀发也足足需要一个小时。即使恰好有一班高松港飞往东京羽田机场的直飞航班,到达羽田机场也已经过了九点。而且从羽田机场到世田谷还得一个小时吧!这总不致于被你怀疑了吧?”

青江十分偷快地说道。

“我仅是询问一下,作为参考。”

由于安高恭二的死亡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因此如果青江去拜访濑户是事实的话,青江当然不会成为凶手。再说中冈对青江并没有很深的怀疑,所以并没惑到十分失望。

“我想见一见安高恭二因瘢痕住院时的那位大夫。”

“让他们领您去吧!”

似乎青江早就等待着中冈提出这个要求。从他立即离开座位站起来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的举动十分干练。他虽然年仅三十岁,但确实有才能足以胜任巨大企业的技术部公害科长的工作。他的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漏洞,但是中冈却始终认为青江那种冷静而无隙可乘的举止只是舞台上的表演。